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劉
一
說起來,水生還是我從老家?guī)С鰜淼摹?/p>
那時的水生還不到二十歲,站在我面前,一臉的陽光和生澀。水生的母親說,讓水生跟你到外面闖一闖吧。
我說,他能吃得起苦嗎?
水生母親說,咱村里的孩子,哪有不能吃苦的,只要你當(dāng)哥的能行,他就行。
我相信水生母親的話,鄉(xiāng)村里的孩子要說有優(yōu)點的話,除了淳樸善良,最大的便是能夠吃苦了。
我答應(yīng)帶水生闖一闖,不過前提是他必須聽話。
水生歡天喜地地答應(yīng)了,水生說,你就把我當(dāng)?shù)艿芎昧恕?/p>
水生的話讓我很舒服,覺得他很乖巧。
開始水生只是做建筑小工,掙錢不多,但比起在老家務(wù)農(nóng)還是好了很多。每次我問他,能行嗎?水生都齜牙一笑說,這點苦算什么。水生很有眼力,每次看到老師傅們的杯子里沒水了,就趕緊悄悄地倒上,所以水生很快就獲得了大家的好感。偶爾,晚飯之后,有好事者說,水生,給我們唱首歌吧。水生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往那里一站,張口就是一首《走西口》。水生的嗓音不是太好,可是他認(rèn)真,又投入,那些歌往往就有了一種生命力。大家聽完了,就沖水生豎大拇指,也沖我豎大拇指。有人說,強將手下無弱兵。我說,小菜。然后就悄悄地對水生說,一定要好好干,好好干。水生使勁地點頭,滿眼的真誠。說實話,我很喜歡水生,我覺得把他帶出來真是對了,要不,窩在我們那個小山村,他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重復(fù)父輩的命運?,F(xiàn)在好了,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水生會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
水生的收入沒我高,但每月開工資的時候,水生的臉上都笑開了花。水生說,不知道能掙這么多的錢呢。我說,這叫什么啊,你看看那些在高樓大廈里的人,人家一個月就頂咱干一年,好好干吧,兄弟。水生點點頭說,這樣就很好了。
水生一直想請我吃飯,但都被我拒絕了。倒不是我不喜歡,而是為了給他省點錢。在外面混日子,尤其像我們這些靠身體打天下的人,更不能隨隨便便地花掉每一塊錢。水生很聽話,不再請我吃飯了,但他會幫我打飯,幫我買點生活用品什么的。水生常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我說,兄弟言重了,我們心里互相有對方就足夠了。水生很虔誠地點頭。
這樣干了兩年的建筑小工,有一天,我偶然在大街上看到一則鋼鐵公司的招工廣告,就問水生想不想試試。水生說,你行,我沒文化,恐怕不行。我說,還是試試吧,如果進了鋼鐵廠,就不用天天和這些磚瓦打交道了。水生說,大羽哥,聽你的。
我拉著水生報了名,因為100塊錢的報名費,水生還心疼了半天。水生說,要是失敗了,這錢不是白花了?我說,那肯定是。水生說,100塊錢可以吃一星期的飯呢。我說,不能那樣比較,萬一成功了,我們的收入可能就是現(xiàn)在的兩倍。水生咂咂嘴,很惋惜的樣子。
招工考試那天,水生又有些膽怯地說,大羽哥,我們能行嗎?我看著他慌亂的眼神說,大不了再去干建筑小工,有什么行不行的。話雖這樣說,其實我心里也沒有把握。
好在那天的考試并不嚴(yán),考題也出乎意料的簡單,我很快就答完了題,在檢查答案的時候,水生忽然很大聲地咳嗽了一聲。我扭頭看去,水生滿是求援的目光。我將試卷傾斜過去,水生便急急忙忙地抄起來。一切都很順利,我和水生被雙雙錄取,成了那家煉鋼公司的農(nóng)民合同工。
二
這是一家大型鋼鐵企業(yè),因為資本擴張,增加了好幾條新生產(chǎn)線。
本以為水生能和我分到一個單位,可是因為年齡、身高和體重的不同,我的希望還是落空了。我被分到了煉鋼廠,而水生卻被分到了軋鋼廠。
一起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這一分開,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我放心不下水生,水生更是流露出難舍的神情。水生說,大羽哥,真不想分開呢。我說,無所謂的,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呆在一起,再說你長大了,應(yīng)該有自己的世界了。
