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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俠義小說發(fā)展史上,每一代作家都依據(jù)自己所處的歷史背景及生活感受,不斷調(diào)整著對“俠”的認知,“俠”的文化內(nèi)涵也一直在不斷擴大和變化。在這一“俠義精神”的嬗變過程中,《水滸傳》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為這一嬗變提供了一個“典范”——這就是俠文化和政治文化的結(jié)合,也即“義”與“忠”的結(jié)合。但我們對此的定位,一般仍著眼于該書的社會意義(農(nóng)民起義)及其它的傳奇色彩,而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其在俠義精神演變過程中的作用及其演變的深層內(nèi)涵;即就宋江而言,著重關(guān)注的是他的社會身份(義軍領(lǐng)袖),而忽略了他的文化身份——“任俠”。本文試就此作一探源性的描述,其目的在于正本清源而已。
“俠義精神”中之“義”作為俠客所遵奉的行為準則和倫理觀念,貫穿于“俠義精神”發(fā)展的始終。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需求,“俠義精神”發(fā)生了一個由“俠義”向“忠義”的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是對俠義精神內(nèi)涵的擴大和提升。雖然在魏晉至唐的詠俠詩中,已出現(xiàn)俠與捐軀報國熱情的相互聯(lián)系,但這畢竟還只是文人理想的表達和氣概的抒發(fā),與民間所崇奉的俠義精神尚有一定的距離,普及與流傳的范圍,也有很大的階層性和局限性。真正明確地給俠賦予“忠”的內(nèi)涵、將之與“義”熔為一體、以“忠義雙全”為俠格之最高境界的俠之重構(gòu),始自宋代。這在白話俠義小說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究其原因,蓋在于有宋一代,民族矛盾上升,內(nèi)憂外患不絕,再兼之以文治國,理學(xué)興盛,于是精忠報國、以天下為己任等思想就成為當(dāng)時社會的主流意識。這不但表現(xiàn)在“士”的責(zé)任承擔(dān)中,也表現(xiàn)在俠格的擴展上。這種“俠義精神”的升華,便是在“義”之上又添加了一個更高的價值理念——“忠”。換言之,為在民間行俠仗義的俠客,添加了政治關(guān)懷的行為指向。于是,源遠流長的俠文化受整個時代的風(fēng)氣的浸染,“俠義”開始逐漸演變?yōu)椤爸伊x”。其中明確將“忠義”并舉作長篇演繹的,首推《水滸傳》。
元末明初出現(xiàn)的《水滸傳》,盡管后世多以“英雄傳奇”而非“俠義小說”來為其定性,但《水滸傳》在中國古代俠義小說史上的地位已為古今學(xué)者所肯定,毋庸置疑。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其納入“元明傳來之講史”內(nèi),主要是從該故事的流傳和長篇白話小說之源流上著筆的,長篇白話小說主要源自宋代說話中的“講史”一科,雖然如《水滸傳》之類的綴段式作品兼具說話中“小說”一科的形式,但總體而言,其架構(gòu)仍不失“講史”特征。魯迅的如此表述,正是追根溯源之論。另外他在講到以《三俠五義》為代表的“俠義派”小說時云:“其中所敘的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滸》中的人物,故其事實雖然來自《龍圖公案》,而源流則仍出于《水滸》?!雹俅颂幰逊置鞯莱?,《水滸傳》也當(dāng)是“俠義小說”無疑。劉若愚也曾明確指出:“《水滸傳》是從說話發(fā)展成為俠客小說的最著名的例子?!雹诙″a根編著之《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也將《水滸傳》列為章回編“俠義類”第一③。
