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宏艷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510006)
《申報》自其創(chuàng)刊起便大量刊登舊體詩,從1872年5月2日發(fā)表南湖蘅夢庵主的《觀西人斗馳馬歌》到1890年3月21日刊登《詞壇雅鑒》后,方才停止刊收一切舊體詩詞及零星稿件。近二十年時間里,《申報》刊登的舊體詩數(shù)量多達萬首。由于總體文學成就不高,這一部分文學作品多受冷落。然而,早期《申報》正是通過大量刊登舊體詩實現(xiàn)了吸引士人關注、凝聚文人群體乃至提高報紙銷數(shù)的初衷。同時,麇集于上海的失意文人、洋場才子亦憑借報刊這一新興媒體,詩詞應酬、往來唱和,積極在近代都市空間中不斷開拓新的交際網絡和詩壇風氣。
早期《申報》文人群體是指以《申報》為核心的報人群體、作者群體和讀者群體這樣一個逐漸向外圍擴大的文人群體。魯迅先生曾說:“上海過去的文藝,開始的是《申報》。要講《申報》,是必須追溯到六十年以前的。但這些事我不知道。我所能記得的,是三十年以前,那時的《申報》,還是用中國竹紙的,單面印,而在那里做文章的,則多是從別處跑來的‘才子’?!保?]291-292所謂“從別處跑來的才子”,既指發(fā)揮核心作用的主筆、編輯群體,又指積極投稿的《申報》作者群體以及絕大多數(shù)的讀者群體。
19世紀末20世紀初,科舉制的廢除與上海租界的興盛使得江浙地區(qū)大量的文人士子紛紛涌入上海。失意文人在滬濱的麇集,促進了口岸文風之變遷,通俗文學遂蔚為大觀。正如歷史學家王爾敏所言:
江浙文風鼎盛,為全國之冠?!窦韧V箍婆e,考試無用,仕途湮塞,舉子棄學,儒師失業(yè),各奔謀生之路。別無他能,只有就近奔赴江海口岸,賣文求活,乃不能不棄八股而著小說。因是多用筆名,不肯暴露真名。適報刊發(fā)達,相得益彰,得風氣之先者,成名最速,然此名已非彼名也。略考此期通俗文學作者,多流寓于通商口岸,又多為江、浙、閩、廣四省文士,且多為舉人秀才,豈是偶然而有?[2]74
早期《申報》文人多是一些科場失意的士子,他們在國人普遍沉醉于舉業(yè)的時代氛圍下,艱難生存于新聞性與文學性此消彼長的報刊文學空間,為近現(xiàn)代上海地區(qū)文學與報刊的結合做著有益的嘗試。從江浙到滬濱,一方面,地域的遷徙使他們脫離了以往建立在親緣和地緣關系上的友朋鄉(xiāng)誼;另一方面,身處陌生的都市,他們亟切需要重新建立文人交際網絡,在往來唱和之中尋找身份認同。一時間,海上詩社蔚然興盛:“滬上雖一逐利之場,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然其間不乏騷人遷客、逸士遺民,或海濱高蹈,或澤畔行吟,或同王粲之離家,或似梁鴻之賃廡,或效晏嬰之近市。因聲氣相感而自然集合者……詩社前有盟鷗社、麗則吟社、希社,惜皆未久。繼起者有秋聲詩社,旋改鳴社,外省之名士加入者亦不少,成立迄今二十年矣?!保?]46
這一時期匯聚滬濱的洋場才子除了可以憑借文人結社進行詩酒雅集的泉林之會外,還可以依賴新興的報刊媒體與潛在的讀者群體進行往來酬唱的文字神交?!渡陥蟆肺娜巳后w就是在這樣一種新型唱酬關系中建立起來的。
邱煒萲在《五百石洞天揮廛》中說道:“數(shù)年前嘗聞滬上寓公,有李芋仙,其人與王紫詮、何桂笙、鄒翰飛、錢昕伯諸名士先后襄理西人美查所設華文日報,號曰《申報》者。復以其暇日,提倡風雅,發(fā)揮文墨壇坫之盛。詩酒之歡,佳話一時,頗云不弱?!保?]159例如袁祖志、葛其龍、江湄等人正是通過大量創(chuàng)作舊體詩并發(fā)表于《申報》而逐漸與蔣芷湘、錢昕伯、黃式權、蔡爾康等報人群體建立起文學交誼的。在這種多重互動的文學活動中,《申報》起到的是凝聚與核心的作用。
袁祖志,字翔甫,號蒼山舊主,袁枚之孫,寓居上海期間以創(chuàng)作洋場竹枝詞而聞名:“錢塘袁翔甫大令祖志,風雅好事。寓滬有年,嘗即目所耳聞之事賦成竹枝詞百余首,纖悉無遺,文言道俗,手民甫竟,幾于無翼而飛。”[5]131晚年結廬稱吟社,有《談瀛閣詩稿》。袁氏曾筑“楊柳樓臺”,為海上文人詩酒唱和之地:“四海名賢競唱酬,壁間珠玉播千秋。隨園文宴今誰繼,要讓先生出一頭?!保?]
