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漢卿的雜劇《西蜀夢》,雖然賓白缺失,但情節(jié)大致可以推知。該劇對故事情節(jié)有明顯的淡化傾向,甚至也沒有多少戲劇沖突,自始至終被濃重的感傷氣氛所籠罩,同時又表現(xiàn)出強烈的悲憤與復仇情感。在藝術手法上,該劇注意到了時空結構的虛實交錯,語言豪放悲愴,雅俗并收,是今存元雜劇之上駟者。
關鍵詞:西蜀夢 關漢卿 感傷 復仇
《西蜀夢》與《單刀會》,是關漢卿現(xiàn)存18部劇作中反映三國故事僅有的兩部。《單刀會》歷來論者評述甚祥,舞臺至今尚在演出,《西蜀夢》卻相對寂寥。這其中,劇本的殘缺,有曲詞無賓白,是影響其傳播的主要原因。該劇初見于《元刊雜劇三十種》,全名為《大都新編關張雙赴西蜀夢》,不提撰人,只有4套曲子,無科白,亦無分折。鐘嗣成《錄鬼簿》著錄關作62種,《西蜀夢》排首,題名《關張雙赴西蜀夢》{1},故研究者一般將之歸于關漢卿名下。
對于該劇賓白的缺失,以往人們認為元人重曲輕白,曲詞之外“其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為之, 故多鄙俚蹈襲之語”(臧晉叔引他人語){2}。其實這句話似是而非:元人大抵重曲詞而輕賓白,《元刊雜劇三十種》中《拜月亭》也同樣賓白不全,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可以割裂,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講,也無法將之割裂,更何況像《老生兒》這樣的雜劇妙處全在賓白,只是相對于曲詞的不易改動,賓白可以稍作損益而已。《西蜀夢》存本賓白的缺失固然是遺憾,但從四套曲子的敘述,還是能大致了解故事的情節(jié)。該劇四折(套曲子),末本戲,情節(jié)如下:
第一折正末扮使臣。劉備思念關、張日甚,派使臣去荊州、閬州宣召關羽、張飛入京。使臣得知關羽、張飛先后被害,震怒非常,于是令二人部下入京報喪,自己留閬州準備興兵伐吳。
第二折正末扮諸葛亮。諸葛亮夜觀星象,得知關、張二人金梁損折,恰逢劉備也夢到關、張不祥,宣諸葛亮“圓夢”。諸葛亮不敢實說,以謊言相慰。隨后報訊人至京,報告二人死訊。
第三折正末扮張飛。關、張鬼魂相遇。陰云中,張飛遇見關羽,尚不知其已經(jīng)被害,怕陰氣襲了哥哥,忙向云中躲避。關羽看見了張飛,也忙躲閃,言談間才知二人俱已被害,兄弟淚下如梭,同入蜀都赴夢。
第四折正末扮張飛。關、張鬼魂滿腔悲憤至成都,追憶當年重陽佳節(jié),恰逢劉備壽誕,何等風光歡暢,而如今戶尉卻不似往常叉手行禮,乃于殿角處痛淚交流。最后再三囑托劉備為其報仇,劉備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
《西蜀夢》的故事并不見載于后來出現(xiàn)的《三國演義》,正史陳壽《三國志》亦不載,該劇可能是根據(jù)民間傳說寫成。如此說也不是臆測,唐詩人李商隱《無題》中有一句話說“益德冤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鎮(zhèn)橫秋”{3},“益德”即“翼德”。故大約在晚唐,張飛冤魂赴夢報仇的故事已經(jīng)在民間傳播。倒是晚出的明成化刊本無名氏的《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貶云南(別集)》中,有一段張飛、關羽被害以后鬼魂共同赴夢的故事,與該劇頗為一致,也許是借鑒《西蜀夢》的結果{4}。該劇的情節(jié),郭滌的《〈西蜀夢〉考評》考之甚祥{5},可以參閱。
元人作曲,本來就有一種天真爛漫的胸懷,言語必欲極致而后止,《西蜀夢》亦如此。除掉賓白的《西蜀夢》,看起來更像是一部抒情濃郁的劇詩。概括來講,這部劇作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一、故事情節(jié)的淡化