眾所周知,往往在天下無道、公理不行的時期,才更能顯示出俠客存在的價值。《水滸傳》中無論是單個的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如魯達、武松、宋江等人,還是團體的“替天行道”、共同對抗官府等行徑,都體現(xiàn)了主持正義的俠客精神和“以武犯禁”的游俠特征。因此明人汪道昆在《水滸傳序》中說宋江等人:“聚嘯山林,憑陵郡邑。雖掠金帛,而不虜子女。唯翦婪墨,而不戕善良。誦義負氣,百人一心。有俠客之風(fēng),無暴客之惡。是亦有足嘉者?!雹芰硪幻魅颂旌2卦凇额}水滸傳敘》中也持同樣觀點,謂梁山好漢:“彼蓋強者鋤之、弱者扶之、富者削之、貧者周之、冤屈者起而伸之、囚困者斧而出之,原其心,未必為仁者博施濟眾,按其行事之跡,可謂桓文仗義,并軌君子?!雹菘梢?,一部《水滸傳》,誠可謂是一幅形形色色的俠客圖譜。
除了塑造出一批生動鮮活的俠客形象,《水滸傳》作為“俠義小說”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整部書以“忠義”為綱,統(tǒng)攝全書。而這又得分開來講。在梁山事業(yè)的發(fā)展、壯大過程中,最能代表俠義精神的“義”字,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是“義”將梁山一百單八將歸聚攏來,又是“義”使他們團結(jié)一心?!傲x”既是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準則,又是維系他們的精神紐帶,此即所謂“同聲相應(yīng)歸山寨,一氣相隨聚水濱”(《水滸傳》第五十七回)、“千里面朝夕相見,一寸心死生可同”(《水滸傳》第七十一回)。賽珍珠女士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中后期翻譯《水滸傳》時將其書名定為“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這一譯名,傳神地體現(xiàn)了“義”之一字在水滸群豪中的紐帶作用和價值意義。
但是,隨著宋江上山改“聚義廳”為“忠義堂”之后,指導(dǎo)梁山的人格指向和價值觀念發(fā)生了變化。這一變化實則是對梁山群豪“俠格”的整合與改造。于是“忠義”并舉,便成為衡量“俠之大者”的主要標準。何謂“忠義”,明人天海藏《題水滸傳敘》中的解釋最為明了:“盡心于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民之謂義?!雹藿栌媒鹩沟脑拋碚f就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他借其筆下人物郭靖之口發(fā)論道:“我輩練功學(xué)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地助守襄陽?!慌文?楊過)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后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雹?/p>
“忠義雙全”、“為國為民”的實踐行為,便是被書寫在梁山泊杏黃大旗之上的四個大字——“替天行道”。這是梁山義軍的行動綱領(lǐng),宋江上山執(zhí)政后,便明確提出:“小可今日權(quán)居此位,全賴眾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同氣相從,共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⑧在這一綱領(lǐng)的指引下,梁山隊伍不僅日益壯大,所行之事也得到百姓的擁戴,不僅單獨的俠士常懷俠義之心,扶危濟困,鋤強扶弱,而且在梁山義軍整體出戰(zhàn)時,也是但凡攻克城池,便打開倉廒,“將糧米俵濟滿城百姓”,“所過州縣,分毫不擾”,因此“鄉(xiāng)村百姓,扶老挈幼,燒香羅拜迎接”。天海藏《題水滸傳敘》所謂“事宜在濟民之謂義”,正道出了梁山義軍“替天行道”的實質(zhì),同時也是對梁山好漢們俠義行徑的最好注解。而這一點恐怕正是水滸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深受百姓喜愛的原因所在。因此有學(xué)者指出:“《水滸傳》故事雖有歷史的影子,但對游俠精神的追懷,對救世英雄的渴盼,恐怕才是它得以流傳的原因所在,也是該故事的靈魂所在。準以此觀,我們與其說它反映的是一場農(nóng)民起義,不如說是為歷史上退處邊緣的游俠招魂,來的更為恰切?!雹?/p>
