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梅萍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文化土壤作為創(chuàng)作背景滋養(yǎng)著作家的精神底蘊，這一點在石舒清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相當明顯，具體地說，回族文化是他最重要的精神資源。這在他的《清水里的刀子》《疙瘩山》《旱年》《紅花綠葉》等表現(xiàn)回族人精神生活的小說中都表現(xiàn)得非常鮮明?！睹餍蕾p》曾于2003發(fā)表了10篇評論《清水里的刀子》的文章，民族文化底蘊與宗教關懷幾乎是這些論文共同聚焦的核心詞語。即使在他的一些表面看來與民族文化全然無關的作品中，回族文化尤其是伊斯蘭教信仰依然是文本深處的精神落腳點。恰是這類文化信息更隱蔽的作品，在普遍的意義上印證了民族文化血液始終流散于石舒清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繼《清水里的刀子》在2001年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之后，他的短篇小說《果院》也于2005年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本文試以小說《果院》為例，通過對文本的分析，透視彌漫其內的回族文化氣息。

一、女人的思緒:《果院》的敘事結構

春日和暖的陽光下，繁花滿樹，蜂鳴細碎，樹下干活的女人安之若素，這一瞬間定格為一幅靜謐優(yōu)美的畫面，內中卻流淌著飽滿、鮮活的勃勃生氣。這是讀石舒清的小說《果院》所得的一種美感體驗。

在小說的開篇，作者即聲明他是在寫“平凡的事物”。小說里的耶尓古拜和他的女人無疑都是平凡的人，像是我們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但是，耶尓古拜和他的女人又似乎與眾不同，因為他們都是特別重視生活規(guī)律的“細詳?shù)娜耍裁词露家袀€樣樣兒行行兒”[1]。俗話說“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由對“規(guī)矩”的重視，引出了耶尓古拜兩口子一年兩次請人給果樹剪枝的行為，也由此安排了整個文本的敘事結構。這種對“規(guī)矩”的重視，毋寧說就是回族伊斯蘭文化的一種特質:在真主的造化當中，隱藏著萬千的規(guī)律和“機密”，等著人類的求索和“參詳”。

就表層敘述內容而言，《果院》呈示了一個女人在果院內翻土勞作時的紛繁思緒，似乎與回族文化沒什么實質性的關系。因其重思緒、無情節(jié)的內傾特色，所以在表層故事層面，人景合一，時間幾乎靜止，呈現(xiàn)出一種詩意的畫面感。如有評論者認為它“可歸入詩化小說一類，延續(xù)了作者曾獲魯迅文學獎的作品《清水里的刀子》的風格，情節(jié)的淡化、敘述的抒情化、結構的散文化、小說思維的抽象化，在詩與小說的關系處理上已經相當成熟，也就是說，這樣的作品更像‘詩’了”[2];也有學者認為它與作者其他描寫回族婦女形象的作品“形成了石舒清另一類樸實優(yōu)美的田園牧歌般的優(yōu)秀之作”[3]。

然而，《果院》的敘事又是異常充盈的，這充盈體現(xiàn)在第三人稱敘述者耶爾古拜媳婦的思緒中。耶爾古拜媳婦勞動時意念信馬由韁，她想到了自己與丈夫體面和諧的婚姻生活;想到了以前丈夫給果樹剪枝時請來的兩個園藝師，一個年輕拘謹，剪得小心翼翼，一個年老古怪，鋸得大刀闊斧;想到了自己與年輕園藝師一塊干活時的心猿意馬。文本的隱含意蘊在其意識流動中逐漸顯現(xiàn)，故而，闡發(fā)《果院》的內蘊，勢必要穿過表層的畫面場景，分析在耶爾古拜媳婦心理空間中展開的敘事結構。

該結構有以下三組:其一，耶爾古拜夫婦圍繞著兩次剪枝活動的不同言行，通過日?，嵤卤憩F(xiàn)了波瀾不驚的生活常態(tài);其二，耶爾古拜媳婦與年輕園藝師由言笑晏晏到陷入一觸即發(fā)的曖昧，再到相互節(jié)制安然無事，暗喻了潛滋暗長的欲望無處不在;其三，年輕園藝師謹慎的剪枝過程與老園藝師果決的剪枝過程形成鮮明的動作對比，如果說減除果樹的多余枝莖象征了清理精神雜質的話，二人迥然不同的剪枝動作則暗示了清理世界可以有多種不同的方式。

