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呼嘯山莊》因其“神秘莫測”的主題以及主人公之間撲朔迷離的愛恨情仇一直飽受爭議。而精神分析學理論尤其是拉康的鏡像理論和身份認同理論有助于理解小說和人物,但是在學界從該視角對小說進行研究的卻并不多。本文擬通過身份認同視角對主人公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的關(guān)系進行解析,解讀男女主人公的愛恨緣由及其言行表現(xiàn),并進一步揭示女作家的愛情觀。在勃朗特看來,唯有死才能讓羈旅在生之地的愛人們得到重生,回到互為彼此的狀態(tài)中去。如果此生無法相聚,那么死后就能實現(xiàn),這是女作家為男女主人公設(shè)定的救贖之路。
關(guān)鍵詞: 《呼嘯山莊》 身份認同 精神分析 希刺克厲夫 凱瑟林
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一開始就遭到評論界的猛烈譴責,但進入20世紀,小說卻受到不計其數(shù)的評論和詮釋,而且觀點各異。讀者們時而為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熾烈的愛情而激動,時而被希刺克厲夫殘忍的報復(fù)行為所震驚,時而又被凱瑟琳“希刺克厲夫就是我”的愛情表白而困惑。20世紀結(jié)構(gòu)主義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的鏡像理論和自我認同理論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分析這個“文學中的斯芬克司難題”。“Identity”源于拉丁語,意為the same(同一)。其內(nèi)涵包括實體在存在上的同一性。在西方精神分析語境中,identity與sameness和oneness有著相同的概念。透過對小說男女主人公“同一性”的解讀,有助于增加對小說的理解。
一、希刺克厲夫的身份缺失
從一開始,希刺克厲夫的身世就撲朔迷離。他被老恩蕭先生發(fā)現(xiàn)時,“快要餓死了,無家可歸,又像啞巴一樣”,他沒名字,沒生日,沒出生地,沒父母,也沒身份。這點在他死后得到了耐莉的證實:“我把他充滿悲慘遭遇的一生又追溯了一遍……我只能記得,是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別煩惱……因為他既沒有姓,我們又說不出他的年齡,就只好刻上一個‘希刺克厲夫?!雹傥覀兒茈y通過小說確定他的身份,就連他的名字“希刺克厲夫”也是從一個素未謀面的過世男孩那里繼承來的,一個強加在他身上的符號。Cynthia Chase認為出身具有“獨特的生成力量(unique generative power)”,她稱之為“作為命運的出生隱喻(metaphor of birth as destiny)”。②他缺失的身世讓讀者在理解小說時陷入了困境。他既不是奧立弗·特維斯特,用純潔善良的心靈獲得了最后的幸福;他也不是俄狄浦斯,被貶低身份成了牧羊人。不像其他維多利亞時期的孤兒小說,女作家并不愿透露主人公的身份。
盡管勃朗特拒絕透露希刺克厲夫的身份,她創(chuàng)作的小說人物卻試圖解決這個困惑,為男主人公的身份填補空白。比如耐莉試圖想象出一個童話故事的人物來安慰小希刺克厲夫:“誰知道呢?也許你父親是中國的皇帝,你母親是個印度皇后,他們倆中間一個人只要用一個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一塊買過來?而你是被惡毒的水手綁了票,才帶到英國來的?!雹巯4炭藚柗虻纳矸萑笔榕c凱瑟琳的愛情埋下了伏筆。
John Allen Stevenson認為正因為希刺克厲夫的空白(blankness),凱瑟琳和他的愛情才如此刻骨銘心。④希刺克厲夫的身份空白使得凱瑟琳有可能把她的情感投射到他身上,這個概念Stephen K. Greenblatt定義為“移情”:“移情……可能是自我情感投入一個對象,但那個對象在成為適合的容器前應(yīng)該是空的?!雹菡驗槿笔У纳矸?,希刺克厲夫才成為這種移情作用的最佳容器。他就像一面鏡子,映照著凱瑟琳的影像。凱瑟琳那句經(jīng)典的“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也許她真正想說的是“希刺克厲夫就是我!”拉康認為:“匱乏和不足被看成是主體的構(gòu)成性……精神分析中的欲望與匱乏結(jié)合在一起,欲望源自匱乏,匱乏產(chǎn)生欲望?!雹薷鶕?jù)這一觀點,希刺克厲夫的愛欲也源自他身份的缺失。他只有與凱瑟琳在一起才能獲得原初的自我。
二、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的自我認同
