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加福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為了編撰《四庫全書》乾隆皇帝曾今下達了幾十道圣諭,如果說《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是為后學提供“辯章學術,考鏡源流”之資,那么《四庫全書總目·卷首圣諭》(以下簡稱《圣諭》)則更是具有提綱挈領的功用。在編書過程中,無論是書籍的取舍增改,還是提要的撰寫,體例的安排,多以《圣諭》為依據(jù),有些甚至要經(jīng)乾隆帝親自乙覽,作出具體批示。
《圣諭》涵蓋的范圍非常廣泛,關于撰修該書的主旨,編書的收錄范圍、原則、分類等方面,可以說是撰修整部《四庫全書》的指導思想和框架。其中多滲透出以乾隆為代表的“皇家學派”的文學思想。(“皇家學派”可參考司馬朝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圣諭》對研究《四庫全書》的學術思想,甚至是清前期的學術史提供了大量有據(jù)可依、有證可稽的寶貴文獻資料。
《四庫全書總目·凡例》云:“四部之首各冠以總序,撮述其源流正變,以挈綱領,四十三類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詳述其分并改隸,以析條目。”[1]P18《總目》通篇由序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但“《總目》沒有序,卷首《圣諭》實即《總目》之序。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奉上諭:‘《四庫全書》體大物博,將來成書之日,篇帙浩繁,舉何為序?所有歷次所降諭旨刊之《總目》卷首以當序,事屬可行,且官撰著書亦有以諭旨代弁言者,自不得不如此辦理’”[2]P331。
因而,探討《圣諭》中對編書所產(chǎn)生的具有指導意義的文學思想,有助于我們走進當時時代背景中客觀的把握修書的目的和影響。
歷代都注重禮樂教化,清代也不例外。順治十二年(1655),世祖詔諭禮部云:“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經(jīng)術為本……今天下漸定,朕將興文教,崇經(jīng)術,以開太平?!盵3]P3114適合需要的經(jīng)書編撰成為當務之急。康熙皇帝《日講易經(jīng)解義·序》:“思古帝王立正之要,必本經(jīng)學。”[4]P170“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jīng)學?!盵5]P552雍正皇帝也充分認識到經(jīng)學的重要性:“若無孔子之教,則人將忽于天秩天序之經(jīng),昧于民彝物則之理,勢必以小加大,以少凌長,以賊妨貴,尊卑倒置,上下無等,于名犯分,越禮悖義,所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其為世道人心之害,尚可勝言哉?”[6]P905
可見對興風俗、彰儀禮都能洞若觀火。尤其對儒家的“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等信條,更是以身作則,希冀達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之功用。乾隆皇帝更是將這一信條運用到《四庫全書》的編撰之中,在他的《圣諭》中,就有很多地方不約而同的觸及到了振興風俗,明教化,以便嘉惠后學的目的。如:
其歷代流傳舊書,內(nèi)有闡明性學治法,關系世道人心者,自當首先購覓。至若發(fā)揮傳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俾實用者亦應備為甄擇。①
(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奉上諭)
擇其中罕見之書,有益于世道人心者,受之梨棗,以廣流傳。余則選派謄錄匯繕成編,陳之冊府。其中有俚潛偽謬者,止存書名,彙 為總目,以彰右文之盛。此采摘《四庫全書》本指也。(乾隆三十八年五月十七日奉上諭)
夫大義滅親,父可施之子,子不可施之父,父既背叛,子惟一死以答君親,尚得謂之變而不失其正。 (乾隆四十六年十月十六日奉上諭)
四庫館臣每編完一種書,都要呈由皇帝親自批閱定奪存留,凡有不妥之處都要重新進行刪定。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初六日奉上諭中記載了四庫館臣呈上的書中,收錄有朱存孝編輯《回文類聚補遺》一種,內(nèi)載有“美人八詠詩”,乾隆皇帝認為該詩“詞意媟狎,有乖雅正”。并說道“詩以溫柔敦厚為教,孔子不刪鄭衛(wèi),所以示刺示戒也。故三百篇之旨,一言蔽以無邪。即美人香草以喻君子,亦當原本風雅,歸諸麗則。所謂托興遙深,語在此而意在彼也?!薄敖衩廊税嗽亙?nèi)所列麗華發(fā)等詩,毫無寄托,輒取俗傳鄙謝之語,曲為描寫。無論詩固不工,即其編造題目,不知何所證據(jù)。朕輯《四庫全書》當采詩文之有關世道人心者?!?/p>
乾隆后在《圣諭》中作出訓示,所有‘美人八詠詩’,立即撤出各種詩集內(nèi),有類似者亦由各級編撰官詳細檢查,一并撤出。其目的即是為達到“崇尚雅醇之至意”。因此,在編書過程中對惟離經(jīng)畔道是非者,抨擊必嚴,懷詐挾私熒惑視聽者,摒斥必力。能夠闡明性學治法,關乎世道人心、啟人心智,符合儒家禮樂教化之宗旨的書,應該得到大力推廣和流傳,同時也成為能被編選入《四庫全書》的條件之一。