1883年袁祖志有域外之旅并創(chuàng)作了一組《海外懷人詩》,其中包括錢昕伯、何桂笙、蔡爾康等《申報》主筆:
霧里看花花不老,花間酌酒酒彌香。買絲不把平原繡,君抱高才我意降。(錢昕伯)
眼底明于水一泓,胸中容得酒千斛。甜吟密詠人人服,獨讓高昌寒食生。(何桂笙)
詞成絕妙有誰入,白石新聲此緒余。我有樓臺傍楊柳,曉風殘月合卿居。(蔡爾康)
三長才學識能兼,下筆千言信手拈。眾口莫嗤持論激,由來時事賴針砭。(沈飽山)
才侈千言成頃刻,更從五字費推敲。羨他雙管能兼擅,何事卑官苦系匏。(蔡寵九)
葛其龍是《申報》早期的積極投稿者,最初大量創(chuàng)作洋場竹枝詞并發(fā)表于《申報》,之后由于積極參與蔣芷湘所發(fā)起的消寒雅集而與《申報》文人建立了深厚的私誼關系。1872年12月25日,云來閣主在《消寒雅集唱和詩》中談到蘅夢庵主蔣芷湘與龍湫舊隱之間因雅集唱酬而建立的交誼關系:“浪跡海上半年矣,秋間旋里兩閱月,殊有離群之感。昨甫解裝,蘅夢庵主告余曰,自子去后,吾因龍湫舊隱得遍交諸名士,頗盛文讌,余甚羨之,復聞有消寒雅集,不揣弇鄙,愿附末座因和蘅夢庵主原倡二章即塵諸吟壇印可?!保?]
1873年年初,蔣芷湘有回鄉(xiāng)之舉,龍湫舊隱遂作《蘅夢庵主以歸舟感懷詩索和仍用贈別原韻酬二律郵呈》為其餞行。隨后,蔣芷湘在1月21日《申報》上刊登自己的唱和之作《歸舟感懷滬上故人即用龍湫舊隱贈別原韻,成詩二章,錄請云來閣主和正即乞諸吟壇同和》,表達了與龍湫舊隱等友人的唱和交誼:
為想團欒餞歲筵,孤舟爭耐暮寒天。分牋賭酒懷前約,水柝邨燈亦夙緣。感舊未忘衢雪路,思親再譜望云篇。不須追憶琴尊柬,枯坐篷窗已惘然。
忽忽打槳總嫌遲,鵡水鴛湖路未難。聽水乍驚游枕夢,計程終系故園思。難酹赤鮶來潮愿,已誤黃羊祀灶期。多謝諸君齊屈指,霜華正是壓篷時。
《海上花列傳》的作者韓邦慶在鄉(xiāng)試屢挫后旅居上海,與《申報》主筆錢昕伯、何桂笙等交游,胡適在《海上花列傳》的序言中說:“作者常年旅居滬瀆,與《申報》主筆錢昕伯、何桂笙諸人暨滬上諸名士互以詩唱酬,亦嘗擔任《申報》撰著;顧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論說外,若瑣碎繁冗之編輯,掉頭不屑也?!保?]353-354韓邦慶不以交際著稱,但他的交際網絡仍然頗為可觀:“三五年來,其愿與予為友,而予亦能舉其姓名者,又五百余人;其相周旋晉接者,日常數(shù)十輩?!保?]