“四折一楔子”是元雜劇較為慣常的體例,這要求創(chuàng)作者對于故事情節(jié)中的核心事件、關鍵樞紐要有很高的提煉,比如關作的《魯齋郎》《單鞭奪槊》《竇娥冤》俱是如此,所以究竟情節(jié)也不算簡單。相比之下,《西蜀夢》顯得要簡單得多,即便考慮到賓白的因素,該劇的故事情節(jié)也有明顯淡化的傾向。四套曲子圍繞“宣召——圓夢——路遇——赴夢”這條故事的主線,不枝不蔓地說下去,顯得波瀾不興,這與關作中結構頗具匠心的另一部三國戲《單刀會》有本質的不同。
就故事的內(nèi)在推動上,《單刀會》前面兩折借喬公、司馬徽對關羽做夠了側面“鋪敘”,然后第三折關羽登場亮相?!段魇駢簟返谝徽凼钩及仙缴嫠バ?,得知關、張被害,第二折劉備夢兆不詳,諸葛亮為劉備圓夢,都是故事情節(jié)的正常延伸。第三折張飛和關羽鬼魂的出現(xiàn),乃至第四回中的赴夢,也都是水到渠成的結果?!秵蔚稌返那楣?jié)也不復雜,但是尚有酒宴上孫、劉兩家劍拔弩張的交鋒,有激烈的沖突,《西蜀夢》倒沒有。該劇整個作品被感傷與悲憤的氣氛籠罩,不在意熱鬧與否,似水墨寫意,人物的形象,尤其是張飛鬼魂的形象塑造得極為鮮明。這種淡化情節(jié)的寫作方法,在元前期的雜劇中比較少見。
二、感傷是該劇的感情基調(diào)
如前面所言,《西蜀夢》整個作品似乎都籠罩于感傷與悲憤的氣氛之下。第一折開始【點絳唇】曲子,就通過使臣的唱詞展示了劉備對于關、張的無盡思念,“官里(指皇帝劉備)日暮朝夕,悶似三江水”。{6}接下來【混江龍】曲子唱道:“喚了聲關張仁弟,無言低首淚雙
垂……撲簌簌痛淚常淹袞龍衣;每日家獨上龍樓上,望荊州感嘆,閬州傷悲?!保ㄖ档米⒁獾氖牵@兩支曲子,頗似是劉備所唱,而不是作為正末的使臣。)第二折講劉備夢遇不祥后宣諸葛亮圓夢。最動人的是第三折中張飛、關羽鬼魂去成都赴夢途中相遇這一段,張飛鬼魂無意間看到關羽,非常驚訝:
【紅繡鞋】 九尺軀陰云里惹大,三縷髯把玉帶垂過,正是俺荊州里的二哥哥。咱是陰鬼,怎敢陷他?唬的我向云中無處躲。
【迎仙客】居在人間世,則合把路上經(jīng)過。向陰云中步行因甚么?在常爪關西把他圍繞合,今日小校無多,一部從十余個。
【石榴花】往常開懷常是笑呵呵,絳云也似丹臉若頻婆;今日臥蠶眉瞅定面沒羅,卻是為何?雨淚如梭,割舍了向前先攙過,見咱呵恐怕收羅。行行里恐懼明聞破,省可里倒把虎軀挪。{7}
張飛怕沖撞了關羽,唬得忙往云里藏躲。但令他不解的是,往常九尺身軀絳云丹臉時常開懷大笑的關羽,如今瞅著面容“沒羅(發(fā)呆)”,“雨淚如梭”,看見了張飛,也把虎軀往云里挪隱——原來關羽也已經(jīng)被害,成了鬼魂?!@段描寫著實令人動容。到了宮廷,
昔日的威武氣勢全無,【倘秀才】曲子唱道:“往常真戶尉(門官)見咱當胸叉手,今日見紙判官趨前退后,元來
這做鬼的比陽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內(nèi),不由我淚交
流……”{8}為人之時,何等威武,如今中人機彀,“死的來不如個蝦蟹泥鰍”,連門官也不理睬,只得躲在殿角下進退為難。鄭振鐸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談及這一段時說:“《關張雙赴西蜀夢》寫張飛的陰魂,來赴舊日的宮廷,而與他的大哥打話時,欲前又卻,欲去又留的自己驚覺著自己乃是去前不同的陰靈的情景,真要令人叫絕?!眥9}
該劇描寫的成功,除了展現(xiàn)關、張慘然被殺、英雄壯志難酬之外,生時與死后的巨大反差又讓故事蒙上第二層陰郁與感傷:生時英雄一世,死后卻嗚嗚咽咽,負屈銜冤!該劇感傷基調(diào)的第三層,是因為鬼神夢幻色彩的彌漫。元人雜劇,有鬼神情節(jié)者十之有六七:《竇娥冤》中竇娥鬼魂向父親哭訴冤情,《生金閣》中被龐衙內(nèi)鍘死的郭成,冤魂不散,一直告到日審陽夜審陰的包拯的案下,《霍光鬼諫》中霍光的鬼魂向漢帝托夢進諫,等等。鬼魂故事的愁云慘淡,夢幻境界的真真假假,使得《西蜀夢》整體上傾向于陰郁、悲憤與感傷。
三、強烈的復仇意識
除了濃重的感傷,該劇還表現(xiàn)出強烈的復仇意識。在《西蜀夢》中,孤獨感傷的變徵之聲常常與悲憤復仇的聲音交匯重疊。第一折中,蜀國使臣得知關羽、張飛被害,非常震驚,遂命關、張部下到蜀都報喪,自己留在閬州準備報仇:
【賺煞】殺的那東吳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頭淋流著血汁。我教的茸茸蓑衣渾染的赤,變做了通紅獅子毛衣。殺的他敢血淋漓,交吳越托推,一霎兒番為做太湖鬼。青鴉鴉岸兒,黃壤壤田地,馬蹄兒踏做搗椒泥。{10}