由此可見，《果院》通過女人的思緒講述了一個生活與世界的故事。關于生活，平靜的常態(tài)中常會翻涌出種種欲望，分外之欲得到了精神內傾的抑制，生活的常態(tài)才會仍然維系。關于世界，旁枝逸出的精神雜質與社會雜質需時時清理，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清理方式。

看似靜景的畫面卻涌動著如此豐富的意義，可見，文本蘊含著巨大的張力。

二、動靜之間:文本內蘊的張力

《果院》的獨特之處就在于文本的氛圍靜中孕動，在動靜的張力之間生出耐人尋味的意義空間。這種動靜和諧要而言之，是指個體生命外在穩(wěn)定“靜”的生命狀態(tài)與內心喧嘩“動”的生命過程的協(xié)調，是一種處變不驚的樸素人生態(tài)度。具體來說，這種動靜之間的張力在文本中表現(xiàn)為如下三組關系。

首先，小說中的果院構成了第一組動與靜的關系。只要條件允許，西海固回民習慣在自家的庭院或后院里種植果樹花木，在赤褐的黃土山間，圍墻環(huán)繞、花木扶疏的果院就成為了回民村莊的一種景觀。庭院是封閉自足的，有著遠離喧囂的寧靜，院內的景物仿佛挽留了時間的腳步，定格為瞬間繽紛的靜止場景;而院內的菜畦、果樹、蜜蜂、鮮花以及女人，卻都釋放著蓬勃的生命力，是喧鬧的，是流動的。“她看見果園的小門半掩著，關上或者完全打開的可能性都有的，時時都可以顯出來”[1](P3)，家家戶戶圍墻內的果院，就如同人的心理世界:豐繁復雜、蓬蓬勃勃卻又自足封閉。

其次，果院中的果樹構成了第二組動與靜的關系。在耶尓古拜媳婦的眼里，“一個樹卻是一個模樣，沒有任何兩個樹是一樣的”[1](P6)。任你何時看去，樹呈現(xiàn)在人面前的都是一副沉思的靜止模樣;可是細一尋思，這靜卻是動的累積與孕育，每一棵樹莫不經歷了此前經年的生長，經歷了無數(shù)次剪除旁枝側莖的矯正，并且夏長秋收，它還會結出累累的果實，它的生命力是動態(tài)的。果樹似乎暗喻了人心田中生長出的各種意念，有情感、理性、希望等等，也有犯罪的念頭、貪婪的欲望，難以盡言。對于歪邪的念頭如果不加節(jié)制、疏導，任其瘋長，則會“藏污納垢”，會荒蕪了人的心田，所以，果樹的枝柯需要年年修剪，才能碩果累累。

最后，在果院中勞作的女人構成了第三組動與靜的關系。生活層面的女人安分守己、循規(guī)蹈矩，很滿足于做“耶爾古拜女人”的現(xiàn)狀，她是寧靜且穩(wěn)定的;然而心理層面的女人在面對年輕園藝師時卻情思翻涌，在情欲的噴薄與理性的自制之間掙扎得很累，她的內心是喧嘩涌動的。實際上，整個小說的內容，都是表面安靜如水、內心卻翻涌如潮的女人的思緒，而生活中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其實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三組關系最后重合為人外在的個體自足與內心的喧囂、騷動的共存，這恰是凡俗人生的常態(tài)，正如小說引題中博爾赫斯所說“我只對平凡的事物感到驚異”[1](P1)。關鍵在于怎樣處理動靜之間的度。女人如果安靜淡然、波瀾不興，那么生命就有些失血般的蒼白;女人如果沖破理智的規(guī)約，與年輕的園藝師做了什么事，則穩(wěn)定、靜謐的秩序與氣氛就會蕩然無存。小說中作者的處理是富于智慧的，在他的筆下，靜沒有壓抑流動的生命活力，動也沒有突破對靜的應有守護，一切都平淡而和諧，孕育著無限生機。在果樹生長的動態(tài)過程中，不斷剪除“會成為一棵樹的心病和禍端”的斜枝側莖[1](P2)，就會保持樹茁壯成長并開花結果的靜美狀態(tài)。這正如在人成長的動態(tài)過程中，不斷節(jié)制過度甚或瘋狂的欲望，才能達到正常的生命狀態(tài)?？梢哉f，人的生命正是在動靜之間的張力中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正是這張力產生了人生的美和意義。

