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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的狎邪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中,鄒弢的《海上塵天影》①多少顯得另類,是理想主義與寫實精神,政治表達與欲望釋放相結合的產(chǎn)物。晚清狹邪小說的發(fā)展經(jīng)過了“溢美”、“近真”、“溢惡”三個階段②。《海上塵天影》屬于“近真”的作品?!逗I蠅m天影》雖然“近真”,但與《海上花列傳》“平淡而近自然”③的風格有所不同,是一部把紀實與虛構的混合文體推向極端的小說,小說借助情天恨海的外層神話結構,從中衍生出以韓秋鶴與汪畹香(墮入風塵后改名為蘇韻蘭)之戀為中心的上海歡場故事,最后又從神話世界回到作者的現(xiàn)實情感告白。與單純的狹邪小說《海上花列傳》、《海上繁華夢》等不同,《海上塵天影》雖“大旨專事言情”,但同時“于時務一門,議論確切,如象緯、輿圖、格致、韜略、算學、醫(yī)術、制造工作以及西國語言”等,均有涉獵,“頗有經(jīng)世實學寓乎其中”,“足善風俗導顓蒙”④?!逗I蠅m天影》也突破了《花月痕》、《青樓夢》等晚清情愛小說美人淪落名士飄零的故事格局,把富商顧士貞和洋務官陽子虛兩個家族的生活遭遇糅合到情愛故事中,提供了晚清內(nèi)憂外患的軍事、政治、外交、商務、輿情等多方面的信息,并借助韓秋鶴的海外游歷,呈現(xiàn)了歐美日俄的歷史地理、科學技藝狀況。總之,《海上塵天影》把訴私情、“導顓蒙”、論時務、輸西學等多種主題混雜在一起,反映了租界文人在個人情欲與洋務時事之間編制故事的喜好,思想、文體的趣味接近《孽?;ā?,又比《孽海花》多了神話的色彩和理想的激情。
鄒弢屬于比較典型的租界文人。他是王韜的門生,創(chuàng)作《海上塵天影》之前,已在上海報界謀生十多年,主編過《益聞報》,與西方來華人士有過廣泛交往,并于1898年加入由美國傳教士卜舫濟發(fā)起旨在傳播西方科學的“益智會”,廣泛學習西方科學并予提倡,著有《萬國近政考略》、《洋務罪言》等經(jīng)世實學之書,是“晚清文理兼通,科學與文學兼擅的報人作家”⑤。長期的租界生活修改了鄒弢的知識結構和思想觀念,他屬于比較典型的被租界語境所塑造的文人,即租界文人。租界文人的經(jīng)驗視野,影響到《海上塵天影》思想觀念的表達,小說提供的故事面貌在諸多方面受到租界經(jīng)驗的制約。
鄒弢的租界文人經(jīng)驗視野,滲透到創(chuàng)作中,使得《海上塵天影》突破了以往小說本土文化空間的局限,提供了一幅世界性的人文空間圖景。小說的故事空間涉及天堂仙界和下界人間,涉及國內(nèi)和海外。小說從天堂仙界的故事說起,交代并預設人物命運,這構成了整部小說的外層敘事框架。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所構設的天堂仙界,并非純中國式的。與情天恨海相聯(lián)系的女媧補天和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固然源自中國的遠古神話,但九天之尊卻不是中國神話中的玉皇大帝,而是西方基督教中的至高神“上帝”。