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虎
(南開大學(xué),天津,300071)
埃德加·愛倫·坡常被認為是一個追求“效果”、超越了種族與時代的19世紀唯美主義作家?!短堋罚℉op-Frog)常被看作一部哥特式的恐怖小說。在國內(nèi)外愛倫·坡研究中,《跳蛙》幾乎被省卻,僅有托馬斯·麥波特、布魯斯·K·馬丁等人作過一些簡單的評述。麥波特說,《跳蛙》不是坡“最好的一本小說”,“遠遜于《一桶白葡萄酒》”,“讀者本來希望同情一下這個侏儒兇手,但他的復(fù)仇太過了,失之于理想的公正”(Mabbott 1978:1343)。約翰·布朗特說,《跳蛙》不應(yīng)該被視為一部“惡作劇”(Bryant 1996:44)。馬丁則指出,《跳蛙》之所以恐怖,是因為坡一開始對“跳蛙”的同情化敘述和對國王的魔鬼化描摹,最后,大家都等著“跳蛙”受罰——但這一切卻沒有發(fā)生(Martin 1973:289-90)。
可是,《跳蛙》真的是一部純粹追求恐怖效果的小說嗎? 抑或惡作??? 它真的超越了其所誕生的時代與社會語境了嗎? 愛倫·坡是否真的是一個無涉19世紀親奴、廢奴之爭的唯美主義作家? 本文試結(jié)合美國19世紀上半葉的廢奴運動,對小說《跳蛙》的另一層內(nèi)涵以及愛倫·坡對美國南方奴隸制的思考和矛盾態(tài)度作一闡釋、辨析。
愛倫·坡生于1809年,1849年病逝于里奇蒙。坡一生生活在美國激烈爭論奴隸制是否應(yīng)當存在抑或消滅的時代。北美奴隸制源起于17世紀初,1776年,美國以“人人生而平等”為口號,擺脫英國殖民統(tǒng)治,建立了美利堅合眾國。然而,美國南部100多年來始終存在的奴隸制卻成為《獨立宣言》中“生存、自由與追求幸福”的一個反諷。所以,早在18世紀就有人(如富蘭克林、約翰·烏爾曼)提出廢除奴隸制,解放黑人。然而,這一運動在18世紀末幾乎消沉。19世紀上半葉,美國南北方的經(jīng)濟、政治矛盾激化,北方興起工業(yè)資本主義,需要擴大國內(nèi)市場,急需大量自由勞動力,而南方保留著農(nóng)業(yè)種植園經(jīng)濟,四處購買黑奴、土地,以供應(yīng)英國工業(yè)革命后對棉花的極大需求,奴隸成為南北方經(jīng)濟爭奪的重要資源之一。因此,奴隸制一時間再次成為當時社會關(guān)注的一個核心話題。
一方是廢奴主義者(史稱“立即廢奴主義者”),包括來自北方的政治家、學(xué)者、作家、記者等,他們堅持認為“天賦人權(quán)”:“上帝把特權(quán)、權(quán)利和個人所有權(quán)給予每一個人,這是上帝的思旨,而奴隸制破壞了這一切,并且讓一切使生活變得幸福的東西,任貪婪、暴怒與欲望隨思擺布。它折磨肉體……殺害靈魂”(Dumond 1959:40)。黑人與白人一樣,皆擁有人的自然權(quán)利。1830年,威廉·勞埃德·加里森創(chuàng)辦了周刊《解放者》,他在《解放者》中說:“我要為全體奴隸的立即解放而奮斗——在這個問題上,我要嚴峻如真理,堅定如正義……我說一不二——我絕不閃爍其詞——我寸步不讓——我的呼聲將響徹人間”(Macy 1976:55)。1832年,加里森又領(lǐng)導(dǎo)成立了新英格蘭反奴隸制協(xié)會,一年后,他與西奧多·維爾德、詹姆斯·維尼等人又成立了全國性廢奴組織——美國反奴隸制協(xié)會,有分會1350個,人數(shù)達25萬。除《解放者》外,他們還創(chuàng)辦了《人權(quán)》、《奴隸之友》、《反奴隸制記錄》三份刊物,擴大、傳播反奴隸制的思想與心聲。據(jù)悉,僅1837至1838年一年之間,該協(xié)會就出版書籍7877冊,47250份小冊子與文章,4100份傳單和10490份印刷品,《奴隸之友》印發(fā)131050冊,《人權(quán)》19萬冊,《解放者》21萬冊,此外,還有100多種反奴隸制報紙在印發(fā)(Dumond 1959:85)。