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祿
(蘭州城市學院 中文系,甘肅 蘭州 730070)
隴右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在中國古史上占有顯赫地位。傳說中的人祖伏羲和摶土造人的女媧,其活動領(lǐng)域就在今甘肅天水一帶。位列五帝之首的黃帝亦在今隴東黃土高原上留下了許多遺蹤。大禹治水,履跡遍及隴右大地。為華夏統(tǒng)一奠定歷史基石的周、秦部族,其發(fā)祥地就在今甘肅東部?!妒酚洝贰ⅰ稘h書》所書秦皇漢武出回中、登笄頭、巡隴西、達祖厲,均在今甘肅東境。隴右也是漢唐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地處中原通西域的要道上,戰(zhàn)略及交通地位十分突出。隴右多高原山地、沙漠戈壁、冰川雪山、石山裸地。豐富多彩的歷史人文景觀和奇特壯美的自然風光,吸引著歷代文人墨客游覽憑吊,與此相關(guān)的文學作品不勝枚舉,值得重視。就學界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而言,從地域文學的角度對隴右的關(guān)注不夠,本文結(jié)合隴右的文化特征以及歷代文學作品對此加以研究。
首先,隴右屬于地理概念,原指隴山以西地區(qū),約相當于今甘肅省黃河以東、隴山及其支脈六盤山以西之地。唐代置隴右道,轄境延達河西走廊及其周邊今青海、新疆部分地區(qū)。北宋時的甘肅,除今蘭州以西的河西地區(qū)為西夏據(jù)有外,大致包括現(xiàn)甘肅轄境。南宋時,甘肅僅保留武都一隅,其余地區(qū)為金人據(jù)有,河西地區(qū)仍為西夏占有。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取地處河西走廊的甘州(今張掖)、肅州(今酒泉)首字,設(shè)甘肅行中書省,除轄今甘肅大部地區(qū)外,兼領(lǐng)今青、寧、新、內(nèi)蒙部分地區(qū)。而黃河以東的中部、東部和南部,不屬甘肅轄區(qū)。明代的甘肅沒有行省建制,陜西轄今甘肅全境。后人習慣上多以隴右泛指今甘肅省地區(qū),既包括古時河西走廊諸州郡,也涵蓋今甘肅慶陽、平?jīng)龅入]東之地。
其次,隴右是周、秦文化的發(fā)源地,隴右文化具有粗獷悍厲、雄渾慷慨的特征。歷史上,這里曾是多民族聚居區(qū),先秦時期的西戎、氐、羌等民族,以游牧涉獵和強健勇猛見長。秦人入居隴右后,在與西戎長期爭奪與交流中,練就了粗獷悍厲、果敢勇猛的民族氣質(zhì)。秦人那種輕死重義、獎勵耕戰(zhàn)的價值追求和不畏艱險、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構(gòu)成了秦文化的一大特色。[1]我們從秦人早期作品《石鼓文》、《秦風》中歌頌車馬田獵、赳赳勇夫的內(nèi)容,可以看出隴右地域文化形成之初的原始面貌。自先秦以來“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zhàn)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的傳統(tǒng)習俗和“天水、隴西山多林木”的環(huán)境條件的緊密結(jié)合,使隴右文化“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2]卷69《趙充國傳》從漢武帝“好四夷之功,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辟土廣地,無不如意”[3]卷20《武帝征和四年》到隋唐時期的隴右,“其人性猶質(zhì)木,然尚儉約,習仁義,勤于稼穡,多畜牧,無復冠盜矣?!盵4]卷29《地理志》
體現(xiàn)的都是隴人粗悍的氣質(zhì)和隴右文化蒼勁慷慨的特色。