因為賓白的缺失,該劇中劉備敕命的使臣是誰,不甚清楚。但是從這些滿腔怒火的唱詞可以得知,這位使臣與蜀漢政權的情感非同尋常。這還只是一個序幕,且看第三折“赴夢”中張飛發(fā)誓要報與劉備為關羽和自己報仇的唱詞:
【二煞】燒殘半堆柴,支起九頂鑊,把那廝四肢梢一節(jié)節(jié)鋼刀剉,虧(刳)圖了腸肚雞鴉啄,數(shù)算了肥膏猛虎拖。咱可靈位上端然坐,也不用僧人持咒,道士宣科。
【收尾】也不用香共燈、酒共果,但得那腔子里的熱血往空潑,超度了哥哥發(fā)奠我。{11}
而到了第四折,這種悲憤的復仇意識又通過對劉備的囑托噴薄而出:
【隨煞尾】飽諳世事慵開口,會盡人間只點頭?;鹚俚尿屲娦8昝v馬向長江雪浪流?;钅米∶臃脊裁芋茫佒堇飶堖_檻車內(nèi)囚。杵尖上挑定四顆頭,腔子內(nèi)血向成都鬧市里流,強如與俺一千小盞黃封頭祭酒!{12}
這種氣沖云霄的怨氣,寧不要“僧人持咒,道士宣科”也要將仇人剖腹挖心、鋼刀剉骨的仇恨,寫得骨肉飛揚,而又血腥恐怖。平心而論,這些宣泄式的怨恨因為沒有將個人恩怨與蜀漢事業(yè)緊相連屬,使得感染力打了折扣,用語也有一些過。但是,從另一側面,我們
又能夠仿佛聆聽到創(chuàng)作者對于自身沉淪不平之氣的
發(fā)泄。
四、時空結構的虛實交錯
元雜劇要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完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時間和空間交錯,并統(tǒng)攝于人物主觀化的心理調(diào)度,便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元雜劇多如此,《西蜀夢》也不例外。
故事第三折,在情節(jié)上是講關、張陰魂在赴夢途中相遇,但曲詞卻更注重追憶過去。【粉蝶兒】曲子唱道:“運去時過,誰承望有這場喪身災禍?憶當年鐵馬金戈,自桃園初結義,把尊兄輔佐。共敵軍擂鼓鳴鑼,誰不怕俺弟兄三個!”{13}接下來的【醉春風】又回憶起當年“安喜縣把督郵鞭,當陽橋將曹操喝,共呂溫侯配戰(zhàn)九十合,那其間也是我、我!壯志消磨,暮年折挫,今日向匹夫行伏落”{14},將過去的榮光與如今的陰云慘淡對
比,強化了英雄的憋屈、悲憤與無奈。
第四折中關、張回憶起了當年重陽節(jié)為劉備祝壽的情景,寫得很動人:【滾繡球】“那其間正暮秋,九月九,正是帝王的天壽。列丹墀宰相王侯,攘的我奉玉甌進御酒,一齊山壽,官里回言道臣宰千秋。往常擺滿宮彩女在階基下,今日駕一片愁云在殿角頭,痛淚交流”,可謂陰陽兩隔,欲進又止,【倘秀才】“官里向龍床上高聲問候,臣向燈影內(nèi)恓惶頓首。躲避著君王,倒退著
走……”{15}相見又不能言語,哭訴冤仇卻又人鬼阻隔,此情此景令人感動。
在空間上,蜀都與閬州,人間與鬼界,創(chuàng)作者的調(diào)度相當熟練。第三折張飛鬼魂出場,先是回憶往昔,然后在陰云中看見關羽,急匆匆躲避。這段故事的講述,真假虛實,令人驚愕不已。尤其是第四折中,陰魂與劉備托夢,【呆骨朵】曲子唱道:“終是三十年交契懷著熟,咱心相愛志意相投。繞著二兄長根前,不離了小兄弟左右。一個是急飐飐云間鳳,一個是威凜凜山中獸?;钁K慘風內(nèi)燈,虛飄飄水上漚?!眥16}這段人間與鬼界,現(xiàn)實與夢境的描寫,在藝術上是很成功的。
五、語言豪放悲愴,雅俗并收
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元人雜劇概說》中從風格的角度將雜劇分為兩大類(本色派和文采派),五小類,關漢卿的雜劇被列為本色派中“豪放激越”這一類別。{17}《西蜀夢》的語言尤顯得豪放激越,悲愴淋漓,生動本色。第四折中【叨叨令】唱道:“碧粼粼綠水波紋皺,疏刺刺玉殿香風透。皂朝靴跐不響玻璃甃,白象笏打不響黃金獸。元來咱死了也么哥,咱死了也么哥!耳聽銀箭和更漏。”【三煞】中唱道:“怎禁那滴滴銅壺,點點更籌。久停久住,頻去頻來,添悶添愁!來時節(jié)玉蟾出東海,去時節(jié)殘月下西樓?!薄径贰恐谐溃骸跋嘀鹬诺揽耧L走,趕定長江雪浪流。痛哭悲涼,少添僝僽,拜辭了龍顏,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說,后過難來,千則千休;丁寧說透,分明的報冤仇。”{18}這些語言氣韻沉雄,不滯不膩,雖不雕琢卻文采粲然,也非常符合人物的心理,極富舞臺張力,讀起來令人難忘。