根據(jù)拉康的鏡像理論,嬰兒通過鏡中形象,初次獲得對自己的整體認識,有了關(guān)于“我”的自我意識。⑦他的理論有助于解釋凱瑟琳對希刺克厲夫的移情作用。拉康認為在鏡像階段,嬰兒認識到的一個“理想自我”(ideal ego),是沒有缺失的完整自我。在鏡中所見的穩(wěn)定、完整、統(tǒng)一的自我,補充了最初缺失了的完整狀態(tài)。嬰兒就通過認同這個“理想自我”來建立他的身份。這一階段人構(gòu)建的自我是沒有缺失的。根據(jù)這一原理,凱瑟琳的自我認同是通過認同希刺克厲夫來完成的。馬坤認為,倆人都在對方世界里消弭了自我, 在渾然一體中形成了各自沒有分裂和差異的人格世界。倆人彼此互為鏡像, 彼此都可以把對方看成是外化了的自我。⑧“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他是我最強的思念”⑨,凱瑟琳的這句話為確認她與希刺克厲夫的互為彼此的原初狀態(tài)做了佐證。小說第五章, 凱瑟琳非常喜歡希刺克厲夫, 如果真要懲罰她, 最厲害的一招就是把他倆分開。⑩ 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之間萌芽的愛情已經(jīng)變得不可分離,似乎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差異,完全分享了同一個靈魂,Clayton認為:“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的原初結(jié)合不帶有任何認同的痕跡。他們兩人的合一完全可以比成一種自戀的狀態(tài),其中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徹底消失。”{11}
如果是凱瑟琳定義了希刺克厲夫的自我,那么希刺克厲夫的自我就是源于凱瑟琳。老恩蕭去世后,他淪為農(nóng)民和仆人,境遇相當尷尬:他進入了家庭和社會,卻又被驅(qū)逐和拋棄;他獲得了文明世界強加給他的名字,卻消解了他的個體性。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和凱瑟琳在一起。他把凱瑟琳與林頓的結(jié)合看作是對他自己的背叛,也是對自我的背叛。因此,他痛苦地離開了呼嘯山莊。
凱瑟琳死后,希刺克厲夫悲痛欲絕道:“這兒我找不到你!沒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沒有我的靈魂,我不能活下去!”{12}失去凱瑟琳之后,“他就是一具失去情感和靈魂的空殼”{13}。希刺克厲夫無法挽回凱瑟琳的逝去,但周圍的一切都是和她在一起時的回憶,他沒能重新獲得她,沒能找回完整的自我。于是,他利用約克郡的財產(chǎn)繼承法,占有了兩處莊園,這兩處莊園曾經(jīng)是他們渾然一體的見證,仿佛仍然彌漫著她的氣息——通過莊園他也許能夠重新占有她,找回自己的身份——“整個世界成了一個驚人的紀念品匯集,處處提醒著我她是存在過,而我已失去了她!”{14}而他的破壞性正是源于他與凱瑟琳的分離。米勒認為,他唯一剩下的就是破壞性的同化(destructive assimilation)其他人或事,但是他再也無法與凱瑟琳結(jié)合了。{15}正如他通過呼喚她的名字來占有她一樣,“我只有一個愿望,我整個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達到那個愿望”{16}。也許這就能解釋他死時“齜牙咧嘴地笑”,終于他又能見到她了。在凱瑟琳死后,希刺克厲夫的自我認同陷入了困境。他是如此矛盾,一方面他要復(fù)仇,要去重獲凱瑟琳;另一方面即便他如何努力,也已無濟于事。盡管他身份和地位得到了提升,但仍然認為自己精心策劃的報復(fù)不過是一場失敗,“我想保持我的權(quán)力的那些瘋狂的努力,我的墮落,我的驕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17}
而當凱瑟琳透過畫眉山莊的窗戶往里看時,她和希刺克厲夫互為彼此的狀態(tài)就此結(jié)束。她透過這一瞥看到了一個與呼嘯山莊的野性完全不同的文明世界。于是她改變了原有的認同,獲得了一個新的自我。她進入了一個文明、理性、秩序的世界,得到了文明世界帶給她的金錢、財富、社會地位,而放棄了與希刺克厲夫互為彼此的自我。雖然凱瑟琳并不承認, 她堅持認為她和希刺克厲夫是“一樣”的, 但是蒼白的語言并不能幫助自我回歸;因為語言本身就是原初自我異化的開始。凱瑟琳的申明“I am Heathcliff”,也許應(yīng)該是“I was Heathcliff”。在第十二章, 凱瑟琳病逝前的幾個月, 有象征性的描述。發(fā)熱昏迷的凱瑟琳看見了鏡子里映射出的一張臉, 但她認不出那就是自己。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不是原初的她: 鏡中的凱瑟琳不是真正的凱瑟琳, 而是通過對“他者”的模仿而形成的另一個凱瑟琳。凱瑟琳已經(jīng)無法回到她從前的自我,那個與希刺克厲夫渾然一體的自我。
三、救贖之路
根據(jù)佛洛伊德的理論,文學作品是作者壓迫的感情或者未實現(xiàn)的理想的升華。{18}那么我們可以從女作家作品里窺視她對于死后的幻想:
High waving heather, neath stormy blasts bending,
Midnight and moonlight and bright shining stars;
Darkness and glory rejoicingly blending,
Earth rising to heaven and heaven descending,
Mans spirit away from its drear dongeon sending,
Bursting the fetters and breaking the bars.
