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玉
(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100872)
約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被廣泛解讀為優(yōu)秀的存在主義作品。人們贊揚女主人公薩拉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新女性,鼓勵男主人公查爾斯獲得了存在主義自由。然而,在將這部實驗小說視為自由頌歌的同時,很多人忽略了作品更深層所蘊含的痛苦。本文旨在討論《法國中尉的女人》一書中,由被決定的和決定性環(huán)境所引發(fā)的自由之痛。
與書中的歐內(nèi)斯蒂娜·弗里曼相比,薩拉·伍德拉夫全然是“另一類女人”。薩拉拒絕接受她所處時代的價值觀,拒絕按照時代的傳統(tǒng)生活。她是所處時代和所在社會的異類,一個19世紀的人卻有著20世紀人所持有的思想。她拒絕屈從社會配置給她的傳統(tǒng)生活,就像杰夫·拉克姆所說:“她以一種最好的存在主義的方式,通過自己的選擇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真正的自己,不需上流社會的認可,也不受他們宣揚的道德和傳統(tǒng)的束縛”。 (Olshen1987:78)
然而,每個人的成長都要經(jīng)歷風雨。為了實現(xiàn)自由,薩拉要面對的是不利環(huán)境將加諸于她的不可避免的痛苦。
托馬斯·哈代說:“悲劇可以由宇宙固有的或人類機構(gòu)所導致的不利環(huán)境造成”(Schiff2001:107)。他的著名小說《德伯家的苔絲》講的就是:人并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那么首先,就讓我們來看一下《德伯家的苔絲》和《法國中尉的女人》兩部作品中女主人公背景的一些驚人的相似之處?!斗▏形镜呐恕分校髡咛岬健八拇郧?,他的祖輩們還是聲名煊赫的紳士。他們跟德雷克家族甚至還是遠親。其實,此事純屬道聽途說,誰知天長日久,居然弄假成真,他們也便成了弗朗西斯爵士的嫡系后裔”(Fowles1994:51)。 薩拉的父親和苔絲的父親一樣,都對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懷。苔絲的父親為了自我欺騙拿自己是貴族血統(tǒng)這種事情吹噓,薩拉的父親則拿先祖的尊貴地位來吹噓。兩部小說中,這種對出身的狂熱實際上給很多人都造成了不幸,特別是對書中的女主人公們來說,尤為如此。這種狂熱導致了苔絲的墮落并最終將她送上了謀殺犯的不歸途?!斗▏形镜呐恕分?,薩拉的父親試圖重膺先祖的地位和財富,但最終戲劇化的失敗讓他自己變的瘋瘋癲癲,還害得女兒窮困潦倒。
我們再研究一下薩拉的教育和青春時期。作者提到薩拉的父親是個佃農(nóng),逼迫薩拉“明智的”離開原來的班級,轉(zhuǎn)到愛塞特的女子學校學習。薩拉是個孤兒,做過家庭教師,受過教育,并不富裕,這些跟簡·愛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跟夏洛蒂·勃朗特著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簡一樣,薩拉是個離群的、孤獨的、飽受壓抑的浪漫主義者,在維多利亞時代中找尋幸福。作者現(xiàn)實的描述了薩拉·伍德拉夫的背景,也借此從社會學和心理學上解釋了,薩拉為何最終會落入慘境,變成等級社會中的一個異類。薩拉所處的階層,使她所受的教育恰好害了自己。因為正是所受的教育使得她成為異類,讓她在精神上脫離了自身的階層。盡管父親被送進瘋?cè)嗽汉?,薩拉正是憑借教育,在多爾切斯特附近的人家做家庭教師得以維生。但她的階層沒有給她任何的可能性,讓她可以成為社會的主流,或者有機會與他們談談。所以對她這樣的底層人士來說,教育及日益增長的視野和自我覺醒絕不是幸福和自由的源泉,而是不折不扣的詛咒。小說中,薩拉與法國中尉的浪漫故事是虛構(gòu)的,自己想象出來的。薩拉故意編造自己的故事和身份,即使這些完全毀了她的名譽她也不管。盡管薩拉的努力看上去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但是她的兩段羅曼史(包括與法國中尉的虛構(gòu)情緣,以及與查爾斯的真實情感)似乎都是為了滿足自己潛在的那些欲望,那些由閱讀沃爾特·司各特的愛情故事、簡奧斯汀的小說和其它詩歌等等所激起的欲望。這么一來,文學作品的閱讀對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來說,似乎就成了她們不滿的來源,甚至對她們是十分危險的事情。總而言之,薩拉注定要為她所在的時代和社會中自己所處的地位和階層而承擔痛苦。
與歐內(nèi)斯蒂娜不同,薩拉代表的是更加自由的女性。她看起來并不認可傳統(tǒng)觀點,不認為男人才能擔當養(yǎng)家者和保護者的角色,特別在向查爾斯表達自己的想法時,她說:“我希望就這樣做我自己,而不愿意成為我未來的丈夫——不管他多么善良,多么寬容——所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Fowles1994:353)。作者將薩拉描寫成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女性?!八D(zhuǎn)過身,望著查爾斯……我們有時可以從現(xiàn)代人的臉上看到一個世紀前的人的表情,但永遠不能看到一個世紀后的人的表情”(Fowles1994:146)。然而,較之于20世紀的自由女性,薩拉還是跟她們相差甚遠。在那樣一個決定性的環(huán)境中,薩拉個人的強烈意愿還遠不足以讓她勝出。