西奧多·維爾德的《美國奴隸制真相》、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朗賈羅的《奴役篇》、海爾德列斯的《白奴》等廢奴文學(xué)更是成為膾炙人口的暢銷作品。1840年后,廢奴運動由道德說教轉(zhuǎn)向了政壇角逐和暴力抵抗,如自由黨、共和黨、“地下鐵道”活動等。1859年,約翰·布朗在弗吉尼亞州發(fā)動了武裝起義,這一事件震驚了全國,成為美國廢奴運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另一方是親奴主義者,主要由南方的奴隸主與精英階層構(gòu)成,當然,也不排除一些知名的總統(tǒng)、教授與批評家。他們聲稱,當年美國反抗英國殖民統(tǒng)治,就是為了維護個人的財產(chǎn)與自由,而今,提出要解放奴隸,就是對美利堅人財產(chǎn)的一種侵犯。一言以蔽之,在他們的思識中,黑人是一種特殊財產(chǎn),是“動產(chǎn)”。他們說,《圣經(jīng)》是不反對奴隸制的,《創(chuàng)世紀》第9章25、26、27節(jié),第21章9至13節(jié),第27章29節(jié)都有主奴關(guān)系的記載,如“愿多民侍奉你,多國跪拜你;愿你做你弟兄的主,你母親的兒子向你跪拜”、“你必依靠刀劍度日,又必侍奉你的兄弟”。《創(chuàng)世紀》第19章27節(jié)、《傳道書》第2章7節(jié)分別有亞伯拉罕和所羅門購奴、蓄奴的記錄,《利未記》第25章44至46節(jié)寫到,可以從異教徙中購買奴隸、婢女,作為產(chǎn)業(yè)留給子孫,并永遠從他們中間挑選自己的奴仆,圣保羅說,個人在蒙招的時候是什么身份,仍要守住這身份,耶穌和使徙也沒有禁止奴隸制(Schmidt 1973:139)。這是在借《圣經(jīng)》為奴隸制開解,因為在當時的美國,大部分人都信奉基督教。另外,在他們的思識中,黑人是低智能兒,無法與白人平等。當時美國史學(xué)界也基本持這一看法,甚至《獨立宣言》的起草人、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也認為:“黑人在身心兩方面的稟賦都不如白人”(格蘭特1987:13)。南方政治家威廉·斯密斯在第一屆國會上辯解道:“如果黑人不與白人通婚,那么,他們將永久是黑膚色的人,因為不能說將他們解放了,他們的膚色就變白了。如果他們與白人通婚,那么白人種族就將滅絕,美利堅人民將成為黑白混血種人。不管從哪個方面看,解放奴隸的愚蠢都是昭然若揭的”(王金虎2010:88)。此外,他們還通過幻想、描寫廢奴之后的混亂恐怖情景來“恐嚇”美國國民:“解放奴隸是極端不明智的。這樣做將導(dǎo)致自由公民陷人匱乏、貧困、艱難和毀滅,將使黑人幼兒和年邁無力勞動的父母陷人無人照管、饑餓和死亡的境地,將出現(xiàn)強奸、謀殺、暴行這些無法無天、無所顧忌、仇恨填胸和殘酷無情的匪徙所能犯下的一切可怕罪行,將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財政破產(chǎn),最終打破公眾的信心,失去對外國的信譽,最終,肯定是給我們現(xiàn)在這個興旺、自由、幸福的國家?guī)須纭保ㄍ希?。依今天觀點來看,這是對黑人的一種丑化,也即,黑人成為暴力與愚昧的一種代碼。不過,在當時,這不是一少部分人的觀點。從1828年至1860年,美國南方一直控制著聯(lián)邦的政治與話語權(quán)力。
1861年,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1865年,奴隸制被基本廢除。