水生點點頭說,話是這樣說,可是我六神無主呢。
我說,有我呢。
水生說,要不我們?nèi)デ笄笊线叺念I(lǐng)導(dǎo)。
我說,不用了,分開并不一定是壞事。我們?nèi)朔珠_了,心并沒有分開。
水生點點頭,眼圈忽然紅了。
我心里也很難受,這兩年來我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兄弟,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感情。
我所在的煉鋼廠,是一家老單位了,不管是工藝,還是設(shè)備,都很陳舊了。不知道是除塵設(shè)備壞了,還是滿足不了生產(chǎn)的需要,轉(zhuǎn)爐臺上到處都是飛舞的灰塵,尤其在兌鐵和出鋼的時候,那些灰塵更是無處不在。同事們都戴了口罩,把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就這樣一個班下來,滿臉還都黑乎乎的。老同事們對我們的到來表示不理解,說別人都是想逃離這里,而你們卻是自投羅網(wǎng),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們能怎么想,不過是想當(dāng)個工人掙錢養(yǎng)家罷了。我不理會那些老同事們的議論,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記得看《平凡的世界》的時候,就很理解孫少平的遭遇。一個人活著,先是為了糊口,然后才是其它。煉鋼廠雖然臟了些,可是一想到能拿到比當(dāng)建筑工多一倍的工資,還有醫(yī)療、養(yǎng)老保險什么的,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趁休息的時間,我跑去看了水生。水生的軋鋼廠顯然比我這里好多了?;覊m沒有這么多,而且都是新設(shè)備,勞動強度也不大,我暗自羨慕水生的工作崗位。我對水生說,多虧分開了,要不你就跟我一樣,天天吃那些灰塵了。水生表現(xiàn)得很親熱,他說,要不我們換換吧。我知道換是不可能的,可是水生這樣說,還是讓我很高興。
我說,都熟悉了吧?
水生說,大家對我可好呢。
我知道水生說的都是實話,因為在此之前,我就從側(cè)面打聽過水生的表現(xiàn),大家都一致地說那小伙子不錯,挺有眼力勁的,這多少讓我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我跟水生說,兄弟,好好干。
水生也說,大羽哥,好好干。
我說,要聽老師傅們的話,遇事多長個心眼。
水生說,知道了,哥,你放心吧。
看著信心十足的水生,我覺得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我們已在各自的崗位上工作了一年。
這期間,水生曾找我一起請他們班組的同事們吃了一頓飯。開始我說有必要嗎?水生說,還是請請好,大家都在一個班組,難免有需要別人照顧的地方。我對水生的變化多少有些吃驚,曾經(jīng)的水生是個連看場電影都覺得是奢侈的人,沒想到,在我還沒有想到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水生卻已經(jīng)做到了。
我說,你覺得有必要咱就請。
水生說,現(xiàn)在收入高了,也不在乎那點錢。
那頓飯花去了水生300多元的工資,我看著都有些心疼。水生卻很不在乎地說,有投入,就有回報,沒什么舍不得的。本以為水生喊上我,是讓我給他撐場面的,但沒想到,水生根本不需要我去幫他張羅。在酒桌上,水生左右逢迎,說話滴水不漏,我倒是一時插不上話,反而成了一個多余的人。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水生很陌生,他已經(jīng)不是剛剛進城的水生了。
十月的時候,家里來電話,說父親的老病又犯了,要我抓緊時間趕回去。我請了假,正準(zhǔn)備走的時候,水生卻來了。
水生買了一大堆的東西,我推辭說帶不了,水生就有些生氣地說,這么多年,光你照顧我了,我還沒有怎么回報呢。
我說,我們兄弟之間,哪這么客氣???