在石舒清筆下，不僅生命個體的內外、動靜之間保持著和諧，個體與他人、個體與環(huán)境也在和諧中共存著。單獨看“一棵樹是一個模樣”，這是對個體獨異性的尊重，但如過度放大自我，則會非常猙獰:“她看見一棵樹被她盯住了看時顯得氣勢洶洶，枝柯交錯，旁逸斜出，好像要和誰發(fā)脾氣打架”[1](P6)。個體又具有類的共性，個體淡化了過度的自我，消弭了自大，才會融入環(huán)境，達到和而不同的和諧狀態(tài)，“只要盯住看，看久了，便發(fā)現(xiàn)那一棵棵不同的樹又像是一樣的了。就像是一棵樹那樣”，把一棵似乎氣勢洶洶的樹“放到眾樹里去看，它卻似乎藏行匿跡，溫和了許多”[1](P6)。

其實，石舒清這種對自我完善的追求和對和諧之美的營造，與他的回族伊斯蘭教信仰背景密不可分，可以說，伊斯蘭思維方式已經內化為他的生命態(tài)度與生活方式，潛在地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使他的作品不經意間傳遞了信仰的點滴。他能以宗教思想觀照人生，立足就頗為不凡。《清水里的刀子》在終極的層面上提供了一種潔凈、順從、坦然的生命態(tài)度，《果院》則表現(xiàn)了一種和諧、順應的生命狀態(tài)，仍在終極關懷層面上。所謂終極，即是“就人的精神關切而言，有些是緊迫的甚至是至關重要的，它們對個人或社群的生活來說便可被稱為‘終極’”[4](P240)。人是需要尋求精神燭照的，否則就會焦慮、孤獨、痛苦，難以擺脫被異化的存在狀態(tài)。但“終極”并非“終點”，它只是一種高度或境界。這就是石舒清的高度。石舒清的作品也像是一個封閉自足的“果院”，雖然空間有限，但卻內蘊著無窮的意義。

在西海固走馬而過的人，看到的是滿眼的黃土與荒涼;但一旦像石舒清那樣扣開緊閉的黃土院落的大門，就會進入一個內蘊豐富、活力涌動的果院。在人世走馬而過的人，何嘗不是如此錯過了進入深邃果院的機會呢!

三、天園隱喻:《果院》的伊斯蘭文化底蘊

“伊斯蘭”(Islam)是一個阿拉伯語單詞的音譯，意思是“順從、順服”，引申為“和諧、和平”。該詞既是這個宗教的名稱，也概括了這個宗教的核心思想。萬事萬物服從造物主的意志而各安其位、和諧有序地運轉，構成了一個井然有致的宇宙。大到天體和世界，小到生命和具體的人生，莫不如此。一個動態(tài)的、繁復的宇宙最終統(tǒng)一于一個安靜的、樸素的秩序，這就是伊斯蘭教的核心教義“認主獨一”(al－Tawhid)的奧義。動靜之間，不就是微妙的和諧與平衡么?

和諧的關鍵在于人的自省和對人格的提煉。剪除果樹的多余枝柯就成了節(jié)制人過度之欲的隱喻。人的欲望有種種，諸如物欲、權欲、情欲等等。人有欲望是正常的;但過度的欲望就成了貪婪，它將打破平靜的秩序，成為紊亂或異化等非常態(tài)的東西?！豆骸分凶髡哌x取了耶爾古拜女人內心涌動的情欲為對象，實則這情欲是貪欲的泛指，不加節(jié)制地任其發(fā)展是會禍害人的正常生活的。小說開篇與此遙相呼應:“但一些男人生意做好了人也學壞了，一些男人生意沒能做好人卻學壞了。他們這個村子，什么時候有人戴過手銬?沒有過的，但是現(xiàn)在，已有好幾個人讓公家給法辦了?！盵1](P1)一任欲望的瘋狂滋長，那么不僅心靈的成長畸變，而且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所以，有別于一些作家對身體書寫與欲望消費的張揚，石舒清所營造的是一種通過節(jié)制貪欲以凈化心靈的內斂之美，這達到了對人的生存本質的熱切關懷。做到了動靜之間的和諧，把蓬勃的人欲限定在合理的界限內，也就達到了凡俗人生的健康美好的常態(tài)。

