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服務于學術象牙塔的出版社,中華書局堪稱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書局的創(chuàng)辦者陸費逵先生,駕鶴西游70年后,生平已漸漸為世人淡忘。當年曾有三位“伯鴻先生”名滿上海灘,一位是陸伯鴻,大商人;一位是費伯鴻;還有一位陸費伯鴻,也就是陸費逵,伯鴻是他的字。從前人們往往將這三位弄混。有趣的是,這位陸費伯鴻,既可稱為陸伯鴻,也可以稱為費伯鴻,“陸費”是合姓,由陸、費兩姓合并而來。
“陸費”這類合姓,與“兼祧”有關,出現(xiàn)得很晚。與姓氏緊密相關的“祧”,指的是祭祀祖先的家廟。姓就如同家廟的徽標,一家一姓,但徽標相同也未必是同一家人,因為姓大家小。中國人一向敬祀祖先,祖先就是我們的神,天底下祖先最大,孝在忠前,祖先的靈魂、精神可以通過藏在屋梁上的家譜、供在祠堂中的牌位,永遠再現(xiàn);墓中的祖先,永遠在關注著子孫們,并因子孫而光榮或恥辱;祖墳上升起的青煙,則喻示著祖先在庇護著孝子賢孫們。這是一條生生不已的鏈,家族中的每個人都在這條鏈上,所以每個人都負有家族的責任。
這條家族血鏈的延續(xù)乃是頭等大事。家族內(nèi)以個體的生命存續(xù)、各分支的存續(xù),來保證整個家族鏈的存續(xù)。舊時最嚴厲的刑罰,并非對某個人殘酷的車裂、凌遲,而是滅絕整個家族,這就是史書上屢屢見到的“族滅”。
家族血鏈可能出現(xiàn)“斷捻”。此時就需要外力介入,為家族引進承前啟后的種子,稱做過繼。這種“人才引進”,有許多嚴格限制,原則上以同姓本宗為主(“過房”),退而求其次,就到遠親、姻親中選。三國時,東吳將軍朱治早年無子,過繼了施姓外甥做自己的兒子,這就是將軍朱然。朱治后來有了親生兒子,所以朱治死后,朱然申請認祖歸宗,回復本姓,但沒有得到孫權的批準。直到朱然死后,他這一支才重新姓施。
偶然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一個人需要承嗣兩家的香火。比如已經(jīng)過繼到另一家去,但本家卻眼看又要中絕,這時就出現(xiàn)“兼祧”,就是一子頂兩門。中國歷史上一直禁止重婚,妾媵之輩不能與正妻并論,但有兼祧責任的男子卻可以娶兩位正妻,俗稱“兩頭大”,兩位妻子各自承擔一家的子嗣再生產(chǎn)工作。
如果兼祧兩家卻又不同姓,就成了難題。有一種方法可以解決:隔一代換一姓,兩個姓輪流使用,父子異姓,祖孫同姓。但陸費家族所采用的是另一種方法。
陸費逵的先祖本姓費,郡望在山東。明代時,由吳興徙桐鄉(xiāng),入贅陸氏,改姓陸。后來吳興的費氏也斷了男丁,于是陸氏的男子便兼祧陸費兩氏,合陸費兩姓為“陸費氏”。這是第二種異姓兼祧的方法。從21世紀向回看,無論哪一種方法,似乎都彌漫著東方色彩的荒唐與詭異,但這就是我們的傳統(tǒng)。
陸費這樣的合姓,并非獨此一族。湖南的蔡林氏,與之相似。蔡林氏本姓林,后兼祧舅家蔡氏,為合姓蔡林氏,蔡和森、蔡暢兄妹就是蔡林氏家族的成員,所以他們的本姓是林。此外浙江還有合姓陳方氏,大致也差不多。汴州方氏的后裔,在明代入贅于崇德陳氏,改姓陳。五世以后,在乾隆年間改為合姓陳方氏。
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有大量的復姓,比如司馬、諸葛、夏侯,復姓與單姓唯一的區(qū)別只在于姓中多出一字,都是頭上的一頂帽子。而合姓既姓甲,又姓乙,為了兼祧甲乙兩氏,就得肩挑兩副擔子,一顆頭上同時戴兩頂帽子,所以合姓不是復姓,是同時姓兩個姓。
時代發(fā)展了,今后不會再有合姓,但看起來如同合姓的 “陸費”“陳方”“蔡林”等冠于名字之前的“姓”,卻還會被創(chuàng)造出來??梢耘e首任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政務司長陳方安生女士為例。
她是西北軍抗日將領方振武的孫女,本名方安生,后來與陳氏結婚,以夫姓冠前,本姓置后,婚后名曰陳方安生。這種情況多見于香港地區(qū),比如公眾人物葉劉淑儀、杜葉錫恩等。這種陳方氏,其實古已有之,就是婆家姓加上娘家姓,只不過將閨名直接標出而已。比之于西方與日本婦女婚后改姓婆家姓,還是能強調女子的一點點獨立。
還有一種情況是以夫婦的姓氏合起來,作為一種合姓冠于子女名前,但這些都稱不上是真正的姓,也不是合姓。因為這類“姓氏”幾乎沒有繼承延續(xù)的功能。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