《四庫全書》在編撰過程中強調(diào)“知人論世”,尤其是于“人品”與“書品”的關系相當重視。這一點在對明朝至清初期的作品進行編選時,運用的尤為嚴格。當然,這里所依據(jù)的人品,并不完全是傳統(tǒng)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禮智信為定奪標準,而更多的從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利益出發(fā),作為衡量的準繩。凡是其身正,有助于維護清室正統(tǒng)、符合“大統(tǒng)”思想、能夠光大正義、彰顯仁愛,等都可納入編修的范圍之內(nèi);反之,那些被統(tǒng)治者認為其為人“不忠不義”,“不仁不孝”或者是其人思想輕誕狂悖,與傳統(tǒng)道德格格不入就會被排斥,輕者著作內(nèi)容被篡改,重者作品被禁毀,嚴禁流傳于世。所以,有學者認為撰修《四庫全書》的是“訪求禁毀”也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如:
雖注疏中多有乖觸字句,彼皆忠于所事,實不足罪。惟當酌改數(shù)字,存其原書,使天下后世曉然于明之所以亡與本朝之所以興,俾我子孫永念祖宗締造之艱難,益思兢兢業(yè)業(yè)以祈天而永命,其所裨益豈不更大。(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諭)
其中有明季諸人書集,詞意抵觸本朝者,自當在銷毀之列。節(jié)經(jīng)各督撫呈進并飭館臣詳細檢閱,朕復于進到時親加披覽,覺有不可不為區(qū)別甄核者,如錢謙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復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則又循跡緇流,均以不能死節(jié),靦顏茍活乃 讬 名勝國,妄肆狂言,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存。自應逐細察明,槩 行毀棄,以勵臣節(jié)二正人心。(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諭)
“書品”不正,詞旨欠雅或有污本朝,其書自然不會被修書者所采納,前文所舉“美人八詠詩”即是此例。而“人品”不佳亦為統(tǒng)治者所不齒,像錢謙益這樣的文學大家,雖著作等身,但身侍二朝,反復變節(jié),為人所詬病,其作品也遭株連為編書者所棄。
這方面最典型當屬李贄,李贄反對“假道學”,反對孔孟學說為權(quán)威和教條,強調(diào)個性解放,批判君主專制,對傳統(tǒng)思想發(fā)起沖擊,被稱為離經(jīng)叛道之人,其“人品”、“書品”皆為編書者所忌諱。他的著作《焚書》被列入《全毀書籍清單》,《藏書》也被作為反面教材的典型僅被例入《總目》別史類存目中,提要稱:“贄書皆狂悖乖謬,非圣無法。惟此書排擊孔子,別立褒貶。凡千古相傳之善惡,無不顛倒易位,尤為罪不容誅。其書可毀,其名亦不是足以污簡牘……如置之不論,恐好異者轉(zhuǎn)矜創(chuàng)獲,貽害人心,故持其存目,以深暴其罪惡。”而之所以將李贄的《藏書》只列為存目,主要是其書中所變現(xiàn)的思想主旨與孔子為敵,有?!俺@怼?,故列于此來警示后學者。不可不謂用意之深。
“以文載道”是清政府撰修《四庫全書》最實際的政治目的,即借修書之名來宣揚正統(tǒng),擯棄乖謬。所謂“經(jīng)世致用”、“嘉惠后學”也都是載道的工具。對于修書的宗旨,在《圣諭》中也有提及“圣朝編錄造文,以闡圣學,名王道為圣”。大凡編選入冊的書籍,都被視為“正統(tǒng)”,都是為宣揚清政府的宏業(yè)潤色,統(tǒng)治者采用懷柔策略,籠絡士人,塑造崇尚文治的清明形象,體現(xiàn)了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功利觀。
“以古鑒今”的思想不僅在《圣諭》中多有體現(xiàn),在史部的撰修中更是不勝枚舉?!犊偰俊纷硬靠傂蛟疲骸胺?qū)W者研理于經(jīng),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敗?!币晕妮d道,以古鑒今這兩種思想在《四庫全書》的編撰中體現(xiàn)的最為徹底,也最為顯著。我們可以參看以下選自《圣諭》中的幾條:
“朕稽古右文,聿資治理,幾余典學,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縹緗,載籍極博,其 鉅 者羽翼經(jīng)訓,垂范方來,固足稱千秋法鑒……御極之初,即詔中外搜訪遺書,并令儒臣校勘十三經(jīng)、二十一史,徧布黌宮,嘉惠后學……其歷代流傳舊書,內(nèi)有闡明性學治法,關系世道人心者,自當首先購覓。至若發(fā)揮傳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俾實用者,亦應備為甄擇?!保ㄇ∪吣暾鲁跛娜辗钌现I)
嘉與海內(nèi)之士,考鏡源流,用昭我朝文治之盛。(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奉上諭)
該總裁等務須詳慎抉擇,使群言悉歸雅正,副朕監(jiān)古斥邪之意。(乾隆四十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諭)
在《圣諭》中有多處提到“流傳廣播,沾溉藝林”、“以光冊府,而裨藝林”、“垂示方來,永為殷鑒”等這樣自恃甚高的文字。《四庫全書》的撰修為當時及后世學者提供了治學的門徑,一方面來說,這種官方的命題禁錮了當時士林學者的思想,達到了統(tǒng)治者“衛(wèi)道”的目的;另一方面,這種編書方式同時也從歷史更迭的角度為后學者提供了借鑒,尤以史部類書籍的編撰,體現(xiàn)的最為突出。
