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這些年,不管因為政治原因、經濟原因、文化原因,還是僅僅因為喜歡吃中國飯菜,的確是越來越多的人了解中國了;但了解中國文學的人依然很少。進美國和歐洲的一些書店,我總要順便看一下有多少中國文學書。看到的結果是,三五本而已。而在北京的很多書店里,外國文學專柜極其富有,美國文學一溜大書架,法國文學一溜大書架,德國文學一溜大書架??粗蝿菔窒踩?。
去年我在奧馬哈的克瑞頓大學駐校寫作,和喜歡中文的學生有些交流。他們很興奮地對我說,中國文學我知道啊,老子,孔子,李白,杜甫!了解得多一點兒的學生說,我知道曹雪芹,但我看不懂《紅樓夢》,為什么林黛玉喜歡賈寶玉不直接告訴他呢?不好意思挑明寫封信也可以啊,她總是整天哭哭啼啼最后把自己哭死了。搞不明白。老子和孔子是2500年前的圣人,那時候他們的文章還寫在竹簡上;李白和杜甫是1240年前的人,正值中國的唐朝,像杜甫這樣的窮詩人出遠門沒車坐沒馬騎,只能騎小毛驢;曹雪芹最年輕,生長在中國的清朝,也在大約250年前就死了。我又問,能不能說個更年輕點的?最好是還活著的。一個學生說,我知道,張藝謀!我說,謝謝你,張藝謀是個導演,我還沒聽說他已經改了行。
我不敢說這就是目前中國文學在世界范圍內被接受的現(xiàn)狀——最好不是。但至少說明一個問題:這個世界對中國文學了解得并不多,遠遠少于對“文革”、“西藏”、“天安門事件”、中國功夫、女人的小腳、四川火鍋和麻婆豆腐的了解——這些方面的書我在書店里看到不少。前兩天從芝加哥回來,印度尼西亞的作家兄弟說,我從背影看像武打電影明星李連杰;其實我希望他說,從背影看,我像中國作家魯迅,或者隨便中國哪個作家誰誰誰。
導致中國文學的世界影響比較小的原因很復雜,在這十來分鐘里很難說清楚。過于艱深復雜的原因我也沒能力說清楚,所以我就挑點簡單的講。
比如說,漢語和漢語的文學表達有它的獨特性。
我想大家見得最多的漢字可能是這三個:中,道,和。因為這三個字是我在中國之外見到的最多的三個。國外的朋友在談及“道”字時,經常向我做出一個“聞雞起舞”的姿勢,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想到了“功夫皇帝”李小龍。2008年奧運會的開幕式上,張藝謀用了一個“和”字。大概一千年前,北宋的一個印刷工人畢昇發(fā)明了活字印刷術,如果你看了那個開幕式,就會發(fā)現(xiàn)總有一個“和”字以不同的寫法在眾多字模里出入,的確很像“活著”的字。
漢字的結構。在漢字是閉合的,每個字都像一座建筑,每一座建筑幾乎都有它獨立的景觀和意義。在漢字的構成里,以會意為主,不像英語、法語、德語、俄語等是表音的文字。漢字既不好念,也不好懂,不知道這個字的來龍去脈很難把它弄清楚。愛荷華大學的唐教授說,如果你學一年英語、法語或者韓語,你可能會知道很多事,但你學了一年的漢語,到中國你可能連廁所在哪兒都問不出來。我希望這不是夸張。因為懂漢語的外國人相對較少,對漢語文學的翻譯傳播就少;因為漢語與其他語言的不同,不同源,發(fā)音規(guī)則和語法規(guī)則相去甚遠,也給中國的作家在學習外語上造成了很大的障礙。有的漢學家就認為,中國文學不能迅速提升,原因在于中國的作家大多不懂外語,沒法和別人交流,所以主要就是在國內自己玩。幸好中國人多,大家再不讀書也有一大堆讀者,自己跟自己玩也玩得起來。
當然,即使翻譯了,因為漢語的文學表達有它的獨特性,未必就能很好地傳達出來,也未必能很好地被別人接受。比如說,同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西游記》在世界范圍內的接受面就是比《紅樓夢》廣很多。因為《西游記》里的故事很好看,又是猴子又是妖怪,騰云駕霧打打殺殺,你能看懂故事基本上就能看懂小說;而《紅樓夢》更含蓄,在表達中國人的性格、情感以及世界觀時更隱秘和曲折,每個人每件事都寫得曲里拐彎。曹雪芹的表達更貼合中國人的精神和情感氣質,他把最深入的“中國性”給挖出來了,也更貼合漢語的表意的特質。但是,它就是難以理解。為什么林妹妹寧可把自己搞成個憂郁癥患者然后得了肺病死掉,也不肯說一句“我愛你”?因為在中國,在那個時候,一個小姑娘就根本不可能說什么“我愛你”。如果林黛玉上來就說“我愛你”,那會把別人嚇死,一定不真實,曹雪芹也一定會因為背叛漢語和背叛中國人的內心而羞愧和不安。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文學無法與世界溝通,因為文學說到底是人學,所有人,不管你待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人”之為“人”的那些東西是共通的。我們可以通過這些通約的東西達成理解與共識,通過這樣的文學去相互理解和響應,像現(xiàn)在這樣大家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這也正是目前中國當代文學一直在焦慮的,如果在“文學的意義”上讓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我所謂的“文學的意義”,是指在“文學性”的范疇里來呈現(xiàn)我們的文學,而不是在簡單的政治學、社會學乃至更庸俗的獵奇、曝料的意義上展示我們的文學。它們被世界閱讀以后,首先獲得的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而是藝術和思想的尊嚴。
與此同時,并不是說,中國文學有它的獨特性,就要抱著自己的那個傳統(tǒng)不管好賴死活不放。獨特性需要堅守,世界文學好的東西也得“拿來主義”,來開闊、補濟、修正和完善自己。事實上,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很大,需要所有作家去警醒和反思。比如說,德國的漢學家顧彬教授,除了批評中國作家外語不行以外,還有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中國作家,指的是小說家,過于看重講故事,講起來沒完沒了,把故事背后更重要的東西給忘了。我深以為然。講故事是中國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故事的確十分重要;中國歷史五千年來跌宕起伏,一直就沒消停過,地方又大,只要你的眼睛足夠亮,隨處可以找到不算難看的故事,這點資源優(yōu)勢也慣壞了作家,都懶得干別的了;但好故事并不能成就好小說,對小說來說,的確有比講故事更重要的事情在。
很多中國作家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而且的確有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寫出了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放在世界文學的臺面上,我也覺得足可引以為驕傲。但這條路依然漫長,中國有句老話,叫“藝無涯”,還有一句大白話,叫“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盯著世界文學的燈塔趕路,還得繼續(xù)往前跑。
希望若干年后,我,或者別的中國作家,再向非漢語讀者朋友介紹中國文學時,不必這么粗疏、簡單地概論,而是可以具體而微,隨便提起一個好作家或者一部好作品時,大家都能在瞬間就有所會心。
(2010年10月24日,美國愛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