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一

（合肥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合肥230601）

自1980年代以來，研究吳組緗小說的人逐漸增多，有不少學界同仁總是有意無意地把吳組緗與左翼作家聯(lián)系在一起。確實，他們之間有一些共同點，如對社會的剖析和批判。但也有一些差別，如吳組緗對政治的疏離，他更多關(guān)注的是底層人們的掙扎，尤其是“人的異化”方面，滲透著對當時社會的文化批判、經(jīng)濟批判和社會批判。本文引入“異化”這一概念來深入地剖析吳組緗作品的精髓，凸現(xiàn)“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進步作家對人的文學和人道主義精神的堅守，以期促進吳組緗小說研究的深入，甚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一、人異化為“鬼”

從詞源上看，“異化”一詞來源于拉丁文Alienatio，主要涵義是轉(zhuǎn)讓、脫離、疏遠等。異化概念第一次被黑格爾賦予了深刻的內(nèi)涵，但異化在黑格爾那里，“只是純粹的即抽象的哲學思維的異化”［1］118。費爾巴哈則認為，異化只能是人的異化，即異化是人的本質(zhì)被改變和毀滅的狀態(tài)。馬克思指出，人的異化，就是主體作為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活動成為“不依賴于他，不屬于他，轉(zhuǎn)過來反對他自身的活動”［1］51。南斯拉夫“實踐派”的重要代表人物G·波特洛維奇認為：“所有的異化，歸根到底只有一種：它們只不過是人的異化的不同方面，也就是人異化于人的‘本質(zhì)’或‘天性’，異化于人性的不同形式而已?！保?］554可以看出，所謂的“異化”，其實就是 “人的異化”，它的核心內(nèi)涵是人的本質(zhì)的改變或人性的扭曲。由于人的最根本屬性的喪失，人就失其為人，淪為“精神上和肉體上非人化的存在物”［3］91。

中國先秦儒家是以“仁”為核心內(nèi)容，“禮”為表現(xiàn)形式的一套倫理學?！叭省笔恰皭廴恕钡囊馑迹岸Y”是一套維護封建等級秩序的道德規(guī)范和社會規(guī)范。到了漢代，董仲舒提出的“三綱”繼承了先秦儒家“五倫”的君臣、父子和夫婦三種基本關(guān)系，但失去了“五倫”的合理性的依據(jù)，由雙方對等的權(quán)利和義務關(guān)系轉(zhuǎn)化為單方面服從的義務關(guān)系，從而使臣、妻、子喪失了自己的獨立人格，成為君、夫、父的附屬品?！叭V”構(gòu)成了封建禮教的核心內(nèi)容，實質(zhì)上是奴隸道德，正如魯迅所說：“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shù)見不鮮的?！保?］126

在封建倫理與人的需要方面，先秦儒家提倡“節(jié)欲”，也就是說，封建倫理與人的需要之間不是對立的。如孟子說：“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焉。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焉?！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到了宋明時期，理學家們雖然沒有完全排斥人的欲望和需要，但是強調(diào)天理與人欲之間的對立，封建綱常禮教就是“天理”，如果讓人欲任其發(fā)展，必將破壞封建等級制度和社會秩序。正如朱熹指出：“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保?］224－225由于長期以來理學家的宣傳和封建統(tǒng)治者的利用，綱常禮教不僅成為人們的內(nèi)在信念，也成為普遍的社會輿論，從而嚴重地扭曲和束縛了人性的自然發(fā)展。

在封建專制文化中，婦女處在社會的最底層，是奴隸中的奴隸，受到“政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夫權(quán)”四大繩索的束縛。正如魯迅指出，中國古代社會把人分成十等，上至君王下至仆臺，“但是‘臺’沒有臣，不是太辛苦了么？無需擔心的，有比他更低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長大，升而為臺，便有更卑弱的妻子，供他驅(qū)使了。”［6］215－216恩 格 斯 在 《家 庭、私 有 制 和 國 家 的 起源》中指出：“母權(quán)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quán)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保郏?］53