最后,隴人具有重視現(xiàn)世、重功趨利的歷史傳統(tǒng)。流傳久遠的伏羲、女媧、與日逐走的夸父以及商周之際,在慶陽修后稷之業(yè),務耕種,行地宜,終成大業(yè)的公劉和牧馬興于天水一帶的嬴秦先祖非子,都是勇于征服自然的隴人的杰出代表?!对娊?jīng)》中有關(guān)周、秦的壯麗詩篇,更是隴人富于現(xiàn)實主義精神,勇敢面向現(xiàn)實的藝術(shù)體現(xiàn)。所有這一切,說明隴右文化在粗獷、慷慨的原始氣息外,多了一層不畏艱難、積極進取的人文精神,在這種地域文化的熏陶下,所形成的隴右的地域文學,不僅頗具特征,而且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隴右獨有的地域文化特征在歷代文學作品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我們將這類作品稱之為隴右文學(當然,這跟傳統(tǒng)意義上的隴右文學有很大的不同。它是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以隴右雄奇壯觀的自然風貌和豐富多彩的人文景觀為視角來觀照的地域文學)。下面試就歷代隴右文學發(fā)展演變的歷程及其意義加以探討。
《詩經(jīng)·秦風·終南》借外貌服飾的描寫,表達了對秦襄公的敬仰和贊美之情,字里行間洋溢著秦人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喜悅和自豪之情?!对娊?jīng)·秦風·駟驖》對狩獵游園的描寫,正是隴右秦人尚武精神的形象展示?!对娊?jīng)·秦風·小戎》中所寫的妻子“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是對遠征西戎的丈夫的深情懷念,是后代思婦詩的濫觴。《詩經(jīng)·秦風·無衣》謳歌了秦軍戰(zhàn)士同仇敵愾的激昂情懷,于慷慨雄壯中體現(xiàn)了他們抗擊西戎、保家衛(wèi)國的獻身精神。從《詩經(jīng)·大雅·公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的描寫,可以看到周人昂揚奮發(fā)的精神風貌?!对娊?jīng)·大雅·皇矣》敘述文王在隴東開拓疆土,伐密伐崇之事。規(guī)模宏闊,筆力遒勁。有精語為之骨,有濃語為之色,為后世歌行所祖。這些詩或記敘隴人成功的喜悅,或表現(xiàn)他們戰(zhàn)斗的勇敢,或贊美昂揚奮發(fā)的進取精神,或表達思婦對良人的深切思念,充滿著昂揚奮進的激情和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熱情,有廣泛深刻的現(xiàn)實性和嚴肅崇高的思想性。它們以質(zhì)樸自然、剛健明朗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詩經(jīng)》中的其他詩歌一道,共同形成了一種被后人概括為“風雅”的精神傳統(tǒng),直接影響著以后詩人的創(chuàng)作。
漢代是隴右文化進入隴右文學的一個重要時期。漢樂府雜歌謠辭、無名氏的《匈奴歌》和杜篤的《首陽山賦》是其重要標識。前者為西漢時期居住在河西地區(qū)的匈奴人所作,描寫了他們因失去牧草豐美的焉支山、祁連山而產(chǎn)生的苦惱,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各民族統(tǒng)治者之間爭權(quán)奪地的戰(zhàn)爭,以及這種戰(zhàn)爭給各族人民造成的災難。后者是一篇詠物賦,作者以精煉的文筆,描繪了首陽山的風景。繁茂的林木,險峻的山峰,頗具地方特色。這兩篇作品一寫情,一寫物。寫情的漸漸演變成行旅、送別、征人、思婦詩,作品有班彪的《北征賦》、左延年《從軍行》、樂府民歌《隴頭歌辭》、沈約《有所思》、吳均《答柳惲詩》、張正見《從軍行》、徐陵《隴頭水》、王褒《關(guān)山篇》、周弘正《隴頭送征客》、顧野王《隴頭水》、江總《隴頭水》和辛德源《成連》等。這些詩歌文賦借助于秋月層嶺、流沙漢草等具有地域特點的景物,或書寫懷古傷亂的感慨,或表達對友人的依依惜別之情,或描寫邊塞生活的艱辛,或表現(xiàn)征夫思婦的相思之情。風格或質(zhì)樸或典雅,感情或凄婉或哀怨,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有的甚至有先聲之功。寫物的雖然僅僅一篇,但卻是專門吟詠隴右景物的第一篇,對以后詠寫隴右山川的詩文,頗具開拓意義。到魏晉以后,隨著社會的動蕩,許多隴右詩作通過從軍生活及征夫思婦的離情別緒,表達了期望殺敵靖邊、建功立業(yè)的意愿,同時又有非戰(zhàn)的意義,如鮑照《建初詩》、吳邁遠《棹歌行》、虞羲《詠霍將軍北伐》、劉孝威《隴頭水》、陳叔寶《隴頭水》、辛德源《白馬篇》、盧思道《從軍行》等。尤以盧思道的《從軍行》成就最高,此詩音響格調(diào),咸自停勻,氣體豐神,尤為煥發(fā)。排偶句式、隔句用韻以及篇中換韻,使七言詩臻于成熟,為唐代邊塞詩的先驅(qū)。本期的寫物類以溫子升的兩首《涼州樂歌》為代表。第一首以勁健的筆力,描繪了西北重鎮(zhèn)武威車馬交錯、歌吹縱橫的繁盛景象。第二首以玉關(guān)、龍城之遠來烘托姑臧城的雄偉壯美,顯現(xiàn)了武威當日的繁華興盛。至此,隴右名都大邑第一次進入詩家視野,對此后人文隴右的展現(xiàn)不無積極意義。