除了報人與作者群體的唱酬之外,《申報》文人更為廣泛的唱酬活動發(fā)生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唱酬中。人們開始以仰視的態(tài)度看待報刊,且抱著感激的態(tài)度盼望詩歌能夠被《申報》采納:“貴館申報百事全刊,四方畢達,竊作短吟描成長恨,萬望付諸梨棗傳及關山。倘愿慰重逢則恩銘五內矣。”[10]
滇南香海詞人楊稚虹曾高度贊譽申報館之文學活動:“貴館握江淹之彩筆,攜李賀之錦囊,論事則琴座生風,摛詞則銀臺浣露。雞林賈客愿易名篇,鳳詔詩仙爭抄杰句,固已播風流之窟,蜚聲翰墨之場矣?!保?1]可以說,從報人群體到作者群體再到讀者群體,圍繞《申報》,通過詩詞唱和、往來應酬,建構了一張龐大的海上文人唱和與交際網絡。
報人群體不一定是每一次滬上文人大大小小雅集的中心,但卻是報刊唱酬的主持者與傳播者。具體而言,正是報人群體決定了《申報》上文人唱酬主題的持續(xù)性、風格的融通性以及時間的延續(xù)性等關鍵因素。以《申報》第一任主編蔣芷湘為例,他于1872-1875年間在申報館主持筆政,期間《申報》多次大型的文人唱和都是由他發(fā)起和組織的。
1875年,顧敬修曾在《申報》上發(fā)表文章,贊譽蔣芷湘為:“蘅夢庵主乃武林名孝廉,倡雅會于東南,士林望重,建騷壇于滬瀆,《申報》紛馳。”[12]蔣芷湘在擔任《申報》第一任主筆期間,一方面大量刊發(fā)洋場竹枝詞等舊體詩,吸引讀書人的關注;另一方面在文人群體中多次發(fā)起詩社活動,并將這些往來唱和之作登諸報刊,從而在海上文人中形成了一種具有公共領域性質的詩詞唱和傳統(tǒng)。
蔣芷湘,字其章,浙江杭州人,曾用蘅夢庵主和小吉羅庵主之名在《申報》發(fā)表文學作品。19世紀70年代末,中國新聞觀念尚不成熟,社會認為新聞從業(yè)人員尤其是讀書人受雇于西人報館是士風的淪喪。由于資料缺乏,除了《申報》資料外我們無法獲得更多早期報人參與海上文壇與唱酬活動的史料;然而,通過報刊詩文的條分縷析,依然能夠考察他們在海上酬唱活動中所起到的核心作用。
早期《申報》的舊體詩稿源主要有兩種,一為作者投稿,一為主筆約稿。事實上,在人們還未形成閱報習慣以及并不清楚《申報》征集稿件的體裁選取、風格傾向等問題之前,《申報》主筆的約稿及其自創(chuàng)稿往往帶著一種鮮明的示范性和導向性,是早期文學稿件的主要來源。
1872年創(chuàng)刊號的《申報》上刊出“概不取值”的廣告后,蔣芷湘隨即在第二號上以南湖蘅夢庵主的筆名發(fā)表了《申報》第一首詩歌——《觀西人斗馳馬歌》。同時,他“特勤知搜討,遍訪知交”[13],利用廣泛的社交網絡在江浙文人中訪求舊體詩,以保證編輯方針的持續(xù)性和連貫性。由于蔣芷湘的不懈努力,《申報》詩歌吸引了越來越多士人的關注,申報館接受的稿件也日益增多,以至于無法滿足士人們一一刊登的需求。于是,1872年11月,《申報》另外開辟文學專刊《瀛寰瑣紀》,輯錄《申報》無法容納的詩詞歌賦。
蔣芷湘對《申報》文人唱酬的核心作用集中體現(xiàn)于1872年年底至1873年初發(fā)起的四次消寒雅集中。