水生說,既然不客氣,那你就把這些東西都帶回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我說,好吧,謝謝兄弟了。
水生說,大羽哥,別客氣了,我們誰跟誰。末了水生又猶猶豫豫地說,大羽哥,你回來的時候,能不能給我?guī)c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
我說,當(dāng)然可以啊。
水生說,那就先謝謝哥了。水生給我列了清單,那些東西,還真不少呢。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父親的病已經(jīng)見輕了。一年不見,免不了掉一些眼淚。
我去了水生的母親家,告訴她水生要帶的東西。水生母親聽罷,疑惑了一會兒,后來才說,大羽,你知道水生要這些東西干什么嗎,前些日子他已經(jīng)托人帶過一次了。
我吃了一驚,搖搖頭,這事我還真不知道。
水生母親說,不會有什么事吧?
我說,能有什么事?不過是一些土特產(chǎn)。
水生母親說,那好吧,你當(dāng)哥的,在那邊要多管管他啊。
我說,我會的。
末了水生母親又說,你給水生帶個話,人家鄰村的美英想讓他回來一下,把親事定下來,這事已經(jīng)拖了人家好長時間了。
水生母親所說的美英,是水生的女朋友,去年別人剛給他介紹的。當(dāng)時水生還美滋滋地告訴我,去年她還不愿意呢,今年就主動找上門來了,還不是看我有了這份工作。
我說,人家不會這么勢利吧。
水生說,現(xiàn)在的人啊,誰能說得清。
我說,你有什么打算。
水生說,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我說,你最好不要這樣,要么答應(yīng)人家,要么就直接回絕。
水生說,拖一拖也沒什么壞處,誰讓她當(dāng)初看不上我呢。
我看著水生有些得意的眼神,也就沒再說下去。
其實我覺得,美英和水生蠻般配的。一個陽光、勤快,一個溫順、善良,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我記得水生以前也跟我說過,他很喜歡美英。誰想到現(xiàn)在,唉,人都是在不斷變化的。
在家里住了一個禮拜,我就告別父母返城了。
在我返城的當(dāng)天晚上,水生就趕過來了。水生看著那些土特產(chǎn)說,太感謝哥了。
我說,水生你得跟我說實話,你要這些東西干什么用?
水生看了我?guī)籽郏f,車間領(lǐng)導(dǎo)喜歡,我也沒辦法。
我說,美英讓你回去一趟,想把親事定下來。
水生說,著什么急嘛?
我說,水生,你的態(tài)度不對。
水生說,怎么不對了?
我說,你這樣模棱兩可的樣子,對誰都不好。
水生說,她有初一,我就有十五。
我說,那你就干脆斷了唄。
水生說,讓她反思一下也沒什么壞處。
我們第一次發(fā)生了意見上的相左。我從沒想到過水生會這么固執(zhí),也沒想到過水生有一天不聽我的話了。
四
這一段時間,鋼鐵行業(y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行情一下子火起來。我們車間領(lǐng)導(dǎo)就曾在大大小小的會上說,現(xiàn)在的轉(zhuǎn)爐就是印鈔機,我們要抓緊一切機會趕產(chǎn)量,一點時間都不能耽誤。
為了提高鋼水產(chǎn)量,廠里出臺了很多激勵措施,大有一副唯產(chǎn)量是問的架勢。車間里也展開了競賽,班和班之間你追我趕,大家都在爭分奪秒,盡一切可能地?fù)尞a(chǎn)量。時間就是金錢,我頭一次感覺到這句話的真理性。月底,一算拿到手里的獎金,我的心差一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竟然比原來多了上千元。
水生他們單位也掀起了搶產(chǎn)量的高潮。就是在那一段時間里,水生因為表現(xiàn)出色,被提拔當(dāng)了一個生產(chǎn)工段的段長。
聽到水生當(dāng)段長的消息,我多少有些嫉妒,但又替他高興,畢竟當(dāng)官是我們這樣的人都沒想過的,盡管這樣的小官在一個鋼鐵企業(yè)多如牛毛,可是對于我們這些人仍舊有跨時代的意味。
我專門給水生打了電話。我說,水生祝賀你啊。
