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輝
(一)
金秀,村里大家伙喊她的時候,都一律在后邊加上“妹”,就像在男人們的名字后頭給他綴上“佬”呀、“牯”呀的,如“汀州佬”、“昌華佬”、“尿桶牯”等等。
我第一次見金秀妹,是三十年前。那時候,她正是黃花閨女,十八九歲。在一個僻遠(yuǎn)的小村子里出生,清清的山泉水,滋養(yǎng)她靜靜長大。去年冬我見到她時,猛然間,看到她的滿頭青絲竟已全然轉(zhuǎn)白,燦燦亮亮。雖然她的臉盤漾著笑,身腰還是柳柳條條,但我的心里,在詛咒時光的刀刃:為何這般鋒利無情?!
今年春節(jié)后不久,聞聽金秀妹與她的老公、我小時候的玩伴天水生(乳名),離開年年相依相濡的那幾畝田地,已到我現(xiàn)今謀生的這個城市的郊野,在一座私家煤窯打工。我有些駭然了。金秀妹年已四十加八,天水生大我?guī)讱q,貼近花甲。這般年紀(jì),夫婦倆怎的一起出來打工,而且去的是那種讓人提心吊膽的地方?
我打通了天水生的手機,對他說,千萬千萬注意安全。得閑到我這里坐一坐,談?wù)勀隳沁叺那闆r。
耳背的天水生應(yīng)道,啊,啊,好哩好哩。
有時候,打他們的電話,接不上。我望著那座煤礦的方向,有點發(fā)呆。
(二)
當(dāng)年我初識金秀妹,是被天水生的急信喚去當(dāng)救兵、做說客的。
他在信中告訴我,他去田源村割松香,好上了一個年輕女子,欲娶她做妻,她家中阻力大,要我前去幫一把。
其時,我由學(xué)校調(diào)入縣機關(guān)不久,本不好隨便請假,可發(fā)小有急,遂坐班車趕回鄉(xiāng)里,再步行十多里,第一回到田源。巨松滿山,清溪彈曲,端的是一方好景。
金秀妹一家七口,她底下是四個弟弟。對天水生的求婚,金秀妹的父親長生佬倒是開明:一家女子百家求,我敞開大門,誰有姻緣,誰就娶走我家金秀。長生佬肚里有點文墨,一手毛筆字寫得頗有力道,自然成了村子里的“禮生”人物,紅白喜事,需要動筆墨的活,幾乎都找他。他是村里“十番樂班”的掌板人,還能吊木偶唱戲。我?guī)チ艘槐竞窈竦目h文化館編印的十番音樂譜集送他,他說,哎喲,這東西好,你懂我的興趣呢。
談婚的阻力主要來自金秀的母親。也難怪她,換了誰,心里都扭著。你天水生又不是十八子,死過老婆,拖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再說,還大了金秀十二歲,真是老牛對嫩草,傻人想吃飛鳥肉。金秀妹,我的寶貝女,你難道愿意一嫁人就當(dāng)兩個孩子的后媽?苦日子長哩!
回頭說說天水生的命運。
天水生從小生性活潑、聰明好學(xué),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同玩鬧。當(dāng)兵的滿叔帶回一些圖書給他,我在他家度過了不少書籍相伴、有滋有味的日子。他父親長年身體不好,孩子好幾個,勞力弱,家境差。讀完小學(xué)時,父親兄弟分家。他上不了初中,開始務(wù)農(nóng)。家里有一童養(yǎng)媳。十八九歲上,父母就給他們圓了房。生下一女一男不久后,妻子得了病,治了幾年,不愈歸西。天水生咽下淚水,債要還,孩子要養(yǎng)。于是,他跟人到了二十里外的田源村,攀山越嶺割松香。
頭尾三年,他住在金秀妹屋子旁邊。入村不久,就與她一家人熟稔起來。每日割完松香下山,看她家缺勞力,他就幫著插秧割稻或做其他農(nóng)事,得空時,也幫助村里其他人做活。天水生的誠實熱心、話語甜軟,得到田源人一致的稱道,都言他“人意好”。金秀妹也上山幫他收過松油。相悅的情意在兩人心里發(fā)酵、抽芽。莫要說金秀妹少不更事,她是真喜歡上了他的實在善良。她心里有主意:他年齡大一些,有什么打緊,只要人好;當(dāng)兩個孩子的后媽又何妨?我自己還要生他一兩個哩。她兀自癡癡地想著,臉頰兒偷偷地就暈紅起來。
我往田源時,一路上忐忑,我能起到什么作用?事后,天水生說,效果好著哩,他一家,以及村里人,聽說你是“縣政府”里的人,都仰望哩。她一家也覺得有面子。那天晚上,我在他們家,因為也愛好點音樂,與金秀妹的父親長生佬,聊得蠻投機。當(dāng)然,我也順勢說些熱絡(luò)的話,請他兩口子順應(yīng)這樁婚事,成全年輕人的幸福。