1872年5月2日刊登第一首舊體詩之后,《申報》中的舊體詩刊載一直處于一種較為隨意的狀態(tài)。就數(shù)量而言,多的時候一日刊登數(shù)十首舊體詩,少的時候甚至十數(shù)日才刊登一首,其中并無明顯的規(guī)律可循,大概這一時期舊體詩的刊登狀況需要根據(jù)稿件質量以及當日的版面狀況而定。從刊登作品的內容來看,絕大多數(shù)是具有通俗性質的洋場竹枝詞,極少部分是文人述懷寫意之作。也就是說,在《申報》創(chuàng)刊8個月的時間內,無論是舊體詩的刊登數(shù)量還是題材內容,都不具備持續(xù)性和規(guī)律性。然而,從1872年12月25日開始,蔣芷湘在滬上文人之間組織并發(fā)起了四次消寒雅集,并在《申報》上大量刊登唱和之作,在更廣闊的媒介平臺上掀起了海上文人往來唱酬的熱情。
海濱難得訂心知,煮酒圍爐興不支。琴劍自憐孤客況,壺觴如行故人期。清游留伴花枝醉,名跡欣從草稿披。(是日席間出諸同人唱酬詩札示客)頗愧不才叨末座,諸君風雅盡吾師。
旗鼓向當張一軍,狂吟意興讬初醺。夢中紅蝠猶能幻,曲里黃顰已厭聞。但得神交逾蒨雨,自堪眼界拓層云。旅游愧領諸君意,愿作申江結客文。
這兩首為云來閣主的和作,作者點明了本次雅集的時間與地點:“壬申長至日同人作消寒雅集于怡紅詞館,漫成二律用索和章,”并向廣大讀者提出了征求和作的要求。
相逢蒨雨復新知,酒力難勝強自支。正擬還比聯(lián)雅集,漫教湖上話聯(lián)期。金樽檀板心常戀,玉軸牙簽手亂披。才調如君真獨步,不當論友合論師。
嚴申酒令比行軍,一盞初傾我已醺。吟社好從今日啟,清歌猶憶昨宵聞。旋看東閣飛紅雪,(第一集分詠紅梅四律)應遣旗亭賭白云。藏得虞山遺集在,圍爐重與賞奇文。(蘅夢庵主藏有牧齋外集消寒第二集擬以命題故云)
這兩首是蘅夢庵主的原倡之作。蔣芷湘將消寒雅集第一集的題目定為“分詠紅梅四律”,而由于他本人藏有錢謙益的《牧齋外集》,遂以此為消寒第二集的題目。由這兩首詩的內容可以確定,蔣芷湘是消寒雅集第一集與第二集的召集者與主持人。
此外,當時著名的滬上文人龍湫舊隱葛其龍亦參與唱和,并肯定了蔣芷湘的文壇盟主地位:
人生聚處渾無定,但得相逢醉莫辭。依柱狂吟發(fā)清興,搔頭傅粉故多姿。眼前行樂宜如此,身外浮名不自知。十幅蠻箋一尊酒,破窗風雪約他時。
江鄉(xiāng)小別三千里,寒意裁添四五分。北轍南轅誰似我,酒豪詩圣屬諸君。卻逢裙屐聯(lián)高會,自哂疏狂愧不文。孰是騷壇主盟者,醉抗健筆張吾軍。
隨后的半個月時間,蔣芷湘又相繼發(fā)起了第三次雅集和第四次雅集。1873年1月13日的第三次雅集以《詠雪美人》和《雪和尚》為題,1月21日的的第四次雅集緣起于海上文人為蘅夢庵主蔣芷湘赴杭州餞行。經由《申報》這個廣闊的傳播平臺,蔣芷湘發(fā)起的四次消寒雅集得到了滬上文人的積極回應。從1872年12月25日至1873年1月21日雅集舉行期間,《申報》每日以4-8首的頻次,共刊登了172首《消寒雅集》唱和之作。
蔣芷湘對于《申報》文人唱酬活動的核心作用,除了可從文學文本的內容與數(shù)量方面進行考察之外,還可以結合近代新聞發(fā)展史的特殊情境下報刊主筆的職責來考量。
19世紀末,中國報界尚處于幼稚時代,一切報刊體例均屬于草創(chuàng)階段。在訪員階級尚不成熟、新聞稿件欠缺的時期,報刊編輯必須長期面對新聞稿件匱乏這一難題。而此種窘境至歲末年初則尤為突出,著名報人孫玉聲在《報海前塵錄》中曾有詳細陳述:
辦報昔苦材料艱窘,己言之矣,然而一年之中,其艱窘尤當以歲除為最……獨至夏歷歲除,昔時北道封河,新聞已慮稀少,逮至十二月十八十九或二十日起,各官署一律封印一月,不理民刑各事,而各外埠皆無案牘訪報,雖本埠英法公廨,……至二十六七日起,亦須停讞十日左右,必正月初六七方復開庭,于是報材乃更枯澀。矧彼時郵局尚未成立,無論何種信件,皆須由信局遞寄,途中已感困難;十二月二十五起,各信局又一律封班,必至次年正月初五復開,遂致此十日中,竟無片紙只字到滬。主筆益苦如無米為炊,雖巧婦亦無從著手,乃不得不先自綢繆,預將京報中之奏摺留出,并自撰詩文等稿以補之;不足,則選擇外來之詩文以補苴……窘態(tài)畢露,家家均無可諱言也。[14]
