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倫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安拉特慈,年近80歲,身心尚健。倘問:癡人老矣,尚能飯否?我爽然作答,尚能用飯!萬贊歸一。喜迎貴月,本想潛心齋拜,求得寧靜自然。崇菀學兄,言辭懇切,一再催促,只好放下原來設計,為孫幼銘先生文集作序。
2012年7月20日,第一個齋的封齋之后,完成了晨禮。前輩的文集敬置桌前,捉筆在手,用一個純凈的“色蘭”,開始了我與孫幼銘先生的心靈對話。
孫先生1891年(清光緒十七年),生于北京牛街亦伊亦儒的世家。歸真于1938年。享年48歲。這橫跨兩個時代的半個世紀,時時兵戎相見,處處鬼魅橫行。這是無序、無望的亂局。人被裹脅其中,各有性靈,各有看守,各有遵行,追求著各自人性的或獸性的目標。人猿相揖別,仍是個科學的假設,而人與獸的在本性中的互變或裂變,早已讓我們無數(shù)次地目瞪口呆。歷史是條流淌的河,沉滓一直沉浮其中,英杰鼓勇依舊破浪前行。
與孫先生相隔75年,多少熟悉中的陌生,走進我們的視野,復活起難捱的恍如昨日,靜靜地面對它,漸漸會把幼銘先生讀懂。把心置于他生前身后的世事中,無心再計較顯晦窮通。
先生歸去,我才四歲,如今拜讀先生大作,不覺遙遠,不覺陌生,種種近似值在心中發(fā)酵,近乎感同身受。寓吾目者,風摧枯木,冰塞斷溪。動吾心者,為于非可為之時,作于不堪作之世??欢鴩@者,改用前人一句詩:惜哉異代不同時。
700年充滿苦難的回族歷史,磨難重重,文化不昌。諸賢困頓,遺存有限。雖是吉光片羽,優(yōu)游其中,足令后人撫卷動心,開卷啟智。仰思俯察,學貫儒伊者宗教學者當是回族文化脊梁。此外文學、史學、教育學、醫(yī)學、天文學、武學,近年又有回族學,成就斐然,不乏俊秀。
生命有限,知識無涯。東坡老有“博大精深”之論。諸學融匯而致博大,學識專一而致精深。博大在于打通眾多知識邊界,縱橫貫通,特辟新境。此種學者謂之通才。專于一學一術,挺進開掘,務求精深,此類學者謂之專才。通才、專才,各有所長,別有風光,卻又相生互補,各領風騷。皆有可能成為一代大師。
無須評述專才、通才的二者短長。但是回顧歷史,不容置疑的是專才易求,通才難得。進入今天后現(xiàn)代時代,知識邊界互相交叉,知識內涵相互融通,通才更為現(xiàn)實所需要,所謂“T”型人才,即是通才的標的。
人類文明史上,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達·芬奇,應是被世界文明共同認定的通才之最高典范。他挑戰(zhàn)人類智能的極限。只是粗略地列舉,達·芬奇在天文學、數(shù)學、醫(yī)學、地質學以及繪畫、雕塑、音樂、文學等方面無一不通,無一不精,而且至今無人超越。倘對通才降格以求,中國也不乏通才,遠者曹操、蘇軾、朱熹……近者王國維、胡適……不多列舉。
僅有700多年歷史的回族,有專長可稱專才者頗多。工精力深,術業(yè)大成,構成了回族的文化根脈。僅以20世紀來說,宗教學者馬堅、陳克禮……史學學者白壽彝、楊志玖……文藝大師馬連良、李德倫……。若以通才標準而求之,可謂鳳毛麟角。略作推舉明代有李卓吾,清代有蔣湘南。近世當推孫幼銘?;蚩缮杏羞M入通才之列者,恕我孤漏寡聞。
通才標志,認知系統(tǒng)絕不單一,見識高遠、情趣廣泛,博采兼收,一切可用之學雖是陌生,皆可化而為己所用。他們以博見長,非常關注自身才智全面發(fā)展,這既是敏而好學,且又是天性自然。由于他們關心時勢,深入現(xiàn)實縱深,必須具備多元學識,憑借對多元學識的運用,來迎接諸多文化支撐的方方面面的挑戰(zhàn)。通才是特立獨行的、具有社會使命感的那些博學的學人。
通才有學術智慧,他們直面復雜的社會人生,能給予多樣的解讀,多樣的處理。在一切對我都不陌生的自信中,敢于拼搏,敢于承當。然而學術智慧,不能與人生智慧相等。通才往往處境艱危,困于重重逆境之中,哪怕是身處絕境,人微言輕,卻仍保持著“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堅毅。他不可摧折的自覺意志,很難被瓦解、消融。通才每每是在時勢擠壓、錘煉中,被時勢造就而成。
現(xiàn)實需要縱橫捭闔于復雜的善惡交攻中的通才。通才的產生,實乃時之所期,勢之所需。
回顧歷史上的通才,我作出了上述結論。既是泛泛而談,也是對孫幼銘先生一生的歸納。他是亂世通才,而且是個急流勇進的斗士。我們拋開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拘囿,跨入中華民族歷史洪流中,從“這一個”歷史橫斷面中,去品味人民浸透的血淚,去傾聽他們無聲的吶喊,去透視他們心底淤積的愛與仇。那個時代的確需要眾多的孫幼銘。不應求全責備于前人的某種局限性。我們反躬自問,倘與先生同時,自己能否用鐵肩擔起道義,妙手寫下多領域、多題材、多體裁、多主題,敢言他人不敢言的雄文?
孫先生奉伊守正,崇儒稽古,關心國事,匡維世教,無私地投入了他所追求的光明理想。他文涉古今,敷陳宏辯,獎善驅惡,摒棄空談,揮筆千鈞,承擔著文人應有的文化使命。他投身政壇,不阿不附,贊畫政務,無懼權貴,是個積極入世,不與世浮沉的干才。綜觀幼銘先生短促一生行止和他所留下的文章筆墨,可以用“守清悟兩世,葆真性中天”,為之論定。
面對腐蝕人心,摧折人才的亂世,多少人終于沉淪,而孫先生堅定不移,依然故我。他沒有人格塌陷后,精神失據(jù)的困惑或迷茫。這本文集印證著我的評價。
孫幼銘堅守著他的人生規(guī)范,不斷朝著他既定目標前行。歷史,宿命地注定了他是個悲劇人物。他把精神財富留給了未來,遠傳千秋。無數(shù)后人的掩卷深思,心靈豁然,拍案而起,這一切情景,將構成他身后演繹不盡的喜劇人生。
上述評說,倘,謂予不信,且打開這一文集,低眉細細攻讀,放眼品察人生,方知非是亂彈、或是懷抱琵琶另有別彈。何況,先生早已遠去,他的后人并無時髦的現(xiàn)代榮華。
且以詞兩闕作結。
調寄《醉太平》
水漫歧路,山遮望斷,姸媸混淆目亂。特慈君慧眼。
戰(zhàn)云滴血,乾坤逆轉,黑鞭起落腥羶。揮筆凈地天。
崇伊尊儒,博學通貫,肝膽日月高懸。闊步兩世間。
才兼文武,踐履唯先,救心治世無偏。族教一奇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