——Emily Bronte{19}
她的詩歌里,天地融合,使自我可以從地獄的限制中逃脫。對于女作家來說,沒有人是自給自足的。一個人要真正成為自己就必須與自我之外的一個人相互認同。這首詩體現(xiàn)了自我只有和自然以及另外一個人融合才能“腳鐐爆裂,鐵欄折斷”。而這個腳鐐和鐵欄來自于社會。正如馬修·阿諾德在《多佛海灘》里表達了在動蕩不定的物質(zhì)世界中,只有和愛人真誠相愛才能找到把握之處。{20}勃朗特更進一步認為,為了逃避束縛、法則和物質(zhì)世界,人可以在死后得到團聚,獲得永恒和無限的歡樂:“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還有很長的等待,世俗的所有歡樂必須凋謝完為止?!眥21}一旦互為彼此的原初狀態(tài)遭到破壞,分離無法避免,那么永恒的團聚只存在于死亡之后。
艾米莉認為,死亡后的狀態(tài)與生前不同。死亡也是一種存在的形式,是脫離社會的更高狀態(tài),也是獲得完整自我的唯一途徑。正如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所說:“我們不應(yīng)該把生命局限在個體生命面對普遍死亡的一個單一時刻。一種生命無處不在,在一個特定生命主體所經(jīng)歷的、由特定的被經(jīng)歷過的客體來衡量的所有時刻。”{22}死亡是獲得完整自我的地方。人人和睦共處、平等相待,這一點可從艾米莉?qū)π腋5亩x中得到確認:“我感到今后有一種無止境、無陰影的信心——他們所進入的永恒——在那兒,生命無限延續(xù),愛情無限和諧,歡樂無限充溢?!眥23}
小說中凱瑟琳問希刺克厲夫:“我死后你還打算活多少年啊?”{24}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她“絕不會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25}。對她來說,死后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重逢。而希刺克厲夫死前也說:“我整個身心和能力都渴望達到那個愿望,渴望了這么久,這么不動搖,以至于我都確信必然可以達到——而且不久——因為這愿望已經(jīng)毀了我的生存:我已經(jīng)在那即將實現(xiàn)的預(yù)感中消耗殆盡了?!眥26}他渴望與凱瑟琳重逢,獲得完整的原初狀態(tài)。正是這種渴望才使他對死亡充滿渴望。
“每個生靈都是他者無情的死亡工具?!眥27} 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必然為相互的死負責。他們互為彼此的靈魂必然會引導彼此進入伊甸園:“哦,凡人,凡人,他們死吧……我們會飛過天空,帶著無盡的歡樂?!眥28}生使得死亡成為可能,死亡使得“無盡的歡樂”成為可能。在勃朗特看來,唯有死才能讓羈旅在生之地的愛人得到重生,回到互為彼此的狀態(tài)。如果此生無法相聚,那么死后就能實現(xiàn),這是女作家為男女主人公設(shè)定的救贖之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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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浙江醫(yī)學高等??茖W校科研基金項目(2011XSA01)
作 者:沈維維,浙江醫(yī)學高等??茖W校,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