自《詩經(jīng)》“秦風”、“二雅”歌詠隴右的篇章之后,漢代是隴右文學拓展的重要時期,注重以景寫情,以蒼涼凄愴造境,勁健雄渾,繼承了《詩經(jīng)》觸物興詞、賦比并用的手法和自然明朗、質(zhì)樸剛健的風格,又聚攏到靖邊建功、征人思家的情感指向,體現(xiàn)出魏晉南北朝文學把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現(xiàn)實人生和個人的精神世界,從而使人成為文學的真正主題。到盧思道《從軍行》“關(guān)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接續(xù)了《詩經(jīng)·秦風·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和《詩經(jīng)·秦風·無衣》“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其軍旅的題材、蒼勁的風格,開初唐邊塞詩的先聲。至此,歷代對隴右的文學文化積淀都已準備充分,創(chuàng)作的高峰即將到來。
唐五代有關(guān)隴右地域的詩人詩作更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8世紀中葉河隴淪陷前,初盛唐知名詩人如駱賓王、陳子昂、王昌齡、王之渙、王維、杜甫、白居易、岑參、高適、李益等數(shù)十人都親涉隴右。他們創(chuàng)作的隴右詩有的達幾十首(如岑參30首),杜甫則有117首之多。另外,保存在敦煌遺書中唐五代(包括宋初)詩歌達2000首左右,這些詩歌中,擬應入歸敦煌地方詩歌創(chuàng)作之列的,粲然盈矚,不唯數(shù)量幾占大半,其中之名品佳作也蔚為可觀。此外,唐代涉及隴右題材的還有著名小說(如李朝威《柳毅傳》)和散文佳作(如王仁?!尔湻e山》、敦煌遺書P·2488卷的《貳師泉賦》,S·5448卷的《敦煌錄》等)。這表明,唐五代有關(guān)隴右地域的文學,不僅題材豐富,而且形式多樣,是地域文學意蘊濃郁的時代,為歷代隴右文學成就之最,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隴右形態(tài)與邊塞生活得到進一步展示
唐代隴右詩歌在描寫神奇壯美的邊塞風光和千姿百態(tài)的隴右山川景物方面,為此前所少有。這里有“隴山飛落葉,隴雁度寒天”(沈佺期《隴頭水》)的蒼涼和“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王之渙《涼州詞》)的壯闊;有“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李頎《古從軍行》)的遼闊和“玉門山障幾千重,山南山北總是烽”(王昌齡《從軍行》)的雄偉。這里的云“關(guān)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杜甫《寓目》),這里的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這里的風“霧卷白云出,風吹黃葉翻”(員半千《隴頭水》),這里的草“四月草不生,北風勁如切”(長孫佐輔《隴西行》)。這里有聞名世界的莫高窟:“雪嶺干青漢,云梯架碧空。重開前佛剎,旁出四天宮?!保o名氏《敦煌廿詠·莫高窟詠》),也有神奇壯觀的白龍堆:“傳道神沙異,喧寒也自鳴。勢疑天鼓動,殷似地雷驚?!保o名氏《敦煌廿詠·白龍堆詠》)。蜿蜒的城堞,連著迷蒙的云壑:“城堞連云壑,人家似隱居”(許棠《隴上書事》),高峻的麥積山上,常年路危人稀:“絕頂路危人少到,古巖松健鶴頻棲?!保ㄍ跞试!额}麥積山天堂》)