除以上所說外,在編書中亦體現(xiàn)出對“通變”的文學觀。《易傳·系辭下》云:“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盵7]P228“通變說”是《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支柱之一。通指會通,變指適變。明確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要融會貫通,要承續(xù)前人,同時不能忽視追求新變,力求創(chuàng)新。作文要因時而變,才能輝光日新,“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于時序”。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通變說”探討的是文學發(fā)展中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辯證關系?!端膸烊珪吩诰幾珪r也充分的貫徹了這一規(guī)律。如:
至朱筠所奏每書必校其得失,撮舉大旨敘于本書卷首之處,若欲悉仿劉向校書序錄陳規(guī),未免過于繁冗。(乾隆三十八年二月初六日奉旨)
茲檢閱原書卷首序文,其言采掇搜羅,頗稱浩博,謂足津逮四庫;及核之書中別部區(qū)函編韻分字意在貪多務得,不出類書窠臼,是以駁乖離,于體例未能允協(xié)。即如所用韻次,不依唐宋舊部,惟以洪武正韻為斷,已覺凌雜不倫。(乾隆三十八年二月十一日奉上諭)
四庫全書出進呈總目與經(jīng)史子集內(nèi),分析應刻、應抄及應存書名三項,各條下俱經(jīng)撰有提要,將一書原委撮舉大凡,并詳注書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覽了然,較之《崇文總目》,搜羅既廣,體例詳加。(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奉上諭)
在編書體例上,不因循舊例,不仿劉向校書序錄之陳規(guī),而是有所變通?!妒ブI》云:“朕意從來四庫書目,以經(jīng)史子集為綱領,裒集分儲,是古今不易之法。是書(《永樂大典》)既遺編淵海,若準此以采擷所登,用廣石渠金匱之藏,較為有益?!闭繒廊谎赜盟牟糠诸惙?,但又在內(nèi)部的具體分類中有所創(chuàng)新。如:經(jīng)部在傳統(tǒng)的易、書、詩、禮、春秋、樂、孝經(jīng)的基礎上,根據(jù)經(jīng)學的發(fā)展實際和學術特點,而設五經(jīng)總義類、四書類;史部類中,又根據(jù)我國史學發(fā)展的實際特點二增設紀事本末類等。
如,對《永樂大典》分析校核、悉心酌定條例,根據(jù)編書的實際情況進行如下分類:⑴此書系現(xiàn)在通行,雖然屬于古書,但詞意無關典要者,不必再行采錄;⑵實在流傳已少,其書足資啟牗后學,廣益多聞,即將書名摘出,撮取著書大旨;⑶有些書沒有可取之處,而其名未可盡沒,只需要注出簡明略節(jié),以佐流傳考訂之用,不必全部付梓;⑷有傷風化大雅,或者是不利于鞏固本朝統(tǒng)治的部分書籍,或者是對書中的部分內(nèi)容進行篡改,甚至是焚毀。根據(jù)編書的實際需要,適時作出應變。
關于通變,這在每一部類的提要中有更加詳細和深入的闡釋。談論宋詩淵藪時云:“蓋宋代詩凡數(shù)變。西昆傷于雕琢,一變而為元祐之樸雅。元祐傷于平易,一變而為江西之生新。南渡以后,江西宗派盛極而衰。江湖諸人欲變之,而力不勝。于是仄徑旁行,相率而為瑣屑寒陋,宋詩于是掃地矣?!盵8]P1441將宋代詩歌的因襲與演變簡明準確的加以概述。像這樣的例子在《四庫全書》中數(shù)不勝數(shù)。
《四庫全書總目》站在文學史的高度,縱論千余年我國文學之演變,繼承中國傳統(tǒng)重“變”的哲學思想,以“變”來通論文學的發(fā)展,揭示出文學演變的規(guī)律,以“變”來強調(diào)文學的創(chuàng)新,從而表現(xiàn)出獨特的重變的文學觀和文學精神內(nèi)核 。[9]P223
《四庫全書》的編撰代表了當時的學術思想和學術標準,反映了18世紀學術界的主流學術思潮。諸如在涉及講學、東林學術、洛蜀黨爭、慶元黨禁、正統(tǒng)論、華夷之辨等等問題時,都以《圣諭》指導,有待另作專門研究。
[1][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首[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徐有富.目錄學與學術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趙爾巽.清史稿·志八十一·選舉一·學校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6.
[4]清代實錄館.清實錄·圣祖實錄·卷一一三[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清代實錄館.清實錄·圣祖實錄·卷二五八[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清代實錄館.清實錄·世宗實錄·卷五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唐邦明.周易評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5.
[8][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集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張傳峰.《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思想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