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秀
(濟南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中國古代詩學中關于詩歌功能的最全面闡述出自孔子,他的“興觀群怨”說是中國文論和美學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奠基意義的藝術作用論,對中國后世的文藝和美學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詩可以怨”命題直接開啟了后世中國抒情理論的先河。但長期以來,關于孔子“詩怨”命題的理解和闡釋卻一直存在爭論,其基本涵義以及由此涉及到的文藝心理問題也并未獲得完滿的闡釋。比如,孔子為什么要說“詩可以怨”?在孔子的本意中,“詩”為什么可以“怨”?什么樣的“詩”才能達到“怨而不怒”的效果?等等。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不僅有助于理解孔子“詩可以怨”命題的本意,而且可以為重新思考藝術接受的心理機制、藝術對于接受心理的正負效應等問題提供契機。
關于“思無邪”,歷來有不同理解,比較常見的有三種:一是從《詩經》本身出發(fā),認為“無邪”是就《詩經》的客觀性質而言的,比如《毛詩序》、鄭玄等認為,孔子“思無邪”是說《詩》三百篇符合儒家“正”而“不邪”的標準;二是從讀者角度出發(fā),認為“思無邪”是指讀詩的人應該思想純正:“思無邪,乃是要使讀詩人思無邪耳,讀三百篇詩,善為可法,惡為可戒,故使人思無邪也”(《朱子語類》);三是從審美角度出發(fā),認為“思無邪”是在提倡一種“中和”之美,“‘無邪’即是不過‘正’,符合‘中正’,也就是‘中和’?!雹購埳倏?《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教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頁。
對于上述三種理解的正誤,已有不少評價,不復贅述。需要補充的是,關于“思無邪”實際上還有第四種不被人熟知的理解。錢穆在《論語新解》中指出,“無邪”除“美刺正變”“使天下后世之凡有思者同歸無邪”之外,還有一種說法:“無邪,直義。三百篇之作者,無論其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假,此即所謂詩言志,乃三百篇所同。故孔子舉此一言以包蓋其大義。詩人性情,千古如照,故學于詩而可以興觀群怨?!雹阱X穆:《論語新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4-25頁。
我們認為,“思無邪”與其說是孔子對《詩經》的評價,不如說是孔子審美理想的表達,是孔子借《詩經》闡發(fā)自己的藝術理想罷了。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以下兩個原因:
首先,從《詩經》自身的內容與性質來看,《詩經》的內容和主題涵蓋甚廣,思想駁雜,情感濃淡也不一致,并非全然美刺之詩。舉例來說,就“天”而言,《詩經》中時代最早的《周頌》篇章,對于天是無比崇敬的,絲毫沒有褻玩之心;而到了《雅》《風》等作品,便有疑惑、抱怨,甚至謾恨之心,當絕望地哀嘆“不吊昊天,亂糜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憂心如醒,誰秉國成?不自為政,卒勞百姓”(《小雅·節(jié)南山》)時,就已經很難說不怨和平和了。因此,若說《詩》是人們情感的真摯流露,應當是符合客觀事實的,而如果說全部為“無邪”,那么無論是從內容范圍還是主題性質以及情感、思想的演變來說都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嫌。
其次,從孔子的思想表達方式來看,具有明顯的“借題發(fā)揮”的特征。綜觀《論語》就會發(fā)現(xiàn),孔子在分析問題或者闡述觀點時很少直接表達,而多采用引申、發(fā)揮的方式,即所謂“引譬連類”,正因為此,朱自清才認為孔子對于《詩經》是典型地“斷章取義”:“到了孔子時代,賦詩的事已經不行了,孔子卻采取了斷章取義的辦法,用《詩》來討論做學問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來說的是治玉,將玉比人。他卻用來教訓學生做學問的工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本來說的是美人,所謂天生麗質。