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吶喊》的選材,用先生自己的話說,“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對于不幸的人們,語文界同仁耳熟能詳?shù)氖沁@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句話出自魯迅的早期論文《摩羅詩力說》,“茍奴隸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視。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評論家對這句話進行了簡化,簡化后可謂影響深遠。可魯迅卻并不滿意這樣的概括,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很少重復(f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更愿意強調(diào)的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之類的話語。原因可能是“怒其不爭”這一表述容易產(chǎn)生歧義。
依據(jù)語文界的傳統(tǒng)觀點,“不爭”就是“不加抗爭”。然而重讀《吶喊》,筆者卻發(fā)現(xiàn)“不思掙扎”、“不爭氣”這兩種意思似乎更合乎魯迅的原意。魯迅當然欣賞抗爭,對于勇于抗爭的前驅(qū),他始終懷著敬意,在他前期的散文與小說中,有相當多的篇什表達了對辛亥革命前驅(qū)的懷念,但魯迅并不奢求一般民眾也有革命前驅(qū)的反抗思想與素質(zhì),甚至對自身也沒有這么高的要求。他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笔煜斞赶壬娜硕贾馈斞傅母呱兄幘驮谟诮馄首约和鶉烙诮馄蕜e人,要求自己也一定比要求別人更嚴格。既然不要求自己挺身而出,他又怎么可能去期盼一般民眾去抗爭黑暗去反抗壓迫呢?在這種思想狀態(tài)下,魯迅更不會因為“不幸者”不反抗就遷怒于他們,因此,“怒其不爭”應(yīng)該不是“為受苦民眾不反抗而憤怒”。
相反,魯迅卻常常為庸眾的反抗而憤怒。你看,阿Q就有反抗的要求,并且常常付諸言行。當他見到富人時,他的反抗是——“我先前比你闊多啦,你算什么東西”。當別人笑話他的癩瘡疤時,他的抗爭是——“你還不配”。原來,這類反抗僅僅是精神勝利法的運用。當然,他也有更進一層的反抗,當發(fā)現(xiàn)革命能讓舉人老爺害怕,讓未莊的鳥男女們慌張時,阿Q便拋開了精神勝利式的抗爭,大嚷:“造反了!”接著就是“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歡誰就是誰”的白日夢。再后來又想加入假洋鬼子“咸與維新”的隊伍,不能如愿,就又翻臉,痛恨起造反來。
從前,語文界總習慣于借阿Q的這類“革命性”加以發(fā)揮,說是魯迅先生在批判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沒有廣泛發(fā)動群眾。這實際上是對魯迅的誤解。在魯迅看來,像阿Q這樣的庸眾是不該去發(fā)動的,因為他們身上的那點反抗性,不僅不會讓他們真正走向革命,反而會導(dǎo)致更卑劣、更可惡的后果。果然,阿Q有了革命意識之后,認為第一個該死的就是小D,采取的革命行動首先瞄準靜修庵的尼姑。這些在他看來比他更弱勢的人們,才是他發(fā)泄怒火的恰當人選。
同樣,那種將《藥》的主旨說成是批判辛亥革命沒有發(fā)動民眾也是錯誤的。從魯迅當年棄醫(yī)從文的初衷到后來一系列的作品所表達的思想,可以看出,魯迅要改造的重心是國民麻木愚昧的精神狀態(tài),而非激發(fā)他們的反抗行動。魯迅始終認為麻木愚昧的庸眾一旦貿(mào)然反抗,發(fā)泄怒火,是有害于社會的。
由此可見,魯迅所謂“怒其不爭”,并不是針對下層民眾沒有反抗行動而言的,而是針對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不爭氣、不思掙扎、一貫?zāi)鎭眄樖艿木駹顟B(tài)而發(fā)的。魯迅認為,激發(fā)起來的某種憤怒固然是爭,呼叫出苦痛的聲音也應(yīng)該是爭。當麻木民眾飽受苦難,心中有苦痛也不試圖呼告時,便是處于典型的不爭狀態(tài)。這樣的狀態(tài)才是令人憤怒的。
在《故鄉(xiāng)》中,魯迅深切關(guān)注著閏土的狀況,最讓他痛心的是閏土靈魂的麻木: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嗟孟褚粋€木偶人。一個連苦都無法表達且不想表達的人,當然也是不思掙扎的、沒有生命活力的不爭氣的人。這樣的人當然是不爭者。在《吶喊》所展示的不幸又不爭者中,閏土顯然是魯迅最同情的對象。因為他雖然形容不出自己的苦,但非常清楚地感覺到了苦,他的痛苦感覺機制并沒有喪失。