此時的隴右文學,對邊地生活、習俗的描寫亦頗具特點。身著胡服的牧馬少年,在夕陽下歌聲陣陣:“氈裘牧馬胡雛小,日暮蕃歌兩三聲。”(耿湋《涼州詞》),慣于戎馬的羌女胡兒,在大漠上出入自如:“羌女輕烽燧,胡兒掣駱駝?!保ǘ鸥Α对⒛俊罚┻@里不僅有“腰懸錦帶佩吳鉤,走馬曾防玉塞秋”(李益《邊思》)的關(guān)西將家子,還有“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李益《胡騰兒》)的邊地胡騰兒。壁掛弓刀的風俗,讓人對隴人的尚武精神叫奇:“寺寺院中無竹樹,家家壁上有弓刀?!保ㄖ鞈c余《自蕭關(guān)望臨洮》)擊鼓賽神的民俗,足見西部邊民的強悍:“健兒擊鼓吹羌笛,共賽城東越騎神?!保ㄍ蹙S《涼州賽神》)炙牛烹駝的生活場景,散發(fā)著濃郁的異域情調(diào):“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保ㄡ瘏ⅰ毒迫叵献砗笞鳌罚瑥報壑镁频奶丶?,盡顯邊疆官宦的奢華富有:“城頭月出星滿天,曲房置酒張錦筵。”(岑參《敦煌太守后庭歌》)
2.靖邊意愿與建功思想的完美體現(xiàn)
從秦漢起,中原的主要威脅就在西北,隴右處于漢民族與游牧民族爭奪的主要地區(qū),是無數(shù)中原將士保衛(wèi)邊境的征戰(zhàn)地?!袄钐瞥幸u宇文泰‘關(guān)中本位政策’,全國重心本在西北一隅”,故從太宗立國至盛唐玄宗之世,“均以保關(guān)隴之安全為國策?!盵5]唐代國力強盛,朝氣蓬勃的世俗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充滿著渴望建功邊塞,報效朝廷的思想,具有“喋血多壯膽,裹革無怯魂”(員半千《隴頭水》)的獻身精神?!包S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的英雄氣概,反應的不僅僅是個人建功立業(yè)的豪情,更是全體將士乃至盛唐時期整個民族從心底發(fā)出的吶喊。“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塞下曲》)的堅強決心,“誰斷單于臂?今年太白高”(高適《送白少府送兵之隴右》)的勝利信心,“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高適《送李侍御赴安西》)的勃勃向上和“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昂揚慷慨,都充溢著一種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而王之渙《涼州曲》上極天際,下傳人間,以白云的空明舒展,襯出黃河、孤城的雄壯高大,抒發(fā)了盛唐知識分子高昂明朗、達觀熱烈的情感。壯大濃郁的詩情與氣勢闊大的詩境融成一體,既寫出了邊關(guān)戎旅生活的艱苦,又突出了激昂的氣度,傳奇的色彩,不愧是唐代絕句的壓卷之作。
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及河隴的淪陷,隴右文學所表達的愛國則與此前不能同日而語了?!皾M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的傷國憂邊與“誰能更使李輕車,收取涼州入漢家”(張籍《隴頭行》)的收復失地、重振家國的愿望,構(gòu)成了詩人們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耙怀噘\亂中國,河湟沒盡空遺丘”(元稹《西涼伎》)的遺憾和“涼原鄉(xiāng)井不得見,胡地妻兒虛棄捐”(白居易《縛戎人》)的悲痛,“遺民腸斷在涼州,將卒相看無意收”(白居易《西涼伎》)的痛心與“牧羊驅(qū)馬雖戎服,白發(fā)丹心盡漢臣”(杜牧《河湟》)的赤誠,一直延續(xù)到唐代的終結(jié)。
3.將士厭戰(zhàn)與征人思家的藝術(shù)結(jié)合
