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鏈鈺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文學作品里面沒有修辭,就如同菜肴里沒有放鹽。 “修辭是文學、影視、繪畫、建筑、民俗、釋夢等活動的重要方法。”[1]修辭能夠幫助創(chuàng)造上等的文學作品,因為“修辭格其實也是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也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方式。”[1]研究修辭格不可繞過的一座大山就是比喻?!氨扔麟m然只是修辭格中的一員,但是對比喻的研究成果顯然超過其他修辭格研究成果的總和,它其實是修辭格中的唯一的超級大國——修辭學中的‘美國’”[2],它作為一種修辭手段廣泛運用于文學中。就文學作品而言,像詩歌、小說、散文等等,恰如其分地運用比喻能夠給文本帶來妙不可言的美。對于中國古代文論這個文學載體而言,如果妙筆生花般地使用比喻,也能夠給文本帶來更多的詩性效果。中國古代文論中從來不缺乏優(yōu)秀的比喻句,無論是孔子所言的“犬羊之鞟”還是莊子所敘的“文散之木”,是劉勰描述的“山川日月”還是鐘嶸抒發(fā)的“流風回雪”,抑或是白居易的“文如果樹”,蘇軾的“萬斛泉源”,凡此種種皆如妙筆生花,深得詩家臻美。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比喻在這些大家的文論著作中,只屬少量點綴,而真正廣開生面、大肆譬喻的詩家,當屬清初的葉燮。葉燮《原詩》中的比喻,恰如始皇之阿房,“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雕廊畫棟,氣象萬千。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一部《原詩》共32 476字,而比喻則有19處,共3 167字之多,占了十分之一,葉燮對比喻的鐘愛由此可見一斑。葉燮這種寓教于樂的詩性言說,在整個古代文論長河中別具一格,承前賢論說之精要,開后世喻語之新穎,具有十分重要的開拓意義。筆者擬結合葉燮《原詩》中的經(jīng)典比喻,結合其個人所處的時代背景和思想經(jīng)歷,探討其中所蘊涵的藝術特征。
葉燮雖出身書香世家,父母兄弟皆有極高的文化修養(yǎng),但他仍然屬于封建農(nóng)耕文化培養(yǎng)出來的士大夫,可以明顯感受到其植根于農(nóng)耕文化的鮮明印記。這是中國古代詩家文人無不具有的普遍現(xiàn)象。從葉燮《詩論》中的比喻來看,農(nóng)耕文化表現(xiàn)在諸多方面,不僅包括遵守四時之變化,包括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受四時支配,包括以步行為主的出行方式,還包括以木質為主的建筑理念等等。葉燮論文學之情的發(fā)生,則喻為一草一木陽春之發(fā),足見他于自然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之細心體會;論詩之基,則喻為建宅選址宜避“荒江、窮壑、負郭、僻巷、湫隘、卑濕之地”;[3]論歷代詩歌之變,則喻為根葉花實,這與白居易的“根情苗言”之論頗為相似;論漢魏詩,則喻為屋宅之漸成,先屋梁后門窗,先內室后外房,生動之至;論盛唐之詩與晚唐之詩,則喻為春花秋花,說晚唐之詩乃具秋花蕭肅之美……
從這些比喻可以看出,葉燮不僅是一個博學之人,能夠了解生活的方方面面、細枝末節(jié),同時還可以發(fā)現(xiàn)葉燮在生活中具有極強的觀察力和總結能力。他能夠輕巧地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與自己的詩學思想聯(lián)系起來,能夠巧妙地運用文字將之呈現(xiàn)于文本之中,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詩性的思維,一種詩性的做學問的方式。
