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榮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5）

語言學(xué)研究

“蠟祭”考索

張憲榮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5）

先秦有蠟祭之禮，向來受研究者關(guān)注。從古代典籍記載看，“蠟祭”之“蠟”，本作“臘”，共有三訓(xùn)。但是從目前研究看，大多遵從其中的一說或者三者并存之。從訓(xùn)詁學(xué)角度去考證這三訓(xùn)的具體內(nèi)涵及相互關(guān)系。蠟祭之“蠟”，本訓(xùn)為蠅蛆，而跟用作祭祀之名的蠟祭本無關(guān)系。臘蠟二字相互假借，不能僅僅以文字演變?yōu)橛啥p易下結(jié)論，而是自有文化淵源。

蠟祭；臘；《郊特牲》

先秦有蠟祭之禮，向來受研究者關(guān)注（詳見下文之討論）。從古代典籍記載看，“蠟祭”之“蠟”，共有三訓(xùn)。但是從目前研究看，大多遵從其中的一說或者三者并存之，很少有探討三者關(guān)系的。而且，從訓(xùn)詁上看，蠟祭之“蠟”，本義并不用作祭祀之名。

蠟字，《說文》“蟲部”云：“蠟，蠅蛆也?！倍巫ⅲ骸跋炞?，《禮記·郊特牲》借為八蠟字?！庇郑吨芏Y》有“蠟氏”之職，鄭君注：“蠟，骨肉腐臭，蠅蟲所蠟也。” 其“掌除骴?！庇?，《月令》孟春云：“掩骼埋胔。謂死氣逆生也。”是“蠟”的本義是跟尸體的蛆蟲是有關(guān)的。那么，用作蛆蟲的蠟字又怎么跟用作祭名的八蠟掛上鉤呢？

按，蠟祭用作祭名，本應(yīng)作“臘”①?！墩f文》“肉部”云：“臘，冬至后三戌臘祭百神?！倍巫⒃疲骸芭D本祭名，因呼臘月、臘日耳。”[1]此其意也。不過，許之所訓(xùn)并非本義，乃是兼有漢代祭宗廟與周代祭百神兩義。從典籍記載看，臘本有三訓(xùn)，現(xiàn)分別論之。

一

“臘”之第一訓(xùn)即許君所謂“冬至后三戌臘”之說，也即《風(fēng)俗通》所說：“臘者，接也。新故交接，大祭以報(bào)功也。漢家火行，衰于戌，故曰臘也?！盵2,p39]又，《文獻(xiàn)通考》引魏朝高堂隆議臘用日云：“王者各以其行之盛而祖，以其終而臘。水始于申，盛于子，終于辰，故水行之君以子祖，以辰臘；火始于寅，盛于午，終于戌，故火行之君以午祖，以戌臘?！盵3]漢代是以火德王的，所以按照五行之說的話，火在午時(shí)最盛，故而此時(shí)宜祖；而戌時(shí)乃火衰土盛交接之時(shí)，故宜臘。不過此臘重在指年終祭宗廟。其中謂祖，謂臘，均指祭祖?！段墨I(xiàn)通考》引博士秦靜之言：“古禮，歲終聚合百物祭宗廟，謂之蠟，”便是其證[3]。另，漢承秦制，其臘祭也是承其而來的。據(jù)《史記·秦本紀(jì)》載，秦惠王“十二年，初臘。”[4,p26]《正義》云：“臘，十二月臘日也。秦惠文王始效中國為之，故云初臘。獵禽獸以歲終祭先祖，因立此日也?！盵4]秦之臘即秦之臘祭先祖，后秦始皇更名為嘉平，漢又復(fù)改為臘。均是異名同實(shí)。故馬端臨注“漢復(fù)曰臘”條云“言祭宗廟旁祭五祀，蓋同一日。自此而始非舊典?！彼^非舊典，大概指漢制之臘祭不同于周制大蠟祭之說罷。又，《清朝通志》載乾隆之諭云：“自漢臘而不蠟”[5]，明云漢為“臘”而不為“蠟”，亦是此說。不過此處尚有疑問。蔡邕《獨(dú)斷》云：“四代臘之別名：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漢曰臘。”[6]又，《風(fēng)俗通》云：“《禮傳》：‘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盵2]又，《廣雅》云：“夏曰清祀，殷曰嘉平，周曰大禇，秦曰臘也?！盵7]此處夏殷周之臘名與秦漢之臘并列，不知何故。倘若漢之臘與三代同，是不是說三代之臘祭本是祭祖，或者本包括祭祖呢？如此，上引《秦本紀(jì)》正義云“秦惠文王始效中國為之，故云初臘?！彼^“始效中國為之”，是不是在說秦惠王時(shí)期中原地區(qū)之臘祭即臘祖呢？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知道，《禮記·郊特牲》《周禮·黨正》等所云蠟祭肯定是指遍索鬼神之祭，而秦漢之臘確實(shí)是重在祭祖。倘二者如蔡邕等所說那樣，那應(yīng)該就是指周之大蠟是包括祭祖在內(nèi)的。那所謂“索鬼神”，也就有了索先祖的意味了（但此先祖，也不一定就是宗廟之祖，詳見后文）。而到了秦漢前后，其祭祖的成分開始突出，于是臘祖便漸漸取代了索百神。而據(jù)《文獻(xiàn)通考》的記載，直至后周才又開始行蠟祭百神于五郊之事， 隋唐因之，至此臘祖廢而蠟神行。