水生表現(xiàn)得很謙虛,他說,大羽哥,我也是碰上了好機會,領(lǐng)導(dǎo)又看得起,你也知道我那兩下子。
盡管水生很謙虛,可我還是從他的語氣中感到了他那掩飾不住的得意。也許水生很看重這樣一個升遷的機會,也許他那些土特產(chǎn)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我開始有些后悔,我為什么不能像水生那樣機靈一些呢?現(xiàn)在畢竟是物質(zhì)社會,物質(zhì)決定一切還沒有過時,或者說永遠也不會過時。
這樣一反思,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差距??墒俏矣譄o法改變自己。我覺得人是最難改變自己的,盡管你知道自己的弱點是什么,可是想改變卻很難。
為了慶祝當(dāng)上段長,水生還專門請了一回客,把我也喊了過去。本來我不想去的,可是一想到這樣的時候不去未免有些小心眼,就堅持著去了。
水生請了他的車間主任、副主任,還有下面的一些生產(chǎn)骨干。水生把我一一介紹給他的領(lǐng)導(dǎo)說,這是我的老鄉(xiāng)大羽。我愣了一下,感覺好像哪里出了問題,可是又找不到準(zhǔn)確的答案。那頓酒喝得很不好,不知道水生是太興奮了,還是想表現(xiàn)一下領(lǐng)導(dǎo)對自己提拔的感激,反正一上來就先入為主,敬了主任,又敬副主任,再敬生產(chǎn)骨干,一輪又一輪的,似乎都有些找不到北了。
其間,我想替水生擋幾次酒,可是都被水生撥開了。水生說,喝酒就要盡興嘛。
我不知道水生是什么時候練就的酒量,曾幾何時,他剛進城時,是連一點白酒都不敢粘的。
水生喝多了,最后攤在椅子上,連帳都沒法結(jié)了。后來還是我替他付了錢,又一一送走他的主任、副主任。只留下一個生產(chǎn)骨干跟我一起把他送回了宿舍。
我離開的時候,水生卻拉著我的手不放,水生說,大羽,你知道嗎,我們熬到這一步容易嗎?今天我他媽的太高興了。
那一刻,我又愣了一下,我終于感覺到剛才問題的所在了,在水生對我的稱呼中,他悄悄地省略了一個“哥”,我已經(jīng)不是他的大羽哥了,我是他的老鄉(xiāng)大羽。
我說,你高興就好。
我甩開水生的手,不等他再說什么,就匆匆離開了。
五
也許是太注重于抓生產(chǎn)了,卻忽略了其它方面的注意力。俗話說,有得必有失,一起生產(chǎn)事故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生的。
事故發(fā)生在我身上,與其說我倒霉,還不如說我太大意了。那天往轉(zhuǎn)爐中兌鐵的時候,因為上一爐的鋼渣沒有倒凈,開始我還跟爐長說要加點白灰以降低鋼渣的氧化性,可是在兌鐵的時候我卻忘記了核實,就那樣存著僥幸心里指揮天車兌鐵,火紅的鐵水是怎樣兌進去的,又是怎樣噴出來的。那一刻,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紅光,就有什么東西圍裹上來。我大叫一聲,可是什么都晚了。
因為戴著安全帽和口罩,我的臉部燒傷得不是太嚴(yán)重,可是脖子以下,卻是大面積的燒傷。
車間做我的工作,不想報工傷,說那樣要影響車間甚至全廠所有人的獎金。開始我不愿意,我想不能讓所有的痛苦都由我一人承擔(dān),況且報不報工傷會影響我以后的養(yǎng)老問題。但是我架不住車間領(lǐng)導(dǎo)三番五次地做工作,最后連廠長都出面了。廠長說,只要不報工傷,以后你所有的問題都由廠里承擔(dān)。我對廠長的話將信將疑。廠長又拍了胸脯說一定說到做到。我說最好寫下點什么東西,這樣以后也好有依據(jù)??墒菑S長卻拒絕了。廠長埋怨我不相信他,多事,可是我不能不多長幾個心眼。最后的妥協(xié)是工傷不報,我所有的待遇不變,等傷好了調(diào)換一個比較輕松的崗位,并且給了我一個公司級的勞動模范。
我沒敢立刻告訴父母,我想與其讓他們擔(dān)心受怕,還不如我自己來承擔(dān)這一切。
水生來看我的時候,順便把那天請客的錢也還給了我。我說,水生,你還記得這事???水生摸摸頭說,都怨我那天喝得太多了,不好意思,要不是別人提醒我,我還真差點就忘了呢?我說,我還以為你就是忘記了呢。在這個問題上,我就是想敲打一下水生。大羽,是他隨便叫的嗎?