為了充分說明葉燮的比喻貼近生活、富有農(nóng)耕文化的印跡,可以將葉燮的批評文體與他同時代的王士禛的批評文體作一點比較。兩者作為當時有名的詩人詩論家,葉燮生于公元1627年,卒于1703年,王士禎生于1634年,卒于1711年,其出生和死亡的時間非常接近,深具可比性。通過對比二人詩論,可以發(fā)現(xiàn),王士禛的文本中充滿著雅與典的味道,恰有“坐中佳士,左右修竹”[4]之感,王氏詩學主張神韻,在古雅中透出朦朧之美,其文其詩總有一種玄奧的感覺,說他之詩文貼近生活、富有農(nóng)耕氣息則難免說服力不夠。這不僅與他官居刑部尚書之高位有關,更與他的詩學主張血脈相連。葉燮則不同,他是揚州府寶應縣的知縣小官,還因性情耿直而得罪權貴并遭彈劾罷免。他的官位讓他有更多接觸農(nóng)民百姓的機會,更能體會民間種種情狀,融入到自己的詩文理論創(chuàng)作中。農(nóng)耕文化孕育下的百姓生活,衣食住行,無不與天時相聯(lián),而反映到實際則是耕作之草木、起居之建筑、交通之行走等等現(xiàn)實問題。葉燮能緊緊抓住這些現(xiàn)實,然后轉化為比喻修辭用語,進而成為經(jīng)典的詩論,這跟王士禛相比有很大的不同。當然,并不是王士禛文論中毫無農(nóng)耕之印跡,而是在相比較而言,處于同一時代的葉燮的確要比王士禛更要深入實際生活,富于農(nóng)耕文化生活氣息。
葉燮自小博學多聞,能夠巧妙地將常人所不能思變?yōu)槌H硕嗄芤娭铮軌蚪栌孟荣t的比喻而超越之,點鐵成金,錦上添花,使本來精巧的比喻顯得更加搖曳生姿。唐代的白居易曾論作詩須言之有物,須有感情,特以果樹為喻,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白居易《與元九書》)。跟白居易這個明了簡單的比喻相比,同樣以樹做喻的葉燮卻由此生發(fā)出一個很精致復雜的比喻:
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蘗;建安詩,則生長至于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唐詩,則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后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其節(jié)次雖層層積累,變換而出;而必不能不從根柢而生者也。[3]
葉燮說詩之生長猶如大地上長的樹,根是三百篇,芽兒是蘇李詩,到建安就是長出了拱把,六朝是枝葉,唐則垂蔭,宋則開花,宋代以后,詩已然成熟,不過是花開花謝。葉燮這樣的比喻不僅鮮活生動,更要緊的是他居然用這樣看似輕巧又字字珠璣的幾句話,道出了千古詩脈之發(fā)展,尤其是花開花謝那一層意思,簡直鬼斧神工。這句話為何具有此等含金量呢?且先將葉燮提出的“變”的詩學觀放置不提,單單看他論唐宋詩。首先,他說唐詩是“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一個“能”字,清晰地透露出他對宋詩的偏愛。而詩史上,唐詩如青春少年,宋詩如沉穩(wěn)中年之論早已嚼爛,葉燮的言論至少清晰表明,他知道宋詩才是中國詩史上的奇葩,比唐詩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無疑給只專注唐詩的人以振聾發(fā)聵之感。
其次,葉燮說“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畢者,功成也。說明詩歌發(fā)展到宋詩已經(jīng)登峰造極,應該完結了。在詩歌史上像葉燮這樣清楚明白地提出宋詩是詩歌發(fā)展之顛的主張比較少見,只能說明葉燮深厚的詩學功底和明察秋毫的詩歌眼光。最后,“自宋以后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這句尤為重要?;ㄖx花開,亦即花葉相交替。葉燮這里其實是在說一個“宗唐宗宋”的問題。自宋詩成熟之后,中國詩歌史上就有兩座高峰,這兩座高峰都可謂千秋溢彩,萬世流芳,都是后世模仿學習的典范,但這樣一來,宗唐宗宋成為一個歷史難題,雙方既爭斗又融合,推動著詩史的前進。葉燮這里用花謝花開這個借喻,的確令人嘆為觀止。因為自元、明而至清,唐宋之爭并未消歇,葉燮一朝,王士禛也出現(xiàn)過唐宋詩之爭,這樣的歷史演進豈不是像極了花開又花謝、花葉相交替嗎?