小說還以《圣經(jīng)》的創(chuàng)世紀觀念來解釋宇宙萬物的形成:“天地未辟之前,有亞當元祖之天父,將日月分光,水陸分位”⑥。天界的組織似乎與上海租界的狀況相仿佛——外僑掌控租界,華人填塞其間;神話故事和神靈譜系的中西雜糅,也類似于上海租界中西文化共時空的錯雜情形?,F(xiàn)實人間故事構成了小說的主體,人間故事空間亦在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幅世界性圖景。上海租界作為通商大埠和新聞言論中心,有助于鄒弢這樣的租界文人形成全國視野和海外眼光。小說中的塵世故事涉及的空間以上海為中心,旁及揚州、蘇州、天津、金陵、江陰、泰山、新疆、湖南等國內(nèi)空間與日本、美國、俄國等國外空間。小說中旁及的國內(nèi)地域空間,雖然其山水地理、民情風俗會被零星提及,但是對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主題的表達,并不具有多大的文化區(qū)分意義,更多的是作為人物行蹤和命運遭遇的地點。小說的文化空間既濡染了濃厚的傳統(tǒng)文人趣味(如:綺香園的蘇州園林風味,妓女的名士化,吟詩作畫談玄賞荷等文人雅趣),又明顯受到租界文人經(jīng)驗視野的制約。就《海上塵天影》的文化選擇和故事創(chuàng)意來說,海外空間和綺香園值得探究,它們也是小說中最重要、最能體現(xiàn)租界文人視野的空間。
海外空間的集中呈現(xiàn)是小說的第十四章至第十六章,這三章敘述了韓秋鶴為時一年的海外游歷。隨著他旅行路線的延伸,世界性的地理、經(jīng)濟、軍事和人文風情的宏闊圖景,得到了粗略勾畫。他先去了美國,在三佛昔司克登岸,先后游歷了紐約、倫敦等城市,美國的歷史地理、現(xiàn)代旅館的設備、新式農(nóng)業(yè)的經(jīng)營方法、礦石的開采冶煉、紐約和倫敦的繁華盛況,一一有所涉及。游歷了美國之后經(jīng)香港去了日本,在橫濱、長崎等地逗留了一陣,領略了日本妓女的風情,觀看了洋人的馬戲表演,親眼目睹了每日印報三萬張的印刷機器,繪制了進攻日本的路線圖。隨后受林友香之邀,經(jīng)香港、新加坡、印度、意大利,到達俄國圣彼得堡,參加了俄國宮廷的舞會,遇到吳冶秋,在聚會中詳細地談到俄國的炮臺以及炮彈的發(fā)射角度。小說提供的世界圖景無疑是粗疏的。鄒弢并無海外游歷的經(jīng)驗,世界圖景的想象與他在上海租界同外僑的交流、對租界現(xiàn)代文明的體察、廣泛涉獵西學有很大關系。
世界圖景的敘述和想象,得益于鄒弢作為租界文人的知識體系和觀念視野。海外場景敘述的詳略處理,亦局限于租界文人的經(jīng)驗視野。韓秋鶴的海外游歷,凡是敘述較為詳細的異國狀況和場景,或者可以看做作者經(jīng)驗的空間移位,把在上海租界體驗到的新奇事物安置在海外講述,變成海外見聞,如馬戲表演和高速印報機,也是上海租界出現(xiàn)的新事物,上海的新聞、畫報對之多有介紹;或者屬于作者把在上海閱讀西學報刊書籍所得,以及與圈子中的文人、外僑交流時所獲知識,裝入小說。有關美國商務國政,金銀冶煉之法,煤炭的形成,大炮的射擊技術這些內(nèi)容,當是如此。與之相對的是,乘坐遠洋輪船的情景體驗和海外異國情調(diào)、城市景觀等內(nèi)容,小說敘述得極為簡略,而這往往是有過出洋經(jīng)歷的文人所樂于詳述的。