摘 要：《東城老父傳》以老父之口，從“游戲”誤國的角度，總結(jié)了唐代盛衰之變的原因，是一篇反思理亂的政治類傳奇。

關(guān)鍵詞：《東城老父傳》 唐玄宗 反思

《東城老父傳》是中唐著名的政治類傳奇，小說以第三人稱敘述了潁川陳鴻祖與東城老父賈昌的一次談話，轉(zhuǎn)述了老父一生的榮華、變故以及見聞。此故事是一部斗雞官的人生盛衰史，也是唐代開元到元和的社會變遷史。

關(guān)于《東城老父傳》的研究，前人多關(guān)注其作者考辨、主題、藝術(shù)、史學價值的探究，或者將其置于唐傳奇這一大的作品群中進行考察。對于《東城老父傳》的主題，研究者們的結(jié)論幾乎是一致的，但是本文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從“反思文學”這一視角來觀照此篇傳奇，將其置于較大的文學范圍之內(nèi)，挖掘傳奇本身在此意義上的價值。

《東城老父傳》的特別之處在于表面上看是一位世紀老人在講述自己將近百年的人生經(jīng)歷，其實是小說作者設(shè)置了一個敘述模式，姑且稱之為“老人代言體”，即由老人回憶自己的人生際遇和見聞，看似一些普通的經(jīng)歷和現(xiàn)象，其中有作者很深的用意，老人之言的背后是作者之意。《東城老父傳》的作者之意就在于，用此模式從“游戲”誤國的角度總結(jié)唐代盛衰之變的原因，反思治亂興衰的緣由。此篇傳奇又是元和時期“反思文學”中的一篇力作。

一、“反思”的界定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反思”一詞的釋義是：“思考過去的事情，從中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薄胺此嘉膶W”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學術(shù)用語，是指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隨“傷痕文學”之后出現(xiàn)的一種文學思潮，它將對“文革”的反思追溯到了“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根源及‘責任”。在隨后的90年代文學研究中，有學者早已注意到了“文學”與“反思”的關(guān)系，馮錫瑋在《漫談文學反思》中提出“沒有反思就沒有文學，更不會有文學的深入與發(fā)展”，但是“文學反思并不等于反思文學”，“以反思本身為主要目的內(nèi)容的反思性文學”有自己的基本條件和基本特征，“（一）必須以總結(jié)利用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為目的和主要內(nèi)容，既有反思的客體對象，又有反思的主體特征；（二）具有較大的歷史距離感。前者是更為根本、主要的條件?！币源硕x、條件和特征來考量中國文學，每一時期都有符合的作品，特別是發(fā)生重大的政治更替和社會動蕩、變革之后，在距此相當長或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以后，現(xiàn)實中某些方面急需從歷史事件中汲取有價值的信息，此時“反思性文學”就會應(yīng)運而生。

“安史之亂”無疑是唐代最大的變故，從此之后，大唐王朝急轉(zhuǎn)直下，再也無法恢復(fù)到開元極盛時代。且不說叛亂爆發(fā)前后物質(zhì)條件、生活環(huán)境的天壤之別，這次大亂給人們帶來的心靈上的戕害，短時間內(nèi)是無法治愈的。大詩人杜甫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叛亂，杜詩當中就有一部分涉及到“安史之亂”后，如《哀江頭》《悲陳陶》《悲青坂》《彭衙行》，以及“三吏”、“三別”等，這些詩歌都展現(xiàn)了“安史亂后”人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死亡荒原，這場叛亂給家園、黎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和破壞。唐玄宗也在潼關(guān)失守后倉惶逃往西蜀，從此皇權(quán)式微，戰(zhàn)爭頻繁，“開元盛世”成了一個美好的回憶，但是“開元理亂”成了一個經(jīng)常被問詢、思考的話題。元和年間，“中興之主”唐憲宗李純勵精圖治，和手下一班文臣武將如杜黃裳、李絳、裴度、李吉甫、高崇文等君臣合心，開創(chuàng)了一個相對安定的榮興時期。在此期間，從憲宗皇帝到普通的文人、士大夫都將“開元理亂”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視為前進的基石，反思治亂興衰之由成為時代的呼聲。本文中所論及的“反思文學”就是指涉及到唐玄宗時期政治由明到暗以致“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原因的詩文。其代表作有白居易《長恨歌》和《新樂府》五十首，元稹《連昌宮詞》，陳鴻《長恨歌傳》，白行簡《李娃傳》等。