他卻拉出末句來比方作畫,說先有白底子,才會有畫,是一步步進展的;……他如此解詩,所以說‘思無邪’一句話可以包括‘《詩》三百’的道理;又說詩可以鼓舞人,聯(lián)合人,增加閱歷,發(fā)泄牢騷,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搅丝鬃訒r代,詩已經不常歌唱了,詩篇本來的意義,經過了多年的借用,也漸漸含糊了。他就按著借用的辦法,根據(jù)他教授學生的需要,斷章取義的來解釋那些詩篇?!雹僦?自清:《經典常談》,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32-33頁。實際上,我們可以說,孔子未必不清楚《詩經》各篇章的本意是什么,他之所以做出上述種種解釋,無非是借《詩經》來闡述自己的藝術理想,因此,將“思無邪”理解為孔子的藝術理想更為確切。
在孔子心目中,真正的藝術應符合兩大標準:一是情感真摯,二是中正平和,簡而言之,就是“文質彬彬”,即形式與內容的統(tǒng)一。孔子的這一藝術標準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文化思想背景密切相關。
從詞源學上看,“文”起源于原始社會的紋身,是一種裝飾,但是又與原始氏族圖騰觀念相連?!墩f文》中說:“文,錯畫也,象交文?!薄板e畫”即指各色交錯的紋理,有文飾、文章之義?!墩f文》中說“質”乃“以物相贅”,就是“以物質錢”的意思,含有“價值”義。對于最初的“文”來說,紋理符合圖騰觀念才算是美的。很顯然,最初的文與質是難以截然區(qū)分的,是文質“同一”、契合無間的關系。到了孔子時期,文質開始出現(xiàn)分裂,要么“文破質”——“八佾舞于庭”(《八佾》),要么“質勝文”——“君子質而已矣,何以為文?”(《顏淵》)。對于崇尚周禮的孔子及其他儒家來說,提倡文質一體,維護“文”即形式的規(guī)定性以符合禮數(shù)就成了一項大任務?!拔馁|彬彬”的藝術理想正是當時社會背景以及孔子社會理想的擴大化。
《論語》中有許多孔子關于“文”的闡釋?!墩撜Z·陽貨》中說: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關于這句話,有兩種理解:一種認為此是指人必須先有敬心然后用玉帛表達出來,才真正為“禮”;人必須先氣和然后發(fā)為聲,才真正為“樂”。忘掉了崇敬之心與和諧之氣,玉帛鐘鼓是不能為禮樂的。還有一種理解認為,禮樂的可貴,在于安上治民,移風易俗。如果禮樂不是為此目的,只崇尚玉帛之美和鐘鼓之盛,則不是真正的禮樂②錢穆:《論語新解》,第453頁,第74頁。。
可以看到,上述無論哪一種理解,都是強調內容為先,形式在后,內容與形式是本末、內外的關系。從表面上看,孔子似乎是偏重于內容的,實際上,這是孔子針對諸如“惡紫奪朱”、“服美不稱”、“鄭聲”不加節(jié)制以致亂“雅樂”等片面追求形式、追求享樂及過于文飾現(xiàn)象的一種批評。因此,我們不能就此認為孔子是重內容輕形式。文質并舉,文質統(tǒng)一,是孔子的藝術理想,也是其理想藝術的標準。應該說,在孔子心目中,理想的藝術從來都是內容形式并舉的,二者是一體兩面,不可單存。
那么,“文”與“質”到底該如何結合呢?“辭達而已”,應是孔子最明確的答案。但是何謂“達”,如何才能算“達”,是明確表意還是點到為止?是意在字句還是意在言外?孔子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實際上,答案不惟一、不確定,需要聽者、讀者去體會、玩味、領悟、裁奪,是孔子藝術理論表達的突出特色。
綜觀《論語》,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句式有一個突出特征,那就是以“《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為代表的“A而不B”。孔子在進行問題闡述或者評價事物時,從來不直接給出單一、標準的答案,而是采取“A而不B”的表達方式。這種句式頗有后現(xiàn)代表達“延宕”“推延”的特征,充滿闡釋和感悟空間。
實際上,孔子在論事或論理時,也往往兩者并舉,極少單舉一事就事論事。比如他說: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里仁》)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敝^《武》:“盡美矣,未盡善也?!?/p>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顏淵》)
