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暢
每當燈泡覺得孤獨時,他就開始想家鄉(xiāng)那個萬山重疊、翠色逼人的小山村。
燈泡原名沈遇安, 他跟我關(guān)系不錯,沒事我愛拽著他一起去吃大排檔。在我們看來,一個冷寂的冬夜能嘻嘻哈哈地去吃大排檔便是最大樂事了。我們最常去的那家有個很拉風也很響亮的名字——皇家大排檔。
老板是個胖子,姓黃。??痛蠖嘟兴S老板,但我們背地里都喊他“黃胖子”。他的店跟我們學(xué)校后門就隔一條街,每到傍晚,黃胖子開始熱油爆辣椒,整個校園的空中都泛著那勾人的味道,誘惑著我們盡快趕去。每次去我們總會看到,鍋里彈跳著火紅辣椒,油爆著金黃里脊,黃胖子的圍裙上滿是斑斑駁駁的湯汁油漬,像一張色彩怪異的地圖。他常一面用右手抖著鍋子,一面用左手把裝在盤子里油光閃亮的錢塞進兜里,臉上的皺紋里都透出笑意。排檔周圍空氣中調(diào)料味和人身上的汗臭味混雜,人們?nèi)齼蓛勺罂诖罂诘睾忍妓犸嬃稀?/p>
雖然我們是他熟到不能再熟的???,可是他對我們一點兒也不客氣。我們也拿他沒轍,因為這一帶沒有比他家東西做得更好吃的大排檔了。難怪他說年輕時的夢想是當五星級酒店的大廚,而夢想和現(xiàn)實總是差得太遠。
我們總是笑啊鬧啊吃得很歡快,燈泡卻始終保持安靜,有時神情有些黯淡,像是溶液中不合時宜的沉淀。他常坐在一張快斷腿的塑料凳上搖著易拉罐,據(jù)他說,搖一陣后把易拉罐放在耳邊,會聽見好聽的氣泡破裂的聲音。他邊聽邊在自己的速寫本上寫寫畫畫。時不時地,黃胖子會把油膩膩的大手叉在背后,溜到燈泡身后偷偷瞄他的速寫本。黃胖子的眼神不是很好,看畫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
我們理解黃胖子對燈泡作品的欣賞,雖說那看起來不過是一堆連顏色都沒有的深深淺淺的線條。我曾搶來燈泡的速寫本認真看過,他都畫特別細微的東西,并不完全寫實,穿插有他記憶中的印象。燈泡畫畫時神情很專注,黃胖子看了會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說:“真是個干大事的人?!秉S胖子生性不太會說人好話,這已經(jīng)是他對人的最高評價。
這個“干大事”的人經(jīng)常抱怨這里的東西不夠辣不地道,不如他自己做的。有時抱怨得太大聲讓黃胖子聽見了,他就扭著肥胖的身軀,抄著把鏟子來找燈泡,仿佛無比委屈卻又中氣十足地喊:“臭小子,滾過來把話說清楚!”燈泡嘴拙,每次都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黃胖子哄高興了,然后給我們的餐費去掉零頭。其實大家都曉得,黃胖子在我們這些人里最喜歡燈泡,對他有一種潛藏的關(guān)照。我們問他為什么,他笑笑說:“他讓我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p>
上個月燈泡送我一瓶他自己做的辣醬和一大把粉條。辣醬裝在一個玻璃瓶里,里面的辣椒剁得很碎,火紅的汁水如熾焰,很誘人。給我時他替我打開瓶子,順便用筷子尖蘸了點辣醬放進嘴里,然后仿佛很享受似的閉上了眼睛,臉上是一種無比滿足的神情,是深深的迷醉和眷戀。他走后我也照樣用筷子尖蘸了點放進嘴里,天哪,頓時淚流滿面的我只能拼命地灌涼白開。事后我氣勢洶洶地找燈泡理論,他卻對我說:“為了照顧你,我還少放了一點辣椒哩?!?/p>
有一天,我和燈泡出去散步。晚上的涼風吹來讓人覺得很舒服,我不想馬上回去,燈泡就更不想。我們走了很久,找到一段矮墻,耷拉著小腿坐在上面。
“早知道把速寫本帶上了?!睙襞菡f。
我知道燈泡這時候在想什么,肯定又是他的村子,他養(yǎng)的一條叫樂樂的土狗,他那只有高中文憑卻是全村最有文化的父親。那個養(yǎng)育他的家鄉(xiāng)早就在他的身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對了,你覺得黃胖子這人怎么樣?”
“不錯啊,是個看上去很兇其實心腸很好的人?!?/p>
“那么……你不怕變成黃胖子那樣嗎?”我終于問出了自己想問的話,“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拼殺,偏安一隅,碌碌一生?!?/p>
“不怕?!彼卮鸬煤芄麛?,“而且我不會永遠留在這里,即使這里再繁華再美好。”
他在流光溢彩的都市里手足無措,我知道山脈圍合之處才是遺留了他的心的地方。而我們對他的異樣看待又何嘗不是因為他的不同?
“你還記不記得那堂美術(shù)創(chuàng)作課?”他問。
我當然記得,美術(shù)老師出的題是《家鄉(xiāng)》,大家都對燈泡的畫作滿懷期待。燈泡畫了一張直達家鄉(xiāng)的火車票。他解釋他的作品,他要回家,一點也不想在這里多留。
我跟黃胖子說燈泡要走的時候,他正在炒年糕。他抖了一下鍋子,把年糕高高拋起,又華麗地接住,然后不停地用鐵鏟翻動年糕,頭頂上的油煙機一直轟鳴。
“燈泡這周六回家?!蔽以俅螞_他喊道。
“你說什么?”他沒有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把火開得更大了。
“我說燈泡要走了。”
“什么?”
我看出他這是不愿意接受燈泡要走的事實,只好悄悄離開。
燈泡走的時候我去送他,給了他一個勒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那種擁抱。他把一玻璃瓶辣醬放到我懷里讓我轉(zhuǎn)交給黃胖子,“你就說我謝謝他?!睙襞葜v這些時神色略顯復(fù)雜。
“嗯。一路順風?!蔽易85馈?/p>
他是笑著登上火車的,整個人就像一個發(fā)光體——燈泡。
他在過檢票口時又轉(zhuǎn)過身來沖我揮手,我也舉著辣醬瓶拼命地揮手。
萬水千山走遍,心在哪里,歸宿就在哪里。
燈泡你可一定要記得,我們永遠在這里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