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橋事變時,蔣介石分別邀請各界人士趕往廬山,舉行談話會及國防參議會,共商救國圖存大計。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等一批學界要人應邀出席。
這時,平津兩地各高校正逢暑期,被邀請到廬山參加會議的各大學校長、院長與著名教授,以及部分在外地的教職員工,由于遠離平津,對戰(zhàn)事真相難辨真?zhèn)?,而混亂的時局伴著恐怖的謠言,如同風中野火在中國大地上四處流竄飛騰。
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在廬山的幾位校長坐臥不安,其情狀正如梅貽琦所言:“實屬腸一回而九折。”為此,三校校長與學術界資深人士紛紛陳情,盼望中央政府盡快作出決斷,以挽救平津,挽救水火中的高校和學界同仁。
1937年8月中旬,傅斯年在同北大、清華、南開等三所大學校長及學界名流反復商討后,力主將北大、清華和南開等三校師生撤出平津,在相對安全的湖南長沙組建臨時大學,經(jīng)過再三呼號,這一決定得到南京國民政府同意。
伴隨戰(zhàn)時中國教育揭開新的一頁,戰(zhàn)火中不遺余力挽救民族精神與教育火種的諸位學者、大學校長,也從此成為學界旗幟,鼓舞著學術精英們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中生存、奮進。而說到這三位校長,他們雖然擁有相同的愛國情懷,卻也各具獨特的教育理念與風骨。
梅氏當校
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為保護和搶救平津地區(qū)教育、文化界知識分子與民族精英,梅貽琦等人組織各界名流102人,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揭露日軍破壞中國教育機關的罪行,提出了“教育為民族復興之本”的口號,要求政府采取果斷措施,將一些高校遷往內(nèi)地辦學。
正是在梅貽琦等人的堅持和呼吁下,這年9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發(fā)出第16696號令,正式宣布在長沙和西安兩地設立臨時大學,并要求盡快組織師生撤出平津地區(qū)在新校舍開課。此后,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最為悲壯的一次知識分子大撤退開始了。這場大撤退意義重大,一方面延續(xù)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與教育火種,另一方面為莘莘學子提供了未斷裂的戰(zhàn)時教育,培養(yǎng)出許多后來在各行各業(yè)做出重大貢獻的優(yōu)秀人才。
抗戰(zhàn)爆發(fā)之際,梅貽琦為保護民族火種而奔走呼號,其功績當為世人銘記,而他作為清華大學校長,以及他提出的六條教育綱領,則更值得今人銘記。
梅貽琦以獨特的人格魅力被時人稱為“寡言君子”,正如清華早期著名的體育教員馬約翰對梅貽琦的評價:“他有他的人格……真君子Real Gentleman的精神。梅先生不但是一個真君子,而且是一個中西合璧的真君子,他一切的舉措態(tài)度,是具備中西人的優(yōu)美部分?!泵焚O琦在世人的心目中,是這樣一位“君子”,由他出任清華校長,可謂眾望所歸。
1931年12月3日,梅貽琦到職。到校當天,即在全校大會上發(fā)表了著名的就職演說:“本人能夠回到清華,當然是極其愉快的事?!瓰榍迦A服務乃是應盡的義務,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夠盡自己的心力,為清華謀相當?shù)陌l(fā)展,將來可能無罪于清華足矣?!蓖瑫r梅貽琦宣布了自己的六條治校綱領,其中包括:辦大學的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才;大學者,有大師之謂也;(大學)既要造就人才,更要(合理)利用人才,避免人才浪費,等等。
這六條施政方針,對清華后來的發(fā)展,具有奠基作用。梅貽琦對于這些基本思想終生奉行不渝,隨著實踐的不斷發(fā)展還不斷加以充實、完善。梅貽琦本人從來沒有被稱為“大師”,但在他任內(nèi),卻為清華請來了眾多大師,并為后世培養(yǎng)出了眾多的大師,在短短的五六年間,使清華創(chuàng)造了一個舉世矚目的“黃金時代”。
但就是這位“清華永遠的校長”,卻在抗戰(zhàn)勝利幾年后,于1948年12月,經(jīng)過對政治時局和個人處境的慎重考慮并與同事、好友等商討,決定離開清華,乘坐飛機先抵達南京,之后隨國民黨前往臺灣并終老孤島。
在梅貽琦離開清華校園之前,不少學生張貼海報并結(jié)隊至校長辦公室和住宅請愿,要求校長不要跟隨國民黨南撤,留下來繼續(xù)主持學校事宜。此時已秘密赴解放區(qū)投奔中共的吳晗,也發(fā)來“挽留”函電,設在張家口的中共電臺發(fā)出廣播,謂“北平各大學唯有清華校長梅貽琦可以留任,請勿擅離”等。但梅貽琦不為所動,毅然決然飛離北平赴南京,進入潰退中的國民黨中樞,未久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海外生活。
治校與做官
20世紀20年代末,在北方政局擾攘中,曾經(jīng)作為中國學術界一面旗幟的北大,地位一度有所動搖。蔡元培曾說:“今則首都既已南遷。一市之中,大學林立,一國之中,大學更林立,北大不過許多大學中的一?!?br/> 扭轉(zhuǎn)這一被動局面,并讓北大重回老大地位的,正是有著一套教育家治校理念和政客鉆營頭腦的蔣夢麟。他雖是蔡元培的學生,但接任校長后并未固步自封、蕭規(guī)曹隨,而是有進步有革新,創(chuàng)下自己的功業(yè)。