上述文句中,“仁知(智)”并舉,“美善”并舉,“文質”并舉,突出體現(xiàn)了孔子“平舉合言,如成一事”的特征。錢穆認為孔子此種表達特征頗具深義,值得體悟:“孔子言仁常兼言和,言禮常兼言樂,言詩又常兼言禮,兩端并舉,使人容易體物語到一種新境界。亦可謂理智與情感的合一,道德與藝術合一,人生與文學合一?!雹坼X穆:《論語新解》,第453頁,第74頁。
綜合來看,在孔子心目中,理想的藝術應該符合三條標準:形式合“度”、內容合“禮”、形式與內容相契合。所謂形式上合“度”,就是能恰好表意表情即可,“辭達而已”,不可過度,否則就會如“惡紫奪朱”“鄭聲亂雅樂”一樣過猶不及。所謂內容上合“禮”指的是摹寫現(xiàn)實時要明確目的。孔子所謂“禮”,指要合乎規(guī)定性,一般指君子不應有違背自己的出身背景的野心,也不能妄自菲薄遺忘自己的身份以至放棄責任和使命。對藝術而言,無論是歌還是樂舞都必須符合治國安民的目的,否則就是未盡“善”。合“度”的形式,合“禮”的內容自然是契合無間的??梢钥吹?,上述三條標準密切結合,相輔相成,完美闡釋了孔子的藝術標準。
孔子的“怨”并不僅僅是指“怨恨”,還包括“怒”等不滿的情緒和情感,甚至可以說包括“喜怒哀懼愛惡欲”中除“喜”和“愛”之外的其他所有不良的情感。理由如次:
一是從《詩經》的內容來看,既有《國風·鄘風·柏舟》之類委婉含蓄地抒發(fā)屈辱苦悶的個人哀傷之情的詩,也有《王風·黍離》之類表達亡國之痛的感傷詩,還有《碩鼠》、《伐檀》等表示強烈憤怒的詩;二是從孔子自身言論來看,雖然他一直強調君子應“不怨”“不慍”,但是在聽說“八佾舞于庭”等不合禮數(shù)之事以后,還是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已經是在怨甚至是近乎憤怒了;三是從情緒本身來說,現(xiàn)代所用的“怨恨”一詞也難以包含先秦“怨”的所有含義?!渡袝ぞ馈氛f:“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詈∶褚辔┰?‘怨咨。’”按照舍勒的界定,所謂“怨恨”,主要是一種生存性倫理的情緒,是一種個體把自身與他者進行對比產生的社會化心理結構。社會個體在生命本質意義上的平等和實際生活境遇中的不平等導致了這種持續(xù)性的情緒緊張。因此,現(xiàn)代所謂“怨恨”與先秦時期的“怨”在實質上是有大不同的。
綜合來看,孔子所說的“怨”應該既包括對于“上政”之不滿,也包括對于日常生活之艱辛和情感之不如意等的牢騷,還包括對于不合乎禮數(shù)之言行的批評和憤怒,總之是所有有可能使君子失去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對社會造成不好影響的“不良”情緒。這些“不良”情緒從情感強度上說,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包括牢騷抱怨在內的“怨”,二是由于極度痛苦或者憤怒所引發(fā)的“怒”。從內容范圍上來看,也包括兩類:因為個人遭際而產生的個人之“怨”和由于家國動蕩、政治晦暗、黎民之艱而產生的家國之“怨”。這也就是歸莊所謂“小之怨”和“大之怨”、黃宗羲所謂“私為一人之怨憤”和因“眾情”而發(fā)的“公怨”。
孔子在《論語》中先后19次提到“怨”,綜合來看,他關于“怨”的表述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關于“怨”的產生;二是關于“怨”的危害;三是強調君子應當“不怨”以及如何做到不怨。
關于“怨”的產生,孔子認為主要與“利”有關:“放于利而行,多怨?!?《里仁》)。關于“怨”的危害,孔子雖沒有直接論述,但是對于與“怨”密切相關的“忿”則有明確闡釋。他說:“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顏淵》)“若人有犯己,一朝忿之,不思其難,則忘身也。辱其身則羞其親?!薄霸埂钡奈:χ辽侔瑑煞矫?一是有失自己的風度,有辱人格;二是會讓自己的父母蒙羞,因此,忿怒、怨恨等情緒是要不得的。
綜觀孔子思想可以看出,孔子之所以反對“怨”,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怨怒”有損于君子人格。在孔子心目中,君子人格最為理想。所謂君子人格,指的是一種以孝悌為本、以“仁”為內核,尚忠信、好學深思、虛心自責、勇于改過的人格。君子人格具備仁、義、禮、智、信、孝、悌、忠、恕、寬、敏、不憂、不懼等優(yōu)秀品質。君子人格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和靈魂。為建立君子人格,孔子認為一個人無論是在個人修養(yǎng)、生活追求還是社會實踐中都要自重、律己,遵從禮儀和修養(yǎng)規(guī)律,做到張弛有度,行為、儀表、言語表現(xiàn)恰當、自然。與上述君子人格相比照,“怨”“怒”等等情緒顯然是有損于君子人格的,是君子所不齒、不為的。