伊斯蘭教把信仰落實為具體的生活方式，其各項功課都旨在尋求這樣一種和諧。例如，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禮拜，先知穆罕默德說，這等于是洗了五次澡，洗凈了人心中的污垢。再如“封齋”，被西海固人形象地稱為“修剪樹枝”，那些多余的都得剪去，這些樹枝指的就是貪欲。所以，人生是一個不斷“奮斗”(吉哈德)的過程，這個奮斗是與人心中的“私欲”(乃夫思·亥瓦)的奮斗。伊斯蘭教向來認為，人最艱巨的奮斗并非拿起刀劍到戰(zhàn)場上戰(zhàn)斗，而是與看不見的敵人——自己的私欲——作畢生的斗爭。《果院》在不經意間詮釋出了回民的人生觀:穆斯林所尋求的“伊斯蘭”——和平之境，需要通過畢生辛苦地經營人心的“動”與秩序的“靜”之間緊張而又微妙的平衡才能獲得。

《果院》中女人的心思起起落落，經歷了私欲的跳脫、理性的克制之后，又以隱隱期待的心情等待著丈夫領回新的剪枝人;而果樹一經修剪，不久后又會長出旁枝雜柯，迎接新一輪的修剪。所以，對于欲望的節(jié)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種持之以恒的生活態(tài)度。人需要時時自省，澆灌仁善、和順、希望諸品性的苗株;同時拔去自私、貪婪、放縱的雜草，才會使心靈的院落鳥語花香、生機盎然。從人心到宇宙，都是這樣一個在動態(tài)中維持和諧的、封閉自足的“果院”。

如果再往深處挖掘，這和諧又會聯(lián)系到伊斯蘭信仰體系中的天園(鎮(zhèn)乃提)。作為信士與行善者的終極歸宿，伊斯蘭教中的天園與漢文化信仰體系中的天宮是極為不同的。道教以及漢族民間信仰中天宮的意象是瓊樓玉宇、瓊漿玉液、玉皇大帝統(tǒng)治下的宮廷和長生不老的各路神仙。所以，天宮似乎成為殘缺、有限的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補足和完善，且有過度物質化的嫌疑。伊斯蘭教的天園卻被描繪為一個自然美麗、生機勃勃的園子:綠樹成蔭、鳥語花香、下臨諸河是伊斯蘭教對天園的描述。在這樣的描述中，花草、樹木、河水在自然的層面上昭示了生命、純美、和諧，而只有信士和行善者才可永居其中的條件也隱含了對節(jié)制人性、凈化精神等品性的要求，換言之，只有不斷提純人性才能抵達至美至善的天園之境。

現(xiàn)實生活中，天園在成為信士追求目標的同時，也往往成為伊斯蘭文學作品中的母題。例如著名波斯詩人薩迪的兩部代表作就分別命名為《果園》(《布斯坦》)和《真境花園》(《古麗斯坦》)，兩部作品都交替使用散文、詩歌、韻文三種文體，將深刻的哲學、神學思想包孕于優(yōu)美的故事之中，使讀者從中得到精神的啟示，而文中用以喻指永不凋謝的精神之園的喻體“花園”和“果園”，也就成了伊斯蘭教天園原型的母題呈現(xiàn)。石舒清生長于伊斯蘭文化氛圍濃郁的寧夏南部山區(qū)，對于天園的意象自是耳熟能詳，雖然他的寫作并不見得都以宗教為書寫對象，但民族文化已潛在地內化為他的創(chuàng)作底色，成就著他的作品的精神基質。一如《果院》在園藝師剪除斜枝旁莖與女人節(jié)制分外之欲這兩個一脈相承的事件中所昭示的:只有節(jié)制自我、清潔精神，生命的果樹才會健康成長，人生的果院才會生機勃勃，精神的天園才會和諧靜美。

[1]石舒清:果院[A].清水里的刀子[C].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2]劉勇.評石舒清《果院》[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6(1).

[3]李生濱.靜水深流:心靈喧響的詩意昭顯——細讀石舒清小說《果院》[J].名作欣賞，2007(6).

[4]張志剛.宗教學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