同時該劇也夾雜了非常多的口語,像“爪(詈詞)關西”、“通紅獅子毛衣”、“死的來不如個蝦蟹泥鰍”、“馬蹄兒踏做搗椒泥”這樣的語言,相信是那個年代書籍中尋不到的,都是百姓日常熟語。元人作曲,對于俗語口語,敢用也擅長之,故常顯得剛猛率真,可愛至極。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說: “獨元曲以許用襯字故,故輒以許多俗語或自然之聲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學上所未有也?!眥19}其實這只是元曲之表面特征,深層次上是情緒的飽滿激蕩、無所忌憚。這種“大俗小雅”的審美取向,不獨為《西蜀夢》獨有,也不獨為關漢卿所獨有,是屬于整個時代的。
《西蜀夢》在關作18篇中,歷來受到的重視不多。受制于賓白的缺失,這部劇作在后世的影響也很有限,因而沒能像《竇娥冤》《單刀會》《蝴蝶夢》那樣至今尚在舞臺上上演。但就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曲詞,和可以推知的情節(jié)來看,該劇的藝術水平并不低,其感傷的情感基調(diào)、濃烈的抒情、重人物(張飛陰魂)而淡化故事情節(jié)的寫作手法,皆可稱今存元雜劇之上駟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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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鐘嗣成.錄鬼簿[A].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C](第2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11:104.
{2} (明)臧懋循.元曲選序[A].臧懋循輯,王學奇校注.元曲選校注[C](上卷第1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6:1.
{3} (唐)李商隱著,(清)馮浩注,王步高、劉林輯校匯評.李商隱全集[M](上冊).珠海:珠海出版社,2002.1:346.
{4} (明)無名氏著.朱一玄點校.明成化說唱詞話叢刊[C].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8:56.
{5} 曲苑編輯部.曲苑[C](第2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5:323.
{6}{7}{8}{10}{11}{12}{13}{14}{15}{16}{18} (元)無名氏著,徐沁君校點.元刊雜劇三十種新校[C].北京:中華書局,1980.12:3,14,20,4,15,22,13,13,21,21,21-22.
{9} 鄭振鐸.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3:645.
{17} (日)青木正兒.元人雜劇概說[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7:50.
{19}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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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文恒,中山大學在讀博士,廣東省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小說戲曲。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