長生佬道,好啊,好啊。
我心里清楚,好事須多磨。
次日,我告辭回縣城。金秀妹與天水生去趕圩。我們?nèi)送小=鹦闾糁粨?dān)山貨在前面走。辮兒跳著,擔(dān)子悠著,腰肢娜著,活生生一株石崖上的小百合,鮮嫩潔白,在煦風(fēng)里曳曳搖搖。
此后不久,天水生叫上人,上門去正式提親。長生佬夫婦,開出了當(dāng)時比較高的聘金額,但又同意天水生暫欠五百元。
明媒正娶,二十虛歲的金秀妹,終于成了天水生洞房中人。他們成親之日,我因出差,沒能趕去喝杯喜酒。此為一樁憾事。
(三)
后來,天水生對我言,你看我岳父有意思不,嫁女兒時,他自撰、自書大門上的喜聯(lián)。聯(lián)曰:今日送女于歸去,明年迎甥上門來。村里人笑問:你怎么知道你女兒就一定生的是男孩?長生佬說,哈哈,我算過的,等著吧。
果不其然,金秀妹第二年真就生了個兒子,過兩三年,又添了個男丁。
天水生體格羸弱,做不了重活。一家一戶責(zé)任制種田,金秀妹成了家中的主勞力。支撐日常生計之外,斷不了舉債,因為家里常有大的開銷:供前妻生的兒子上中專;幾年后幫其娶回媳婦;婆婆過世;兩個小兒上學(xué),及至去年為那個大的也娶了媳婦;近年急迫著蓋起了一座樓房等等,每一項動輒幾千、幾萬的票子。他兩個有人緣,只要開口,親友鄉(xiāng)鄰愿意借他。在外工作的滿叔滿嬸,也傾力幫襯。
小百合般鮮麗的村姑,歲月領(lǐng)著她,日漸成了媽,當(dāng)了“婆”,白了頭。近三十個春秋寒暑,金秀妹面朝四個兒女兩個媳婦,一樣的眼光,一色的疼惜。大兒媳在縣城生子,金秀妹興顛顛挑了一擔(dān)雞呀蛋呀家里的土產(chǎn),上城里細(xì)致地服侍了兒媳四十多天。親家公慨嘆,難見這般照料媳婦坐月子的后媽!孫子十來歲了,隔一些時日,便嚷著要父母帶他回鄉(xiāng)下看爺爺奶奶。他正兒八經(jīng)地說,你們要是不孝順爺爺奶奶,我以后也不孝順你們!
金秀妹去看望遠(yuǎn)嫁的前妻的女兒,旁邊有婦人與她熟了,說起心里話,問她,我們兩口子上了床沒話說,不知感情跑哪兒去了,你們夫妻怎樣?金秀言道,我們很好的,這么多年,他憐惜我,我也體恤他。哪里有喜興熱鬧,他都帶上我去。他不是村里的什么官,眾人推他去管一些鄉(xiāng)間的節(jié)慶事,他歡樂去做。往戲臺一站,有模有樣講上一串話,眾人服他,我臉上沾光。那婦人唉唉地,說,你有福氣哪。
(四)
金秀的一個親戚在煤礦打工,收入不錯??吹剿麄冊诖謇锓N烤煙,累人不說,收益不多,勸他們也去礦上。金秀妹早就心動了,可天水生說,我怕進(jìn)那黑乎乎的煤洞子,命要緊呢。親戚道,沒那么可怕。不然,你這蓋房子與娶媳婦欠下的十幾萬,哪年還清,還要供小兒子上大學(xué)呢。
猶豫了一兩年,夫婦倆今年下了決心,走出了村子。
可礦難如麻,真為他們掛心。
前個星期天,天水生上我家來了,說金秀妹上班,離不開。
他道,礦上有一兩百號人,讓他們干的倒不算危險活。他在井上接礦車,脫下鉤子,讓煤傾出。金秀卻是下到井下一千多米處,給出井的礦車掛鉤子。巷道石質(zhì),應(yīng)該是扎實的。按理,應(yīng)該男人下井,金秀妹對他道,咱倆對調(diào)。聞此,我心頭怦動:天下無數(shù)的煤礦,到底有幾個女性在井下?
開始,他兩人的工資合起來有四千來塊。干了些日子后,老板看天水生誠實賣力,加了幾項零活給他,多了一千多元。甚至,老板還問他,如果愿意做廁所的衛(wèi)生,可以再加工錢。天水生說,謝謝老板,我就不再加活了。
我們倆聊著,又記起小時候頑皮搗蛋的事。他嘆道,要是我當(dāng)年能繼續(xù)上學(xué),也許和你一樣走出了村子。你知道的,我不笨。我說,是的,這是命。
臨別,我對天水生道,過幾年,我退休了,常回村看看;你那時也還清了債務(wù),我們一起裝嫩,回到無憂無愁的童年時光。
那時,開朗、白發(fā)的金秀妹,也許就從灶間拎出一壺溫好的陳老酒……
(選自《福州晚報》201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