二

臘之第二訓(xùn)即《說文》所謂“祭百神”，即《周禮》《禮記》所云周之大臘祭?！督继厣吩疲骸疤熳哟笙灠?。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此處蠟即索，為十二月時(shí)“合聚萬物而索饗之”的意思。其目的在于報(bào)饗百神和息養(yǎng)鄉(xiāng)人。故《地官·黨正》云：“國索鬼神而祭祀，則以禮屬民，而飲酒于序，以正齒位。”此蓋指饗宴鄉(xiāng)人之禮。又，《春官·鑰章》云“國祭蠟，則龡《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贝松w指報(bào)饗百神之禮。二者或前后相續(xù)，或即同時(shí)舉行，均為臘祭的重要組成部分。

《郊特牲》：云：“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编嵶⒃疲骸凹?，謂既蠟，臘先祖、五祀也，于是勞農(nóng)以休息之?！笨资柙唬骸吧显葡?，此云祭，故知既蠟，臘先祖、五祀。對文蠟臘有別，總其義俱名蠟也。故《月令》：‘孟冬，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嵶⒃疲骸恕吨芏Y》所謂蠟’是也。”可見，在鄭君看來，蠟祭即是所謂的索鬼神而祭，而此處“息田夫”之祭乃是臘祭先祖五祀。而孔氏引《月令》之言申之，認(rèn)為蠟是總名，細(xì)分的話，蠟臘有別?？墒俏覀兗?xì)讀《郊特牲》之文，發(fā)現(xiàn)并不見得如此。為了論說方便，茲將原文引如下：

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蠟之祭也，主先嗇而祭司嗇也。祭百種以報(bào)嗇也。饗農(nóng)及郵表畷、禽獸，仁之至，義之盡也。

古之君子，使之必報(bào)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祭坊與水庸，事也。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p>

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終也。葛帶榛杖，喪殺也。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黃冠。黃冠，草服也。

大羅氏，天子之掌鳥獸者也，諸侯貢屬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羅氏致鹿與女，而詔客告也。以戒諸侯曰：“好田好女者亡其國?！碧熳訕涔先A，不斂藏之種也。

八蠟以記四方。四方年不順成，八蠟不通，以謹(jǐn)民財(cái)也。順成之方，其蠟?zāi)送ǎ砸泼褚?。既蠟而收，民息已。故既蠟，君子不興功。[8]

