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章慶
(湛江師范學(xué)院基礎(chǔ)教育學(xué)院 廣東 湛江 524037)
論屈、柳“騷怨”精神的情感意向和人格境界
曹章慶
(湛江師范學(xué)院基礎(chǔ)教育學(xué)院 廣東 湛江 524037)
屈原是“騷怨”精神的偉大開創(chuàng)者,而柳宗元則是優(yōu)秀的繼承者。就情感意向,屈原主要指向受蒙蔽的國君、妒忌中傷忠良的奸佞小人以及在政治革新中的變質(zhì)弟子;而柳宗元則在幽怨自憐中指斥落井投石的小人。兩人人格均具強烈的孤獨感、注重自身修養(yǎng)和堅持中正、美政的理想,但內(nèi)涵有別。屈原是政治、精神的孤獨,柳除此之外,還有生活的孤單。在中正、美政理想的追求中,兩人目標(biāo)堅定,但柳宗元缺乏屈原百折不撓、上下求索的精神。而人格修養(yǎng),屈原表里澄澈;柳宗元則有時模糊其說。因此兩人情感雖哀深怨重,但就人格境界,柳宗元卻缺乏屈原的悲壯、崇高而顯得凄美與悲涼。
屈、柳;“騷怨”精神;情感意向;人格境界
“騷怨”精神是一種偉大的愛國情懷,一種深沉的憂患意識,也是一種強烈的批判精神。屈原是“騷怨”精神的偉大開創(chuàng)者,而柳宗元則是唐代最優(yōu)秀的繼承人。屈原之后,紹騷繼作,代不乏人,但唐代以降鮮有與柳匹敵者。故嚴(yán)羽說:“唐人惟劉子厚深得騷學(xué),退之、李觀皆所不及?!保?]P696林紓甚至說:“《騷》《經(jīng)》之文,非文也,有是心血,始有是言……后人引吭佯悲,極其摹仿,亦咸不能似,似者唯一柳柳州”。[2]P570對柳評價不可謂不高,但林紓用一“似”字,又說明兩者并不完全等同。而目前的研究,大多是強調(diào)柳宗元對屈騷精神的相同性、繼承性、發(fā)展性而忽視其差異性,從而影響了論題的深化。黑格爾說:“每一方只有它與另一方的聯(lián)系中才能獲得它自己的(本質(zhì))規(guī)定。”又說“我們所要求的,是要能看出異中之同,或同中之異。”[3]P253-254緣此,本文試圖結(jié)合兩人文本、經(jīng)歷及時代特點,從情感意向、人格內(nèi)涵的精神之維作勾勒辨析,以期凸現(xiàn)屈、柳“騷怨”精神不同的生命境界。
所謂情感意向,就是情感對象或內(nèi)容的意蘊指向。情感品質(zhì)是意向的內(nèi)蘊,而意向則是情感的向?qū)А!膀}怨”精神對屈原而言,其情感意向主要針對國君和奸佞小人以及蛻化變質(zhì)的革新弟子。
屈原生活在楚懷王和頃襄王兩朝。對其不幸遭遇,學(xué)界普遍認(rèn)為是先疏至漢北而后流貶江南,漢北之放黜嘗召回,江南之遷則一往不返,時間前后共達(dá)十二年之久。
司馬遷在《屈賈列傳》中指出:“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4]P2482對屈原哀怨的成因作了精辟揭示。其實,不單《離騷》,屈原其它大部分遭疏遠(yuǎn)、流放后的作品都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精神產(chǎn)物。
這種騷怨主要指向妒忌忠良的奸佞小人。懷王初期,屈原深得信任:“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保?]P2841《惜往日》說:“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系,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嬉。秘密事之載心兮,
雖過失猶弗治?!笔吩娀プC,可見在懷王當(dāng)政之初,屈原確實受到重用。且由三閭大夫擢升左徒,主持或參與過當(dāng)時重大的政治改革活動,包括受命起草文告、修明法度和舉賢授能等。但它觸動了公卿貴族的利益,遭到上官大夫、公子椒蘭、靳尚之流的反對和污蔑,終于導(dǎo)致昏聵的懷王“怒而疏屈平”,改革遂遭挫敗。因此屈原在《離騷》等作品中,對貴族階層貪婪競盡作了無情的揭露:“夫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而險隘”(《離騷》)“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九章·懷沙》)這些“黨人”在懷王期間,妒忌中傷屈原,蒙蔽懷王,離散君臣關(guān)系:“眾皆競盡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保ā峨x騷》)“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惜往日》)而在屈原被頃襄王放逐江南時,又極力詆毀,千方百計阻止屈原接近君王:“忠湛湛而愿盡兮,妒披離而障之?!睆亩埂氨娵o蹀而日進(jìn)兮,美超遠(yuǎn)而逾邁?!保ā栋й罚┳詈蟪趹选⑾鍍沙坏チ烁镄箩绕鸬臋C(jī)遇,而且失地喪師,落得身死國滅的悲劇下場。