按照孫玉聲的說法,每年的歲末年初,航道封河、公廨封印以及信局停運造成新聞材料的極度枯窘,滬上各大報刊不得不以多種方式填充新聞版面。其中,刊登報人自撰的詩文稿件或者是外來的詩文稿件無疑是最受士人歡迎的方法。
明白了這一背景,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蔣芷湘在主持《申報》的前8個月內都沒有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詩詞唱和,卻在1872年12月25日至1873年2月18日間連續(xù)發(fā)起了四次消寒雅集。除了這次消寒雅集之外,蔣芷湘還與葛其龍等洋場才子陸續(xù)發(fā)起了白桃花吟社、消夏社、聚星吟社、玉蘭吟社等文人雅集唱酬活動。正是通過這些頻繁的唱酬活動,《申報》吸引了一大批穩(wěn)定而廣泛的士人群體的關注;同時,蔣芷湘也因其特殊身份而奠定了文壇盟主的地位,被友人稱為“龍文延雅譽,牛耳執(zhí)詩盟”[15]、“史筆兼詞筆,才華媲子京”[16]。
在近代上海報紙期刊滌生滌滅的時代,幾乎每一份期刊周圍都匯聚了一批滬上文人和洋場才子。他們依賴報刊媒體所進行的文人唱酬活動類似于一個松散的文社組織,而報刊的主筆則是這個組織的核心人物?!渡陥蟆啡绱?,其他報刊亦如此。報人群體對于海上唱酬風氣的核心作用正如蔣芷湘之于《申報》、蔡爾康之于《滬報》、高太癡之于《同文消閑錄》,李伯元之于《游戲報》、孫玉聲之于《笑林報》、鄒弢之于《趣報》、沈習之之于《寓言報》、王鈍根之于《自由談》、嚴獨鶴之于《快活林》。
洋場才子是一個基于地域因緣聚集的群體,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流派。雖然他們和傳統(tǒng)文人結社一樣進行詩酒雅集、酬唱往來,然而,無論從身份變異、傳播媒介還是詩詞創(chuàng)作范式與風格的變化等方面來看,洋場才子的交誼網絡與傳統(tǒng)文人結社都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首先,從身份變異來看,傳統(tǒng)文人交際網絡的主體絕大部分是處于儒家價值觀念體系之內的士子文人,處于同一文社之內的文人往往存在著地域性與血緣性的私誼關系。因此,傳統(tǒng)文人的交際網絡亦可以看作是家族網絡、友朋網絡、師生網絡、同年網絡、社友網絡等。
而滬上文人所建構的文學交際網絡主體卻是從科舉制度中逃逸出來的失意文人。從地域范圍來看,他們是從江浙地區(qū)流向滬濱口岸的洋場才子,傳統(tǒng)文人交際網絡的家族性、血緣性色彩被都市的陌生化、現(xiàn)代化特征所取代;從價值觀念來看,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逃逸了科舉制度體系,“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的儒家價值觀念在他們的意識中頗為淡泊。
以《申報》為例,早期洋場才子、滬上文人交際網絡包括報人群體如蔣芷湘、吳子讓、錢昕伯、何桂笙、蔡爾康、姚賦秋、沈毓桂、錢明略、沈飽山、沈增理、蔡寵九、黃式權、高太癡、朱逢甲、韓邦慶等,早期主要的作家群體如葛其龍、袁祖志、李芋仙、王韜、鄒弢等,他們之間的文人交誼并不來自于傳統(tǒng)的親緣關系,而是有賴于《申報》這個新興的傳播平臺。借助這個傳播平臺,洋場才子之間進行著互動性的文學活動,在新的都市空間開拓現(xiàn)代性的人際交往空間。
