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光璧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北京 100190

生態(tài)文明建設旨在調節(jié)人類的生存方式與自然生態(tài)之間的關系。人類學把人類的生存方式概括為“文化”，即人類的一切活動及其創(chuàng)造物，包括物質技術、社會制度和思想觀念。自然演化出人類，人類又創(chuàng)造了文化。自然是人類的生存條件，文化是人類的生存方式。作為人類生存方式的文化是演化的。英國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在其著作《社會靜力學》（1851）中，最早明確地闡述了文化進化的思想，即社會進化是一個類似于生物進化的統(tǒng)一的、漸進的和不斷進步的過程。美國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Lewis Henry Morgan，1818—1881），在其著作《古代社會》（1877）中，把文化的進化區(qū)分為蒙昧的（savage）、野蠻的（barbarous）和文明的（civilized）3大階段[1]。文明也經歷了幾千年的農業(yè)文明和幾百年的工業(yè)文明兩大階段，英國社會人類學家厄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1925—1995）在其著作《民族和民主主義》（1983）中對兩者做了嚴格的區(qū)分。

伴隨著文明進展而來的日益嚴重的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導致了威脅人類生存的全球性的生態(tài)危機。美國社會科學家丹尼斯·米都斯（Dennis L．Meadows，1942—）的《增長的極限》（1972）揭示了工業(yè)文明的不可持續(xù)性[2]。為尋找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生存方式而有了生態(tài)文明的呼吁，美國作家羅伊·莫里森（Roy Morrison）在其著作《生態(tài)民主》（1995）中把“生態(tài)文明”看作工業(yè)文明之后的新文明形式[3]。從德國生物學家恩斯特·亨利?！ず?克 爾（Ernst Heinrich Haeckel，1834—1919）在其著作《生物形態(tài)學大綱》（1866）中提出生態(tài)學（?kologie），經英國-美國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肯尼思·艾瓦特·博爾丁(Kenneth Ewart Boulding，1910—1993)在其著作《組織革命》（1953)中提出“生態(tài)革命”，到莫里森的生態(tài)文明經歷了130年的歷史。生態(tài)學研究生物與環(huán)境以及生物物種之間的穩(wěn)定平衡關系，將生態(tài)思想引入文明建設旨在創(chuàng)造一個共生的世界，以維持人類與環(huán)境以及人類社會內部人們之間關系的穩(wěn)定平衡，并從而消解人類所面臨的全球性的生態(tài)危機。

生態(tài)危機是文化異化表現的一個重要方面。這里的所謂“文化異化”指文化對人的異化，即人類本為圖生存而創(chuàng)造的文化反而危及其生存。法國啟蒙思想家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在其著作《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1755）中揭示了人性異化的具體歷程，德國思想家卡爾·海因里?！ゑR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在其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927年出版）論述了異化的勞動。文化的本質是反自然的，即人類以反抗自然求生存。正如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在其多卷本的著作《歷史研究》（1934—1961）中所闡明的，文明產生于人類以其潛在的創(chuàng)造力應對來自于自然的挑戰(zhàn)。人既不能完全順應自然也不能屈從于異化的文化，消解異化的正確途徑只能是文化重建。文化異化和文化重建是文化進化中的一種普遍現象，當代文化重建選擇了生態(tài)文明這一方向。

生態(tài)文明建設要以愛的智慧整合全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俄國-美國社會學家皮特靈·亞歷山大洛維奇·索羅金(Pitirim Alexandrovich Sorokin,1889—1968)在其著作《愛之道與愛之力》（1954）中強調，唯愛的力量可以把人類的行為提高到更高的道德水準[4]。從法國古生物學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的《智慧圈的形成》（1947）到英國學者彼得·羅素（1946—）的《地球腦的覺醒》（1983）和英國-美國統(tǒng)計學家諾曼·約翰遜（Norman Lloyd Johnson，1917—2004）等人的著作《共生智慧》（1998），發(fā)展了“群體智慧”（Collective Intelligence）[5]。生態(tài)文明建設包括3個層面的設計，波蘭-英國社會人類學家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1884—1942）的《科學的文化論》（1944）和美國人類文化學家萊斯利·懷特（Leslie Alvin White，1900—1975）的《文化的科學》（1949）所闡釋的文化基本要素，即物質技術、社會制度和思想觀念，技術解決效率問題、制度解決公正問題，觀念解決創(chuàng)造問題。

技術層面的設計要遵從自然規(guī)律。作為人類適應自然物質手段的技術，包括物質變化、能量轉換和信息控制3大類。農業(yè)文明時代的金屬革命、工業(yè)文明時代的能量革命和當代正在進行的信息革命，粗略勾勒了技術發(fā)展的歷程。從德國思想家弗里德里?！ざ鞲袼梗‵riedrich Von Engels,1820—1895）在《勞動在從猿到人的轉變過程中的作用》（1876）中敲響技術異化的警鐘，到美國海洋生物學家雷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1907—1964）以其《寂靜的春天》（1962）喚醒人們對工業(yè)污染的警覺，以及日本物理學家和環(huán)境經濟學家槌田敦（つちだあつし，1933—）以其著作《熵和生態(tài)學》（1986）闡釋了技術地解決的極限[6]。人類終于認識到了技術異化的鐵律，人為的生態(tài)變化總是以其自然規(guī)律給人類以報復?，F代人類陷入了技術崇拜和技術恐懼的張力之中，這種張力可以成為文化重建的一種心理動力。法國有機化學出身的學者喬爾·德洛斯納（Jo?l de Rosnay，1937—）兩本著作《生命之路》（1983）和《共生人》（2000），論說了人類有可能通過共生發(fā)展出更高級的智慧。

