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陳長生,字秋谷,一字嫦笙,浙江錢塘人,為著名彈詞女作家、《再生緣》作者陳端生之妹。其祖父陳兆侖官至太仆寺卿,為乾隆朝一代名臣。其夫葉紹木奎官至廣西巡撫,亦為顯宦。陳長生一生隨宦南北,足跡所至,達數(shù)萬里之遙。陳氏性親文墨,在家中與姊妹相唱和;于歸后,婆媳、姑嫂、妯娌之間亦唱酬不斷,所謂一門風(fēng)雅,致被袁枚稱為“兩浙閨閣之冠”[1](P241)。同時,她不僅廁身享名甚著的“隨園女弟子”之列,而且與各地閨閣詩人迭相贈答,交往所及,幾遍天下。陳長生的著作今存《繪聲閣初稿》、《繪聲閣續(xù)稿》各一卷,計詩二百余首,均收錄于其夫家葉氏《織云樓合刻》之中。前者初刊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后者為嘉慶二十二年(1817)重刊時所增。重刊本曾對《初稿》略作改易,表現(xiàn)出陳氏晚年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袁枚嘉慶元年(1796)刊《隨園女弟子詩選》卷四收錄陳長生詩九題,其中《禮佛詞》六首,《繪聲閣續(xù)稿》只錄后四首,實賴此書以保存全帙。又蔡殿齊道光二十四年(1844)刊《國朝閨閣詩鈔》第八冊錄《繪聲閣詩稿》一卷,收詩十題。此外,清代各種選集、總集亦多收陳氏詩作,但都不出原刊本的范圍,因而本文將就《繪聲閣初稿》、《繪聲閣續(xù)稿》對陳氏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討論。
和清代許多閨閣詩人一樣,陳長生的一生幾乎是在隨宦中度過的。她出生于北京,在祖父陳兆侖的庇護下長大,其后隨父官于登州,再往江南。于歸后則奉舅姑于任所,最后又隨丈夫葉紹木奎往還于南北官衙,只從她所作《憶舊詩十章》每首都注以各地“官署”即可見其一斑。其創(chuàng)作按時間略可分為兩段,基本上與《繪聲閣初稿》、《繪聲閣續(xù)稿》的刊刻時間相吻合。
陳氏創(chuàng)作后期的作品,均收于《繪聲閣續(xù)稿》中。亦可依時間劃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的作品創(chuàng)作于1791年陳長生同葉紹木奎回京到1801年隨葉到云南赴任[2](P867-868)。這一時期,陳氏居于京城,得與停駐都中的閨秀詩人交往唱和,故其詩在感物抒懷之外,多為次韻、唱酬之作。詩作在形式上顯得更加整飭,情感漸于深沉,而流連光景、記敘閑愁一類的作品則相對減少。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頻率已有下降的趨勢,除了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才情衰減的原因之外,與其長姊陳端生的離世應(yīng)該也不無關(guān)系。第二個時期的作品創(chuàng)作于其自云南回京之后直到晚年。此時陳氏的舊友紛紛離京并星散于各地,閨閣交往也就不能如從前那樣頻繁,以至于“自采江謝世,秋谷夫人每欲再聯(lián)詩社,甚難其人”[3]。這一時期的詩歌內(nèi)容以憶往、詠物居多,可以明顯看出陳氏創(chuàng)作熱情的減弱。
從創(chuàng)作題材來看,陳長生的詩歌內(nèi)容比較豐富,諸如閨情、行旅、詠物、題畫、次韻、憶往、懷人以及悼亡之作所在多有,但在數(shù)量上則以閨情、行旅、懷人等作品居多,下面將就這幾類題材略作闡述。