此段按內(nèi)容可分為三個(gè)部分，第一部分即前兩段，第一段交代了大蠟八的內(nèi)涵和報(bào)祭對象，第二段具體說了報(bào)祭的原因。第二部分為三四段，說的是八蠟之祭服和其內(nèi)涵。第三部分即最后一段，講了行八蠟的作用或功能。所以從整體上看，此段以八蠟之內(nèi)涵始，而以其作用終，均在說大蠟祭，而并未涉及其它的祭祀。鄭君之所以說“息田夫”非“蠟祭”，是因?yàn)橐环矫嫠J(rèn)為此文第三段中“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句是承“皮弁素服而祭”來的，而“黃衣黃冠”句又跟“息田夫”句相連，祭服不同，自然祭祀對象也就不同了。另一方面，《月令》“孟冬”有“是月也，大飲烝。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之語，很容易讓人想到大蠟之祭。兩相對照，此“臘先祖五祀”自然就是“息田夫”之祭了。可是我們認(rèn)為，鄭君之說是值得商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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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皮弁素服”和“黃衣黃冠”雖然是屬于不同祭服，但是并不見得就是用于不同祭祀場合?！跋炛溃手?，義之盡也，”這句話雖然插在了這兩句話之間，看起來似乎在總結(jié)和闡述前一句話的涵義，但是也并沒有說后一句就不屬于蠟祭。倘若拋去“蠟之祭”云云的話，這兩句話在格式上是一致的。比如二者均說“……而祭”，其所祭，應(yīng)該均指蠟祭?？资琛包S衣、黃冠而祭”云“上云蠟，此云祭，故知既蠟，臘先祖、五祀。對文蠟臘有別，總其義俱名蠟也?！笨磥硭菍⑽覀兩弦倪@段話分為兩部分了。照他看來，此句之前均言“蠟”，此句則云“臘”，而合起來又同稱作“蠟”。這樣解釋自然是很成問題的?？自啤吧显葡?，此云祭”，此祭他認(rèn)為即“黃衣、黃冠而祭”之“祭”，可是“皮弁、素服而祭”也有“祭”字，為何此祭便非彼祭呢？二者句式相對是沒問題的，但是這并不是說二者有別，反而說明了它們是同一的。再者，“皮弁、素服而祭”后面的“送終也”，與“黃衣、黃冠而祭”后面的“息田夫也”句式也是一樣的，后面的“……也”均是闡釋意義的，并不是說有什么祭祀。倘若“息田夫”是“臘先祖五祀”，那么是不是說“送終也”等也是某一個(gè)祭祀呢？可見它是誤解了原文。其實(shí)，“皮弁素服”和“黃衣黃冠”是代表蠟祭時(shí)不同人的身份的。祭禮是分等級的，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祭服。后面“野夫黃冠”正說明了這一點(diǎn)。“黃衣黃冠”是野夫所用的祭服，而前面的“皮弁素服”“葛帶榛杖”則是由另一種身份的人所用。二者均是指一個(gè)祭祀即蠟祭。而并未提及什么“息田夫”即“臘先祖五祀”等等。

其次，鄭孔二人之所以如是說，是因?yàn)樗麄冋`讀了《月令》之言與《郊特牲》之文。《郊特牲》云，“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又云“古之君子，使之必報(bào)之?！笔钦f蠟祭是在每年的十二月索祭鬼神的，目的是為了報(bào)達(dá)眾神的恩德。而《月令》“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鄭注云：“或言祈年，或言大割，或言臘，互文。”孔疏云：“天宗、公社、門閭、先祖五祀等，皆祈年大割臘祭之事，故云‘互’也?！彼坪跻逊植磺濉对铝睢反搜缘降讓儆谀姆矫娴哪康牧恕Ｋ栽谏赅嵰庵畷r(shí)，就含含混混地將鄭君所言的三個(gè)“或”字去掉，將三者混而為一了。這樣一來，那就并不能叫做“互”文，只能是“合”文了。所以就祭祀目的這一方面看，《月令》與《郊特牲》所云是否一致，還是值得商榷的。