愛倫·坡一生生活在弗吉尼亞州——南方最大的蓄奴州之一。他的母親早亡,后來,由約翰·愛倫夫婦撫養(yǎng)。約翰·愛倫屬于南方的貴族,蓄有眾多奴隸,坡也一直受一名名為朱迪絲的女黑奴照料。1829年,坡曾替姑姑賣過一個黑奴(Dayan 1994:265)。26歲時,坡加人《南方文學(xué)信使》,成為一名編輯、評論員,對大眾文化與社會動態(tài)的了解可謂及時全面,經(jīng)他過目的親奴、廢奴文章難以計數(shù)。1831年8月,弗吉尼亞州還發(fā)生了以耐特·特內(nèi)為首的奴隸起義,在本州引起巨大反響。試問,坡真的如愛默生所說的是個只會押韻的“叮當詩人”嗎? 他的作品真的“徙有動人的文學(xué)技巧與發(fā)光的外表,而無真正的思想與深刻的含義”(Meyer 1992:271)嗎?20世紀末,美國的坡研究發(fā)生文化轉(zhuǎn)向,“超歷史、非美國的埃德加·愛倫·坡形象遭到巨大的挑戰(zhàn)”(Kennedy 2001:44),在19世紀的經(jīng)濟、政治與文化大環(huán)境中,坡及其許多作品(如《黑貓》、《絕境》、《莫格街謀殺案》等)得到了一個更為全面、客觀的認識。①本文認為,發(fā)表于1849年的《跳蛙》與19世紀上半葉的美國廢奴運動關(guān)系密切。在小說中,“跳蛙”為奴,國王為主,通過國王對跳蛙的奴役和跳蛙對國王的復(fù)仇,將美國廢奴浪潮中的兩種對立思想與修辭——廢奴主義與親奴主義并置在一起,以一種去政治化的小說形式傳達了坡晚年對南方奴隸制的矛盾態(tài)度和思考,是一種更深厚、隱蔽的文化政治敘事。
首先,在小說中,“跳蛙”如何為奴? 國王如何為主? 在《跳蛙》中,坡沒有用過“黑”、“白”、“奴隸”等詞,但卻在字里行間布下了大量的文化政治語碼,與19世紀美國廢奴浪潮構(gòu)成呼應(yīng)。小說主人公是一個侏儒、瘸子,一個未知國度國王的仆人,由于他“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走路”(Poe 1984a:900)②,走起路來“既像跳,又像扭”(900),所以,國王的七位大臣“賜予”(900)他“跳蛙”這一名號。他本來的名字叫什么?我們不知道。這是坡塑造negro的第一個語碼。在內(nèi)戰(zhàn)前的美國南方,黑奴從生至死沒有名字,不登記在冊,因為他們被視作一種財產(chǎn)、物。跳蛙在外形上活像一個猩猩,不僅走起路來像跳又像扭,而且有一雙“滿是大塊肌肉的胳膊,孔武有力”(900),甚至可以輕松、嫻熟地在“樹上、繩子上或是任何可以攀爬的東西上”(900)歡騰跳躍、表演雜技。文中說,實際上他更像“一個猴子,而非青蛙”(902)。在當時許多白人的心中,黑奴的形象大概也是如此吧! 當時,美國科學(xué)界甚至認為,黑人與猩猩、猴子是一類動物(Elliott 1991:103-4)。跳蛙的家鄉(xiāng)在“一個沒有人聽過的地方”(900),離他國王的家“有很遠的一段距離”(900),他還有一個異性伙伴,名叫特貝塔,也是一個侏儒,他們的家鄉(xiāng)毗鄰,一同被“國王手下的一個常勝將軍強行從家中帶走”(900),并“作為禮物送給了國王”(900)。在17、18世紀,從印度洋出發(fā)開往北美殖民地的一艘艘販奴船上,可能不只有跳蛙、特貝塔,還有更多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的人。所以,在下文中,國王對跳蛙說:“為你那些失去的朋友干了這一杯”(901)。跳蛙之所以為奴,還因為他承受著奴隸一樣的待遇。在王宮里,他是一名小丑,以逗國王開心為天職。由于他無法正常走路,“走路時要承受巨大的痛苦”(900),國王覺得那模樣實在可笑,同時,他又十分會講笑話、找樂子,所以,實際上他是國王最喜歡的一個小丑(fool)。每當國王想哈哈大笑時,就會把他和特貝塔招來,講笑話、猜謎、惡作劇,偶爾,國王會賜予他們一份眾人期羨的酬勞——“皇桌上掉下來的面包屑”(899)??墒?,國王實在是一個以逗樂為生的人,所以,跳蛙幾乎不得一日安寧,而且,一旦他沒把國王逗開心的話,準得挨上一頓辱罵和毒打。在19世紀之前,美國南方的一個黑奴大約每天要工作18小時,但伙食賈卻只有2美分,相當于一個囚犯伙食賈的1/20。所以,馬克思(1963)曾將美國的奴隸制斥之為“有史以來最卑鄙、最無恥的奴役人類的形式”(344)。今天,國王又在舉辦一個化妝舞會。他與七位大臣一邊飲酒,一邊討論把自己裝扮成啥樣,如何再搞個惡作劇。于是,他們招來了跳蛙和特貝塔。接下來的一幕是小說上半部分的中心內(nèi)容——一段經(jīng)典的反奴隸制修辭。