至于現(xiàn)在將之稱作“英雄傳奇”,也不無合理性,因為我們已將這類俠客,抬至“英雄”的高度來看待,這是對其“俠格”的提升與擴展;另所謂“傳奇”者,是因為這類故事已遠離了真實的歷史記載,更多傳奇的色彩,故以名之,亦合乎實際。但以之歸類,恰好忽略了它的淵源所自和文化譜系。換言之,忽略了它的正脈和源流,這是我們應(yīng)該正視的問題。這里,不是要糾纏它究竟應(yīng)該劃歸到哪一類型中去,而應(yīng)該辨明的則是“俠義”向“忠義”的擴展,“俠”與“英雄”的合流。即使我們?nèi)苑Q之謂“英雄傳奇”,也要看到它的文化傳承及其與“俠義小說”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更不能將二者視作不相干連的殊類。
唐君毅先生曾將中國人格世界的類型,分為十一種,其中將“豪杰之士、俠義之士、氣節(jié)之士”與另一種“儒將與圣君賢相”,視為“中國之社會政治性人格”。這是很獨到的看法。他辨析道:“豪杰之異于英雄者,在英雄以氣勢勝,而豪杰則以氣度、氣概勝。”他更贊揚的是豪杰而非英雄,并與西方人所崇尚的“英雄”相比說:豪杰“則可成功,亦可失敗”,“其生也榮,其死也哀,英雄如之何能及也”。另外指出,豪杰、俠義、氣節(jié)之士,雖名為三,實“同表一風(fēng)骨,而為義不同。豪杰之精神,乃一身載道,平地興起,以向上開拓之精神。俠義之精神,乃橫面地主持社會正義之精神。氣節(jié)之士,則為一以身守道,與道共存亡之精神”,尤其“豪杰恒兼?zhèn)b義之行,俠義之士恒兼豪杰之行”⑩。如此云云,獨未單列“英雄”一格,只是與豪杰相比時,略有言及。實際上,我們可以說,豪杰、俠義、氣節(jié)三者,相通之處甚多,也都與“英雄”有相合或相重的地方,只是境界不同而已。古代小說中,“英雄豪杰”常常并稱為一,不作區(qū)分。豪杰、氣節(jié)二者,也常是后世在俠格重構(gòu)時,附加的必要條件。換句話說,對俠義人格的改造,正是將三者融為一體而塑造的,從而加強了他們的“社會政治性人格”,故小說稱他們?yōu)椤坝⑿邸薄r且小說家不會像哲學(xué)家或思想家一樣,詳細辨析其異同。
馮友蘭先生根據(jù)古人倡導(dǎo)的“三不朽”盛事,也有一個中國人格類型的劃分:“立德的人,謂之圣賢,他們有很高的境界,但未必即有很大的學(xué)問事功。立言的人,謂之才人,他們有很多的知識,或偉大的創(chuàng)作,但不常有很高的境界。立功的人,謂之英雄,他們有事業(yè)上很大的成就,但亦不常有很高的境界。英雄又與所謂奸雄不同。英雄與奸雄的境界,都是功利境界,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其行為可以不是不道德的,可以是合乎道德的,但不能是道德的。”將英雄歸入“功利境界”,是很有見地的看法。后世小說稱俠義人物為“英雄”,也主要是從他們的事功方面立論的,至于其行為是否完全合乎儒家道德,則一般不作計較。這從《水滸傳》的人物表現(xiàn)上,可以分明見出。曾樸在《孽?;ā分幸步枞宋镏诎l(fā)論道:“天地間最可寶貴的是兩種人物,都是有龍?zhí)⒕岬木?、顛乾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么呢?就是?quán)詐的英雄與放誕的美人。英雄而不權(quán)詐,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誕,就是泥美人?!?第十二回)此亦可見,英雄的行為“可以不是不道德的,可以是合乎道德的,但不能是道德的”?!度龂狙萘x》也曾借曹操之口給“英雄”下過一個定義——“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第二十一回)所謂“良謀”中,不可能不隱藏著“權(quán)詐”。今人大批《水滸傳》中李逵、武松等人嗜殺成性、時遷等人偷雞摸狗的行徑為不合道德,實則這些并不妨礙他們成為“英雄”,恰是今人將“英雄”道德化、楷?;⑵矫婊?、類型化了的緣故。