二、《東城老父傳》內(nèi)容釋析

《東城老父傳》全文分為兩部分，“鴻祖問開元之理亂”以上為第一部分，以下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是以第三人稱轉(zhuǎn)述老父賈昌人生之際遇，第二部分是老父口中的“開元理亂”。小說敘述的中心人物是老父，他以“敏于伎，謹于心”博得幾乎半世的富貴，此“伎”即斗雞，這是小說傳達的第一信息。但是作者的用心卻不全在此，還在老父富貴的給予者——唐玄宗，對玄宗“游戲”誤國的反思才是小說所要表達的重心。

首先，文中凡九處提到玄宗，而這九處意義的串聯(lián)就是玄宗由明漸漸到暗的點滴記錄。第一處在敘述賈家的發(fā)家史中，“父忠，長九尺，力能倒曳牛，以材官為中宮幕士。景龍四年，持幕竿隨玄宗入大明宮，誅韋氏，奉睿宗朝群后，遂為景云功臣，以長刀備親衛(wèi)。詔徙家東云龍門?！碧菩诶盥』鶠榕R淄郡王時，誅韋后和安樂公主是其人生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事實證明，也是其登上帝位的第一步。此時的李隆基英明神武是人所共知的；第二處在說明賈昌得以挖掘的絕對的客觀原因“玄宗在藩邸時，樂民間清明節(jié)斗雞戲。及即位，治雞坊于兩宮間。索長安雄雞，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千數(shù)，養(yǎng)于雞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使馴擾教飼。”《新唐書·百官志》有：“閑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一曰雕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卷四十七）而“雞坊”是唐玄宗為一己之愛設(shè)立的專門機構(gòu)；第三處“帝出游，見昌弄木雞于云龍門道旁，召入，為雞坊小兒，衣食右龍武軍?！毙诓粌H詔賈昌入宮，而且以右龍武軍的待遇優(yōu)寵他。《新唐書·兵志》云：“及玄宗以萬騎平韋氏，改為左右龍武軍，皆用唐元功臣子弟，制若宿衛(wèi)兵?！保ň砦迨┢巾f氏之軍為李隆基之親衛(wèi)，以右龍武軍的待遇倡畜一個雞坊小兒，此小兒貴不可言；第四處“開元十三年，籠雞三百，從封東岳?！狈舛U泰山是何其莊嚴之事，《資治通鑒》如是說：“（開元十三年）十一月，丙戌，至泰山下，御馬登山。留從官于谷口，獨與宰相及祠官俱登，儀衛(wèi)環(huán)列于山下百余里?！保ň矶僖皇┒冯u這一玩好之物也與百官從御駕封東岳；第五處“十四年三月，衣斗雞服，會玄宗于溫泉?！毙诓粌H設(shè)置了雞坊小兒的官職，還允許朝服斗雞，此時的玄宗已全然不顧禮制；第六處是玄宗愛好宴樂、游戲的集中體現(xiàn)：“大合樂于宮中，歲或■于洛。元會與清明節(jié)，率皆在驪山。每至是日，萬樂具舉，六宮畢從。”此處可與相關(guān)史料、比較相互參證。《開天傳信記》有云：“上御勤政樓大■，縱士庶觀看。百戲競作，人物填咽?！薄睹骰孰s錄》亦有一則：“唐玄宗在東洛，大■于五鳳樓下，命三百里內(nèi)縣令、刺史率其聲樂來赴闕者，或請令較其勝負而賞罰焉?！钡谄咛帯岸?，玄宗為娶梨園弟子潘大同女，男服■玉，女服■襦，皆出御府?！碧菩谠谖缓笃?，其宮中賞賜無度，揮霍驚人?！顿Y治通鑒》玄宗天寶四載有云：“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后宮賞賜無節(jié)，不欲數(shù)于左、右藏取之。■探知上指，歲貢額外錢百億萬，貯于內(nèi)庫，以供宮中賞賜。”（卷二百一十五）第八處“十四載，胡羯陷落，潼關(guān)不守。大駕幸成都，奔衛(wèi)乘■ ?！币怀瘽O陽鼙鼓動地而來，鑾駕播遷，生靈涂炭。第九處“洎太上皇歸興慶宮，肅宗受命于別殿”。晚年的李隆基以太上皇身份重歸故里，但是已然沒有昔日皇權(quán)在握時的至高無上了。觀此九處，玄宗之愈漸耽于“游戲”，不惜為一己之私有違禮制，以致李唐皇權(quán)幾于淪喪，晚年凄涼的結(jié)局步步走來。

