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看來很風(fēng)雅,其實在實際上未必如此。第一,我久已沒有一間真正的書齋,這就是說,可以關(guān)起門來,不許任何人闖進來,如過去許多愛書家所說的“書齋王國”那樣的書齋。在許久以前我很希望能有這樣的一間書齋,可是現(xiàn)實早已闖了進來,面對著我,使我不得不同它周旋。從此我的書齋成了家中的休息室,成了會客廳,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有時甚至成了街上小販的貨物推銷場,他們會從窗外伸手進來向我招呼:“先生,要不要這個?”
最初,我還想掙扎,想在我的四周筑起一道藩籬,就是無形中的也好,至少可以守護著自己的一個小圈子。后來漸漸地知道這也是徒然的,現(xiàn)實是無孔不入的,只好自己走了出來。
沒有了藩籬,也就沒有了界限,從此我不再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我的書齋天地反而變得更寬闊起來了。
現(xiàn)在,我所說的書齋,就是這樣的一個書齋:四壁都是書,甚至地上也是書,是一間不折不扣的書齋,可是這間書齋卻是沒有門戶的藩籬的,誰都可以走進來,我也可以自由的走出去。
就在這樣的一間書齋里,我在這里寫作,我在這里讀書,我在這里生活。書齋的生命,是依賴書的本身來維持的。一間不是經(jīng)常有新書來滋養(yǎng)的書齋,那是藏書樓,是書庫,是沒有生命的,是不能供給一個人在里面呼吸生活的。我的書齋生命,就經(jīng)常用新書來維持。這是書齋的生命,也就是我的寫作生命了。
作家的書齋,隨著他的作品在變化;他的作品,也隨著他的書齋在變化。
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幾本書,一個沒有一間書齋的作家,縱然他的這間書齋,只是一只衣箱,一張破板桌也好,他必需有一個工作場。不然,他從什么地方將他的生活制造成作品,供給他的讀者呢?
我更不能想像一個不讀書的作家。讀書,是作家生活的一部分。他從書本上,為他的寫作生命汲取滋養(yǎng),使他的生活更加充實,也就給他的作品增加了光彩。
就這樣,我就經(jīng)常在買書,也經(jīng)常在讀書,使我的書齋維持著它的生命,也使得我的寫作生活獲得新的滋養(yǎng),希望我有一天能夠?qū)懙贸鲆黄^充實的富有新生命的作品。
這就是我的書齋生活。我坐在這間撤了藩籬的書齋里,將我的寫作、讀書和我的生活打成一片。雖然,有一時期,我很想使我的書齋成為禁地,不讓別人走進來。我自己也不想走出去。
現(xiàn)在我就這么生活著,生活在我的這間沒有門戶,撤去了藩籬的書齋里。
(選自《藏書記》/葉靈鳳 等著 張恒 主編/新星出版社/201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