制度層面的設計要遵從社會規(guī)律。由政治、經濟和社團基本要素構成的社會制度系統(tǒng)演化，經歷了農業(yè)文明的政治主導、工業(yè)文明的經濟主導，正在進入社團主導的新時代。索羅金的《社會動力學和文化的動力學》（1937—1941）給出文化主導因素更替的理論說明，英國作家和歷史學家赫伯特·喬治·韋耳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的著作《世界史綱》（1919）提出文化演化的“沖突融合”機制[7]。韋爾斯詳細地論述了工業(yè)文明如何在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沖突與融中產生，而把未來文明產生的問題留給我們。按照韋爾斯的“沖突融合”理論，后工業(yè)的未來文明必然在工商文化與農耕文化的沖突融合中產生。超越工業(yè)文明的諸多嘗試，似乎都沒有把農耕文化作為必要條件之一與工商文化并列。美國國際政治學家塞繆爾·菲利浦·亨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1927—2008）的《文明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1996）預言西方與非西方文明的沖突，本質上是工商文化與農耕文化的沖突[8]。我們期待這種東西方的“兩極相逢”孕育出新的文明。

觀念層面的設計要遵從思維的規(guī)律。由信仰、理性和價值3大基本要素構成的人類觀念系統(tǒng)，其進化經歷了農業(yè)文明時代的信仰主導和工業(yè)文明時代的理性主導，正在步入價值主導的新文明時代。這一過程包括了兩次觀念重建。第一次觀念重建發(fā)生在公元前5世紀前后的幾百年里，信仰取代巫史主導文化系統(tǒng)，它就是德國哲學家卡爾·特奧多爾·雅斯培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在其著作《歷史的起源與目標》（1949）所闡釋的“軸心時代”（Achsenzeit）[9]。第二次觀念重建發(fā)生在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前后的幾百年間，理性取代信仰主導文化系統(tǒng)，它就是英國女宗教歷史學家卡倫·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1944—）在其著作《大轉變》（2006）所說“第二軸心時代”（the Second Axial Age）。面對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的文化異化，價值主導的觀念系統(tǒng)重建似乎已經開始，一些學者在談論新軸心時代（The New Axial Age）,如中國-美國哲學家杜維明（1940—）的《新軸心時代的必要與可能》（1988）。中國哲學家馮友蘭（1895—1990）的《論人生境界》（1942）把“天地境界”作為人生最高境界，似乎為新軸心時代的觀念重建指出了正確方向。英國物理學家和作家查爾斯·珀西·斯諾（Charles Percy Snow，1905—1980）以其《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1959），為新軸心時代的觀念重建指出一條重要的途徑——兩種文化的并存和競爭[10]。

建設生態(tài)文明既是時代的潮流，也符合我們的主流哲學和傳統(tǒng)價值觀。從加拿大-美國社會學家本·阿格爾（Ben Agger）在其著作《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述》（1979）中提出“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Ecological Marxism），到美國社會學家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1953—）的著作《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唯物主義與自然》（2000），馬克思的生態(tài)觀被重新發(fā)掘并加以發(fā)展而成為解決生態(tài)危機的重要指導思想[11]。如果我們以全球視野看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它的人與自然統(tǒng)一的生命哲學價值觀，對于生態(tài)文明建設具有重要意義。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滿懷“溫情和敬意”的中國歷史學家錢穆（1895—1990），在其最后的一篇口授文章《論天人合一》（1990）中表達了他的最終信念，“天人合一”觀是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之歸宿處，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人類的最大貢獻。中華民族為農業(yè)文明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做出過重要貢獻，在創(chuàng)造工業(yè)文明的過程中落伍了，現在切不可錯過創(chuàng)造新文明的機會。

最后讓我們重溫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ねつ岵桑‵riedrich Wilhelm Nitzsche，1844—1900）的遺訓，他在其著作《權力意志》（1906）中強調，既然人類是自然的偶然的產物，又因偶然的生存條件而形成了一種偶然的認識方式，那么任何認識都不具有絕對的和終極的真理地位。

1 摩爾根著，楊東莼等譯.古代社會（上、下）.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2 米都斯著，李寶恒譯.增長的極限——羅馬俱樂部關于人類困境的研究報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3 Roy Morrison.Ecological Democracy.Boston:South End Press,1995.

4 索羅金著，陳雪飛譯.愛之道與愛之力——道德轉變類型、因素與技術.上海：三聯書店，2011.

5 羅素著，張文毅等譯.地球腦的覺醒——進化的下一次飛躍》.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

6 槌田敦.エントロピーとエコロジー「生命」と「生き方」を問う科學.ダイヤモンド社，1986.

7 韋爾斯著，吳文藻等譯.世界史綱——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8 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上海：新華出版社，2002.

9 雅斯培爾斯著，魏楚雄等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

10 斯諾著，紀樹立譯.兩種文化.上海：三聯書店，1995.

11 福斯特著，劉仁勝等譯.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唯物主義與自然.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