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仁濤

摘要：《儒林外史》屬于儒士小說，但卻同時刻畫了一批俠士形象，而這自然離不開作者的名士思想。作者吳敬梓所塑造的俠士形象，不僅屬于一種文人的集體心理治療，而且屬于重構名士精神的大膽嘗試。作者希望借助俠義之氣來振奮士大夫，進而構建理想的社會。亦俠亦士的形象特征在小說中大有深意和作用。

關鍵詞：《儒林外史》 奇?zhèn)b世界 亦俠亦士 名士觀念

《儒林外史》一直被認為是一部儒士小說，但實際上，它所折射的社會面非常寬廣，所刻畫的群像更為豐富。以儒林為中心，作者描繪了社會各個群體形象，在小說中構建了一個多元立體化社會，而其中就包括俠士群體。本文以此為立足點，對《儒林外史》進行深層的探究。

一、奇?zhèn)b世界：個性化的武俠描寫

明代以來，隨著封建統(tǒng)治的加強，俠客的現(xiàn)實空間日益縮減，但其精神活動卻日益加大，世人對俠的呼喚也不斷加強，如此，俠的存在就面臨著合理性的問題。在此背景下，精神界的俠客開始向現(xiàn)實妥協(xié)，變得越來越規(guī)范化。直到現(xiàn)當代，雖然俠的形象開始多元化，但俠的精神內涵已經(jīng)固化了：扶危濟困、見義勇為、重義輕利、有仇必報、信守承諾、樂于助人等等。可以說，武俠精神的形成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對善惡、是非的價值評判標準。

在《儒林外史》中，可以被稱之為俠者的主要有五人，即蕭昊軒蕭云仙父子、鳳四老爹、郭立和盧信侯。而其他那些在小說中被稱為俠士的人就排除掉了，比如人稱張鐵臂的張俊民，雖然有些功夫，能耍出“許多身份”，而且還經(jīng)常自我夸耀，說自己性氣不好，經(jīng)常會路見不平，最喜歡英雄豪杰、綠林好漢。有了些銀兩便會救濟窮人，因此淪落到四海為家，漂泊為生的這般境地，。但是不久之后，他就拿豬頭冒充人頭，騙取婁府大量財富之后逃之夭夭，根本就毫無俠義心腸，后來又在杜少卿那里行騙天下，活脫脫一個流氓、騙子。

《儒林外史》構建了一個色彩紛呈的奇?zhèn)b世界，這些俠者都是作者非常敬仰的人物，這一點從吳敬梓在上述五人身上所用筆墨之多便可知曉。雖然只有五人，但卻各具特色、風格迥異：蕭昊軒屬于鏢師之俠，蕭云仙屬于“官俠”，鳳四老爹屬于傳統(tǒng)之俠，郭立屬于孝俠，而盧信侯屬于書俠。五人性格迥異，個性鮮明，不難看出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一番用心。一般的武俠形象容易陷入模式化的窠臼，除了故事情節(jié)有所差異之外，基本都是行俠仗義的俠客形象，嚴重缺乏個性。小說《儒林外史》中的武俠描寫極具個性化，不僅有故事情節(jié)，而且有人物描寫，此外，人物描寫不單局限于外貌刻畫，更多的是靈魂的塑造，當然，所有這一切都得益于吳敬梓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此外，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也非常出色，并成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蕭家父子都是彈子高手，但二人的打法卻迥然不同，各有特點，蕭云仙淋漓暢快，無所不能。在吳敬梓的筆下，蕭昊軒的彈法更是神乎其神，可以追著彈子打并將其擊碎，在對付盜賊時，就像是暴雨拍打荷花一樣，又快又準。而蕭云仙的彈法卻恰恰相反，離得近，打得準，打得狠。在清風城一戰(zhàn)中，將敵人打得鼻塌嘴歪，雖慢卻狠。所以，《儒林外史》中的五位俠客各具特色，形象鮮明，尤其是郭立、蕭云仙和盧信侯，這些奇?zhèn)b無疑是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一種拓展和延伸。

二、亦俠亦士：俠士形象的特征

吳敬梓筆下的俠者具有亦俠亦士的特征，血肉飽滿，性格鮮明，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不凡的寫作才能。

一方面，吳敬梓筆下的俠客更接地氣。首先，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數(shù)都是有現(xiàn)實原型的。鳳鳴岐就是甘鳳池，蕭云仙真名姓江，等等。事實上，鳳四老爹斗力無賴的故事就同甘鳳池的事跡極為相似。其他兩位奇?zhèn)b雖然沒有權威性的考證結果，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在不同程度上都脫胎于現(xiàn)實人物。此外，小說中的武技描寫也非常現(xiàn)實，具有很強的真實性，并非像唐宋武俠小說那般，具有濃厚的虛幻色彩。由于以現(xiàn)實真實為基礎，吳敬梓筆下的俠士就成為了食人煙火的人，而并非完美的神。比如，萬中書欺上瞞下，冒官行騙，巴結權勢，魚肉鄉(xiāng)里，是個十足的偽君子，但是鳳四老爹卻與之來往。這足以說明，鳳四老爹是個真實的人，他也有自身的缺點和不足，并非是完美的神。此外，蕭昊軒的高傲自負，郭立的枯燥寂寥，蕭云仙的性格軟弱，都足以說明問題。吳敬梓并沒有像唐宋武俠小說那般將俠客神化，在一般武俠小說中，作為主角的武俠通常都是近乎完美，無所不能的人，但在《儒林外史》中卻找不到這樣的俠客，每個俠客都有自身的弱點，每個人的能力都有限，郭立裝死以避猛虎攻擊，蕭云仙懷才不遇，暴富難伸，盧信侯也不免要投監(jiān)自首。總之，吳敬梓筆下的俠士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形象飽滿，更接地氣。