小說對紐約的描述,不過以“百貨紛騰,客商云集,說不盡的大邦風氣,海外繁華”寥寥數(shù)語加以交代,就這幾句套話,也可看作是以上海租界情形為基礎來想象紐約。對韓秋鶴海外游歷的敘述,除了后來出現(xiàn)在綺香園里的兩個外國妓女,沒有略微具體地提及任何一個異國當?shù)厝?,所涉及的人物群像,其實還是活躍在上海租界的洋派人物,屬于在上海租界就能開列的一份人物名單。自然,韓秋鶴在海外交際的都是些講究實學的洋派人物:或為在異國做買賣、辦報紙的洋商,或為洋務派的青年仕子,或為駐外的參贊,就連碰到的美國妓女馬利根,也游歷過日本,對“機器測量格致化學”頗懂行,置備了幾間屋的儀器,造過不少東西,能說中國話。韓秋鶴的海外交游,不過是與上海租界人物的海外重逢。由于缺乏海外經(jīng)歷,作者只有把洋場人物影像搬到國外,配合韓秋鶴完成海外游歷故事。總之,小說提供的海外見聞和世界圖景,得益于并且受制于作者的上海租界經(jīng)驗。
小說所建構的海外游歷故事和觀念體系,是豐富而蕪雜的,亦可以看到租界文人經(jīng)驗視野的規(guī)約作用。小說提供的海外游歷故事所包含的興奮焦點不是異國情調(diào),而是政治與情欲相糾纏的蕪雜觀感。政治和情欲是晚清租界文人樂此不疲的兩大敘事主題。對政治主題的熱衷,源于晚清內(nèi)憂外患的民族國家處境和租界殖民語境所激發(fā)、強化的民族意識;情欲主題的泛濫,則與租界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消淡和情欲消費空間的擴張有關,租界提供的淫冶風氣與個體對自由情欲的追求混合在一起,為租界文人身陷花界戀情、書寫花界情欲故事制造了機遇和興致。二者的同步推進,使得租界作家沉醉于政治與欲望混合的敘事模式。韓秋鶴一方面扮演著軍事間諜與民族大勢的闡述者,收集日本、俄羅斯的地輿形勢資料,縱論國際局勢和民族處境;另一方面在國外亦不忘尋花問柳,交接洋妓,并不斷擔憂、懷想舊相好汪畹香和金翠梧。小說剛敘述了韓秋鶴與日本妓女玉田生繾倦半月有余,旋即抒寫韓秋鶴念及“身世之交多險,國家之慮正長”,感嘆“老天你生我這個人,應該給我一個稱心施展的境遇”;剛向朋友吳冶秋傾訴過對汪畹香的一往情深,緊接著轉(zhuǎn)向談論報紙上日本入侵高麗而引發(fā)中日戰(zhàn)爭的新聞,表白對中國戰(zhàn)事的憂慮。就這樣,民族憂患感與兒女情長如影相隨般交織在一起。
《海上塵天影》故事延展的主要空間為綺香園,蘇韻蘭與眾多淪落風塵的佳人聚集于此,陽子虛和吳冶秋也借園中房屋做公館,各路名流才俊、仕宦子弟慕名往訪,在這里演繹才子佳人戀情。游園賞景、論詩聯(lián)句、行酒令、辦女學、訴衷情、鬧別扭、傷離別、嘆飄零,上演了上海版的風塵女子與才子名士的大觀園故事。綺香園是一個具有自足性的封閉空間,帶有浪漫理想的色彩。綺香園位于閘北脫空橋西頭,原是烏有先生的遺業(yè),后賣給西陵無是鄉(xiāng)人武官莫須友?!懊摽諛颉?、“烏有先生”、“無是鄉(xiāng)人”、“莫須友”都屬于對綺香園蹤跡的虛無規(guī)約。一座綺香園,作者有意把它的來頭和具體位置虛化,并且讓莫須友很快消失在人間,蘇韻蘭擁有了這座園子,引領一大群風塵女子開始了風流繁華的生活。