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飲且讀
告子說:“食色性也?!边@話是承認生存和享樂為人生兩大欲望的。佛教滅欲求成佛,是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道教更聰明,也可說是更狡猾些——承認欲,滿足欲,以享天年。這“享”的極致該是長生不老,羽化成仙吧。不用說平常人有這樣的妄念,就是那些年輕時曾勵精圖治,不屑于求仙問道的帝王們,晚年也常常會陷入“長生”的夢魘之中不能自拔。
長生、成仙的重要辦法就是煉丹服藥。該是自漢朝開始吧,服丹藥成為一種風(fēng)尚在士大夫中盛行開來。魯迅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提到,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人服“五石散”而成“行散”的風(fēng)度和輕裘緩帶的高逸,是一般人難望其項背的,因為其實“五石散”是劇毒的!為成仙而冒生命危險和今日為美味而舍命吃河豚大概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吃了這“五石散”之后是要用各種辦法去“散發(fā)”,才不至于死去的,喝熱酒就是散毒的好辦法。大概魏晉間名士的好酒亦與此有關(guān)吧。
上溯到西漢前期,我的家鄉(xiāng)古淮南國的王——劉安,也癡迷于煉丹術(shù),他召集八公于山中一邊著述一邊煉丹,據(jù)說后來雞犬都跟著升了天。他成不成仙我們暫且不管,不過因煉丹在偶然間發(fā)明了豆腐這美食確是我們后人該記住的,因為我們豆腐之鄉(xiāng)的長壽村那是吃豆腐吃出來的,這點恐怕淮南王劉安也不曾料到。公平地講,道教的煉丹確乎產(chǎn)生了一些最早的所謂“化學(xué)家”,但大多荒誕不經(jīng)。道教的末流,常常無知地外求丹藥,其實如果說真有能讓人“返老還童”“長生不死”的丹藥,那也只能是人人都有的精、氣、神而已。一味外求只能如《紅樓夢》里的賈敬一樣,雖放棄了萬貫家產(chǎn)、祖宗爵位,到頭來還是早早地死在丹藥之上,死在成仙的夢想中。
丹藥看來是真不行了,那茶呢?丹藥是金石,茗茶為草木。唐以后的“茶”字構(gòu)造不就是人在草木之中嗎?于是乎,虔誠執(zhí)著的道教信徒們也就在茶上作起了文章。據(jù)說煉丹大家葛洪在江西三清山修道煉丹時不僅愛喝茶,甚至還把茶加入丹藥之中。這法子不知道靈不靈,但想來總比有些奇思異想的煉丹家把什么魚眼睛、鳥羽毛、狗尾巴加入丹藥可信些吧。另一煉丹家陶弘景,他說茶是能“輕身換骨”的,不過他這“山中宰相”估計也難成仙。因其雖在山中,卻心懷政局,但由此也可以想見道教對茶的認同。還是我的家鄉(xiāng),南朝時八公山里住著位曇濟道人,友人去拜訪他,道人設(shè)茶茗,他們對茶的評價是“此甘露也,何言茶茗”??纯矗麄儼巡璺钊粝陕董倽{!
其實這樣抬高茶是修道者成仙的急切愿望所致。茶哪有這么神奇的功效?按神農(nóng)氏的說法也不過是能解毒,就是這文人其實比道教信徒們?nèi)菀诐M足,他們往往不敢奢望身體的羽化,只求精神上能有成仙般的快樂!尤其是生活于困頓和失意中的他們,飲茶的愉快感受便成了精神勝利的依托。生活于中唐,號稱茶仙的玉川子盧仝就是這樣。他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簡直成了茶詩的絕唱!這詩的創(chuàng)作和陸羽《茶經(jīng)》的寫成及趙贊提議實行“茶禁”
(征茶稅)成了唐朝的三大茶葉事件!
《茶經(jīng)》開千年茶道之始,茶禁肇歷代茶稅之端,而盧仝這一生貧寒的詩人寫出了茶詩的巔峰之作。且看他寫飲茶感受的部分: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
牛飲到六碗已經(jīng)可以通仙靈,七碗喝下去終究是要成仙的了。不過,盧仝只說“唯覺”,只是感覺而已,精神成仙!
盧仝他想不想成仙呢?當然!從小生活在道士云集的王屋山,受了道教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這點可以從他留存的詩集中看出,遠離俗塵,不為物累,凝然守心,逍遙自在的道家思想充溢其中,何況他又處在道教如此興盛的唐代呢。他的祖先“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齡就有學(xué)道煉丹的經(jīng)歷啊。可他終究是個文人,人世的心和成仙的夢該是常常交織在一起的。很不幸,他還繼承了其先祖耿直孤僻的性情,不僅詩風(fēng)奇險怪異、酣暢淋漓,更有一股痛貶現(xiàn)實的文人老毛病,不然他為何要作那一千七百字的長詩《月蝕詩》來諷刺宦官專權(quán)呢?雖說他死于“甘露之變”的宦官誤殺之中,可誰讓他結(jié)識那正直的、主張削滅閹黨的王涯?誰讓他在中唐官僚集團和宦官集團斗爭白熱化的時候還在王涯的家里喝茶?誰讓他在詩中諷刺宦官是吞食月亮的蛤蟆精?說到底是秉性使然。盧仝并不能真正像道士們那樣煉丹求成仙,從這點看,他被宦官誤殺也算是死得其所。
要看盧仝的真性情,且繼續(xù)看《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他在抒發(fā)完羽化之感后,筆鋒一轉(zhuǎn):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fēng)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fēng)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成了仙又怎樣?他們身在永隔風(fēng)雨的仙山之上,知道萬千命懸崖巔的茶農(nóng)們的辛苦嗎?孟諫議啊,孟諫議,你能為蒼生請命嗎?盧仝啊,盧仝,有如此的悲憫情懷怎能成仙?遺憾的是后世的人們往往忽略了這詩的最后幾句,而一味陶醉在成仙的夢境中。
盧仝這個一生嗜茶如命的寒士,最終也沒能羽化仙去,他只活了四十余歲就死在了宦官的獰笑聲中。死得很慘,傳說是頭顱被釘了釘子而死……
蘇軾說:“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币煌杷幊刹涣讼桑咄氩枰餐瑯硬恍?。喝茶想成仙的話,也只能如盧仝一般,“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作回精神的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