其實(shí)，退一步來講，即如鄭所云，倘若三者為互文，那么“祈來年于天宗”，是不是可以也稱為“臘于天宗”呢？這樣的話，臘祭也并不是如鄭孔所說的專門祭祀先祖五祀，而是有包括天宗公社等在內(nèi)的更廣泛的祭祀范圍，其意思更接近“合聚萬物”的蠟祭。所以從這個(gè)意義上看，蠟與臘是沒有區(qū)別的?？赡苁青嵕⒅剡@個(gè)“臘先祖五祀”和“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這些話語了，所以在互注《郊特牲》和《月令》此條時(shí)不得不從大蠟祭中析出一個(gè)臘先祖的祭祀，結(jié)果使得孔穎達(dá)在作疏時(shí)也不得不將蠟祭分為廣狹二義了。

再次，鄭孔二人之說，其實(shí)也并非隨口而談，也是有一定根據(jù)的?！督继厣吩疲骸爸飨葐荻浪締菀?，祭百種以報(bào)嗇也?！睋?jù)鄭君解釋，“先嗇，若神農(nóng)者。司嗇，后稷是也?！笨资柙疲骸鞍俜N，則農(nóng)及郵表畷、禽獸等?！比玎嵕?，此處司嗇若為后稷，不知其是作為周之先祖的身份出現(xiàn)的呢，還是作為稷神的身份出現(xiàn)的。但結(jié)合“先嗇，若神農(nóng)”的說法，鄭君是不是懷疑此可能就是社稷祭？因?yàn)槲覀冎?，漢代之后有先農(nóng)祭，而先農(nóng)其實(shí)就是神農(nóng)，即社神。如此，《月令》亦有“大割祠于公社”，與此同，此其一。

其二，“百種”，孔疏謂“農(nóng)及郵表畷、禽獸等”，此“農(nóng)”，鄭注云：“農(nóng)，田畯也?！笨资柚^“古之田畯，有功于民。”而此“田畯”又見于《周禮·鑰章》：“以樂田畯”，鄭司農(nóng)云：“田畯，古之先教田者。”可見，其即為農(nóng)神，或?yàn)轲⒒驗(yàn)榱疑绞现愚r(nóng)，總之是屬于有功于民，死后被奉為神明之人。而《月令》有“臘先祖五祀”，此“先祖”鄭君未解，而認(rèn)為“五祀”②即“門、戶、中溜、灶、行也?！庇郑都婪ā吩疲骸爸T侯為國立五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國門，曰國行，曰公厲。諸侯自為立五祀?！编嵶⒃疲骸八久鞫讲烊?。中溜，主堂室居處。門、戶，主出入。行，主道路行作。厲，主殺罰。灶，主飲食之事?！毕嗷ヒ槐日?，二者大同小異③。但鄭君認(rèn)為“此非大神所祈報(bào)大事者也，小神居人之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爾?！边@樣的話，問題就來了。如果此為小神，那所謂“先祖”又是什么呢？孔疏云：“其臘先祖五祀，謂之息民之祭，其服則黃衣黃冠。”其與《郊特牲》之文相連，卻不明言。《呂氏春秋》高誘注云：“先祠公社，乃及門閭、先祖、先公，后私之義也?！盵9]他認(rèn)為先祖包括先祖先公。按，據(jù)鄭說，此五祀即為小神，與“先祖”并列而受臘祭，則此“先祖”應(yīng)該不是宗廟之祖宗。小神跟宗祖配享，實(shí)無此理。而高誘所云先祖先公，從他對“五祀”的解釋看，應(yīng)該也是指有功之人神④。又，王先慎云：“《呂氏春秋》‘臘先祖’作‘饗禱祖’”[10]此“臘先公五祀”實(shí)際上是祭祀生時(shí)有功，死后為神的人神，這跟《郊特牲》之“田畯”之神是相類似的。

其三，蠟祭既是“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應(yīng)該不止八神，其所云“祭百種”，雖然孔氏解釋為“農(nóng)及郵表畷、禽獸等”，但應(yīng)該包括地位低于天地宗廟大神的眾小神的，因?yàn)槠錇椤跋葐荨薄八締荨迸湎碇瘛Ｋ浴对铝睢分疤熳凇?，鄭注為“謂日月星辰也”，是可以用在蠟祭之內(nèi)的。