其實,在古代“英雄”一詞是分開講的。魏時劉劭《人物志》專門列有“英雄篇”:“自非平淡,能各有名。英為文昌,雄為武稱?!辈⒔忉尩溃骸胺虿葜阏邽橛?,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是故,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⒖梢詾橄?,雄可以為將?!蝗酥砑嬗杏⑿郏四芤塾⑴c雄。能役英與雄,故能成大業(yè)也?!钡笫馈坝⑿邸辈⒎Q,已不作詳細辨析了,文可稱英雄,武亦可以稱英雄?!端疂G傳》將一百八人都稱為“英雄”,這僅從回目上就可一目了然——“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他如寫宋江出場時,先作介紹云:“有分教:鄆城縣里,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漢。”(第十七回)第六十九回回前詩云:“豪杰相逢魚得水,英雄際會弟投兄?!比绱说鹊?,在作者眼中,“豪杰”、“好漢”和“英雄”,是同義詞,所以在大多數(shù)人物出場的贊詞中,都冠以“英雄”二字,其“英雄”的使用頻率之高,在同類小說中實屬罕見。明末雄飛館主人(熊飛)曾將《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合刻為一書,取名曰《英雄譜》。從這一取名和小說中大量使用的“英雄”字眼中,可大致窺見當(dāng)時人看法的轉(zhuǎn)變:在民間和文人圈內(nèi),已有將《水滸》人物視為“英雄”而非綠林江湖之盜的觀點了。究其原因,就是他們已具有了“輔國安民”的熱忱和精神。因此,“俠”與“英雄”的合流,實則也即“俠”與“公”的合流。于是,歷史上俠所承擔(dān)的“私義”,開始向公共領(lǐng)域的“公義”邁進,快意恩仇的“私劍”一變而為盡忠報國的“公事”(詳后)。
除了《水滸傳》,在明代的其他俠義小說中,“俠”與“英雄”的合流、“私義”向“公義”的轉(zhuǎn)變,也在在可見。如《禪真逸史》以南北朝后期南朝梁與東魏對峙爭戰(zhàn)為時代背景,敘述了林澹然及弟子杜伏威、薛舉、張善相師徒兩代行俠仗義、舉兵封侯、羽化登仙的故事。這一小說在精神上是直接上承《水滸傳》而來的。在第三十五回《元帥兵陷苦株灣,眾俠同心歸齊國》中,義軍領(lǐng)袖杜伏威對官兵將領(lǐng)面陳衷曲曰:“杜某兄弟三人,因朝廷昏亂,百姓倒懸,起義兵除暴安良,非為私也?!贝伺c宋江的話,如出一轍,表明他們行的是“替天行道”之事。軍師查訥一力促成招安,他勸杜伏威云:“自古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蝗缜覍⒂嬀陀?,曲從段紹(官兵元帥)之言,解甲休戈,受了招安。一來歸服齊王,取功名于正路,身居榮顯,名垂竹簡,亦是風(fēng)云際會之時,不可錯過。”第三十六回杜伏威接受招安時再次申明道:“某等皆因勢豪逼迫,以致謀動干戈,無非濟困扶危,替天行道,不敢妄為。蒙大元帥(指段紹)赦宥納降,情愿執(zhí)鞭墜鐙,以報殊遇?!痹撔≌f分明有因襲《水滸傳》的地方,并雜糅有《三國志演義》匡扶漢室的意旨,只是結(jié)局吸取了梁山泊英雄的教訓(xùn),改為急流勇退、集體歸隱而已。且不論該小說藝術(shù)成就如何,就其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而言,分明含有一個由“俠義”向“忠義”、“私”向“公”的轉(zhuǎn)換,因此才將他們視為“英雄”。
而短篇白話小說,如《二刻拍案驚奇》之《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的開首之詩即曰:“劇賊從來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場不立功?!辈⒃凇叭朐挕敝凶h論道:“孟嘗君平時養(yǎng)了許多客,今脫秦難,卻得此兩小人之力。可見天下寸長尺技俱有用處。而今世上只重著科目,非此出身,縱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謀之人,沒處設(shè)施,都趕去做了為非作歹的勾當(dāng)。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將來,隨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氣力,且省得他流在盜賊里頭去?!绷铦鞒踹€在《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岡縱談俠》(《拍案驚奇》)中,通過女俠十一娘之口特別提到,俠客必須維護公德、不講私義,應(yīng)過問國事,誅奸除貪,并將之視為“做的公事”。這些記敘和議論,也顯示了對俠義精神的擴充,只是角度不同:是站在俠客的立場上,抨擊政府的用人制度,希望英雄能有用武之地,為國效力;同時消解世俗之人對俠客的偏見,并對“俠盜”作出新的界定——此即所謂“江湖有義終非盜”。