葉燮論詩從來別具一格,不語他人語,不隨他人文。他的比喻也是如此。自唐代殷璠編《河岳英靈集》始,有關唐詩初盛中晚之分層出不窮。同時,對初盛中晚的評論褒貶不一。大部分人的看法是初盛唐詩,欣欣向榮,朝氣蓬勃,尤其是盛唐,興象玲瓏,芳華絕世。而中晚唐詩則漸趨衰敝,凋零落寞。恰如人登山至頂,忽而陡坡下墜、登高跌重一般。所以世人對中晚唐之詩,大多貶斥苛責,將之喻為落幕之晚霞、汪洋之余波。但是在葉燮的眼中,晚唐詩不僅別具滋味,而且搖曳生姿,可與盛唐詩媲美。且看葉燮之比喻:
論者謂“晚唐之詩,其音衰颯”。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受也。夫天有四時,四時有春秋。春氣滋生,秋氣肅殺。滋生則敷榮,肅殺則衰颯。氣之候不同,非氣有優(yōu)劣也。使氣有優(yōu)劣,春與秋亦有優(yōu)劣乎?故衰颯以為氣,秋氣也,衰颯為聲,商聲也。俱天地之出于自然者,不可以為貶也。又盛唐之詩,春花也。桃李之穠華,牡丹芍葯之妍艷,其品華美貴重,略無寒瘦儉薄之態(tài),固足美也。晚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笑蓉,籬邊之叢萄,極幽艷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夫一字之褒貶以定其評,固當詳其本末,奈何不察而以辭加人,又從而為之貶乎!則執(zhí)盛與晚之見者,即其論以剖明之,當亦無煩辭說之紛紛也已。[3]
葉燮認為盛唐詩恰如春花,晚唐詩該如秋花。既然春與秋同是自然之季節(jié),理應平等對待,那么盛唐詩與晚唐詩也應同等對待,更何況晚唐詩較盛唐詩比,亦別具風味。葉燮稱之為“江上之笑蓉,籬邊之叢萄,極幽艷晚香之韻”,極盡贊美之詞。這跟前代之人相比,是唱了反調。跟同時代的人相比,葉燮的聲音也屬于稀少而珍貴的。因為只有不偏愛無私恨的心態(tài),才能真正奪得詩之臻美。
“源流”與“正變”是葉燮詩論的核心,也是《原詩》的總綱。王運熙就曾指出:“葉燮對榮古虐今觀念的否定主要從詩歌的源流正變上加以闡明,而不由尊情任性、擺脫傳統(tǒng)的意義上去加以駁詰。故葉燮對詩史認識的關鍵在于‘變’這一字?!盵5]葉燮的“變”,源自公安派,但與公安派不同。正如張建所言:“他不是從抒情言志這一詩學內部命題推出形式風格之變,而是從普遍的宇宙規(guī)律推論詩歌之變,把變的問題放到一個大的宇宙框架中來論證?!盵6]其實葉燮的“變”跟中國上古哲學中《易經(jīng)》的思想十分類似,“變”者,“易”也?!白儭钡挠^念在葉燮的比喻里,最大的表現(xiàn)就是他的比喻極富動態(tài)性。甚至可以說,動態(tài)性的比喻源發(fā)于葉燮“變”的思想,而“變”的思想又造就了動態(tài)性的比喻,二者相輔相成,構成了其比喻修辭的又一大藝術特征。
這里舉出一些例子。比如葉燮論“作詩之步”,由唐虞至三代,又至漢魏,顯然是動態(tài)的。又比如葉燮論詩史,乃是草木由生根自發(fā)芽開葉,以至于開花結果,是動態(tài)的。還有各代之詩歌個性,由三皇五帝以至于漢祖唐宗,也是動態(tài)的。又如漢魏至宋明之詩,猶如畫畫之理,遠近高低,各種鋪設,還是動態(tài)的。還有盛晚唐之詩的論述,建屋住房的論述,無一不是動態(tài)的思維和“變”的闡述。他的這種動態(tài)的比喻,不僅能給人一種點線面式的流動的思維觀照模式,同時還能清晰系統(tǒng)地把他的觀點置于整個中國文論大環(huán)境之中,讓人心領神會,嘆為觀止。
葉燮之所以能夠吐納出這么多動態(tài)性的比喻,最關鍵的還是跟他善于觀察生活、貼近實際的生活觀和忠于《易》之“變”的文論思想有莫大的關聯(lián)。葉燮在《原詩》中表述了這么多極富動態(tài)性的比喻,從整個文論史上來看,也屬于鳳毛麟角,這給整個文論的研究帶來了新鮮的氣息。
[1]王希杰.漢語修辭學: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4,13.
[2]聶 焱.比喻新論[M].銀川: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2,8.
[3]葉 燮,沈德潛.原詩說詩晬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10:21,39,61.
[4]司空圖.二十四詩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5]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通史·清代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79.
[6]張 建.清代詩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