首先,陳長生久處深閨,對閑適生活的記錄與描摹就成了她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鑒于閨閣詩人特殊的人生際遇,她們在創(chuàng)作上很難超越自己的生活范圍,再考慮到女性普遍的審美趣味,則政治、民生一類題材實非其所好,自然也就難為其所長了。但是反過來看,她們對精致場景的刻畫與對細膩心緒的描寫卻頗為擅長,因而在這類題材上常常能有獨得之妙。如《春園偶賦》:“賣餳聲里日初長,春滿閑庭花事忙。樓外軟風(fēng)鶯夢暖,籬邊疏雨蝶衣涼。碧桃重似垂頭睡,紅藥殘如半面妝??幢M韶光應(yīng)不倦,題詩長倚小回廊?!痹娨浴百u餳”兩字領(lǐng)起,點明時序,中間兩聯(lián)屬對工穩(wěn),描摹細膩,以主觀情感注入客觀景物,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移情的效果。最后用“看盡”兩字收住,再由“題詩長倚”切回“春滿閑庭”,全篇情景前后相續(xù),安排得十分巧妙。該詩作于陳氏初嫁后不久,新婚燕爾,感情協(xié)洽,故而詩作內(nèi)容鮮活,色彩明快。再如《春晚偶成》:“綠窗人靜篆煙浮,小立空庭暮靄收。鴉帶殘陽行屋角,燕銜芳草立簾鉤。桃花霧濕頻沾袖,杏葉風(fēng)多怯上樓。忽聽簫聲何處起,倚欄無奈觸離愁?!痹撛娮饔谄浞蛉~紹木奎上京赴試之時,陳氏獨處深閨,雖然眼前依舊是韶光春色,可心境卻全然不可同日而語?!败涳L(fēng)鶯夢”已變成“鴉帶斜陽”,“題詩長倚”則換作“倚欄無奈”,其悵惘之情溢于言表。
其次,陳氏頻年隨宦,故其詩多作于舟行陸往之間,由于這類作品宜于即景抒寫,所以往往能夠突破閨閣生活日?;哪J?,以描摹的真實與新奇取勝。如《硤石道中》一詩,乃陳氏于歸山西途中所作。因為作者籍貫江南,則詩中“古驛”、“鳥道”、“饑鳥”、“衰草”一類意象就與其閨閣生活發(fā)生了極大的反差,尤其“樹遠作人立,山深疑雨來”一聯(lián),從深、遠兩個角度出發(fā),將空間感一筆帶出。再如《漢江舟次》“布帆風(fēng)穩(wěn)靜無嘩,水色云光極望賒。離緒真如江九派,羈蹤應(yīng)識路三叉。散花洲畔砧聲急,卻月城邊雁影斜。歸計蹉跎逢歲暮,不堪搔首悵天涯”,則不單是記敘周遭景物,同時也把內(nèi)心的情感融入其中,兩者錯綜寫來,將別情投射到砧聲雁影之中,烘托出人們于行旅中一種普遍的愁緒。但是總的來看,陳氏行旅詩仍以寫景狀物為多,如“云外鐘聲樊口渡,雨中燈影洞庭船。嫩寒江上春如夢,薄暝灘頭水似煙”(《沔水舟次》),可謂刻畫精工而頗具神韻。
第三,因為情感真摯,陳氏寄遠懷人之詩亦不乏佳作,而尤以“憶外”詩為最。如“登樓漫向長安望,收拾離愁付酒后巴”(《初夏即景》),“夕陽小閣聞歸雁,落葉疏燈夢遠人”(《病起偶成》),“卻望長安天北極,為君又上夕陽樓”(《長沙九日憶外》)之類,莫不以遠別的離思襯出其胸中的深情。然而這種思念卻不只歸結(jié)于愁腸,如其《寄外》詩第二首:“弱歲成名志已違,看花人又阻春闈??v教裘敝黃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系為其夫葉紹木奎會試下第而作,后二句翻用舊典,以蘇秦喻葉,期勉之心自不待言。末句語似詼諧,實含骨力,可據(jù)此近窺陳氏之為人。而集中《哭春田大姊》二首,則可稱為泣血之作。前人談及此詩只作為陳端生卒年的旁證,但看其語言真摯,感情充沛,融敘事、抒情于一體,在《繪聲閣詩集》中亦是上乘之作。“可堪寶鏡重圓日,已是瑤釵欲折時”,“殘編未了憑誰續(xù),那得奇緣說再生”,幾十字說盡陳端生一生苦楚,此非陳長生不能知曉,亦非陳長生不能道出。