綺香園很容易讓我們想到《紅樓夢》中的大觀園,但大觀園翻版為上海的綺香園之后,就打上了鮮明的租界文化的精神烙印。小說雖然虛化綺香園的來頭和具體位置,讓它模糊在上海的城市空間中,但沒有忘記把它定位在特殊的文化區(qū)域空間——“租界地方”⑦。這一空間歸位也意味著文化觀念的歸位,對于表達人物、生發(fā)故事、制造觀念來說,顯得至關重要,為之提供了合理性的依據(jù)。綺香園中違背傳統(tǒng)倫常的人物關系和新奇開化的觀念,如果不是依附于上海租界的文化空間,而把綺香園嵌入北京、西安、奉天,甚至杭州、蘇州、廣州的城市空間中,那么,在晚清社會的文化邏輯中,小說的故事和觀念都將因過于離經(jīng)叛道而接近天方夜譚,留下大面積的不可信敘事?!渡虾ie話》證明了亦中亦西、“非驢非馬之上海社會”在道德評判方面,能夠規(guī)避傳統(tǒng)禮法的規(guī)訓和懲罰,“每見上海社會中發(fā)現(xiàn)一傷風敗俗之事,一般輿論則必曰:此幸在上海耳,若在內(nèi)地,即使幸逃法網(wǎng),亦不免為社會所不齒”⑧。由于小說的故事和觀念有了“上海租界”作為文化空間注腳,就變得見怪不怪、順理成章了。
綺香園不是單純的風月場所,它是上海租界文化空間的一個縮影。上海海關道陽子虛借綺香園一角做公館,仕宦吳冶秋也把家眷遷到綺香園,與當紅妓女比鄰而居,他們?nèi)绱诵惺聦崒傧喈敗拔鞣ā薄>_香園容納了洋派官宦、中外妓女、落魄名士、得意才子、尼姑女道等各色人等。園中建有花神祠,還憑空降下一座斷腸碑,同時又辦了一所女塾,教授中外語言和技藝,神道迷信與新式教育并行不悖。綺香園像租界其他娛樂消費場所一樣,出售門票,供人參觀游覽。綺香園的娛樂生活豐富蕪雜,交流的話題五花八門,“馮姑獻技”、“謝女談元”、“公子送巾”、“校書鼓瑟”、“雅士談兵”、“嬌娃論畫”、“碧霄舞劍”、“湘君談禪”、“賞荷花”、“鬧紅社”、“試氣球”、“遇私情”、“媚知己”,不一而足,仿佛一鍋新舊文化、中西文化的大雜燴。就連園中女塾的禮儀、開設的課程和考試的內(nèi)容,也是如此。女塾院主、教習與學生見面的禮節(jié)有著中西合璧的怪誕,在中西樂器的合奏聲中,兩跪一叩的封建大禮與見面握手的西方禮儀在同一場面出現(xiàn),英國書與中國書同樣講授,針線、畫圖與算術皆為修學內(nèi)容。女塾秋季考課包括對對子,背誦《女四書》(中國封建社會進行女德教育所用的《女誡》、《內(nèi)訓》、《女論語》、《女范捷錄》四本書匯集的總稱),中英文互譯(把《伯靈京考略》中的一段英文翻譯成中文,把《三國演義》中的十幾句話翻譯成英文),再加上格致和算學考題。綺香園女學的教育方式似乎表明鄒弢認同“中體西用”的洋務派觀念,其實并沒有這么簡單。
《海上塵天影》的道德觀念態(tài)度既不可能全盤西化,也沒有一以貫之留在舊道德的堡壘里。實際上,小說證明了作者在道德上舉意不定。小說灌輸忠孝節(jié)義觀念的人物故事為數(shù)不少,無論在域外空間還是國內(nèi)空間,作者都不失時機地借人物之口進行布道。在韓秋鶴的海外旅途中,作者沒有忘記以中國道德楷模的故事補充海外閱歷的匱乏:韓秋鶴與吳冶秋在俄國談論中國的忠孝節(jié)烈之事;吳冶秋給韓秋鶴詳細講述了一個名叫李玉蓉的婦女守節(jié)盡孝后自殺的故事,令韓秋鶴對之頂禮膜拜。在國內(nèi)空間中,借汪家仆人秦成護主的事跡表現(xiàn)了“忠”,借汪畹香割臂當藥為母親治病的事件表現(xiàn)了“孝”,借蘇韻蘭為未婚夫賈倚玉守身(一個不值得為之守身的杳無音信的浪蕩子)的苦衷表現(xiàn)了“節(jié)”,借綺香園的姐妹交情表現(xiàn)了“義”,而吳冶秋與馮碧霄之子英毓為父報仇、為君解憂而奔赴疆場建奇功,則屬于“忠孝兩全”之舉了。這些“忠孝節(jié)義”的例子,有的甚至屬于極端的例子,把“忠孝節(jié)義”的教化推向了極致。