據(jù)此三，我們認(rèn)為鄭君注《月令》時(shí)說“此《周禮》所謂蠟祭也”是可通的。但是我們并不認(rèn)為他將《月令》“臘祭先祖五祀”等同于《郊特牲》中的“息田夫”。也不同意他將“息田夫”作為跟蠟祭相對的另一個(gè)祭祀。

后世遵從鄭君之說者，就將臘跟臘分別祭祀，結(jié)果或臘行而臘止，或臘行而臘止，均為隨鄭君而誤解“臘先祖五祀”之句所致。如果看看典籍，也可以發(fā)現(xiàn)，祭祀祖宗時(shí)有禘袷四時(shí)之祭，其實(shí)也沒有一個(gè)臘祭之名。這也說明臘先祖非臘祖宗了。而駁鄭說者，也不過糾結(jié)于蠟臘之辨中，如孫希旦云：“《月令》有臘而無蠟，秦制也；《郊特牲》有蠟而無臘，周制也?！对铝睢窔v言‘祈天宗，祠公社、門閭，臘先祖、五祀’，而無一語及八蠟之神；《郊特牲》歷言八蠟之神，而無一語及天宗、公社等之祭。二者所言，不啻風(fēng)馬牛之不相及，豈容牽合而指為一祭乎？”[11]此是雖辨卻不考，所以就將蠟、臘分為了兩個(gè)時(shí)代，將《月令》與《郊特牲》分為了兩種祭祀。其實(shí)如果如王先慎所云“臘先祖”作“饗禱祖”的話，《月令》是既無臘也無蠟了，怎么能說是秦制呢？

至于《左傳》所云“虞不臘矣”，或認(rèn)為即八蠟之祭，或認(rèn)為是臘祖宗之祭。我們認(rèn)為，二者均可通。前面我們說過，秦之臘可能是受到中原影響的，所以戰(zhàn)國時(shí)候甚至上溯至春秋之時(shí)，此臘祖之風(fēng)可能就出現(xiàn)了。但此臘祖，應(yīng)該是從蠟祭中臘有功之人神中演化而來的。而不是如后世所說的，臘祖與蠟祭異。春秋戰(zhàn)國時(shí)代為周天子衰微之時(shí)，本由周天子所掌的神權(quán)也降到了諸侯的手中，所以自己的祖宗也享受到了原本不屬于自己的禮節(jié)。是為“僭禮”。《郊特牲》云：“擊玉磬，朱干設(shè)錫，冕而舞《大武》，乘大路，諸侯之僭禮也。臺門而旅樹，反坫，繡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禮也。故天子微，諸侯僭。”[8,p782]此之謂也。對應(yīng)到大蠟之祭，我們可以推測一下，其本為天子主持的大祭，各國亦通行之。其應(yīng)該也有相應(yīng)的禮節(jié)?！犊鬃蛹艺Z》便有孔子與子貢論及臘祭的記載，其言“一國之內(nèi)皆若狂”，可能那時(shí)還流行著?？墒呛髞肀惚恢T侯國漸漸僭越了，而其中臘先輩之神的成分漸漸也被換成了臘自己祖宗之神。而到戰(zhàn)國時(shí)期便這樣完全流行開來了，所以秦惠王就“始臘”，漢代亦因之，而漸漸忘記了臘的本義了。所以，推究本源的話，后世之臘祖應(yīng)該是從臘有功之人神演化來的。