其次，作者在敘述過程中適時地加入了評價和俗語，透露出了自己的情感傾向。如：“上之好之，民風尤甚。諸王世家，外戚家，貴主家，侯家，傾幣破產(chǎn)市雞，以償雞直。都中男女，以弄雞為事，貧者弄假雞。”“時人為之語曰：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書生。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衫隨軟■。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喪車?！被实鄣乃綈垡龑?dǎo)了民風的走向，而此走向是從富到貧之人均耽于市雞、弄雞，以“戲”為樂，以斗雞為晉身之階。其言外之意是寒窗苦讀的儒生又將如何自處。王維《偶然作六首其五》道：“客舍有儒生，昂藏出鄒魯。讀書三十年，腰下無尺組。被服圣人教，一生自窮苦?！崩畎自姼璁斨卸嘤猩婕岸冯u之事，如《古風四十六》云：“斗雞金宮里，蹴鞠瑤臺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有：“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痹谶@樣一個以“戲”為生的社會里，飽讀圣賢書的儒生也無可奈何，只能窮苦終生，望“雞”興嘆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可謂是時代最大的悲哀?！吧仙谝矣想u辰，使人朝服斗雞，兆亂于太平矣。上心不悟。”玄宗對他私欲的膨脹沒有絲毫限制，殊不知這就是大亂的前兆，“上心不悟”一語是作者對玄宗由明到暗表示的痛心和怨憤。

再次，小說第二部分集中于“開元理亂”的總結(jié)和反思，也有對現(xiàn)實和未來的憂慮。此部分涉及到七則史事，拋開有些地名、人物仕歷與史書記載有不相符之處，此七史事，件件都有所指。對于開元之“理”，提到了名臣杜暹、哥舒翰。史書當中記載的杜暹是“清慎”（卷二百一十二）、有“善政”之人（卷二百一十三），曾經(jīng)以安西副大都護、磧西節(jié)度使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是唐代“出將入相”之典范?！顿Y治通鑒》對唐“出將入相”的制度有如下總結(jié)：“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lǐng)，不兼統(tǒng)，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進而胡三省注曰：“如李靖、李■、劉仁軌、婁師德之類是也。開元以來，薛訥、郭元振、張嘉貞、王■、張說、杜暹、蕭嵩、李適之等，亦皆自邊帥入相?！保ň矶僖皇顿Y治通鑒》又記載一事，突騎施可汗蘇祿“發(fā)兵寇四鎮(zhèn)。會暹入朝，趙頤代為安西都護，嬰城自守，四鎮(zhèn)人畜儲積，皆為蘇祿所掠，安西僅存。既而蘇祿聞暹入相，稍隱退，尋遣使入貢。”（卷二百一十三）可見，邊疆部族畏于杜暹，更畏于杜暹入相之后的大唐，此例可證“假風憲以威遠”之說。哥舒翰之赫赫戰(zhàn)功在史書中均有載錄，但是此處并非強調(diào)其功績，而是“七命”的調(diào)遷，說明了嚴格的官員調(diào)遷制度是促成開元之治的動因。對于開元之“亂”，老父提到了張說。周紹良先生在《〈東城老父傳〉箋證》中引《朝野簽載》“唐燕國公張說，幸佞人也。前為并州刺史，諂事特進王毛仲，餉致金寶，不可勝數(shù)”一則，得出張說“逢迎玄宗喜好揮霍的性情”，“傳文所說，是屬可信的”。可見，作者提到張說也是為說明玄宗奢侈無度是開元之“亂”象。同時，老父還提到了大唐的現(xiàn)實問題和隱憂：一是河、湟失地至此還未收回?！昂又荻鼗偷罋q屯田，實邊食，余粟轉(zhuǎn)輸靈州，漕下黃河，入太原倉，備關(guān)中兇年。關(guān)中粟米，藏于百姓。天子幸五岳，從官千乘萬騎，不食于民?！贝颂幙此圃跀⑹鲩_元之治的盛況，其實是有意點到“河州敦煌”之地，以進行今昔對比。河湟地區(qū)自“安史之亂”后由吐蕃趁機占領(lǐng)，直至憲宗元和也未收復(fù)，此地一直是唐君臣以至黎庶的痛處。二是有關(guān)兵多和長安風俗服裝漸染胡化的隱憂。陳寅恪在《讀東城老父傳》中已予以詮釋，所以在此不再

贅述。

三、結(jié)語

綜觀全文，老人之角色尤為重要。首先作為天寶遺民，對玄宗朝事的回憶更為可信，其次由老人陳述的事實，從表面上看只為種種現(xiàn)象，其深刻內(nèi)涵存在于現(xiàn)象的連結(jié)之中。老人之聽眾、傳奇之作者陳鴻祖，依此“老人代言體”對玄宗明暗之變的原因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元稹《連昌宮詞》均以遺民之言為詩歌主體。在“天寶遺民見漸稀”的時代，遺民之言成為追尋歷史的窗口。在憲宗元和這一特殊時期，當“反思”成為一種文學潮流之時，陳鴻祖以《東城老父傳》一文適時地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玄宗耽于“游戲”，將私欲凌駕于禮制之上，誤人誤國。此文無疑是中唐“反思文學”的一篇力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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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春霞，河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