水生說,不是故意的,改天我再請你喝酒賠罪好不好?
我說,我哪有資格喝你的酒。
水生看看我的傷,然后轉(zhuǎn)移了話題。說,你怎么不小心點呢?
我說,誰不想小心點誰是王八蛋!
水生說,你是因禍得福,勞模都得到了。
我說,那有什么,想要你拿去好了。
水生說,我倒是想拿,可是我有那本事嗎?多少人都夢寐以求呢。
我笑了笑,盡管我的傷口很疼。我說,人各有志。
是啊,是啊。水生大概感覺到我們的話不投機了,就說,你好好養(yǎng)著,過幾天我再過來看你。
我說,不用了,我車間有陪床的。
水生說,他們能跟我比嗎?我們是老鄉(xiāng),一起吃過苦患過難的。
我不想再跟他議論什么,就說,你自己看著辦吧。
廠里為了更好地照顧我,打算把我的母親接過來。我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六
母親來了,出乎意料的是,跟母親一起來的還有水生的女朋友美英。
看到我的傷勢,母親就掉眼淚了。母親說,大羽,你怎么不早一點告訴家里呢?
我故作笑臉地說,一點小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母親說,還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破了相,我看以后誰肯嫁給你?
我說,沒人嫁更好,我一個人過更自由。
母親說,你就嘴硬吧。
關(guān)于我的婚事,一直是母親的一塊心病。早幾年,也不是沒人給我介紹,而是我堅持著想把家里欠的債還得差不多的時候再找女朋友。父親早年身體不好,為了給他治病,家里這些年一直入不敷出,這幾年家境剛剛有些好轉(zhuǎn)。
美英是來找水生的。因為水生一直拖著不明確他們的關(guān)系,美英就跟著我母親一起進城來了。
美英的到來讓水生很詫異,水生說,我不是說最近就要回去一趟嗎?真是的。
美英說,你一直說回去回去的,說了多少遍了,也沒見你回去過一次。
水生說,我不是忙嗎?
美英說,你忙什么了,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我們的婚姻大事?
水生說,你懂什么啊,我不過是想多掙點錢,沒錢,拿什么娶你?
美英說,先把關(guān)系定下來總可以吧。你不知道家里的人都怎么說你?
水生說,都怎么說?
美英說,說你是新時代的高加林,還說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女朋友了。
水生說,他們說什么你就相信什么?我還說你在家里有男朋友了呢?
美英說,你怎么這么說話?有你這樣說話的嗎?看不上我可以早說啊,何必一拖再拖!
水生說,我看是你看不上我!說完摔門而去。
他們不歡而散,美英一時也沒了主意。母親不放心她一個人回老家,干脆就讓她一起照顧我的起居。
那一段時間,我覺得美英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姑娘。每次她為我擦臉,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甚至不顧我的反對為我喂飯。我覺得水生真是看走眼了,放著這樣的姑娘不要,還想找什么樣的女人?。?/p>
我暗暗替美英叫屈,可是我無法改變什么。
有一次美英問我說,大羽哥,你說水生是不是已經(jīng)看不上我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就說,他憑什么看不上你,你哪里比不上他?
美英有些憂郁地說,他能掙錢,而我卻只能在家里種地。
我說,你也可以到城里來打工啊。
美英說,我能行嗎?