總而言之,雖然在許多題材上都進行過嘗試,但即使在閨閣圈內(nèi),陳氏也并沒有做出大的突破。倒是她在重刊本中偷偷刪去的《詠鏡和外》、《以紅綾繡芙蓉作鏡罩寄外并繡小詩其上》諸作,表現(xiàn)出妻子對丈夫少有的親昵態(tài)度,在閨秀創(chuàng)作中尚屬罕見,但似乎也不比她刻意刪改舊作這件事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意義更有價值。
縱觀陳長生所作,除了若干仿古樂府之外,其余幾乎都是近體,這本是清代閨閣詩人的常態(tài),而不能只歸結(jié)為陳氏自己筆力的促狹。由于時代風(fēng)氣的影響以及袁枚本人的提倡,作為“隨園女弟子”之一的陳長生,在作品上也或多或少地帶有“性靈派”的特征。而上述特點再加上作為女性本身所具有的細膩風(fēng)格,就形成了陳長生詩作“綿軟工麗”的風(fēng)格特色。
首先,陳氏長于近體,善用巧妙工穩(wěn)的對仗描摹事物的細致情態(tài)。如前引“樓外軟風(fēng)鶯夢暖,籬邊疏雨蝶衣涼”一聯(lián),每句中都包含幾個意象,串聯(lián)起來之后,原本視覺上的邏輯全被打散,讀者須在腦中另行重組,是以不覺有堆砌之感。再如“晴鵲催殘梧葉雨,乳鶯啼澀杏花風(fēng)”(《雨馀漫興》)一聯(lián),雖然匠心同運,卻又用“催殘”、“啼澀”兩語描出一幅動態(tài),再接以“梧葉雨”、“杏花風(fēng)”兩個凝固意象,而不致讓人產(chǎn)生細碎的感覺。這種工穩(wěn)的對句顯然來源于她幼年的修習(xí),試看集中第一首《登州蓬萊閣觀海二首恭和家大人韻》:“地到青齊盡,開軒一望平。煙光迷遠島,海氣入高城。蜃幻三千界,鵬飛九萬程。閨中愧蠡測,對此足平生?!彪m然口氣略顯稚嫩,但全詩已然十分整齊,其學(xué)杜的傾向是十分明顯的。其余如“樹色鴉邊暮,人家雁底秋”(《城南晚歸》),“帆來遠浦春潮外,人在重樓暮雨中”(《再登岳陽樓》),“惜別每嗟人異雁,重逢應(yīng)待水如螺”(《寄懷春田家姊》),無不精心打磨,體現(xiàn)出工致清麗的特色。然而對于字句的過度雕琢,很容易導(dǎo)致全篇的失衡,是以有句無篇的現(xiàn)象也并非少有。而所做愈多,則不免發(fā)生重復(fù),如“孤帆遠接云花白,春水平連岸草青”(《渡揚子江》)與“人來遠岫浮云白,馬渡寒林落葉紅”(《宿州道中》),不管在句法還是遣詞上都十分相似,單取出來尚可以抓人眼球,看多了便缺少新鮮感。
其次,陳長生的作品中也體現(xiàn)出“性靈派”的特色。作為閨閣詩人,其最大優(yōu)勢便是女性的個體經(jīng)驗,因為這多是男性“代擬”不來的私人感受。袁枚將陳氏納入門下,除了有借其聲名自為標榜的目的之外,所看重的正是這些裝載著“性靈”的部分。一方面,陳氏多直觀地展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場景以及當時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如“虛堂人靜淡于秋,敲罷殘棋局未收?;笔a一庭簾不卷,日長閑煞小銀鉤”(《夏日》),“曉來晴色滿窗紗,松雨聲中聽煮茶。