另一方面，吳敬梓筆下的俠客更具儒士之風。吳敬梓筆下的俠更具人文氣息，完全不同于以往武俠小說中的完全世俗化或完全神化的俠，《儒林外史》中的俠客散發(fā)著濃厚的儒士氣息。蕭云仙戰(zhàn)勝青楓城后，耕田種地、教化百姓、與民同樂，而這些都不是傳統(tǒng)俠客所做之事，完全符合儒家對士的人格要求，具有一種大儒風范。而更令人玩味的是，蕭云仙廣武山賞雪吟詩的背景是千百年前阮籍生不逢時的無奈，兩個懷才不遇，抱負難伸的知識分子穿越時空而惺惺相惜。郭立是個孝俠，也是個枯燥寂寥之人，在大談人生道理的時候，活脫脫一個士人形象。他曾說過類似于下面的話：“捐軀赴難都是俠客的行為，但是今非昔比，不同往日，在春秋戰(zhàn)國之期，尚可成名。但如今天下一統(tǒng)，就算荊軻在世，聶政復活，都只能成為亂民。像兄長這樣才貌雙全，俠肝義膽之士，正該報效朝廷，將來征戰(zhàn)沙場，搏個功名，也不枉青史留名，百代流芳。”而作為書俠的盧信侯，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里”。他花費了二十年光陰不惜重金收購先朝賢人文集，并且不畏權貴，有著超人的膽識謀略。就連鳳四老爹，盡管奔走于權貴之門但從不做門客，有勇有謀，亦俠亦士。正是這種儒士之風，賦予了《儒林外史》武俠以更多理性和柔性，使其具有一般武俠小說所沒有的審美價值和藝術風格。

三、名士觀念：《儒林外史》的深層內涵

士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他們將自己視為社會價值的維護者，“內圣外王”是他們的行為準則和人生追求。這種觀念幾乎融入古代士人的骨髓，成為了一種無法磨滅的情懷，甚至對當代知識分子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皟仁ネ馔酢敝挥心切┥硇慕】?、能力超絕之人才有機會擔當，身心健康屬于個體內在的，對改變社會沒有太大的決定性，于是外在能力就成為了古代士人的價值追求。但這通常都是士人的一廂情愿，他們天真的想法在封建現(xiàn)實面前，根本沒有生存的余地。他們依附于封建社會的政治、權利和人身，迫于生存而被徹底柔弱化，自身現(xiàn)實和價值期許相悖甚遠，因此“內圣外王”就成為了一個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可雖然如此，士人們還是不斷向往之。

而吳敬梓作為一名傳統(tǒng)的士，就必然無法跳出儒家思想的框架，而其重構士人精神的思想支撐無非就是“內圣外王”的價值訴求。但是在封建社會，“內圣”和“外王”很難實現(xiàn)統(tǒng)一，大部分士人，雖然“內足以資修養(yǎng)”，但卻“外不足以經(jīng)世”，這便造成了人生理想和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每當儒家理念無法有效解決這種矛盾時，士階層開始出現(xiàn)精神危機，而俠形象就會作為另一種精神寄托集中呈現(xiàn)，完成對士人的“集體心理治療”，究其根本，俠和儒之間具有本質的共通性。正如黃侃在《釋儒》中所講，“俠之名，在昔恒與儒似，儒行所言，因俠之模略……隨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非大俠其孰能與斯於……古之圣哲，悲世之沈淪，哀烝民之失職，窮厄不變其救天下之心，此俠之操也?！笨梢哉f，俠和儒存在著深刻的文化淵源，而這就決定了兩者的文化共通性。此外，古代士人發(fā)現(xiàn)了俠，這是由于士人們首先發(fā)現(xiàn)自身精神的匱乏，而這又激發(fā)了深層的創(chuàng)造激情，而俠和儒之間密切的文化關系，促使了士人將俠改造為虛擬世界中完美的“自我”。

站在上述角度來看，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呈現(xiàn)的武俠，實際上屬于“集體心理治療”，是他發(fā)現(xiàn)士人精神匱乏的現(xiàn)實后，做起了千古文人夢——俠客夢。具體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俠士形象的塑造不單單是作者編織的夢，在現(xiàn)實和理想的牽絆下，武俠具有更加豐富的內涵。武俠具備士人不具備的武功，而武功是解決問題的有力手段，更為重要的是，武俠自我意識很強，具有絕對的主體性，而這正是當時士人所匱乏的思想精神。吳敬梓希望通過對奇?zhèn)b世界的構建，將俠氣與士氣相融入，解決這一群體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重構士人精神，進而實現(xiàn)改造社會的目的和理想，這就是《儒林外史》武俠世界背后的精神支撐和宗旨所在。作為一個思想家，吳敬梓非常明白自己所做的只是徒勞罷了，在科舉面前，能做到“內圣”的都是鳳毛麟角了，更不用說達到“內圣外王”的至高境界了?？婆e制是封建統(tǒng)治的重要工具，身為布衣的吳敬梓是無法對該制度構成威脅的。一面是追求人生價值渴望重構士人精神，一面是現(xiàn)實價值訴求和理想根本無法實現(xiàn)，于是作者就只能徘徊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邊緣地帶，這也是《儒林外史》奇?zhèn)b世界的一大基石，也是小說感傷風格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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