至此,我們可以說,宋以后所塑造的“俠客”是一種“英雄”式的人物,他們和最初“不軌于正義”的“游俠”已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走的是一條由“游俠”向“英雄”的蛻變之路。這無疑是對俠的文化規(guī)訓(xùn)和精神鍛造,對俠之面相的重塑和價值的提升。此正如(明)大滌余人《刻忠義水滸傳緣起》所言:“蓋正史不能涉下流,而稗說可以醒通國?;獨鉃榈滦?,轉(zhuǎn)鄙俚為菁華,其于人文之治,未必?zé)o小補云?!本汀傲x”與“忠”的結(jié)合而言,不是簡單的相加或拼湊,而是“忠”中有“義”,“義”中見“忠”。如果把“忠”和“義”分別視作一種價值符號的話,那么在忠的“能指”中有義的“所指”,而在義的“能指”中有忠的“所指”。“俠”與“英雄”亦同此,英雄必具俠義精神,俠義精神內(nèi)涵英雄品質(zhì)。
“俠”向“英雄”的轉(zhuǎn)變與合流,又內(nèi)涵著一個對其豪俠之性和狠戾之行的整合向度,我們可將之視為對豪俠精神的文化洗禮。這一“洗禮”不僅表現(xiàn)在“義”與“忠”的結(jié)合上,以此培植他們的“公忠報國”之心;也表現(xiàn)在領(lǐng)袖人物宋江的身份塑造上,說到底,他應(yīng)是一個“任俠”一流的人物。
關(guān)于“宋江起義”一事雖有歷史根據(jù),但現(xiàn)存文獻大多語焉不詳。石昌渝先生在考察《水滸傳》的成書過程時,結(jié)合北宋末年到南宋時期宋金民族戰(zhàn)爭的社會現(xiàn)狀指出,金兵占領(lǐng)北方后,潰散在北方的宋軍和北方民眾的自衛(wèi)武裝聚集在山林湖澤與金朝政權(quán)對抗,這些抗金救國的民眾,南宋朝廷以“忠義”相稱。南宋統(tǒng)治下的百姓,懷著抗金的情緒,對宋江的故事不但有濃厚的興趣,而且在講說中不斷加入新的內(nèi)容和新的體驗。可見對“忠義”的提倡,淵源有自。而《水滸傳》最早的書名就叫《忠義水滸傳》,甚至就叫《忠義傳》。明人楊定見《忠義水滸全書小引》引袁無涯之言曰:“《水滸》而忠義也,忠義而《水滸》也?!边@一取名,恰好典型地反映出成書過程中“忠義”觀念大盛的實況。在該小說的研究中,自容與堂刻本提出“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是梁山泊第一關(guān)節(jié),不可草草看過”以來,這一情節(jié)一直受到高度關(guān)注,以至毛澤東在關(guān)于《水滸傳》的談話中,主要就這一改動而立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蓋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辈徽摴湃撕徒袢说目捶ㄈ绾?,這一切恰好說明,由“俠義”向“忠義”的轉(zhuǎn)變是這部小說最為突出的特點,故最能體現(xiàn)俠義觀和俠義精神的新變。毛澤東將之視做“修正主義”,正一語破的,道出了其中的奧秘,窺探到了當(dāng)時對俠義精神的“修正”和擴大。它之所以能導(dǎo)致招安,就在于在這一改動中,隱含著“義”與“忠”,也即俠義精神和政治倫理的結(jié)合。
如果說“義”是俠義精神最集中的體現(xiàn),代表的是“俠道倫理”;那么“忠”代表的則是一種“政治倫理”。在“義”前加一“忠”字,在今人看來,是“修正主義”,應(yīng)該批判;但在當(dāng)時人及作者看來,則無疑提升了“義”的行為價值,擴大了“義”的倫理內(nèi)涵。招安進京時打的兩面旗幟——“順天”和“護國”,就是由此而來的,前者代表他們的政治理念,后者代表他們的行動目標。
準此以觀,改“聚義廳”為“忠義堂”,便是對豪俠“大忠”品階的提升,對豪俠精神的文化洗禮,對豪俠行為的政治擴展,對豪俠人格的雙向完善。這一轉(zhuǎn)變也是古老的游俠傳統(tǒng)中“不軌于正義”向“軌于正義”的轉(zhuǎn)變,通過這一轉(zhuǎn)變,“以武犯禁”的俠客終為主流社會所接納,成為上至統(tǒng)治者、下至平民都樂于接受與親近的人格典范,以至一變而成為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這種“大俠精神”正是俠義傳統(tǒng)與儒家人格價值的完美結(jié)合。