實際上,不僅僅是孔子,在整個先秦儒家看來,“怨”都是一種應該被否定的情緒。之所以如此,有學者認為原因主要在于以下三點:一是從“怨”的情緒的發(fā)生來看,“怨恨首先是精神外求的表現(xiàn),無論是對于自然的暑雨冬寒的抱怨,還是人類社會關系中的種種心懷不滿都是如此,都是把自然與社會的不完滿歸結為外在世界的缺憾,而在儒家看來怨恨的實質是‘求于人’,而真正去怨則是回到本心的達到‘正己’;二是從怨怒發(fā)生根源來看主要來源于記恨心理;三是怨怒不僅僅關乎個人性情,也常成為政治禍亂的根源”①傅 道彬:《詩可以怨嗎?》,《文藝研究》,2007年第11期。。這樣,不論是從個人修養(yǎng)還是社會和諧穩(wěn)定來看,“怨”都是應該被否定的。
但問題是,“怨”是一種正常的情緒,是一種自然的情感,是與生俱來的,即便如孔子不是也有“鄉(xiāng)愿,德之賊也”等表怨甚至“怒”的言辭嗎?因此,如何引導、宣泄這種“怨”“怒”情感就成了問題。于是,孔子提出的解決途徑就是“以詩抒怨”。在孔子看來,人不可能無怨,讀詩是抒發(fā)宣泄“怨怒”情緒的好途徑?;蛘甙凑湛鬃雨P于君子人格等思想的表述,我們可以揣測,在孔子看來,讀《詩》是一種“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地表達怨恨之情的最佳方式,既可以宣泄憤怒、維持情感平衡又可以不失君子風度的方式,“雖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②錢穆:《論語新解》,第451頁。。這簡直可以說是接受維度上比較早的藝術心理學理論或者較早關于藝術治療功能的論述了。
學習、閱讀《詩經》可以宣泄怨忿之情從而獲得心理平衡,獲得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梢钥吹?,孔子的詩怨命題本意并非指向文學,而是指向政治倫理秩序的構建、道德教化以及君子人格塑造等目標。但是,從當代立場回望過去則會發(fā)現(xiàn),包含孔子倫理思想的詩怨命題恰在無意中暗合了當代藝術治療理論。
葉舒憲曾經從藝術治療的角度出發(fā),將文學滿足人類高級精神生態(tài)的需要歸納為5類,而人類的這5類需要又恰好與幾大藝術理論相對應:(1)符號(語言)游戲的需要(維特根斯坦、利奧塔等的語言游戲說、文學游戲說);(2)幻想補償?shù)男枰?弗洛伊德的藝術白日夢說、霍蘭德的防御置換說);(3)排解釋放壓抑和緊張的需要(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榮格的原型說);(4)自我確證的需要(布魯東等的超現(xiàn)實主義說、拉康的鏡像階段說);(5)自我陶醉的需要(柏拉圖的迷狂說、巴赫金的狂歡化說)①葉舒憲:《原型與跨文化闡釋》,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頁。。對應此5類需要,孔子的“詩可以怨”似可歸于第3類,即排解釋放壓力。按照孔子的思路,詩之教,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學詩可以群可以怨,可以怨卻無失于君子性情之正,無傷于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君子人格。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現(xiàn)代所謂的藝術治療理論,包括創(chuàng)作和閱讀兩個維度,但更多是從創(chuàng)作角度而言的,也即更多強調的是創(chuàng)作過程的心理治療作用,葉舒憲就認為,藝術的心理治療作用應當是既包括藝術創(chuàng)作也包括學術研究寫作的。而孔子的“詩怨”命題則主要指的是閱讀和接受這一維度。這一方面是當時頌《詩》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也是當時民眾文化水平、民智水平所限,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創(chuàng)作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
在孔子的思想中,“詩可以怨”是作為結論出現(xiàn)的,至于說“詩”何以能夠排解釋放壓力,或者說一己之怨忿何以能夠通過他人的文字得以疏散,根本不在孔子的思考范圍之內。這可以說是因為當時的思維能力影響了思考的深度,實際上更主要的原因則在于中國人的“經驗思維”的限制。在“經驗思維”影響下,中國古代的美學家、文論家、思想家們在談論問題時一般是告訴我們應該“怎么樣”而不解釋“為什么”。