燕子不來妝閣靜,春風(fēng)吹綻繡球花”(《漫成》),兩詩雖然都是寫景,卻又全從“我”眼中流出,作者以靜御動,看似不經(jīng)意,卻已于詩中蘊含了十分細膩的心理感覺,而這種欲說不說的狀態(tài)只能從當事人口中道出,因而顯得真切而沒有絲毫雕琢之感。另一方面,陳氏能于詩中表達出自己獨特的興趣與觀點。袁枚曾說過:“余舊詠《西施》有云:‘妾自承恩人報怨,捧心常覺不分明?!缘赖妙}之間,加載集中。今讀陳夫人《題〈捧心圖〉》云:‘眉鎖春山斂黛痕,君王猶是解溫存。捧心別有傷心處,只恐承恩卻負恩?!c余意不謀而合?!盵4](P476)其他如詠楊貴妃“馬嵬更有長眠處,也傍梨花一樹春”,詠夾竹桃“愛爾禾農(nóng)華偏耐久,年年開過菊花時”,亦可謂自出機杼,不拘格套,難怪袁枚會引為同調(diào)。
再次,陳氏詩中偶爾也會表現(xiàn)出“典重”的特色,這與她的家庭出身與生活環(huán)境當有一定關(guān)系。如《除夜偶成》:“送寒時節(jié)俗緣稀,剝啄無多晝掩扉。只覺琴書宜淡泊,不須裘馬斗輕肥。錦鱗雪粲先生饌,紫鳳天吳稚子衣。贏得門庭清凈樂,賣癡迎熱兩忘機?!比妿缀趺烤溆玫洌馑济靼讜詴?,并不顯得佶屈難解。再如“白頭捧檄憶高堂,苦說西川道路長。今日云津橋畔路,淚痕紅灑舊甘棠”(《初至滇南學(xué)使署感賦》),末句用《詩經(jīng)·甘棠》典故,將觸目傷懷與憶往追昔融合無間,而前引“樓外軟風(fēng)鶯夢暖”一句,也暗藏了唐人金昌緒《春怨》里的情景而不易為人察覺。
此外,陳氏也偶爾表現(xiàn)出細膩柔美外的另一種風(fēng)格,如前引《登州蓬萊閣觀?!芬辉娋秃苡衅橇?,他如“濤涌金焦山作柱,地分吳楚海為屏”(《渡揚子江》),“望里三峰皆向北,尊前九九曲自西”(《津渡濟河》),亦不乏雄壯闊大的氣質(zhì),故而沈善寶稱其“綿麗雄渾,兼而有之”[5](P403)。但這類作品陳氏僅僅偶一為之,因而從整體上看,仍是以“茗碗潤添蘭葉露,金鈴低語柳絲風(fēng)”(《夜坐》),“濕云壓樹暝煙重,淡月入簾花氣微”)《春夜》)一類綿軟工麗的風(fēng)格居多。
作為清代最為著名的女性文學(xué)家族(歸安葉氏)和閨秀詩人群體(隨園女弟子)中的一員,陳長生的一生經(jīng)歷了乾嘉女性文學(xué)活動的一個高潮,并以她“清麗芊綿,不拾牙慧”[1](P241)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一代閨閣詩壇增色,同時也以其儀表風(fēng)度為后世閨秀提供了一種可供學(xué)習(xí)的榜樣。法式善稱其詩作“從容大雅”[6](P429),這與其祖父“女教莫詩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7](P302)的訓(xùn)戒以及其繼姑李含章所謂“發(fā)情止禮義,本自三百牘。至音諧宮商,六義有正鵠”(《論詩》)的詩論應(yīng)該不無關(guān)系。通過她晚年刊落舊作的舉動,我們可以看出陳氏為了保持自我而向才、德矛盾所作的妥協(xié),這當然不是陳長生一個人的選擇,而是整個舊時代閨閣詩人的共同命運。袁枚曾于《金纖纖女士墓志銘》中發(fā)出古今閨秀才福難于兩全之嘆[8](P588),陳氏卻以她顯赫的出身、較高的年壽、平穩(wěn)安順的人生遭際,成就了苦節(jié)索居以外的另一個閨閣典型。而她“金閨?;劬闺p修”[9](P465)的生命軌跡自也有其不容忽視的地位與價值,因而也是考量古代女性文學(xué)發(fā)展情況的重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