薩拉坦承,她選擇跟隨法國中尉從而選擇了恥辱,這種做法讓她獲得了身邊的人所無法理解的“自由”。這使她 “完全不同于其她女人”“一錢不值”“幾乎不再是人了”(Fowles1994:142),她從而獲得了一種消極的優(yōu)越感,可以“有時候甚至可憐”那些沒和她做相同選擇的女人們(Fowles1994:142)。這顯然是存在主義的腔調(diào)。然而盡管她知道自己可憐、孤獨、有些自由,但她卻沒能理解自己的這些可憐、孤獨和自由究竟意味著什么。在愛塞特的最后一幕,當她的謊言被揭穿時,她只能說:“不要叫我解釋我做過的事情,我解釋不了。再說,也不應當解釋”(Fowles1994:279)?!熬瓦B我也理解不了我自己”(Fowles1994:354)。正是這個對自己缺乏清晰理解的問題,成為了薩拉痛苦的其中一個重要來源。然而這種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從個人層面講,是因為薩拉一直都只關注做自己,沒能把自身與維多利亞時代其它的類似例子聯(lián)系到一起來看。此外,她的行為似乎也是史無前例,因而對于她的現(xiàn)代思維當時還沒有人能夠解釋或者接受。所以盡管她能極好的描述自己的疼痛、苦悶和孤獨,她的眼界卻也僅能局限在當時的時代。也就是說,她只有經(jīng)歷,卻沒有知識和自我認知;她經(jīng)歷過自由,卻沒有真正抓住自由的精髓。從這個角度理解,薩拉的追求自由之路自然會不可避免的布滿無法克服的痛苦和憤怒。
另外,薩拉的痛苦也與性別弱勢和處處存在的社會偏見所設置的束縛息息相關。當查爾斯表示自己理解薩拉時,薩拉很快就回道:“你不理解,史密遜先生。因為你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生來要作農(nóng)夫的妻子但后來又受過教育要……變得更好的女人,你也不是一個生而尊重且熱愛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我的心向往著這一切,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出自虛榮”(Fowles1994:138)。盡管有權(quán)力的地方就有反抗,但是《法國中尉的女人》一書清楚的告訴我們:權(quán)力和反抗都是受歷史限制的。薩拉看上去其實也只是羅塞蒂家的一個邊緣人物,即使是維多利亞時代最自由的女性也無法給女性的自由問題一個滿意的答案。
盡管薩拉已經(jīng)在那樣一個飽受等級限制的社會中接收到了超出自己階層的教育,但她還是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適應不了環(huán)境的人,是個令周圍人討厭且與他們相異的人。她對查爾斯說:“多年來,我覺得自己可能遭到了某種神秘的詛咒而注定……孤獨……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像命中已經(jīng)注定,我永遠不能跟同類人建立友誼,永遠不可能建立家庭,永遠會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Fowles1994:139)。她詆毀自己名譽的做法似乎有些出人意料,讓人難以理解。對于她執(zhí)意保持自己創(chuàng)造的墮落女人的形象,我們也許可以這樣理解:這可以加強她的疏離感和獨特性。她說:“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的自由。我已把侮辱和指責置之度外了……我只是法國中尉的娼婦”(Fowles1994:142)。這是一個極為負面的身份,是在往自己臉上抹黑。但正是這個身份,能夠迫使受到震驚的社會至少給薩拉一個地位,盡管是個消極的地位。他們視薩拉為危險人物,但起碼這讓他們意識到她也是一種力量,意識到她和維多利亞時代那些中規(guī)中矩的女性迥然相異。所以,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薩拉對于社會準則的藐視,仍是受制于那無所不能的社會規(guī)范的力量。無論薩拉的意愿多么強烈,她永遠也逃不出社會限制的樊籬。
作為一名決心掙脫時代要求的女性,薩拉不想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要求做個賢妻良母,但卻仍然希望得到同輩人的理解。在安德克立夫崖時,格羅根和查爾斯認為,薩拉致力于追求的首先是坦誠后的解脫。用薩拉自己的話講卻是尋求查爾斯的理解和寬恕。盡管她想被理解的想法已經(jīng)有些讓人難以理解了,但她想為自己其實根本沒做的事情而獲得寬恕的想法則更加令人費解。顯然,她實際只是在為做自己、做一個不符合社會要求的異類這樣的行為而請求寬恕。所以,薩拉還是受到外部世界壓力的限制的。小說也借此告訴我們,個人總是要面臨的一種困境就是,即使不同歷史階段或不同社會的決定性大小或殘酷程度有所不同,人總是要受外部世界力量的限制。