領(lǐng)袖人物宋江便是這一“忠義”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者。對此形象的論述已經(jīng)很多,毋需多言,但大多數(shù)論者都將之視為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這主要是從其社會身份和階級身份著眼的。此處筆者想特為指出的是,對這一“忠義雙全”的人格型塑,實則是對歷史上“任俠”形象的拓展。換言之,從該人物的文化譜系來看,他無疑屬于“任俠”一流人物。
在歷史上,“任俠”和“游俠”應(yīng)當(dāng)是有區(qū)別的?!妒酚洝ぜ静紮璨剂袀鳌酚涊d季布云:“季布者,楚人也。為氣任俠,有名于楚。”如淳注曰:“相與信為任,同是非為俠。所謂‘權(quán)行州里,力折公侯’者也?!庇钟浖静计涞芗拘脑疲骸皻馍w關(guān)中,遇人恭謹,為任俠,方數(shù)千里,士皆爭為之死。”旅美學(xué)者楊聯(lián)陞先生引明末清初方以智的《任論》云:
“上失其道,無以屬民,故游俠之徒以任得名”,“蓋任俠之教衰,而后游俠之勢行”。保任愛護人民,本是在上者的責(zé)任。政治力不足,社會力起來接應(yīng),可以說是好事,近代民主國家,也有很多人這樣主張,而且身體力行。中國自宋代以來,有人主張保富,說富民可以為貧民之主,患難有所依托,意思與此相近。又,方以智認為,任俠、游俠應(yīng)有區(qū)別。他雖然沒有說得很清楚,大意似以孟嘗、信陵、朱家、郭解(尤其是后兩者)等能養(yǎng)士結(jié)客,有很多人依附者為任俠,單身或少數(shù)的俠客劍客,則為游俠。任俠可為游俠之主。章太炎所謂“大俠不世出而擊刺之萌興”,大俠大約相當(dāng)于任俠,而擊刺之萌即劍客,相當(dāng)于游俠。好像也主張有這樣一個分別。
余英時先生也指出,“任俠”不但是好結(jié)交豪客、贍養(yǎng)武士的“領(lǐng)袖”人物,而且還具有“社會集團的性格”。他引《史記·季布傳》中如淳所作的“任俠”注曰:“如淳注的重要性首先在于指出了‘任俠’是一種團體,不但互相信任,而且有共同的是非。其次更重要的則是它扼要地揭示了‘俠’的社會結(jié)合的本質(zhì):‘權(quán)行州里’指‘俠’的地方勢力而言;‘力折公侯’則指這種勢力和政治權(quán)威處在對抗性的地位?!薄端疂G傳》第八十三回回前詩云:“壯哉一百八英雄,任俠施仁聚山塢?!逼渲小叭蝹b”一詞既是對梁山泊集團行為及性格特點的概括,也是對其首領(lǐng)宋江文化身份的定位。這在宋江首次出場的贊詞中亦可窺見:“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辈⒃谄淙宋锝榻B中云:“……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赒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第十八回)這不正是一篇“任俠傳”嗎?孟嘗君是歷史上“任俠”的典范,以此比擬宋江,不正是對其“文化身份”的確認嗎?又稱宋江為“呼保義”,所謂“呼群保義”,不也正是對“任俠”解釋嗎?晁蓋亦是一位“任俠”式的人物,因篇幅所限,此不多言。他二人之所以能做梁山領(lǐng)袖,就在于他們都屬“任俠”而已。因此與其說宋江是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不如說他是招攬四方豪杰的“任俠”,可能更準確一些。
不僅如此,《水滸傳》又在“任俠”之上,賦予了宋江“忠義雙全”的人格,并同時將之設(shè)定為梁山人格的最高標準。所謂“忠義雙全”,從思想史的角度看,實乃“儒俠合流”而已,這是對“任俠”行為和人格的進一步拓展和改造。余英時先生指出,宋代以來,“俠”的觀念在逐漸發(fā)生變化,不但與“武”分家,而且與“儒”漸次合流,《儒林》、《文苑》傳中出現(xiàn)“俠”的人物即是明證。所以“自宋以后,‘俠’的精神不但繼續(xù)進入文人學(xué)士的靈魂深處,而且彌散在整個社會,影響及于各階層、各行業(yè)的人,連禪師與醫(yī)師也深染俠風(fēng)”。這也正好說明宋江起義的故事為何在宋元時期的流傳中,為其附加上許多“俠氣”、“俠節(jié)”的原因所在。更由于“俠”不但出自“士”(武士),而且和富于批判精神的“儒”有相合之處,尤其儒家傳統(tǒng)中“狂”的精神,能與“俠風(fēng)”一拍即合。這種儒、俠合流的現(xiàn)象,在明清之際更為明顯,不少儒生文士因此而獲得了“任俠”的聲名,“其學(xué)學(xué)孔,其行類俠”,表現(xiàn)在許多儒者身上。這從湯顯祖品人的標準中亦可見出:“人之大致,惟俠與儒。”
