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悖謬、殘忍、荒誕、瘋狂,構成了《雷雨》這出話劇的情節(jié)氛圍。在人性的非理性的發(fā)展中,我們窺探到中國“五四”前后三十年代歷史的劫難在人物性格上的深刻烙印,階級地位的不同所帶來的血親對立,以及人們對愛情的呼喚和建立在原始欲望基礎上的非理性狂熱。它向我們昭示了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沉悶、荒唐、腐朽和罪惡。學習《雷雨》,我更為關注的是這畸形社會中的一對畸形“母子”——繁漪和周萍。他們之間的這場不倫之戀,就像一盞慢性毒藥,逐漸侵蝕著他們的靈魂,也噬嚙著讀者的心。
正如曹禺先生所說:“我請了看戲的賓客升到上帝的座,來憐憫地俯視著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澤沼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br/> 周萍和繁漪就是掙扎在這口井里的“可憐的動物”。他們一個懦弱膽小,悔不當初;一個執(zhí)著叛逆,死不放手。對他們的命運和他們命運背后的歷史,我們只感到苦澀,不盡的苦澀。
一、從叛逆到服從的周萍
有很多人會不理解,為什么十七歲的周萍會愛上他的后母?我認為有如下可能。
首先,周萍在兩三歲上就失去了母親。在腐朽陰沉、禮法森嚴的封建大宅中度過了他的幼年、童年和少年。同時,他是一個私生子,代表著一段不光彩的過去,我們可以想見,他是高尚家族中的一個被人不齒的記號。在人們暗地里的議論中,在長者的搖頭嘆息中,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是一個下人的孩子。所以,與其說亦步亦趨、小心謹慎、敏感脆弱的性格特點是與生俱來的,不如說這是他不幸的童年造成的一種無法彌補的心靈創(chuàng)傷。他卑微地低著頭,在冷漠而又現實的世界里長大。周萍缺少的是平等,更是母愛。他渴望母親的撫慰、擁抱和親吻,這不僅僅是精神需要的缺失,甚至我們可以認為這是童年時期生理需要的缺失。在這種不健全的精神世界的支配下,繁漪的尊重、依戀和愛及她身上所散發(fā)的母性光芒,又怎能不讓周萍怦然心動呢?
其次,周萍恨自己的父親?;橐霾蝗缫獾闹軜銏@,離開家鄉(xiāng)去發(fā)展事業(yè),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作為封建家長的他,也是不茍言笑、威嚴可怖的。這對于一個失去母愛的孩子來說,就等于也失去了父愛。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的周萍,最容易在青春期萌生出一種可怕的叛逆,所以他說恨他的父親,他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正如作者所寫:“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時候,——哦,你單看他眼角間一條時時刻刻地變動的刺激人的圓線,極沖動而敏銳地紅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這種時候,他會貿然地做出自己終身詛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會有計劃的?!?br/> 對愛的渴望,對恨的復仇,再加上少年的沖動、莽撞,“蠻性”十足的周萍終于鑄成大錯,他引誘了自己的后母,與繁漪一起陷入亂倫的畸形戀愛的深淵。
然而周萍的叛逆,他的“熱”并沒有維持多久。在“文明社會”的熏陶同化,感染召喚下,周萍對繁漪的態(tài)度改變了,這緣于對他父親態(tài)度的改變。從自私自利的動機出發(fā),從個人的利害關系上著想,因為不敢與周樸園及其所代表的社會力量決裂,就不顧自己對繁漪所負的責任,而卑怯地背棄了自己的諾言。
二、新舊沖突中的繁漪
繁漪是一個從走廊上靜靜走來的女人,陰鷙而沉郁,穿著一身鑲灰花邊的旗袍,如同一朵黑色的玫瑰在滿園的暮色里散發(fā)憂郁的芬芳。她的眼睛大而灰暗,沉靜地灼燒。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與怨恨。偶爾也會露出依稀的微笑: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散布在她的臉上。
繁漪不是侍萍,作為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她讀過詩書,受過教育,懂得人的尊嚴,對愛情、婚姻、家庭有過美好的憧憬。這樣一個性格鮮明的女人,她本應該站到陽光之下去呼吸自由的空氣,但卻被周樸園——這一帶濃厚封建性的資本家軟禁在周公館18年。一方面,以周樸園為代表的封建倫理道德力圖壓制她循規(guī)蹈矩,維持體面家庭所有的秩序,另一方面,繁漪以她小資產階級的妥協(xié)性,屈服于周樸園的淫威,沒有希望的生活讓她感到生命已經黯淡。
周樸園要建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矛頭首先對準了繁漪。而繁漪看透了周樸園偽君子的道德面孔,深知“周家的空氣滿是罪惡”。周樸園懼怕她,誣陷她有“精神病”,禁止她的行動。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被壓抑著的年輕的生命,直到她被愛情激活,一發(fā)而不可收,她的性格中反叛的一面充分爆發(fā)出來,成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外動力。在窒息的生活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的繁漪,愛上了周樸園的大公子周萍,繁漪抓住“這樣一棵弱不禁風的草”,從一開始就注定著失敗。
曹禺先生自述對繁漪是懷著尊敬的心情來哀悼這個不幸的女人。因為她有一顆美麗而強悍的心。困獸猶斗的女人要比閹割以后的雞一樣半死不活的男人好得多。因為她有生命力。書中提到她是舊式女人,那又為何死纏周萍不放?根據時代背景,她應該是受過一點新式教育的舊式女人。若“極新式”則離開周家,海闊天空了。若“極舊式”則規(guī)規(guī)矩矩,相夫教子了。繁漪就是思想上在“新”“舊”之間的矛盾使她難以邁出這一步——離開周家。她集新舊矛盾于一身,新舊矛盾共存。
繁漪具有鮮明的“雷雨”的性格,極端、徹底,敢愛敢恨,有那種可以摧毀一切的原始的“蠻力”。她與作家刻意設置的背景氛圍始終相通。從一開場時“喘不過氣來”的郁熱和壓抑,到最后的不顧一切的“報復”,一種“雷雨”式的宣泄,她的情緒心態(tài)始終與作品的氣氛融為一體。繁漪推動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處在沖突的中心,是她引出了侍萍,又是因為她使周萍、四鳳走上絕路。繁漪復雜、獨特的形象使她具備主人公的條件。她的性格是兩個方向上的極端:極端的壓抑與極端的報復,逼到絕路忍無可忍。她最后還是在“宇宙這口絕望的井”中掙扎,無力拯救自己,這就增加了悲劇的層次感與意蘊深度。
有人說繁漪便是“雷雨”。繁漪,繁,多也;漪,水之紋也。繁漪便是猛浪,便是永不寧靜的水,便是蕩滌一切的“雷雨”。她的痛苦最深,渴望又最強,所以爆發(fā)得最疾,最猛,就像雷雨。她是線索,她的憤激之語往往便是劇本的破題之處。
一個純真的靈魂,在罪惡的制度的束縛下,就像一朵艷麗的花,凄美地凋謝在逝去的時空,直到今天,我們都可以聞到她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經久的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