蔣夢麟具有出眾的行政才華,擅長官場角力,與官僚打交道左右逢源,尤擅長籌措經(jīng)費。他正式接掌北大帥印后,勵精圖治,推動著北京大學“有意識地向著近代式的大學方面走”。
1931年1月,蔣夢麟在北大一次紀念儀式上,正式提出了自己的治校方針:校長治校、教授治學、職員治事、學生求學。他更提出:“教授須延聘大師、學者充之。校長當改善學校環(huán)境使教授同學打成一片,潛心努力學術?!痹谶@樣的治校理念下,沒過多久,北大實行的就不再是蔡元培心目中19世紀德國式大學的模式,而逐漸變?yōu)?0世紀歐美大學的風格。北大師生間坐而論道的風氣也大為改觀,調(diào)查實驗、合作研究之風氣日盛,產(chǎn)生了豐碩的學術研究成果。全校上下對蔣夢麟也贊譽有加,吳相湘說:“蔣夢麟先生在民國教育史上的地位僅次于蔡元培?!?br/> 盡管有這樣的功績,蔣夢麟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表現(xiàn)卻遭人詬病,不少北大同仁認為他這段時間治校頗為“敷衍”,一門心思就想做官。曾有人說:“蔣校長的興趣不在大學教育。戰(zhàn)時他對北大的事不問,但他每日忙著招待無關重要的外國人同云南的顯要,可見他的興趣所在?!?br/> 甚至在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之際,蔣夢麟本人都不在北大,而是遠在廬山參加政府會議,于是北大的各項善后工作落到了秘書長鄭天挺身上。
抗戰(zhàn)勝利后,由于蔣自己想進入政府權力中樞,成就一番升官發(fā)財?shù)拿缐簦煊泻m主掌北京大學的機會。
蔣夢麟辭卻北京大學校長,跟著“世人皆曰殺”的皇親國戚、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宋子文鞍前馬后跑了一陣龍?zhí)祝跉獯跤踔蓄~頭上的汗珠尚未擦干,便隨著宋子文的轟然倒臺而摔于陰溝中。所謂樹倒猢猻散,想不到已經(jīng)一把年紀的蔣夢麟,又親自品嘗了一下猢猻四散后的尷尬與辛酸。
紅火一時的行政院秘書長官帽沒有了,好在仍有幾個如中央監(jiān)察委員、行政院善后事業(yè)保管委員會主任委員等官帽戴在頭上,蔣夢麟依仗這幾頂風雨飄搖的紙糊高帽于長吁短嘆中熬過了1948年夏天,終于又遇到了人生中最后一次轉(zhuǎn)機,有幸成為權傾一時的農(nóng)復會掌門人和名重臺島的“國之重臣”。 所謂“天不滅曹”的歷史典故,在蔣夢麟身上又重演了一把。
悲劇張伯苓
1937年7月29日,日軍炮兵轟炸南開,校園內(nèi)彈如雨下,樓塌屋倒,幾十萬冊寶貴圖書和珍稀資料灰飛煙滅。這所由著名教育家張伯苓等人創(chuàng)辦、靠各界人士贊助,經(jīng)過千辛萬苦發(fā)展起來的中國當時最杰出的私立大學,在戰(zhàn)火中成為一片廢墟。當時已轉(zhuǎn)往南京的張伯苓聞此消息,當場昏厥,爾后老淚縱橫,悲愴不能自制。
當天下午,張伯苓強忍悲痛,對《中央日報》記者發(fā)表談話:“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zhì),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奮勵?!彪S后,蔣介石約見張伯苓,以同樣的悲壯與堅毅之情表示:“南開為中國而犧牲,有中國即有南開。”
校園成為一片焦土后,南開大學師生接到命令,乘船沿海路陸續(xù)南下。1938年1月中旬,由于武漢戰(zhàn)事吃緊,揚子江一線受到威脅,根據(jù)國民政府指令,長沙臨時大學遷往昆明,另行組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師生遂分三路向昆明進發(fā),4月28日上午,最后一批步行的師生到達昆明,開始了為期八年多的流亡學習生活。
當年國立西南聯(lián)大組建后,南開的規(guī)模最小,鑒于“將來復校必感才荒”的預感,張伯苓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即開始提前謀劃復校事宜。
1942年春節(jié)前,張伯苓拜會蔣介石,就南開復校問題進行溝通。蔣介石兌現(xiàn)當年的諾言,允諾南開復校時與國立大學同等待遇。1946年4月3日,蔣介石批準教育部提出的南開大學改為國立的“簽呈”,在撥付西南聯(lián)大復校資金30億法幣中,南開分得8億元。4月9日,教育部宣布南開大學改為國立,張伯苓仍任校長。從此,南開進入與北大、清華并駕齊驅(qū)的國立大學時代。
到1949年11月底,重慶易手前幾天,蔣介石曾兩次專程會見正在養(yǎng)病的張伯苓,請他隨國民政府遷臺,并許諾:只要張氏樂意行動,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此時,周恩來也輾轉(zhuǎn)托香港的南開校友,以“無名氏”署名的信件挽留張伯苓。張遂以“衰老多病,不利遠道飛航”謝絕蔣介石的邀請,并堅辭有名無實的考試院長,最終堅持留在了大陸。
1950年9月中旬,張伯苓回到天津,此時南開已被一些對張伯苓懷有敵意的師生所控制。未久,南開校慶,75歲高齡的張伯苓打起精神前去參加,卻備受冷遇。經(jīng)此一擊,張伯苓變得沉默寡言,常常呆坐居室,以手擊頭,神情頹喪,再也沒有抗戰(zhàn)初“因此挫折而愈奮勵”的神勇之氣。1951年2月23日,張伯苓于郁悶、孤獨中凄涼地告別了這個世界,終年76歲。
作者為近代文化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