如果說整本小說都宣傳舊道德舊倫理,尚能表白作者倫理道德觀的保守性與純粹性。但事實并非如此,小說第十七章“蕩春心淫尼污三寶 施妙計智女保千金”對尼姑庵污穢淫欲故事的展示,帶有賞玩離奇淫欲的傾向。綺香園排座次的故事則顛覆了作為封建“忠孝”基礎的等級觀念。作者既試圖貼近現(xiàn)實的生活邏輯,又把個人情愿與租界風尚結合起來,構設臆想中的身份等級譜系,使得綺香園中人物的“座次”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妓女與貴族太太平分秋色。
傳統(tǒng)中國社會是一個特權社會,由道德、知識所劃分的“士農(nóng)工商”的職業(yè)身份內(nèi)含地位的等差,“倡優(yōu)皂卒”為世人所不齒,君臣、父子、夫婦的倫理等差關系,自然不容僭越。在妓女蘇韻蘭掌管的綺香園中,我們看到了一幅顛倒混亂的倫理等差圖景。雖然在晚清的上海租界,妓女具有身份區(qū)分的功能,有臉面的人以狎高級妓女為榮,以狎身份較低的妓女為恥。但是,高級妓女并不能因此而躋身上流社會,她們只是權勢人物的裝飾品。作者心儀的妓女蘇韻蘭的參與,使得仕宦眷屬與綺香園的妓女在身份地位上有了戲劇性的變化。排座次的情節(jié)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三十三章中的排座次還大致遵守文化常態(tài)。蘇韻蘭做東請貴族太太小姐來綺香園賞桃花,官宦眷屬打破閨閣不能涉足風月場所的界限,紆尊降貴進入綺香園,與風塵姑娘一同賞花游樂。不過,作者通過宴會席位的排定,多少遵從世俗權力社會的慣例,上海海關道陽子虛的太太程夫人坐了東席首位,吳冶秋的夫人坐了西席首位,其余座次的排列均有定規(guī)。這說明傳統(tǒng)社會的身份等級認定在綺香園仍然有效。而在第四十章,小說借助上天旨意和蓮因的道法,對上海姑娘的身份等次進行了重新洗牌,以抽簽的方式排出了花神祠的座次。給英雄排座次的情節(jié),《水滸傳》開了先例,晚清民初的上海小報則熱衷于選花,鄒弢受英雄榜與花榜的雙重啟發(fā),給綺香園的姑娘擬了這份“座次表”。“座次”意味著名分、威望、生命價值的差序判定。鄒弢提供的座次表,令人驚異之處是打破了世俗社會的價值秩序,把貴族小姐與風塵小姐等量齊觀,外國妓女與中國妓女同場競位,雙瓊、珩堅、萱宜、雪貞、素秋、霞裳、喜珍等良家女子與風塵女子同刻斷腸碑,而且現(xiàn)實社會“世人所不齒”的妓女還占了上風,貴族小姐則屈居其后?,F(xiàn)實中不可僭越的身份等級被顛覆了,主持拈位的蓮因還強調(diào)此次排座“不可僭的”。實際上,小說以綺香園的道義秩序替代了現(xiàn)實社會的等級秩序。