對于第三個層次的《申報》讀者來說,他們與報人群體和讀者群體之間的唱和往來完全是憑借著報刊媒體這樣一個傳播平臺所進行的“文字神交”。例如1872年9月24日,葛其龍在《申報》上發(fā)表《地震書感》;隨后,《申報》上出現(xiàn)了多首和作,士人學子們紛紛表達對葛其龍的仰慕之情:“閱貴館申報屢讀龍湫舊隱大著,清詞麗句,以慷以慨,拜服之至,所恨同游海上得吟佳作未識荊顏,因覺和地震書感一律聊志欽慕,錄請貴館斧政,刊入報中,不識龍湫舊隱見之其肯教我否耶?”[17]東江散人曰:“屢讀龍湫舊隱諸作,清詞麗句佩服良深,不揣鄙陋,特和地震書感一律,敢祈貴館斧削登諸申報以志景仰名流之意?!保?8]
其次,從傳播媒介來看,傳統(tǒng)文人結社往往是小范圍內的詩酒雅集,文人之間唱和的作品主要通過文人之間的詩詞集的出版進行人際傳播。而洋場才子、滬上文人結社除了延續(xù)傳統(tǒng)文人結社方式之外,更依靠著《申報》等媒介平臺,與廣大潛在的讀者群體進行唱和往來,從而具有即時性、延續(xù)性與廣泛性的新媒體特征。
1880年秋,《申報》文人曾在上海豫園大開菊社,關于這一次聚會,黃式權和鄒弢的記載頗有一些出入?!渡陥蟆分鞴P黃式權是這樣記載的:“昔年賦秋生在豫園創(chuàng)菊花會,會設四美軒。疏花瘦石,秋意滿前。紫艷黃嬌,令人作東籬下想。主人慘綠翩翩,詩情淡遠,首倡七絕二首,一時和者如蒼山舊主、龍湫舊隱、瘦鶴詞人、南湖逸史、揖竹詞人諸君,流連嘯傲,別具風流。自賦秋從軍遼沈,此會久不舉行?!保?9]120而《申報》作者鄒弢是這樣回憶的:“庚辰秋九月,長洲姚芷芳、嘉興楊南湖伯潤、金君免癡于海上豫園大開菊社,南湖首倡二絕句,一時中外詩人和者數(shù)百家。柴桑而后,此亦足以自豪亦。”[20]313
兩段文字最大的分歧在于與會人數(shù)的差別。按照黃式權的記載,這是一次在豫園舉行的小型唱酬活動,參與的人數(shù)大概在十人左右;而鄒弢的記載中卻說“中外詩人和者數(shù)百家”,兩者差異相當懸殊。但若結合《申報》文人結社的特點,則這一點不難解釋。黃式權所記載的應該是實際參與豫園菊社的人數(shù),而鄒弢所謂“中外詩人和者數(shù)百家”則指的是唱和作品經由《申報》刊登之后,潛在的讀者群體紛紛應酬唱和,最終形成數(shù)百人唱和的壯觀局面。由此可見,《申報》文人間的報刊唱和已經突破了傳統(tǒng)文人結社人際傳播的限制,能夠在更廣闊的范圍內進行傳播。
借助新興的媒介平臺,《申報》文人之間通過詩歌唱酬所形成的交際網絡范圍之廣已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申報》上常??俏娜酥g的“懷人詩”,透過這些以組詩形式出現(xiàn)的詩歌可窺見文人之間錯落繁復的交際網絡。例如,袁祖志曾出訪歐洲各國,寫下《海外懷人詩》,并刊發(fā)于1883年11月15日《申報》,僅這一組詩就涉及到與袁祖志詩酒唱和的友人共62人,計有:閩釗、金鴻保、汪兆麒、葛元熙、劉文、朱焯、謝國恩、朱樹萱、葛其龍、錢昕伯、金繼、何桂笙、鄒弢、蔡爾康、李毓林、周河清、張鴻祿、嚴錫康、高長紳、王承基、李曾裕、陳寶渠、翁秉鈞、莫祥芝、傅文彩、呂鳴謙、范小蘅、沈飽山、楊誠之、萬劍盟、蔡寵九、黃瘦竹、孫泳甫、朱夢廬、陳衍昌、郭蓮生、梁幼蘭、管斯駿、張兆熊、閩正帆、吳文佑、孫儒伯、吳蘭生、姚少蓮、閔魯孫、劉葆吾、藏道鳴、徐逸生、金爾珍、鄭鶴汀、姚敬堂、章肖珊、舒春圃、萬基、黃正卿、顧芷升、洪辛之、周召臣、胡榛、陳炳卿、張小琴、皮恵之。