在男權(quán)社會中，婦女是“他者”，成為男性發(fā)泄欲望和繁衍后代的工具，由于她們在經(jīng)濟上無法獨立，所以成了男性的附屬物，沒有獨立的人格和尊嚴?！霸诩覐母浮⒊黾迯姆?，夫死從子”（《儀禮·喪服》）的“三從”和“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周禮·天宮》）的“四德”是中國古代女性遵從的教條。她們沒有選擇丈夫的權(quán)利，只有服從家族的義務，尤其是宋代以后，由于受到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浸染，女性的地位更加凄慘，她們不僅沒有婚姻自主，而且丈夫死了以后還要“從一而終”，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甚至未婚女就要為夫家守節(jié)。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受到西方現(xiàn)代先進文明的影響，城市男女開始自由戀愛，但在偏僻的皖南農(nóng)村，由于受到幾千年來封建倫理的影響，尤其是宋明理學的教化，受到封建禮教毒害更深。封建道德規(guī)范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社會風俗，融入到人們的思想和血液之中，編織成一張束縛人們言行的羅網(wǎng)。吳組緗用他手中的筆寫出了舊時代皖南鄉(xiāng)村婦女悲慘的一幕。《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年輕時聰穎靈巧，與叔祖私塾里聰明年少的門生互生愛慕之情并約會，可是這在當時的皖南農(nóng)村是不能容忍的。按照封建倫理的要求，只有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兩性的結(jié)合才是合乎“禮”的，自己沒有戀愛婚姻自主權(quán)。而二姑姑與那個門生卻順應人性的要求，試圖擺脫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束縛，反抗封建禮教對人的異化，但后果可想而知，遭到了人們的唾棄，“人人夸說的繡蝴蝶的小姐一時連丫頭也要加以鄙夷”［8］91。后來少年因為赴京趕考，翻船身亡。如果說二姑姑與門生相戀相合是悲劇開始的話，那么二姑姑抱著靈牌做了新娘，則是悲劇的深入。在這里，二姑姑不僅失去了尊嚴，也失去了自由。菉竹山房如同囚禁二姑姑的牢籠，于是二姑姑異化的程度更深了一層。當我與阿園看望二姑姑時，發(fā)現(xiàn)她：“那張蒼白皺摺的臉沒多少表情。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臉龐同一調(diào)子：陰暗，凄苦，遲鈍?！保?］93從這段文字里，我們看到二姑姑儼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心人”，沒有一點生命的活力。作者大肆喧染菉竹山房的“鬼氣”，如蘭花與二姑姑的“鬼話”，房間里的“鬼設(shè)”，二姑姑與蘭花念經(jīng)的“鬼聲”，尤其是最后窗戶上的“鬼臉”，把“鬼氣”推到了頂點。通過這些描繪，作者暗示菉竹山房就是一座墳墓，二姑姑早已由一個“活人”異化成了一個“活鬼”。

《X字金銀花》中的年輕少婦，小時候是個可愛懂事、心靈手巧的小姑娘，然而最終淪落為荒郊野嶺的“孤鬼”，失去人的尊嚴，因為難產(chǎn)而慘死。小說在文尾交代了少婦的情況：“那女人是個寡婦，因為年輕，做了為社會所不容的事。家里已經(jīng)沒人，想偷偷到外婆家來求舅父幫助。但舅父是個名教中人，又過于固執(zhí)，因此鬧下這場慘事?！保?］119這段文字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禮教把“人”變成“鬼”的罪惡。

《金小姐與雪姑娘》中的金小姐，由于受到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雖然她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但在戀愛婚姻觀上，卻認為父母包辦比自主好，在內(nèi)心深處自覺接受了封建禮教所安排的一切，沒有反抗和懷疑，封建禮教已內(nèi)化為她思想意識的一部分，這是“自愿異化”的一個典型。她覺得“這戀愛只能給青年以麻煩，以苦厄，反不如父母代庖來得干脆”［8］59。她認為：“這社會，是男人的世界和社會。她是個軟弱安分的女人，沒本領(lǐng)反抗，干脆就死心踏地的屈服?！保?］60封建文化腐蝕了她的靈魂，她外表時尚，但內(nèi)心空洞，失去了生氣和活力，正如她自己所說：“生在人世，反正是行尸走肉。”［8］70她的生命熱情，雖然短暫地被“我”點燃，但最終因“我”的離開而熄滅。

二、人異化為“獸”

管仲說：“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保ā豆苤佟つ撩瘛罚┈F(xiàn)代人本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有五種需要，依次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嚴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需要。低一級需要得到相對滿足后，才會追求更高一級的需要。需求越低級便越強烈，因而也就越優(yōu)先?！吧鏌o道德”，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社會道德和個人尊嚴顯得蒼白無力，不堪一擊。

《官官的補品》中“我的奶婆”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只得賣自己的“奶汁”給“我”（官官）當補品。在“我”的眼里，“這婆娘真蠢的如一只?！保?］76。在這些上層的人看來，底層的人們沒有人的價值和尊嚴，有的只是動物的價格。在當時的皖南鄉(xiāng)村，封建意識還非常濃厚，但是為了掙錢，“奶婆”不顧“男女有別”，在“我”——一個年輕的男子面前不得不袒胸露乳。而“奶婆”的丈夫小禿子，為了回家的路費，只得出賣自己身上的血。作家在小說中有意暗示著：對于官官這些上層的人來說，“奶婆”、小禿子等下層人們只是給他們提供吃喝玩樂和補品的“奶牛”和“水?！倍选?/p>