對于國君,屈原則是哀怨其聽信讒言,致使自己橫遭疏放。首先國君的失約?!毒耪隆こ樗肌吩疲骸拔艟c我成言兮,越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凡既有此他志。”游國恩先生認(rèn)為:“此追述初為左徒時,懷王與己同心謀國,甚見信任。既為奸佞所惑,遂背己而從異說,以見王之反復(fù)無常?!保?]P41所言有據(jù)。參之《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倍际侵笐淹踺p信異說,首鼠兩端。其次是哀怨國君昏聵不明,是非不辨,致使忠臣被無辜貶。懷王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齏怒。”(《離騷》)而頃襄王則是“弗參驗以考實兮,遠(yuǎn)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薄熬裏o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惜往日》)正是懷、襄二王聽信讒言,失察昏聵,疏放屈原,最后使楚國遭受滅頂之災(zāi)。
而對于革新弟子,屈原曾盡心培育。姜亮夫先生認(rèn)為:三閭大夫“管三姓宗族、皇親國戚的子弟。”[7]P36是責(zé)任深重的職官,“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保ā峨x騷》)“滋蘭樹蕙”是培養(yǎng)政治路線的人才基礎(chǔ)工程,“九畹”、“百畝”說明屈原在此期間曾培養(yǎng)了大量德才兼?zhèn)涞暮髠淙瞬?,可惜他們后來都紛紛變質(zhì)。對此《離騷》反復(fù)申述,不勝惋惜:“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芳草”變“蕭艾”主要的原因,是平時沒有注意自己的修養(yǎng):“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離騷》)劉永濟(jì)說:“當(dāng)時必有屈子培植的人變而背叛屈子。”[8]P4具體對象雖然不能確考,但其所指大抵不差。
而柳宗元的哀怨,其感情指向的重心是一方面哀怨自身的不幸,另一方面又指向落井下石的小人。而章士釗卻說:“蓋子厚行文,從來不著憐字……而決不許人憐己,更說不上自憐。”[9]P56《柳文指要》是研究柳宗元的重要成果,其中不乏精識卓見,但章氏這一結(jié)論卻與事實不符。如柳宗元被貶之初作《吊屈原文》:“哀余衷之坎坎兮,獨蘊憤而增傷。”《佩韋賦》:“嫉時以奮節(jié)兮,憫己以抑志?!彼^“哀余衷”、“憫己”都有自憐的意味。又作于元和四年的《與李翰林建書》:“明時百姓,皆獲歡樂;仆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zhí)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彼^“自悼”,同樣也有與百姓的對比中幽怨自憐的意味。其次是希望權(quán)要憐憫,并施以援手。如柳在被貶期間寫了大量書信給朝官權(quán)要,其中有許孟容、楊憑、裴塤、蕭勉、李健等故舊親友,也有過去政見不合,曾有過嫌隙的朝廷大僚李夷簡、武元衡等。希望通過他們的幫助,能夠“量移”。如《與蕭翰林勉書》:“一釋廢錮,移數(shù)縣之地,則世必日罪稍解矣?!薄杜c李翰林建書》:“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奔词鼓嗯H牒?,再貶柳州,元和十三年仍《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生發(fā)“生死通塞,在此一舉”幻想。從自憐
和乞憐的種種跡象中,我們不難體會到柳宗元的內(nèi)心深處的悲酸與無奈。