見到跳蛙,國王頓時高興了起來,他知道跳蛙“不喜歡喝酒,喝酒會讓這個可憐的跳蛙變瘋,那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901),但國王就是喜歡逗樂子,尤其是實踐層面的樂子,所以,他給跳蛙倒了一大杯酒,讓他為那些失去的朋友、同胞干一杯。他把這一切稱作“讓跳蛙高興”(901)。說起“朋友”(901),恰巧,今天又是跳蛙的生日,跳蛙“嘆了口氣”(901),“恭順地從這位暴君手中接過酒杯”(902),忍不住悲從中來,“碩大、苦澀的眼淚掉人杯中”(902),“勉強將酒一口一口咽下去”(902)??匆娞芤荒樀淖硐?,眼中還飽含淚水,國王高興地說:“這酒有勁兒啊! 瞧,你的眼睛怎么都閃爍起來了!”(902)七位大臣都被國王的這個“笑話”(902)給逗得捧腹大笑了。之后,國王還嫌不夠,又倒了第二杯酒,讓這個“可憐的家伙”(902)喝干,說是為了“激發(fā)跳蛙的靈感”(902)。跳蛙猶豫著,“瞪著酒杯,喘不過氣來”(902)。國王頓時龍顏大怒:“我說,喝掉! ……要不以魔鬼的名義——”(902),國王“氣得臉都發(fā)紫了”(902)。這時,站在一旁的特貝塔、跳蛙的“盟誓之友”(900)“嚇得臉煞白”(902),突然,她“跪在國王面前,求他饒了她的朋友”(902)。國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驚訝于這個女仆竟敢如此“大膽”(902),反而不知該如何發(fā)泄自己的怒氣了。最后,他一個字也沒說,“一把推開她,把一杯酒潑到了她的臉上”(902)。這段情景的描寫、勾畫是一種象征和隱喻性的書寫,如果將其與美國南方黑奴的真實處境相比照,會更有思味:
奴隸們經(jīng)常被剝光身子,背部和四肢遭到刀割,到處都是遭木棍毒打留下的累累傷痕。拷打人還把貓在背上拖過來拖過去,貓爪子把后背和四肢抓到可怕的地步。他們時常遭到獵犬的追捕,像動物一樣被開槍獵殺,被獵犬撕成碎片。他們的耳朵常被割去,眼睛被挖掉,骨頭被打斷,肉上被烙上火印。他們被傷害致殘,然后放在小火上慢慢燒死。(格蘭特1987:76)
在小說中,特貝塔“貌若天仙”(900)、“身材優(yōu)美、舞姿非凡”(900),所以備受“傾慕與寵愛”(900),在宮中有“一定的影響力”(900)。這里,“傾慕”、“寵愛”指什么? 這似乎是對性掠奪、性剝削的一種暗示。不然,一個女奴在王宮中能如何被寵愛與傾慕呢? 另外,跳蛙平日里又是如何度過的呢? 與此相對,國王是怎樣的一個形象呢? 他是一個“暴君”(899)與“禽獸”(899),“挺著將軍肚,頂著大腦袋”(900),“肥胖、油膩”(899)。這是對“主人”的一種魔鬼化敘述。這就是《跳蛙》的上半部分——廢奴主義修辭,或許坡不愿流露出太多的政治文化傾向,怕破壞他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主張,但該小說與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海爾德列斯的《白奴》運用的是一模一樣的寫作套路:主人公善良、順從,天天遭受主人的責備、辱罵與毒打,不停地被轉(zhuǎn)手、買賣,骨肉分離,妻離子散。
當國王把一杯酒潑到特貝塔的臉上時,小說《跳蛙》的敘事、氣氛開始發(fā)生轉(zhuǎn)折:“一下子,變得死一樣的寂靜,甚至可以聽到一片葉子、一根羽毛落下的聲音,這時,一個低沉、但卻刺耳而長久的磨牙(粗體為坡所加,下同)聲劃破寂靜,像是從房間四周一起傳出”(903)。這個聲音不是別人發(fā)出的,正是跳蛙。至此,小說的的廢奴主義修辭也完成了向親奴主義修辭的過渡。