以此來看宋江,他的文化身份就很清楚了,作者對他的“任俠”行為之所以附加上“忠義雙全”的要求,就在于要把他塑造成一個“儒而俠”的人物。其中,“忠”是對其“儒”者形象的塑造,而“義”則是對其“俠”者形象的塑造。對此,前引明代天海藏《題水滸傳敘》的解釋最得要領(lǐng):“盡心于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民之謂義?!薄盀閲焙汀皾瘛钡慕Y(jié)合,將“任俠”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如果說“游俠”之“游”,是一股社會的“離心力”,那么“任俠”則把這種“離心力”聚攏起來,轉(zhuǎn)換成了“輔國安民”的“向心力”。這不正是對“任俠”的政治提升和文化洗禮嗎?所謂改“聚義廳”為“忠義堂”,就內(nèi)涵著這樣一種對“任俠”行為和人格的改造。這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時宋江對眾人的昭告中也可窺見:“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會,必須對天盟誓,各無異心,死生相托,吉兇相救,患難相扶,一同保國安民。”并拈香起誓曰:“但愿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第七十一回)至此,我們可以說,整個梁山義軍是一個具有“任俠”特征的社會集團,完全符合“任俠”的團體性質(zhì)。至于宋江左顧右瞻、畏首畏尾的行為表現(xiàn),說到底,是由“儒/俠”二者之間內(nèi)在的緊張造成的。換言之,“儒/俠”之間,既有可“合流”的有機成分,也有相互沖突的矛盾之處,譬如在維護社會秩序方面,二者就很難相合。也許正因如此,后來的《三俠五義》才改由一清官統(tǒng)領(lǐng),并給清官本身賦予了“任俠”的特點。換言之,清官之所以能聚攏眾俠,并使之心服口服,受其指使,正在于其“清官”加“任俠”的身份使然。
這種“儒俠合流”、“忠義雙全”的“俠格”改造,終于將歷史上的“游俠”和“任俠”抬升到了一個新的境地。而此后的俠客不僅僅是匡扶正義、路見不平的“勇力”的代表,更成為心懷天下、精忠報國的“忠義之士”。傳統(tǒng)的“俠義觀”一變而成為“忠義觀”。俠客不僅保留著傳統(tǒng)的江湖義氣和民間精神,同時也被賦予了強烈的政治責(zé)任感和莊嚴的歷史使命感,并直接影響到了清代俠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
綜上所述,《水滸傳》作為“經(jīng)典”作品,對它的解讀已經(jīng)夠多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了對它的文化傳承和歷史內(nèi)涵作正本清源的時候了。如果遠離了它的文化譜系,再怎樣的闡釋,總覺隔了一層;再怎樣的拔高,只能流為不著邊際的人云亦云和過度詮釋。
注:
①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340頁。
② [美]劉若愚《中國之俠》,周清霖、唐發(fā)饒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107頁。
③ 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
⑦ 金庸《神雕俠侶》第二十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678頁。
⑧ 《容與堂本水滸傳》第六十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94頁。以下凡引到《水滸傳》之原文,皆出自該書,故不再一一注明。
⑨ 馮文樓《四大奇書的文本文化學(xué)闡釋》,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頁。
⑩ 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2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