而更多的時候,柳宗元的哀怨是憤世嫉俗,憤怒指斥落井下石的小人。如貶永之初的《解祟賦》,談到自己被貶之后,很多小人在背后搖唇鼓舌,流言蜚語,惡意中傷:“膏搖唇而增熾兮,焰掉舌而彌葩。沃無瓶兮撲無篲,金流玉爍兮,曾不自比于塵沙?!眲t將眾口交謗這種現(xiàn)象比喻為“赤舌燒城?!薄笆}”中的《乞巧文》、《罵尸蟲文》、《斬曲幾文》、《憎王孫文》、《逐畢方文》等無不表現(xiàn)對社會世俗丑陋現(xiàn)象的憤懣?!镀蚯晌摹繁M情地諷刺投機(jī)取巧、追名逐利“巧夫”。《罵尸蟲文》淋漓盡致地痛斥了那些“妒人之能,幸人之失,”是非顛倒、伺機(jī)害人的“陰穢小蟲”?!稊厍鷰孜摹窂娏抑S刺了那些以讒曲獲用的得志小人?!对魍鯇O文》則對“排斗善類”、“毀成敗實”的保守勢力作了憤怒的揭露。以上諸文:“嬉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保ā秾R者》)其怨憤之深,可見一斑。
這樣說也許你覺得刺耳,但我還是忍不住勸慰我們這代中年人,是時候主動更新認(rèn)知、更新觀念了。我們想固守的所謂“無私的愛”,其實是囿于舊觀念而缺乏邊界意識,是對孩子“核心家庭”的粗暴入侵。
當(dāng)然屈原亦時有自憐的意味:“曾欷歔余郁悒兮,哀朕時之不當(dāng)。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保ā峨x騷》)但是其主導(dǎo)傾向不是為自身,而是為楚國的百姓,為楚國的生死存亡“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薄柏M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dāng)】儭!保ā峨x騷》)又如《哀郢》:“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彼憩F(xiàn)的國家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無限悲愴。由此可見,屈原的哀怨“睠顧楚國,系心懷王”,是和忠君憂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同樣,柳宗元也有一種“生民”的思想,有濟(jì)蒼生、成大業(yè)的理想?!度较吩娫疲骸吧倌觋惲夤睿S國不復(fù)為身謀。”但“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惫寿H謫后的情感指向,其哀怨重心在個人的得失,這也正是他和屈原情感境界差別的地方。
出現(xiàn)這種差異并不奇怪。論身份,屈原始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之子,受封于屈,因以為氏。而屈、昭、景是楚貴族中的三大姓。屈原“左徒”之職,僅次于令尹,相當(dāng)于副宰相。汪春泓在《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獻(xiàn)疑》中說:“屈原對楚國的責(zé)任感,與其特殊身份,與一般士大夫?qū)τ谝粋€政治實體的認(rèn)同感,卻不可同日而語。”[10]P28河?xùn)|柳氏雖是唐王朝的“士林盛族”,但到其五世祖輩早已衰落,以至五六代以來“無為朝士者”(《與楊京兆憑書》)孫昌武說:“有些人本來是世家大族,而實際地位已是沒有等級身份特權(quán)的庶族……柳宗元的情況正是如此?!保?1]P2柳宗元父親柳鎮(zhèn)終其一生官不過六品。而柳宗元貞元十四年登科,受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是個剛剛?cè)肓鞯摹皬木牌飞稀钡男」?。而貞元十九年,雖被調(diào)回長安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到貞元二十一年被提為禮部員外郎時也是官六品。而在永貞革新中,執(zhí)掌實權(quán)的是時任翰林學(xué)士的“二王”而不是劉禹錫、柳宗元等?!顿Y治通鑒》卷二三六指出:“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書,韋執(zhí)誼承而行之。外黨則韓泰、柳宗元等主采聽外事,謀議唱和。”[12]P1023可見權(quán)力主要掌控在“二王”手中,柳宗元只是一個“采聽外事,謀議唱和”角色而已,故不必放大柳宗元在貞元革新中的地位和作用。另一方面時代環(huán)境不同,憲宗元和年間,“平夏州,夷劍南,取江東,定河北”(《獻(xiàn)平淮夷雅表》)削藩平叛,國家一度還出現(xiàn)過一些新的氣象。正如有論者指出:“柳宗元的進(jìn)退并不如屈原那樣關(guān)系著國家的興衰,只是封建時代一個知識分子與政治家遭到遺棄的悲劇。”[13]P183而且,從其態(tài)度傾向來說,也只是對順宗政治實體的認(rèn)同。因此,其哀怨情感境界比不上屈原的博大高遠(yuǎn),除個人、家族原因外也是情勢使然。