究其緣由,鄒弢與上海妓女汪畹根的一段情緣,使得他拔高、美化了小說中的蘇韻蘭形象,“書中極意銷張,皆說他的好處”⑨。對蘇韻蘭形象的鐘愛擴展到了對其他風塵姐妹,這是其一;上海灘“笑貧不笑娼”,而作者的化身韓秋鶴又認定“訪艷尋芳本是風流雅事”(這也是絕大部分晚清上海文人的一種生活情態(tài)),提升妓女形象也就是提升作者自我形象,這是其二;上海租界是以商業(yè)、金錢、個人為本位的社會,傳統(tǒng)道德、儀式和禁忌因無權力機構的約束變得松弛,門第、出生不是保證個人名望的必須條件,這是其三。因此,在觀念混亂的上海租界,鄒弢就以自定的個人品貌才情作為標準,把“仕女班頭”蘇韻蘭推向了貴族女子與風塵女子混雜群體的首座。排座次具有強大的觀念沖擊意義,以租界商業(yè)社會的價值觀念顛覆了中國農(nóng)業(yè)專制社會的等級觀念,把個人從世襲的深度社會結構中抽離出來,置于同一平面社會來評定。
在對女性的態(tài)度上,小說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對禁錮、壓制、歧視的不滿。鄒弢在《海上塵天影緣根》中表明過自己的女性觀,他反對“抑女尊男”,對男女情欲持自然態(tài)度,認為中國對女子施以禮教禁錮,“遂生亂階”,不如學“無節(jié)孝貞烈之說”的西方各國,“男女以正,婚姻以時”⑩。在小說中鄒弢借女媧之口亦表達了對裹腳、多妻制、歧視女性的不滿和對男女平等的向往:“下界中國地方看我們女子太輕,不令讀書,但令裹足,且一妻數(shù)妾,最是不好,你下去可立一女塾,教導國中,男女并重;且女子讀書明理,所教的孩子也易開風氣的?!毙≌f道德觀念的矛盾蕪雜與租界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租界文化語境熏陶有關。在晚清上海租界,西化觀念與守舊思想混雜并存。姚公鶴在《上海閑話》(1917)中闡釋了上海租界中西道德觀念交錯的情形:
上海者,外人首先來華之根據(jù)地,亦西方文化輸入之導火線也。以與吾華習尚之不同,故士大夫既盡力致其攻詰之詞……而一二不理于輿論之人,見世界中尚有上海一隅之足以逃避吾眾棄之身也,則群習而安之,其實中國舊倫理,以范圍于專制政治之下,誠不免束縛之太甚,而此輩橫決藩籬之士,苦舊倫理之束縛而思逃則有之,若其對于新倫理之原理,彼亦何嘗夢見之也。擯斥舊學說,未嘗取新學理以代之。例如公德私德,舊學說混為一談,誤矣。然以自身私德之為人詬病,因力折私德無關公德之說,以破舊倫理之范圍。破之誠是也,試問新倫理果一任私德之墮落為無傷乎?
《上海閑話》所分析的上海租界道德倫理中西混雜的狀況,鄒弢身在其中,應該深有感受。對于晚清租界文人來說,國與君、公德與私德、貞節(jié)與自由、個人價值與家族觀念的對峙與分野,一時還難以清晰把握,上海租界中西文化的錯雜并置,容易形成租界文人道德上的混雜感和迷惘感。《海上塵天影》的思想體系,正表明了租界文人道德上的舉意不定,既留戀老祖宗流傳的“忠孝節(jié)義”觀念,把尋芳訪艷當做文人的風流雅事,又想利用小說“善風俗”“導顓蒙”的功用,達到提倡男女平等、僭越傳統(tǒng)等級制度的目的。如果說籠統(tǒng)意義上的晚清開明文人在“中體西用”的原則下達成了道德上的共識,那么,對于租界文人來說,倫理道德的一致性正遭到肢解,上海租界就地形成的中西道德混雜狀況,使得他們一時還難以形成新的道德體系,只能對固有的體系進行適當刪減改造,增刪組合之后的道德體系難免歧義叢生、自相矛盾。