小說《黃昏》中借用“我的女人”之口這樣寫道：“如今在村上住家的人，東西眨不得眼。年紀輕的漢子都找不到營生做，飄飄蕩蕩的，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沒娘老婆的，就偷別人家的?！保?］102求生的欲望使得原本純樸寬厚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沒有了道德觀念，經(jīng)濟的崩潰導致了道德的崩潰。荀子說：“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婺笥诜郑帜笥诙Y?！保ㄜ髯樱骸斗窍唷罚┮馑际钦f，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就在于人有道德仁義，如果沒有了這些，人就和動物無異了。

《天下太平》中的王小福憑著自己的勤勞、忠厚和本分，升到朝奉，然而由于三十年代世界經(jīng)濟危機的爆發(fā)，外國資本和商品涌入中國，導致他所服侍的店鋪倒閉，他只得失業(yè)在家，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嘗試著各種營生，甚至為了一己之私去搶別人砍桑樹的活，但最終都未能如愿以償。他的內(nèi)心麻木了，“自己從前做人的心念，都漸漸模糊了”［8］195。為了給自己的妻兒一口飯吃，一床被蓋，他已經(jīng)沒有道德意識了，把手伸向了隔壁與他一樣貧苦的阿富嫂。在一切努力終告失敗之后，為了籌得去外埠的盤纏，他偷神廟頂上的“一瓶三戟”換錢而摔死。一個勤勞節(jié)儉、忠厚安分的人，卻不能憑自己的本事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最后被逼去偷，說明了那個社會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吳組緗在《談〈阿Q正傳〉》中這樣理解阿Q的偷竊行為：“偷竊，是他的最后的可能的斗爭方法，也是他的處境與遭遇逼迫出來的。一個善良的勞動人民，本來可以依靠他的勞動而生活，但是當沒有了勞動求食的可能，又無別的反抗之道可循，他就只有偷竊了?！保?］230

《樊家鋪》中的小狗子勤勞聰慧，原想通過自己的勞動過上好日子，但當時的社會不允許。先是養(yǎng)蠶虧了本，后是稻子跌價，還不起租錢，萬般無奈之下鋌而走險去搶劫，結(jié)果鬧下了人命。小狗子的妻子線子為了救自己的丈夫，氣急敗壞之下用燭臺刺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是一起人倫慘劇。小說中的小狗子、線子嫂本性上都不能說是壞人，是社會把他們逼成了壞人。在這里，親情被異化，人性被異化，為了生存，為了錢財，人們喪失了起碼的道德感。

三、結(jié)語

“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文壇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開始關(guān)注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和人的地位，尤其是周作人《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發(fā)表以后，新文學增強了對人道主義的書寫。周作人說：“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保?0］8“人道主義就是主張要把人當作人看待。人本身就是最高目的，人的價值也在于他自身?！保?1］21正如康德所說：“不要把任何人作為手段，而應作目的看待?！保郏?2］231把人當作目的，就是要把人當作人看待，就是尊重人的尊嚴和價值。異化是不把人當人看待。

吳組緗秉承“五四”新文學的精神，堅持人道主義立場，他自認為《官官的補品》“帶上了些人道主義的色調(diào)”［13］371。這和他受到魯迅和茅盾的影響有很大的關(guān)系。魯迅先生的“立人”思想深刻地影響著他的小說觀。茅盾小說中的社會批判的內(nèi)容，也給他的小說烙上了深深的印記，兩位大師的作品滋養(yǎng)著他的小說。

吳組緗小說通過封建禮教把人異化為“鬼”，達到對封建文化的批判；通過中國三十年代社會把人異化為“獸”，達到對當時經(jīng)濟和社會的批判；通過資本主義的生活和消費方式把人異化為“物”，達到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作為一位三十年代具有左翼傾向的作家，吳組緗用作品告訴人們：當時的社會已經(jīng)由經(jīng)濟崩潰引起了道德崩潰，而道德是維系一個社會存在的基礎(chǔ)。作家借用《梔子花》中人物大堂叔之口說出：“中國的社會，不徹底革一次命，也真沒有出路！”［8］46吳組緗在小說中預示著中國發(fā)展的方向和前途以及對未來社會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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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李春雨，楊志.中國現(xiàn)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上［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11］汝信.“人道主義就是修正主義嗎”［C］／／人性、人道主義問題討論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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