人格是“個體在對人對己及一切環(huán)境中事物適應(yīng)時所顯示的異于別人的性格,”[14]P449它是個體在遺傳素質(zhì)的基礎(chǔ)上,通過與后天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相對穩(wěn)定的獨特心理行為模式。所謂人格境界就是指個性特征表現(xiàn)出來的獨特生命精神風(fēng)貌。從人格來講,屈原和柳宗元精神指向是一致的,這就是強烈的孤獨感、對自身修養(yǎng)的高度要求和對美政濟(jì)民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但
具體內(nèi)涵境界又有所區(qū)別。
首先是強烈的孤獨感。人是社會合群的動物,由于遭受政治上的嚴(yán)重打擊,被流放或貶謫,周遭的環(huán)境驟然變得陌生疏離,所有的人事都變成了一種異己的甚至敵對的力量。面對這種情景,就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強烈的孤獨失落感。如屈原在楚懷王期間因讒見疏而流落江北?!巴遂o默而莫余知兮,進(jìn)號呼又莫余聞。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惜誦》)就有一種進(jìn)退維艱的表現(xiàn)。他也想尋找政治上的知音,但最后連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士子也變質(zhì)了。而貶放江南后則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保ā渡娼罚┕陋毟懈鼮閺娏?。楊義先生在《楚辭詩學(xué)》中指出:“如果說遭讒受疏,是詩人在政治上被放逐;那么“眾芳蕪穢”,就是在精神上被放逐了。精神放逐比起政治放逐,更深重地使詩人陷入難以解脫的孤獨感和失落感?!保?5]P76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dāng)年寂寞心?!保?6]P186對于孤獨感,柳宗元有著深切的體驗。他剛到永州,就被目為“怪人”,過去的僚友紛紛疏遠(yuǎn)?!敖挥谓馍?,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保ā洞饐枴罚┻@種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情景延續(xù)多年。元和四年《寄許京兆孟容書》云:“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而這種孤獨的感受,在其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如作于元和二年的《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五年的《溪居》:“往來不逢人,長歌楚天碧?!绷甑摹冻陫湫悴艑⒅茨弦娰浿病罚骸昂I箱N魂別,天邊吊影身。只應(yīng)西澗水,寂寞但垂綸?!逼吣甑摹赌蠞局蓄}》:“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笔甑摹峨x觴不醉至驛卻寄相送諸公》:“無限居人送獨醒,可憐寂寞到長亭?!边€有元和十一年在柳州所作的《韓漳州書報徹上人亡因寄二絕》:“頻把瓊書出袖中,獨吟遺句立秋風(fēng)?!薄兜橇荻肷健罚骸盎纳角锶瘴?,獨上意悠悠?!薄肮隆?、“獨”、“寂寞”等字眼屢見,這些都是其政治上、精神上極度孤獨落寞的形象寫照。