三

“臘”之訓(xùn)還有第三層意思?！讹L(fēng)俗通》云：“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禽獸，以祭祀其先祖也。”[2,p379]又，王利器先生引玄應(yīng)《四分律音義》云：“臘，獵也。獵取禽獸，祭先祖也。此歲終祭神也?！盵2,p380]又，《月令》鄭注云：“臘，謂以田獵所得禽祭也?！庇?，《史記·秦本紀(jì)》正義云：“秦惠文王始效中國為之，故云初臘。獵禽獸以歲終祭先祖，因立此日也。”[4,p207]此說當(dāng)為后起之訓(xùn)。應(yīng)劭說臘祭是獵取禽獸獻(xiàn)祭自己的先祖。而典籍記載，王者四時(shí)獵均有不同的名稱。《左傳》隱公五年：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故此獵禽獸當(dāng)為冬狩。《白虎通義·田獵》云：“冬謂之何？守地而取之也?！跽呒雷趶R，親自取禽者何？尊重先祖，必欲自射擊，加功力也?！盵12]取禽是為了祭宗廟先祖，正與此訓(xùn)同⑤。但是王利器先生所引的玄應(yīng)之說，卻將其跟歲終祭神聯(lián)系起來了。照他的看法，是在說臘祭就是祭先祖，亦即祭神活動呢，還是說獵祭是在歲終祭神的時(shí)候舉行的祭先祖活動呢？我們不太清楚。至于鄭君注和張守節(jié)正義則很清楚是與應(yīng)劭同。這樣的話，似乎臘祭先祖應(yīng)該是從冬狩獻(xiàn)宗廟那里變來的，而不是如我們上面所說的從臘有功之人神而來。而且這樣解釋似乎更加合理些?？墒俏覀冞@里有一個(gè)問題，如果說是這樣，那么王四時(shí)均有田獵，四時(shí)田獵均要獻(xiàn)祭先祖，何必因?yàn)槎鞫鴮ｉT設(shè)立一個(gè)年終的獵祭先祖的活動呢？難道冬狩活動要比其它三時(shí)的田獵有更特別的意義嗎？我們似乎并沒發(fā)現(xiàn)。所以此臘訓(xùn)獵，要么就不是指獻(xiàn)祭自己的祖宗，要么本來就是訛傳。據(jù)《史記·秦本紀(jì)》正義所云，中原的一種祭祀活動居然能被秦惠王開始仿效，這說明其影響在當(dāng)時(shí)應(yīng)該很大。而這并不是冬狩所能包含得了的，唯一的恐怕就是我們上面所說的演化來的臘祖活動了。

總結(jié)一下前面所說的，我們認(rèn)為，臘之三訓(xùn)，其第一義應(yīng)該是指索鬼神之祭，此為本義。其儀式過程應(yīng)該包括祭祀百神和大享宴兩部分。而其所祭百神，主祭者為先嗇司嗇，然后有天地萬物之神，但不包括天地宗廟等大神。春秋之后，天子之禮被諸侯僭越，臘祭于是逐漸在諸侯實(shí)行，而其原本祭祀有功之人神的部分逐漸凸現(xiàn)出來，并漸漸被諸侯祭祀自己的祖先。所以在戰(zhàn)國之后完全轉(zhuǎn)變?yōu)榕D祭祖先的活動了。秦漢之時(shí)因之，于是臘眾神廢而臘先祖行?；蛴信D訓(xùn)獵者，其亦從臘祭有功之人神那里來演化來的臘祖義中來。所以許慎之訓(xùn)當(dāng)為一訓(xùn)兼兩義。

臘祭的源流我們通過臘之三訓(xùn)辨別清楚了，但依然沒有回答先前提出的問題，即臘怎么會借為蠟?zāi)兀堪?，段注只言臘、蠟二字可借，可是并未細(xì)說其因。方苞云：“蠟祭以息老物，掩骼埋胔，又死者之終也，或取義于此?！盵13]原來在他看來，臘祭有息老物的意味，而蠟氏又掌清理腐尸之職，二者均有送終之義，故可以通。按，此說可從。不過本文認(rèn)為，“臘”字為“蠟”字取代，應(yīng)該從臘祭衰落的時(shí)候出現(xiàn)的。由于當(dāng)時(shí)臘祭已經(jīng)用作祭祀自己的祖先了，所以面對典籍之記載，就必須需要有另外一個(gè)字來表示八臘之祭，所以可能如方苞所說那樣，八臘就成了八蠟。而許君之訓(xùn)，不過是想彌合漢時(shí)通行的蠟祭祖先跟典籍中臘祭百神二說罷了。鄭君之注，欲互通諸經(jīng)，結(jié)果卻從八蠟中析出一個(gè)“息田夫”（臘祖）的祭祀來，結(jié)果使得后世也莫衷一是。故乾隆云：“大蠟之禮，昉自伊耆，三代因之，古制夐遠(yuǎn)，傳注參錯(cuò)。”[5]可見，直至清朝，臘祭與蠟祭還是弄不明白的⑥。