今天,我們可以接受一個事實:就是性是愛情的一個重要方面而且并不骯臟,性只有在墮落或商業(yè)化了的時候才是骯臟的。因此,絕不應把性同罪惡聯(lián)系到一起。我們不應把精神和肉體割裂開來,應該將它們視為一體。這部小說可以被視作解析維多利亞時代性壓抑的權(quán)威之作。歐內(nèi)斯蒂娜是那個時代的典型代表,她只能接受最純潔的親吻,只允許查爾斯親吻她的臉頰、前額或手背。但她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深陷愛河,非常愿意引用各種熱情的詩句來向未婚夫表達自己對他的深愛。而且在維多利亞時代,男性遭受的性壓抑也一點兒都不少,比如查爾斯就得忍受屈辱簽訂合同,承認自己不再有資格被視為紳士。由于維多利亞時代,這種對性的看法產(chǎn)生的影響無處不在,導致查爾斯與兩個女人的關系都是扭曲的,一個受禁止的壓抑,另一個受負罪感的影響。盡管維多利亞時代,名譽、貞潔和誠實是最高的美德,但薩拉卻故意反叛這些并且大膽的稱自己為“法國中尉的娼婦”(Folwes1994:142)。她宣稱:“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的自由”(Folwes1994:142)。然而,任何反叛都是得付出代價的,薩拉也毫不例外的需要因這壞名聲而背負羞辱。薩拉意識到,社會一旦將她毫不合理的歸入到了社會底層,那她為除去恥辱的標記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是于事無補,她永遠都得攜帶“有罪的萊姆女人”這樣的標記。薩拉在自己異類的角色中獲取力量,嘗試尋找自由,尋找那些被時代的道德標準縛住的上流社會的女人所得不到的自由。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空間,那里她是不可觸及的,因為那已遠遠超出了社會所能接受的范圍。在這點上,她有些像納撒尼爾·霍桑筆下的海絲特·白蘭。她自己創(chuàng)造的孤獨就是一道屏障,幫助她抵御住外界的冷眼。但另一方面,這孤獨也正是她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所要付出的代價。
最后,獲得自由所遭受的最大的痛苦則是來自于自由的不完整性。薩拉在藝術家一家中的角色更偏向于適應者而非反叛者。小說結(jié)尾,薩拉沒能按照自己的目標成為一個完全的異類,成為完全自由的新女性。她只不過成了羅塞蒂家的一個模特,“有機會與天才們說說話”(Fowles1994:353),并且“以一些微不足道的方式”協(xié)助天才們(Fowles1994:353)。她甚至后悔自己過去的選擇?!八麄兏嬖V我說,如果一個畫家不是他自己的最嚴厲的法官,那么他就不配做一個畫家。我相信這是對的。我想我毀掉我們之間已經(jīng)開始的東西也是對的,那關系之中有著某種虛假。”(Fowles1994:351)
此外,我們也完全有理由質(zhì)疑薩拉所獲得的自由究竟是否是真實的?!胺▏形镜逆綃D”并非薩拉的真實身份,那只不過是她自己構(gòu)想出的一個角色,是她給自己戴的一副面具?!拔夷菢幼鍪菫榱俗屓藗兛梢灾钢业谋痴f三道四,瞧,那個女人就是法國中尉的娼婦——好吧,讓他們說去吧。我那樣做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我過去痛苦,現(xiàn)在也痛苦,像這個國家每個城市每個村莊的人一樣痛苦”(Fowles1994:142)。她這樣解釋選擇扮演這種角色的原因:“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其它辦法可以改變我的境況……我有時候甚至可憐別的女人,覺得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罵槐也好,都不能動我一根毫毛,因為我已把侮辱和指責置之度外了,我一錢不值,我?guī)缀醪辉偈侨肆耍抑皇欠▏形镜逆綃D”(Fowles1994:142)。因此,薩拉的自由是通過講述虛假的故事而得來的。那自由的基礎是她的想象而非現(xiàn)實,因而那自由也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在現(xiàn)實之中則子虛烏有。
總之,并非如許多評論家認為的那樣,小說熱情的謳歌了薩拉對自由的追求和對維多利亞時代偽善的藐視。實際上,《法國中尉的女人》講述的是在被決定的和決定性的環(huán)境中追尋自由所遭受的痛苦乃至絕望。
Olshen, Barry N. (1987). John Fowles [M]. 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
Fowles, John (1994).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 [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Schiff, Joanthan (2001). Ashes to Ashes: Mourning and Social Difference in F. Scott Fitzgerald’s Fiction [M]. AssociatedUniversity Press Inc.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