更令魯迅憤怒的,是那些連痛苦感覺機制也已經(jīng)喪失的人。他們遭受著沉重的苦難,不僅外表呆滯、麻木,而且內(nèi)心也處于麻痹狀態(tài),就連掙扎的意識也從未產(chǎn)生。如《藥》中生活艱難并遭受喪子之痛的華老栓夫婦,他們是那么平淡地接受人生的各種磨難,似乎一切的不幸都是他們應(yīng)有的承受,即便面臨生命中最大的變故,他們麻木的靈魂也沒有產(chǎn)生任何悸動。類似的不幸者還有《明天》中的單四嫂子,她的痛感神經(jīng)也已經(jīng)麻痹,從舉止到精神都顯示出一個粗笨女人的愚鈍和呆滯,渾渾噩噩地在各種苦痛中逆來順受。
相比之下,魯迅最感到憤怒的“不爭”者仍然是阿Q式的。處在苦難的境遇中,不僅從肉體到靈魂沒有相應(yīng)的痛楚感覺,而且還在心里為得到這些苦痛而洋洋得意,利用可笑的狡智和無賴的強辯來求得精神勝利。阿Q在未莊屬于徹底的赤貧,住在土谷祠,以打短工為生,一旦無工可打,生計就成問題。在這樣的境遇中,他想到的是先前的闊,或認為兒子會“闊得多”,用虛幻的想象抹平了心中本來就很纖弱的不平之氣。如此赤貧必定被人欺侮,何況阿Q長相還有缺陷,性格也不討人喜歡??墒敲看伪蝗顺靶?,甚至被人毆打后,阿Q不僅沒有痛苦的心理反應(yīng),反而借助“總算被兒子打了”之類的想象,使自己洋洋自得起來。如果說其他庸眾的卑劣之處在于欣賞別人的痛苦,那么阿Q竟善于欣賞自己的痛苦,這就是魯迅筆下的“不爭者”最典型的心態(tài)。這種令魯迅出離憤怒的不爭心態(tài)具體表現(xiàn)在,阿Q能在欣賞自己的痛苦時竟然完全忘卻這種痛苦,甚至面對砍頭的危險時也是如此,他被莫名其妙地抓進監(jiān)獄,心中雖然有點忐忑,但“并不很苦悶”,“因為那土谷祠里的臥室,也并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因此就不感到冤屈了。接下來就是堂審后的“畫圈”了,他也不計較這畫圈與自己命運有什么關(guān)系,只嘆息畫得不圓。當他終于明白自己要被押去殺頭時,也沒有任何憤怒或冤屈的表示,卻陷入了如何在示眾的路上進行恰當表演的緊張設(shè)計之中。
從閏土“覺得苦”但“形容不出”,到華老栓夫婦、單四嫂子完全麻痹了痛覺神經(jīng),感覺不到痛苦,再到阿Q主動忘卻甚至欣賞自己的痛苦,這是魯迅在《吶喊》中為不幸者的“不爭”劃定的三個層次。魯迅對不爭者的憤怒也隨著這種層次的增加而增大。到了阿Q這一層面,魯迅“哀其不幸”的成分明顯比“怒其不爭”少得多,他集中筆力批判主動麻痹痛感神經(jīng),戕害靈魂不思掙扎的行為。當一個人主動欣賞自己的痛苦,自己割斷精神上的痛感神經(jīng),用虛幻的勝利想象應(yīng)對心靈創(chuàng)傷,他就不可能激發(fā)起真正的抗爭,即使有抗爭,也會走上邪路,就像前文所述的阿Q式的革命一樣。
有人認為,精神勝利法有積極的一面,它能使人在劣境中保持樂觀,既有利于人際環(huán)境的和諧,又有利于個人的身心。這是對精神勝利法的誤解。魯迅并沒有站在心理學理論的角度來探討“精神勝利”,而是對國民的精神病態(tài)、庸眾的自我麻痹進行的一種深刻剖析。這種“精神勝利”割斷了人的痛感神經(jīng),在一種自欺的虛幻假想中養(yǎng)成了精神的奴性。它是毒害不幸者靈魂的鴉片,是這類人陷入不爭狀態(tài)的根本原因。因此,認知精神勝利的危害,一定要與魯迅“怒其不爭”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價值觀念結(jié)合起來,這樣才能正確把握魯迅“怒其不爭”的真正內(nèi)涵。
將阿Q所代表的精神現(xiàn)象看作魯迅“怒其不爭”的對象的典型代表,也能從魯迅的自述中推演出過硬的依據(jù)。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創(chuàng)作思想的完整表述應(yīng)是,“取材多選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不爭”直接對應(yīng)的是在這樣的病苦中不思掙扎、不爭氣的麻木以及主動忘卻苦痛甚至欣賞自己痛苦的愚昧。魯迅清晰地表白過他寫《阿Q正傳》的意圖——“是想暴露國民的弱點的”,他說,他至少是準備通過阿Q“能夠?qū)懗鲆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因此魯迅對于自己筆下任何一個人物都沒有像對阿Q這樣負責,這樣在乎。阿Q是愚弱國民靈魂的代表,既遭際著種種不幸的命運,又表現(xiàn)出般般不思掙扎的品性。既是同情、憐憫的對象,又是否定、批判的標的。因而魯迅嚴正聲明:“我之作此篇,實不以滑稽或哀憐為目的?!焙髞硭衷凇蹲V卸砦膶W之交》中說:“那時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dǎo)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這是魯迅從自身的深切感受和文化的歷史回顧這雙重管道中感發(fā)出來的觀點,從這樣的觀點中可以尋味出魯迅對文學作品價值的深切期待,那就是讓讀者在閱讀中感受到不幸者的痛苦,感受到靈魂的酸辛,激發(fā)出掙扎的意念,這正是魯迅之所謂“爭”的意義,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其實也是遵循著這樣的路數(shù)進行下去的。
王克強,教師,現(xiàn)居江蘇江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