[注釋]

① 又作?，《廣雅疏證》卷九上《釋天》云：“?，索也?！蓖跄顚O案：“索也二字，乃?之訓(xùn)。……諸書與《廣雅》或同或異，未知孰是。”（見王念孫著：《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年版。）從這幾條可見，第一，臘祭之“臘”用作此字的情況很少。第二，直到清代，臘祭之“臘”的訓(xùn)釋亦未得到很好的解決。象王氏這樣的大家，亦不知何從。

②《論衡?祭意》云：“五祀報(bào)門、戶、井、灶、室中溜之功。”注云：“五祀有三：《祭法》云云，鄭氏以為周制，此其一。《曲禮》《月令》《呂氏春秋》《獨(dú)斷》云云，鄭氏以為殷制，此其二?！稘h志》《淮南子時(shí)則篇》《白虎通五祀篇》與此文同，此其三。賈逵、范曄、高堂隆、劉昭之說皆然，后漢、魏、晉皆從之。隋唐參用《月令》《祭法》之說，以行代井。及李林甫之徒，復(fù)修《月令》，冬亦祀井，而不祀行?！保ㄒ婞S暉撰《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 059頁。）本文意不在辨此，只取一說。

③ 此“五祀”鄭君有誤，因?yàn)榍懊嬲f“先祠公社，乃及門閭”，已經(jīng)言及門閭，而“五祀”之中又有“門”，二門重復(fù)，故誤。

④ 高誘說云五祀，為木正句芒，火正祝融，土正后土，金正蓐收，水正玄冥。即《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蔡墨所云“五官”，其均為“實(shí)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所以，說其為先公也不為過。

⑤ 孔穎達(dá)疏《月令》鄭注云：“云‘臘謂田獵所得禽祭’者，以欲臘祭之時(shí)，暫出田獵以取禽，非仲冬大閱之獵也?！彼J(rèn)為此獵禽非冬狩活動，但我們不知何故。

⑥ 按，本文未論及八臘之祭的時(shí)間地點(diǎn)儀式等內(nèi)容，是因?yàn)椤督继厣酚忻魑模瑹o須贅言。故略之。

[1]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172.

[2] 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fēng)俗通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考777.

[4] 司馬遷.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 高宗敕.清朝通志[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6954.

[6] 蔡邕.獨(dú)斷[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三編》本, 1936.

[7] 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291.

[8] 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9:802-806.

[9] 高誘注.呂氏春秋[M].上海:上海書店,1986:95.

[10]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0:490.

[11] 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491.

[12] 陳立.吳則虞,點(diǎn)校.白虎通義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 1994:590,591.

[13] 方苞.周官集注[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責(zé)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Study of Zha Sacrificial Rite

ZHANG Xian-r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Language, Bei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Zha sacrificial rite was concerned by researchers. From the records of ancient books, the word “Zha”, writing originally “La”, has three meanings. And from the present research, most follow one of them or all. The specific connotation and correlation of these three meanings are studied from Chinese semantics.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Zha” is maggots which has nothing to do with Zha sacrificial rite. The two words “La” and “Zha” make use of each other. The conclusion cannot be made on the grounds of the evolution of characters. They have cultural origins.

Zha sacrificial rites; La; Jiao Te Sheng

H109.2

A

1009-9115(2013)06-0033-05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6.009

2013-05-31

張憲榮（1984-），男，山西忻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yàn)闈h語言文字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