除此之外,生活上的孤單也強化了其孤獨感。據(jù)施子愉《柳宗元年譜》載:柳宗元24歲與楊憑女結(jié)婚,貞元十五年(799)年僅27歲妻子楊氏去世。[17]P16-24楊氏孕而不育,沒有留下子女。元和八年,《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云:“自遭斥逐禁錮,益為輕薄小兒嘩囂,群朋增飾無狀,當(dāng)途人率謂仆垢污重厚,舉將去而遠(yuǎn)之?!倍谠驮辏?06),即貶永第二年,陪柳宗元到永州的母親盧氏病死,同年,王叔文被殺,王丕、凌準(zhǔn)相繼憂憤而逝。元和四年他給楊憑信中說:“寡居十馀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xù),恨痛常在心目。”喪婦無子,使柳宗元深感孤獨和焦慮。而元和五年,剛滿十歲女兒和娘又不幸早夭。親朋亡散,使柳宗元往往是“靜處以思,獨行以求”(《對賀者》)直到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在柳州時還說“家缺主婦,身遷萬里”。(《祭楊憑詹事文》)可見柳宗元受著政治、精神和生活的多重煎熬,其孤苦可想而知。戴偉華先生說:“古今文人與柳宗元多重病苦相等者有幾?”[18]P194可謂同情理解之言。尚永亮先生說:“大凡他獨游山水的時候,便是他最孤獨的時候”[19]P349可以說孤獨感像鬼魅如形隨影,隨時嚙食著柳宗元飽受創(chuàng)傷的心靈,甚至使其心理產(chǎn)生了某種裂變和扭曲,以致其憤世嫉俗的情懷比一般貶謫士子來得更為激烈和偏執(zhí)。
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21]P2841就說明他博聞多識、能言善辨,富有治國才能。對于這種內(nèi)美外修,《離騷》反復(fù)申述:“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倍凇毒耪隆焉场返茸髌分袆t進(jìn)一步強調(diào)內(nèi)美的重要性“內(nèi)厚質(zhì)正兮,大人所盛?!薄凹娪粲羝溥h(yuǎn)蒸兮,滿內(nèi)而外揚,情與質(zhì)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wù)隆保ā端济廊恕罚┻@種追求,跟孟子“充實之為美”(《孟子·盡心》)的觀點一致,都是一種高揚人格精神的表現(xiàn),是一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的浩然正氣。而且這種修養(yǎng)絕不是一時一事的做秀,而是終生奉行的人生準(zhǔn)則。因此每當(dāng)他對世事失望時,則退修初服,甚而至死不變:“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解體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離騷》)這種品行,跟儒家“反諸求己”的精神是一致的。王逸在《楚辭章句》作了高度評價:“今若屈原,膺忠貞之體,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盡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保?2]P9這種外美內(nèi)修所達(dá)到的境界,與天地長存,與日月爭光。
同樣,柳宗元也非常重視自身的人格修養(yǎng)?!杜c楊誨之第二書》中回顧過去:“及為御史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懼,思于不失色于人?!闭f明他當(dāng)朝官時潔身自好、謹(jǐn)慎待人。即使被貶,也正道直行、剛直不阿。《佩韋賦》云:“柳子讀古書,睹直道守節(jié)者即壯之。”將古代正直守節(jié)之人,當(dāng)作贊揚和學(xué)習(xí)的榜樣?!镀抠x》與楊雄發(fā)彈琵琶,說汲水之瓶:“清白可鑒”,“淡泊是師”,歌頌了汲瓶淡泊名利,廉潔自守的品格。《吊萇弘文》則說:“知不可而愈進(jìn)兮,誓不偷以自好。陳誠以定命兮,侔貞臣與為友?!彼^“貞臣”就是指文仲比干、伯夷等貞節(jié)之臣。全文雖然寫的是萇弘,實際上也是詩人以此自勵,借古代“貞臣”的高尚品行來激勵氣節(jié)。甚至在《乞巧文》提出,為堅持正道,自己連“貶名絕命”也在所不惜。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但是,柳文中還有一種矛盾的現(xiàn)象,就是他在給朝官許孟容、裴塤、李健、蕭勉等人的書信中,多次認(rèn)罪。如“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保ā都脑S京兆孟容書》)“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zhì)無所入。”(《與楊京兆憑書》)至于罪狀,又只不過是“在年少好事,進(jìn)而不能止。”