最后,文學交際網絡的變異帶來了詩詞創(chuàng)作范式的變化。例如,傳統(tǒng)文人詩詞唱酬多在一個較小的范圍內發(fā)生,且以一唱一和為主要形式;而滬上文人的唱和由于借助了報刊媒介的平臺,所以呈現(xiàn)為公共領域多人唱和的新型方式,此種唱和方式規(guī)模一般較大。再如,滬上文人的唱和題材較之傳統(tǒng)文人唱和功利色彩更為淡泊,而與市民社會興起密切相關的消閑文化品格卻較為突出。因此,在題材選擇上,詠物、宴飲、題畫甚至節(jié)氣、祝壽、冶游等消閑性質的唱和題材所占比重較大。
就文學生產而言,《申報》對文人詩詞的大量刊登徹底改變了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使得文人借助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成為一種時尚,為近現(xiàn)代報紙副刊的誕生提供了范例與借鑒。雖然那些此唱彼和的詩作不免有格調鄙俗的弊病,所謂“此倡彼和,喋喋不休,或描寫艷情,或流連景物,互矜風雅,高據(jù)詞壇,無數(shù)斗方名士,咸以姓名得綴報尾為榮,累牘連篇,閱者生厭,蓋詩社之變相也?!比欢?,《申報》文人借助媒介平臺所進行的文人雅集與詩詞唱和,使得這種傳統(tǒng)的文學活動具有了某種公共領域的性質。同時,亦是憑借這個傳播平臺,脫離了家族與血緣關系的洋場才子和滬上文人得以建構起一張龐大的新型交際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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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鄒弢.登楊柳樓臺呈蒼山詩老.申報.1881-11-10.
[7]云來閣主.消寒雅集唱和詩.申報.1872-12-25.
[8]胡適.海上花列傳·序//胡適文存,第3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
[9]韓邦慶.論交答問.申報.1889-11-20.
[10]寓滬淑娟女史.感懷絕句十六首.1872-12-12.
[11]滇南香海詞人.洋場詠物詞四闕調寄沁園春·并附來書.申報.1872-9-4.
[12]顧敬修.篆香老人贈小吉庵主人序本館附啟.申報.1875-5-29.
[13]刊行《瀛寰瑣紀》自敘.申報館書目.
[14]海上漱石生.報海前塵錄.新夜報.1934-04-19.
[15]鶴槎山農.喜蘅夢庵主見過即以話別.申報.1873-04-02.
[16]昆池釣徒.寄懷蘅夢庵主即此鶴槎山農原韻.申報.1873-04-08.
[17]泉唐歗岑氏草.地震書感和龍湫舊隱韻.申報.1872-09-30.
[18]東江散人漫草.地震書感和龍湫舊隱韻.申報.1872-10-11.
[19]黃式權.淞南夢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0]鄒弢.三借廬筆談//筆記小說大觀,第26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