聽到這個聲音后,國王怒視這個猩猩一樣的仆人(這說明,國王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你弄出這么個聲音干什么? 啊”(903)? 跳蛙面不改色,輕輕地說出幾個字:“我……我……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903)? 這時,一個大臣說:“這聲音像是從屋外傳來,是窗邊的鸚鵡在籠子上磨嘴吧”(903)。國王松了一口氣,說:“是!”同時,又大罵道:“但是,我以騎士的名譽起誓,是這個流浪漢在磨牙”(903)。那時,跳蛙輕輕一笑,兩唇間“露出一排壯碩無比、孔武有力、令人生厭的牙齒”(903),并表示,國王愿思讓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之后,他又喝了一杯酒,好像一點兒也不暈,立刻進人了今日的正題:“我不清楚怎么回事兒,但是,就在陛下您打了這個女孩,把酒潑到她臉上時,就在您做了這一切之后,我的腦中閃現(xiàn)出一個絕妙的游戲”(903)。這個游戲的名字叫做“八只鐵鏈上的猩猩”(904)。接下來,讀者會知道,這是一個殘忍、險惡的詭計。在跳蛙的引誘與教唆下,國王與七個大臣參與了游戲,穿上了戲服,“浸了柏油”(904),外面披一層猩猩毛一樣的亞麻,然后,被用鐵鏈一個個拴在了一起。這就是跳蛙的游戲。注思,這時國王、大臣與跳蛙的角色在漸漸發(fā)生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長著一口“壯碩無比、孔武有力、令人生厭的牙齒”的跳蛙(總不免讓人想起黑皮膚人臉上的一口白牙)越來越像一只野獸,他發(fā)出的聲音是“低沉、但卻刺耳而長久的磨牙聲”,他利用主人的信任,無聲息地復(fù)仇,他的鎮(zhèn)定、他的笑,都給人一種陰冷、恐怖、狡猾的感覺,他的善良、順從、“可憐”此刻似乎成為他的一張面具。在坡的另一部小說《塔爾博士與賈瑟爾教授的療法》中,博士這樣描述到精神病院里的一群瘋子:他們的“狡猾是無人不知的、巨大的”,“要是他們有什么計劃”,一定會“以驚人的智慧將其隱藏起來”(713)。該小說中的瘋子與跳蛙一樣,是一群被操控、監(jiān)禁者,最后,他們造了反。與此相對,國王、七位大臣的裝扮,自甘充當猩猩的行為,也富有隱喻的思義——主人變成了奴隸,白人變成了黑人。在此,可以看出,坡作為一個南方人對廢奴主義的恐懼,即,奴隸主是否會成為新的奴隸? 烏德拜(George Edward Woodberry)曾在《文學(xué)中的美國》(American in Literature)中這樣評價坡:
對我來說,愛倫·坡……是南方的產(chǎn)物。他的滋養(yǎng)與教養(yǎng)是南方的,他的思考方式、習(xí)慣、認知模式是南方的,他的感傷主義,他的女性氣質(zhì)及其品行觀念,他的男子氣概及其行為概念……他的憂郁和夢想,他對色彩和音樂的反應(yīng),都屬于他的族性和他應(yīng)有的位置。(Peeples 2004:22)
坡在《南方文學(xué)信使》當編輯和評論員時,曾對洛威爾與朗賈羅等人的廢奴文學(xué)作品不以為然,一方面,他覺得這些人是一個“廢奴主義者的小圈子,總體上,是一群狂熱者、超驗主義者,一個朗賈羅私黨”(Poe 1984b:760),阻礙、貶低了南方文學(xué),另一方面,他覺得,他們對南方奴隸制的描述太夸張,純屬幻想,是“粗俗的歪曲”(同上:762)、“縱火的打油詩”(同上:764)。有人說,坡是一個種族主義者(Gray 1987:182-201)。筆者不敢茍同,但坡一度曾有親奴主義傾向卻是不假。因此,在他的許多作品中,總會發(fā)現(xiàn)一些種族上的“他者”,如《莫格街謀殺案》中的猩猩、《阿瑟·戈登·皮姆的敘述》中的廚師、《絕境》中的龐貝。在《跳蛙》中,跳蛙亦是一個“他者”,在文末部分,這一點愈加凸顯了。
那天晚上,眾人戴著各色面具,走進王宮,參加這場盛大的化妝舞會。當舞會進行到高潮,眾人納悶國王到哪里去了時,突然,宮殿里沖進來八只黑色的大猩猩,他們站在宮殿中央,沖人群亂吼亂叫,嚇得人們四下里亂竄,幾個女子還暈了過去。這時,只見跳蛙敏捷地用吊燈鏈鉤住了猩猩身上的鎖鏈,鏈子又猛地自動上升了一下,幾只猩猩被“面面相覷”(906)地吊在一起了。這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惡作劇,認出了國王,于是,開懷一笑,尤其是跳蛙一蹦一扭地舉著一個火把,跳到國王頭上,大喊著:“讓我好好瞧瞧,我立刻知道他們是誰”(906)……眾人被逗得前俯后仰。