(《與裴塤書》)或是“自御史里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保ā杜c蕭翰林勉書》)然推究其“罪”,無非是因為自己的政治才干受到二王的重用,并不涉及品行不端的問題。實際上,永貞革新肅貪裁冗、輕役減賦、罷宮市、放宮女、限制宦官兵權(quán),是改革派與宦官及保守派的斗爭,它觸動的是當(dāng)勢宦官、官僚、藩鎮(zhèn)其既得利益,是歷史的進(jìn)步,談不上什么罪過。如果硬說這是罪,也只能說是憲宗及其得勢權(quán)貴者強加的莫須有罪名。對此,柳宗元完全明白。因此他在自由抒發(fā)情感的騷賦或吊贊中,又多次將屈原、萇弘、樂毅這些以氣節(jié)著稱的先賢引為同調(diào),暗示自己的品行高潔,抒發(fā)無罪遭貶的怨憤。如《吊屈原文》:“后先生蓋千祀兮,欲再逐而浮湘。”作品一開首就將自己和屈原聯(lián)系起來。文中大力表彰屈原“惟道是就”的精神品格,借以自勵的用意甚明。但是,在向朝官權(quán)貴的書信中,又多次表白自己的罪過,甚至說“二王”是罪人,認(rèn)是為非。這種言不由衷、模糊是非界限的言論,無非是在強權(quán)面前所作表面文章,希望朝官權(quán)貴施以援手,從中可見柳宗元內(nèi)心深處不得已的苦衷。對于這一點,章士釗在《柳文指要》中指出:柳宗元“諸友各札,都自承罪大,欲偷息茍容以終其身。”[23]P464亦可謂知人之言。而柳宗元這種言論,在元和被貶官員如劉禹錫、韓愈等干謁權(quán)要的書簡中都有存在,這是強權(quán)政治高壓下的情勢使然,不必獨咎宗元。當(dāng)然比起屈原高風(fēng)亮節(jié)、表里澄澈的人格境界自然還有一定的差距。
三是對美政濟(jì)民理想的熱切追求。無論受懷王器重官居左徒,還是遭小人陷害被逐江南,屈原都矢志不移,至死靡它。這種追求在《離騷》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從朝發(fā)蒼梧到夕至懸圃,從
飲馬咸池到總轡扶桑,從朝濟(jì)白水到紲馬閬風(fēng),從朝發(fā)天津到夕至西極。一路上下求索,其中又有女須詈余、向重華陳辭、從靈氛吉占和巫咸夕降等。三次飛行和四次對話,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離騷》就是一曲美政濟(jì)民理想的追求之歌,是詩人百折不撓、執(zhí)著精神的形象寫照。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那樣,“就是在賢人失志的背景下,展現(xiàn)了一種抗拒而不妥協(xié)、失望而不放棄的態(tài)度?!保?4]P184這種理想態(tài)度,在其流放江南的作品中也表現(xiàn)得異常感人。“吾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保ā渡娼罚┍憩F(xiàn)了絕望中的抗?fàn)?。絕唱《哀郢》:“皇天之不純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全詩一開首就問罪于天,為老百姓的國破家亡、流離失所而悲憤不已。由此可見,屈原的美政濟(jì)民理想,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個人的政治得失沉浮,甚至一己生命的存亡,表現(xiàn)了其極其執(zhí)著堅定的人格力量。“已矣哉!國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古都?既莫足以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最后汨羅自沉,以身殉國,用生命抒寫了人生最壯麗的史詩。
而柳宗元同樣有“中正”之道的堅定信念,并為之奮斗不已的精神信念。在《柳宗元集》中:“‘中道、’‘大中之道、’‘中庸、’‘時中、’‘中和’有49處。”[25]P13所謂“中”,就是恰當(dāng)、正確之意?!稊嘈驼摗分赋觯骸爱?dāng)也者,大中之道也?!睂τ诂F(xiàn)實政治來說,就是“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寄許京兆孟容書》)其落腳點是在行堯舜之道,安邦定國,造福百姓。而“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由此可見,柳宗元是把繼承儒家傳統(tǒng),輔佐時局,革除弊端,安國利民作為自己的責(zé)任使命。正如貶永前期《吊萇弘文》的表白:“圖始而慮未兮,非大夫之操;陷瑕委厄兮,固衰世之道。