唐代的隴右,戰(zhàn)事一直未斷,多少征人離家別室,從軍邊塞。連年的戰(zhàn)爭,使他們“關(guān)河別去水,沙塞斷歸腸”(盧照鄰《隴頭水》)。從此以后,“死生隨玉劍,辛苦向金微”(郭震《塞上》)。“征客重回首,肝腸空自憐”(沈佺期《隴頭水》)表達的是征人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和征戍之怨,“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李頎《古從軍行》)譴責的是邊塞戰(zhàn)爭的連綿不斷和給邊地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昂稳掌胶敚既肆T遠征”(李白《子夜吳歌·秋歌》)既是思婦的心愿,也是對窮兵黷武、休兵罷戰(zhàn)的期待。“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李白《關(guān)山月》)放眼古今,從更久遠的邊塞征戰(zhàn)史上,寄托不盡的厭戰(zhàn)思歸之情,思緒如潮,感慨良多。此外,李益《從軍北征》、《夜上西城聽涼州曲》、《塞下曲》、《夜上受降城聞笛》,胡曾《隴西》,王貞白《古悔從軍行》,孫光憲《酒泉子》等,表達了征人行役之思和久戍不歸的悲怨之情,以及他們對家鄉(xiāng)的深切思念,同時,也抨擊了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希望過上和平安定生活的愿望。這些詩作,大都感情悲戚沉痛,境界闊大,寫情婉轉(zhuǎn)動人,讀來感人至深。
唐代邊塞詩是中國古代邊塞文學中最為動人的樂章,也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枝奇葩,它的繁榮及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是唐代國家強盛、邊功卓著的結(jié)果,也是唐代文士尚武毅、重事功、追求千秋偉業(yè)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由于它空前絕后的成功,被文學史家視為唐詩繁榮的重要標志。而唐代邊塞詩,又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它的卓越成就,與其所依托的地域不可分割。在唐代,邊戰(zhàn)頻繁的地區(qū)主要在三邊:西北、朔方、東北,其中尤以西北為甚。一部《全唐詩》,邊塞詩約2000首,而其中1500首與大西北有關(guān)。更引人注意的是,這些詩反復歌唱的,又多是這樣一些地方:陽關(guān)、玉門、敦煌、酒泉、涼州、臨洮、金城、秦州、祁連、河湟、皋蘭、隴坂等等。[6]這些作品描寫邊塞風光,歌唱異域生活,歌頌民族友誼,譴責民族戰(zhàn)爭,表達憂國憂民情懷,抒寫戍邊感受,寫得慷慨悲壯,沉郁蒼勁。正如孟二冬所說“最能體現(xiàn)盛唐氣象、最能表現(xiàn)盛唐詩歌闊大、外展境界的,則無過于盛唐的邊塞詩”。[7]這些成就的取得,隴右及其獨特的地域文化,無疑功莫大焉。
唐五代的隴右文學,總體呈現(xiàn)蒼涼慷慨的特征,既保留了悲壯、雄渾的隴右文化色彩,又繼承了唐以前隴右文學的成就,融進了時代的文化氣息,因之達到了高峰。詳其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1)隴右地域文化特征與唐文化達到完美的契合。隴右是西北要塞,唐朝尤其盛唐是中國封建社會鼎盛時期。強大的國力和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非隴右廣袤的沙漠,高峻的隴坂,雄偉的祁連,壯觀的雪山,不足以表現(xiàn)其胸懷的遠大,氣度的非凡。沒有“路出金河道,山連玉塞門”(員半千《隴頭水》)的雄奇壯美,就不能表達“將軍獻凱入,萬里絕河源”(員半千《隴頭水》)的豪邁之情。沒有“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王昌齡《從軍行》)的蒼涼廣闊,就難以抒寫“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斬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的英雄氣概。隴右文化彌漫著一種蒼茫剛勁的原始氣息和雄渾有力的人文積淀,廣漠、祁連、隴坂、雪山,對好奇又熱衷功業(yè)的唐人來說,怎能不成為絕佳的感發(fā)詩才之地呢?(2)唐五代之前留下巨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对娊?jīng)》“秦風”、“二雅”有關(guān)隴右的篇章,成就高,影響遠,但作品數(shù)量少,題材大都集中在開疆拓土、保家衛(wèi)國等方面。漢魏以后,社會動蕩,民生多艱,隴右的地域文學雖然也寫憂國憂民之情,征戰(zhàn)思家之感,也寫景詠物,但氣格嫌小,境界不大。隴右與生活、文學的融合剛剛開啟,為唐五代文人留下很多待拓展的創(chuàng)作空間。(3)連年的邊塞戰(zhàn)爭,客觀上為唐代隴右地域文學的繁榮提供了契機。唐代前期的開疆拓土和士人的建功立業(yè)思想,河隴淪陷之后的家國之感,期望收復失地、統(tǒng)一祖國的愿望以及時世的艱難、人生的無常匯聚一起,共同促成了唐代隴右文學的高峰。