但是,沒等人們的歡笑聲落下,突然,吊燈鏈不知怎的又上升了一大段距離,“離地三十英尺”(907),現(xiàn)在,幾只猩猩被活活吊在了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頓時,宮殿里出現(xiàn)了一種“死一樣的寂靜”(907)。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低沉、刺耳的磨牙聲”(907)。這個聲音來自哪里已經(jīng)不言而喻。當眾人仰視宮廷上空時,一個侏儒正“咬動、咀嚼著鋒利的牙,唾液橫飛,以一種發(fā)了狂的憤怒盯著仰視他的國王和七個大臣”(907)。他憤怒地說:“哈哈! 現(xiàn)在讓我看看這些人是誰!”之后,一把火點燃了這八個人,這八個人“熊熊燃燒起來”(907)。跳蛙在宮廷上空對眾人說:
我現(xiàn)在可以清晰地看見這些戴著面具的人是誰了。他們是偉大的國王和他的七位私人議員——一個攻擊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的國王,而且毫不手軟,七個惡意教唆、煽風點火的議員。至于我,我只是跳蛙,一個小五——這是我的最后一個玩笑。(908)
跳蛙的這段話是對他復(fù)仇行為的一個總結(jié),但話語中的憤怒與堅定,對國王和自己命運的認知,以及那種居高臨下的演說方式,都不免讓人覺得這更像一個宣言。如果將其與1829年黑人起義領(lǐng)袖、暴力派廢奴主義者戴維·沃克爾發(fā)表的一段呼吁相比較,則更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對你來說,除掉一個想要殺死的人并不是什么壞事,這就仿佛你口渴了就得喝水是一個道理……你們需要奴隸,并且需要我們做你們的奴隸! 然而我們有色人種將要把你們中的某些人從地球上徹底消滅。(Aptheker 1969:95-97)
復(fù)仇之后,跳蛙順著吊燈鏈爬上了屋頂——那里,美麗的特貝塔在等著他。原來,是特貝塔一直操控著鏈子的升降。她同樣是一個復(fù)仇者。哈利·列文讀過坡的《塔爾博士與賈瑟爾教授的療法》后,問:“如果奴隸們厭惡了奴隸制,拋棄了他們的主人,將會發(fā)生什么”(Levin 1957:122)? 兇手跳蛙或許算是一個答案。他“跳到國王的頭上”(907)——主奴地位的對換,把主人變成猩猩——白人的退化,奴役之,最后,燒死了這些人??v觀全文,跳蛙的復(fù)仇確實如麥波特所說的“太過了”。
小說的最后一幕是:“八具惡臭、焦黑、丑陋的尸體燒成一團難以辨認,吊在鐵鏈上搖來搖去”(908)。這八具搖蕩在空中的尸體,在坡的恐怖“效果美學(xué)”上達到了頂峰,也抵達了坡對美國南方奴隸制之思考的終點——困惑:這出悲劇的發(fā)生到底是誰之過?是因為國王對跳蛙的奴役? 是因為跳蛙的復(fù)仇“太過了”? 抑或國王太過信任跳蛙,解開鎖鏈,讓他獲得了自由?1865年,美國的黑奴解放了。然而,100多年后的今天,種族歧視與沖突依然是美國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之一。膚色作為一種身份的阻隔似乎更勝于封疆之界,在讀過文化雜合、飛散等理論之后,這時,回味一下威廉·斯密斯的一段話是發(fā)人深省的:
形成這種惰形的原因或者是白人對黑人的天生反感,這是一種他們對自己種族的優(yōu)越感;或者是因為黑人對于自己同膚色的人有著天然的歸屬感。不管是哪種惰況,都意味著在獲得解放后他們?nèi)詫⑹且粋€獨特的民族,有著自己獨特的趣味。(王金虎2010:88-89)
作為一個文學(xué)家,坡無法回答這一切。因此,他以一個恐怖的場景結(jié)束《跳蛙》,讓問題永遠開放了……可以回答這些問題的或許只有時間與歷史。
附注:
①參見Rubin(1989),Lee(1987)和Morrison(1992).
②下引此作僅注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