我說,只要你有勇氣,等我的傷好了,我?guī)湍闳フ夜ぷ鳌?/p>
真的!美英驚喜地張大了嘴巴。
我說,我們試試好吧,只要努力,總會心想事成的。
那我先謝謝大羽哥了,美英說。
我說,倒是我應(yīng)該謝謝你這些天對我的照顧。
美英擺擺手說,閑著也是閑著嘛。
七
針對我的工傷,公司及時組織了一次“憶一次事故”的演講比賽。目的就是為了減少以后安全事故的發(fā)生。
那次的演講會組織得很隆重,公司所有的領(lǐng)導(dǎo)都參加了,公司電視臺還進行了現(xiàn)場錄像。演講者都是從各單位選派出來的,據(jù)組織者說,這次演講一定要起到舉一反三的作用。
讓我驚訝的是,水生也參加了演講比賽。雖然我沒有親臨現(xiàn)場,可是從我同事的口中,我還是知道了水生那次超水平的發(fā)揮。
那次演講比賽,水生顯然是做了充分準(zhǔn)備的。在這以前,我只知道水生會唱歌,但不知道水生還有演講這方面的潛質(zhì),但是水生適時地開發(fā)了一下,就成功了。據(jù)說水生的那次演講很震撼,他旁征博引,甚至把我受傷的事例也引用進去了,在掌聲雷動之中,水生獲得了那次演講比賽的第一名。
后來,那場“憶一次事故”的演講比賽公司的電視臺也播放了,看著電視上水生的出色表現(xiàn),不知是嫉妒,還是羨慕,我的心里酸溜溜的。人們都說,機會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看來在人生的準(zhǔn)備這方面,水生的確是走在了我的前面。
我給水生打了電話,祝賀他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水生說,瞎貓碰上死耗子了,純屬于誤打誤撞。我說不是吧,是你演講得好。水生說,本來是別人的事情,因為臨時有事,我是頂替去的。我說,別跟我吹牛,你請客吧。水生說,一定,一定。
后來傳來的好消息是水生又被提拔了,因為演講的表現(xiàn),水生被公司安技處看上了,水生做了那個處室下設(shè)的一個安全科的副科長,水生一躍成了我們公司的中層干部,這真是我從沒有想到的事情,甚至于水生恐怕也沒想到過。
這次我沒有再給水生打電話,只是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一是祝賀他高升;二是告訴他美英回老家了。
我一直渴望著水生能給我回個電話,哪怕回一個短信呢??墒撬恢睕]有。尤其在美英回老家這件事上,水生一點表態(tài)也沒有。
半年之后,我出院了。雖然那些燙傷痊愈了,可是因為破壞了我皮膚的排汗組織,我的身體還是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傷害。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們沒有食言,把我從轉(zhuǎn)爐上調(diào)了出來,安排到看澡堂的位置上,待遇和以前一樣,多少也給了我一些安慰。
水生一直也沒有請我吃飯,可是我卻知道他請了很多相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也許在他的眼里,我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
水生常帶著一些人下現(xiàn)場檢查安全工作,有一次他還來到我的澡堂里轉(zhuǎn)了一圈。水生倒背著手,很認(rèn)真地里里外外檢查了一番。因為人多,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其實我想告訴他美英已經(jīng)帶話來,不跟他處對象了。可是我張了幾次嘴,他都岔開了話題,顯然他對我想表達的問題不感興趣。
那次檢查完畢,臨走時水生拍拍我的肩膀說,大羽,有困難找我啊。
我愣在那里,一種屈辱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想水生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跟我一起出來當(dāng)建筑工的小青年了,他的努力和奮斗都讓他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走出老遠,我還隱約地聽到水生對他身邊的一個人說,跟我一年進廠的,這不,看澡堂呢。
八
心里雖然生氣,可我并不嫉恨水生。人都會隨著環(huán)境變化的,水生當(dāng)然也不例外。如果我在他那個位置上,也難保不會高高在上。
不上班的時候,我走遍了生活區(qū)遠遠近近的招聘市場,其實在我的心里,還有一個未了的心愿,那就是給美英找一個工作。
選來選去,我基本上給美英定好了位。像她那樣的女孩子,要么做保姆,要么去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或者去超市當(dāng)售貨員。
我給美英打了電話,美英在電話里一驚一乍地說,真的,大羽哥?