宋代以后,中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東移,隴右的地理位置變得無足輕重。北宋開國不久,隨著“今歲西戎背世盟,直隨秋風寇邊城”(蘇舜欽《慶州敗》)的出現(xiàn),隴右文學仍然高唱著愛國的主調(diào),也出現(xiàn)了以凌云的壯志、豪邁的激情,抒發(fā)希望報國殺敵、重整河山的決心的詩句:“破碎山河不足論,幾時重到渭南村?!保ㄇ恕稛o題》)但終因“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陸游《隴頭水》),隴右地域文學不得不轉(zhuǎn)向登臨懷古、游覽抒情的方向上去,并最終使這一走向成了隴右文學意蘊的集中體現(xiàn)和重要標志。關(guān)于隴右的登臨游覽詩文,宋前就有杜篤《首陽山賦》,無名氏《敦煌廿詠》等作品,但是宋代以后,此類詩作漸漸增多,明清更為突出。隴山(譚嗣同《隴山道中》)、崆峒山(游師雄《崆峒山》、唐龍《登崆峒》,李攀龍《崆峒二首》)、五泉山(段堅《五泉山》)、祁連山(郭登《祁連山》、陳棐《祁連山》)、麥積山(李師中《麥積山》)等清絕壯美的隴右名山和冰靈寺(解縉《冰靈寺》)、白塔寺(李文《白塔寺》)、華林寺(朱真淤《華林寺》)、靈巖寺(王菏澤《游靈巖寺記》)等風采各異的宗教寺院以及平?jīng)觯┐蠓健洞纹經(jīng)觥罚⒚C州(牟倫《題肅州景》)、甘州(郭登《甘州即事》)、山丹(楊一清《山丹題壁》)、嘉峪關(guān)(戴弁《肅州八景·嘉峪晴煙》)、武威(許孫荃《武威絕句》)、安西(馬爾泰《安西雜詠并序》)、涼州(李漁《涼州》、沈翔《涼州懷古》)等隴右名都大邑,成了詩人們反復詠寫的對象。這些詩作所描繪的隴右山川風物的秀美、人文景觀的奇特,歷史的悠久和文化的燦爛以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與境界追求,對中國山水詩歌的豐富和繁榮,不無重要意義。
總的來看,宋代以后,隴右文學的演變趨勢有二:一是在前人基礎(chǔ)上趨于寫實,向俗化淡定,理性平和方向發(fā)展。而積極進取、慷慨激昂的理想主義色彩,較之以前,大有減弱。二是登臨紀游詩大量出現(xiàn)。雄奇蒼渾、剛健壯闊的隴右文化意蘊,在這些登臨紀游詩里體現(xiàn)得十分突出。隴右自然人文景觀是極好的入詩題材,但入詩造境與其所體現(xiàn)的精神特質(zhì),與唐人有高下之別,只有唐代才具備促成隴右文學頂峰的條件,后世難以再現(xiàn)。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首先,一般性描寫的景物情感特征,為地域文學所共有,但融合一地特有的文化特色以后,地域文學便有了獨特的文學面貌。其次,地理位置、自然及人文景觀、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情感對地域文學發(fā)展有很大的影響,但不是決定性因素,而鮮明獨特的地域文化才是決定這一地區(qū)文學的根本所在。最后,隴右是中國北方一個富有特色的地區(qū),其文化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其文學具有蒼涼慷慨與剛勁有力的獨特氣質(zhì),只有唐人才能把隴右慷慨蒼勁的意蘊發(fā)揮到頂峰。隴右有許多聞名遐邇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自然人文地理在文學中積聚到唐代是頂峰,而借助這些自然人文景觀抒寫個人情懷,在宋代以后,開始愈積愈厚,并一直具有鮮活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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