知不可而愈進(jìn)兮,誓不偷以自好。陳誠以定命兮,侔貞臣與為友?!奔词乖诒毁H期間,也繼續(xù)堅持自己的信念。如貶永后期的《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表明自己堅守原來的政治態(tài)度。又作于元和三年的《懲咎賦》:“茍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死蠻夷固吾所兮,雖顯寵其焉加,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這種決心,跟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的精神一脈相承。直到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在《上襄陽李愬仆射獻(xiàn)唐雅詩啟》中仍然一再強調(diào):“宗元身雖陷敗,而其論著往往不為世屈。意者殆不可臼薄自匿以墜斯時,茍有補萬分之一,雖死不憾?!彼稀镀交匆难哦?,雖為美譽裴度和李愬而帶有一己之私情,但有補于世的愿望是一貫的。當(dāng)然從堅守“美政”或“大中”的理想信念。由于歷史的原因,柳宗元還缺乏屈原“上下求索”、“經(jīng)營四方兮,周流六漠”(《遠(yuǎn)游》)的高峰精神體驗。
情感意向和人格境界是屈、柳“騷怨”精神的兩個不同生命維度。情感意向主要表現(xiàn)為“騷怨”的感性體驗,而人格境界則主要表現(xiàn)為“騷怨”的理性構(gòu)建。前者具有流動性和可塑性;后者則積淀為相對的穩(wěn)定性和恒常性。正如宗白華所說:“境界的實現(xiàn),端賴藝術(shù)家平素的精神涵養(yǎng)?!保?6]P126梁啟超說:“屈原腦中,含有兩種矛盾原素。一種是極高寒的理想,一種是極熱烈的感情”[27]P243而正是屈原,經(jīng)過漫長的黜放磨礪,以“騷怨”精神為統(tǒng)攝,將這“兩種矛盾原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并達(dá)到極高的境地。而柳宗元“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逼浜蟀肷哪暌踩谫H謫中,其磨難凄苦遠(yuǎn)比一般遷謫士人來得深重。加上“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保ā队文贤ひ惯€敘志七十韻》)得江山之助,故有唐一代,其“騷怨”精神也最有深度。因此在情感意向上,他跟屈原相像而心性更顯激切;而人格方面,則從堅持理想到接受命運安排,受貶后期尤其是再貶柳州后的志氣顯然有所削弱。
當(dāng)代美學(xué)家高爾泰在《中國藝術(shù)與中國哲學(xué)》中指出:“志是一種感性動力與理性結(jié)合相統(tǒng)一的精神力量。其強度愈大,則人格愈高?!保?8]P312以此衡量,雖兩人情感均悲深怨重,但在人格境
界上,跟屈原“與日月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涉江》)的堅定信念與浩然之氣相比,柳宗元缺少屈原的悲壯與崇高而顯得凄美與悲涼,這就是我們對屈、柳“騷怨”美學(xué)精神特點的基本看法。當(dāng)然我們不能以超越歷史提供的條件來要求柳宗元,更不能據(jù)個人的偏愛而任意比附抑揚,只能以科學(xué)的態(tài)度予以實事求是的評價。至于兩人“騷怨”精神的意象差異及其成因,擬另文撰述。
注釋:
①所引柳文,據(jù)吳文治《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所引屈文,據(jù)金開誠、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特此申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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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20
曹章慶(1955-),男,廣東茂名人,湛江師范學(xué)院基礎(chǔ)教育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及文藝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