我說,我答應(yīng)過你的。
美英說,我能行嗎?
我說,你想不想來?
美英說,真是太謝謝大羽哥了。
美英來了,我親自到車站去接她。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給她找好了臨時居住的地方,解了她的后顧之憂。
美英越來越漂亮了,我覺得水生真的沒福氣,論持家過日子,還是農(nóng)村的女人靠得住。
我?guī)е烙⑷コ曰疱???礃幼用烙⑹堑谝淮纬?。美英說,大羽哥,這要花很多錢吧?
我說,你喜歡吃嗎?
美英說,喜歡啊。
我說,那就多吃點。我看著煙氣之下的美英,心里忽然很溫暖,說心里話,我已經(jīng)喜歡上她了,可是卻不知道該怎樣表達。
經(jīng)過美英自己的選擇,她去一家飯店當(dāng)了服務(wù)員。美英說,我沒多少文化,還是跑跑腿在行。美英自己愿意,我當(dāng)然沒有意見。那家飯店管吃管住,每月還有1000元的工資。美英高興壞了,她說,大羽哥,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呢?我說,這剛剛開始,我們之間是不言謝的。
有一天晚上,我邀美英出來吃飯的時候,忽然在馬路上遇到了水生。多日不見的水生,穿著已經(jīng)很城市化了。他很認(rèn)真地看了我和美英一眼,說,你們怎么在一起?美英扭了頭,顯然是不想理他。我說,我們怎么不能在一起?水生說,大羽,好長時間沒見你了,還好吧?我說,老樣子吧,看澡堂子能好到哪里去?話不投機,水生轉(zhuǎn)而對美英說,我一直掛念著你呢。美英看我一眼,什么也沒說,自顧自地走開了。水生討了個沒趣,說,找時間坐坐吧。
我說,好啊。
我追上美英,說,美英你不高興?美英的臉色很難看,她說,我不想再看到他。我知道美英還恨著水生,就說,那以后咱避著他點。
那個夜晚因為水生的出現(xiàn)破壞了我和美英的情緒,我陪著美英在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就送她回飯店了。
很長的一段日子,我也沒看到水生的身影,當(dāng)然他所說的“找時間坐坐”,只是個托詞。我想以后我和水生不會有什么交往了,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只能走我的獨木橋了。
在這期間,我向美英吐露了愛慕之心,美英沒有拒絕,美英說,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了。我說,我怎么會嫌棄你呢,你是我心中的美神。美英有些羞澀地拉住我的手,任我把她拉進我的懷里。
我和美英的婚禮是在老家辦的。本來美英要我通知一下水生,我知道美英心里還有個結(jié),可是我卻沒有那樣做,與其自尋煩惱,還不如先把煩惱放下好一些。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水生竟然來了。雖然他只是遠遠地站在胡同的一角,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他的身影。我主動走過去,說,中午別走了,喝幾杯喜酒吧?水生笑了笑說,這么大的事情也不說一聲,你太見外了。我說,怕你忙嘛。水生說,是挺忙的,這不剛出差,順便回家看看父母。
我說,你的胡子該刮了。
水生說,忙得我都顧不上了,你們什么時候回去?
我說,過幾天吧。
水生說,回去了打聲招呼,我們再聚聚。
我說,好啊,我做東。
水生說,怎么能讓你做東?
美英在遠處喊我,我沖水生擠了一下眼睛,說,不自由了。
水生說,那你趕快去吧。
我說,回頭見。
美英很生氣的樣子,說,你怎么還搭理那種人?
我說,哪種人?他是我兄弟。
呸!美英吐口唾沫,以后你少跟他稱兄道弟的。
我苦笑,回頭看時,水生已經(jīng)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