“詩如何能怨”或者說接受如何能排解釋放壓力的問題直到弗洛伊德的力比多“轉移”理論出現(xiàn)之后才得到合理的解釋。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每個人心理中都有多余的力比多需要轉移,但是有些人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進行自我情感的表達和宣泄,而有些人則只有通過閱讀、欣賞來排解壓力,緩解緊張情緒。弗洛伊德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彼此之間轉移力比多的藝術技藝不同。藝術技藝高超者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進行轉移,不具備藝術技藝或者技藝水平低者就只有通過閱讀、鑒賞來進行內心壓力的轉移,而這也正是藝術魅力的成因之一。在弗洛伊德看來,藝術之所以具備經久不衰的魅力,原因在于藝術接受能夠消除我們的精神緊張。其背后的心理機制在于:創(chuàng)造者表達出自己的幻想世界,欣賞者窺見了這個世界并無意中受其引導滿足了被壓抑的無意識,因此,越是充滿想象力的作品越有可能帶給我們精神緊張消除之后的享受。
孔子的“詩怨”命題不僅給后世留下了豐富的闡釋空間,也給予后世諸多啟示。僅從藝術接受這一維度上,這一命題即至少給予我們兩大啟示:
首先,它啟示我們應重新認識“詩怨”在釋放社會壓力、塑造健康人格方面的重要價值。一方面,由于現(xiàn)代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怨忿情緒已經成為一種普遍情緒,若得不到適當?shù)尼尫牛:κ蔷薮蟮?。另一方面,就怨恨情緒本身來說,這是一種有前因后果的心靈折磨,這種心靈折磨具有持久性而且會逐漸積聚,進而形成價值錯覺并影響人的價值判斷。所以,怨恨基本是一種具有破壞性的情緒,其消極意義遠遠大于其積極意義。
其次,詩怨命題還啟示我們應重新反思藝術形式與藝術效果的關系。誠如上述,孔子“詩怨”命題中的“詩”是中正平和的、形式與內容是“文質彬彬”的,情感表達上是適度的??鬃訉Α霸姟钡纳鲜鱿薅m有過于限制之嫌,但在部分當代藝術以大尺度表現(xiàn)、過度放縱個人“私怨”為旨歸的當下,孔子所設定的“詩”應中正平和的中庸標準反而啟發(fā)我們去重新反思藝術形式與效果的關系。
眾多事實和實驗已經證明,某些所謂藝術不僅不能讓人體驗到悅心悅意悅志悅神的藝術之美,更無助于人的身心健康。2005年,美國《時代》周刊載文披露,關塔那摩美軍監(jiān)獄虐囚的新方法是半夜對著犯人播放搖滾音樂不讓其睡覺。當前正流行的《江南style》則是另一個典型案例。有專家指出,《江南style》中五個音節(jié)的核心節(jié)奏重復了100次以上,這個節(jié)拍數(shù)和慢跑30分鐘以上呼吸急促的心動數(shù)幾乎一致。這種節(jié)奏對于普通人來說聽幾遍沒問題,但是若重復聽而且都是100分貝以上的聲音則會讓人心煩。心理咨詢專家認為,高分貝音樂重復多次之后,就相當于“噪音”,容易讓人煩躁。若長期聽,不但會對聽力有影響,也會在心理上產生煩躁、疲倦,生理上表現(xiàn)為頭痛、惡心想嘔吐的癥狀,從而形成一種心理綜合征②http://www.qlong.com.cn/news/qlong/2012/1114/53247.html。這些都說明,不同的藝術形式具有不同的藝術效果,若從藝術對于健康心理和人格塑造的角度出發(fā),就必須考慮藝術接受效果的問題,警惕特殊形式藝術對于接受者身心的負面影響。
當然,僅僅從情緒本身來說,平衡和宣泄都是必然要求。從表達和宣泄情緒的角度看,有助于平衡情緒的藝術大致符合孔子所說的“無邪”之藝術,僅僅宣泄但不考慮宣泄之后的心理效果的藝術,就不是中正平和的藝術了。單純強調中正平和,情緒抒發(fā)過程中也要文質彬彬,從個體生命體驗來說的確是非常困難也是不符合生存體驗實際的,在盛怒中要求一個人怨而不怒顯然是矯情或者虛偽的,是不真實的。而當“眼前所見的依舊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頹唐”③《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頁。時自然也是難以完全做到孔子意義上的“不怨“的。因此,從整體來看,單純強調藝術要“無邪”,強調絕對的中正平和,也是不合適的,這也是孔子之后,屈原首先大膽抒怨以及韓愈直接強調應“不平則鳴”的內在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