道德觀念的蕪雜從蘇韻蘭形象的塑造中也可感受到?!逗I蠅m天影》既然是“鄒生為汪畹根女史作也”,小說中的蘇韻蘭形象當寄托了作者的道德理想。作為人物原型的汪畹根,鄒弢認為是青樓女子中少有的“超出風塵,自樹一幟者”,王韜亦贊揚她“性既聰穎,又喜瀏覽群編”,“所折節(jié)者,多讀書長厚之人,浮華子弟望而卻步”。最難得的是汪畹根身陷風塵卻胸懷時政,1894年給鄒弢的信中表達了她關心戰(zhàn)事、憂患時艱的胸襟:“自君行后,殊覺無聊,兼之時事日非,更深愁悶。北洋軍務,不堪問矣。旅順于十月二十二失守,諸將皆望風先遁,以天然之險要,而拱手讓人,若輩之肉,其足食乎!使碗根易巾幗為須眉,當仗劍從戎,滅此而朝食。”由此可見,汪畹根是一個風雅美麗、情志高超、潔身自好的妓女。鄒弢對汪畹根的癡情,進一步拔高、美化了蘇韻蘭形象。
那么,現(xiàn)實中的汪畹根進入小說之后,到底承載了作者怎樣的理念呢?上天招回蘇韻蘭的詔書中下的評語為:“青樓歷劫,肯留干凈之身,紅粉培才,不蹈虛浮之習。洵褒貞之德望,開化之功臣,篤志堪嘉,前因不昧?!备爬ㄆ饋砭褪鞘刎懝?jié)贏得德望,辦女學開化風氣。上天的評語亦可當做作者對蘇韻蘭的贊語,表明風流而西化的租界文人試圖在妓女身上同時寄托自己的佳人夢想和時務理想。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有意維護心中偶像的道德純潔性,把她置于煙花之地,使之出淤泥而不染,所處空間是妓院,卻又要做良家小姐。韓秋鶴對一班文人雅士朋友說:“以后到這里玩也不過借他的地方,文酒聚會,倘然當他風月場似的,我秋鶴就不能領命了。”實際上,蘇韻蘭潔身自好,為自己保留“純潔”身體,是以犧牲其他女子的身體做代價的。她在綺香園也扮演了萬花總主的角色,與天界不同,她是綺香園眾多校書賣笑營生的萬花總主。她既入風塵,又不愿承擔“俗累”,得其利而不愿付其實。碧霄的建議投合了蘇韻蘭的心思,于是“如法炮制起來”。蘇韻蘭固然“人品、學問、應酬”出類拔萃,但她把這些當做一種商業(yè)資本,篩選客人,樂得在冠蓋如云商賈云集的上海租界撈上一筆。她深諳青樓經(jīng)營秘訣,既維持自己的脫俗習性作為招牌,又借“體面姑娘”滿足“附腥逐臭”的需要。因此,綺香園的生意并不冷清。蘇韻蘭與韓秋鶴分別屬于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兩人的戀情本來是逾越禮法的,作者只好以“發(fā)乎情止乎禮”來控制他們的關系,既不敢挑戰(zhàn)傳統(tǒng)婚姻倫理和貞節(jié)觀念,又想借此表達對兩情相悅婚戀的向往。作者只想在名分許可的情形下撮合這一對有情男女。蘇韻蘭自困名教規(guī)定的名分,不敢進一步發(fā)展與韓秋鶴的關系。最后提出讓韓秋鶴遠去新疆探問賈倚玉的生死下落,想了斷后再與韓秋鶴結為夫妻,無奈秋鶴途中為匪所害。即使韓秋鶴不死,兩人的關系也是個難題,因為蘇韻蘭仍將執(zhí)著于名分。雪貞的一席話說中了她的心思:“我看你心里頭,不過不肯做如夫人,但你現(xiàn)在光景,充充暢暢,你肯招秋鶴,他必然待你勝過大夫人。況且你有這個場面,仍舊你自己作主,要怎樣便怎樣,人家大夫人哪里能及得你”。所以,蘇韻蘭想要掙的不光是如意郎君,還有大夫人的名分和權威。說到底,鄒弢筆下的蘇韻蘭是住著莫須友的花園,做著賈倚玉名義上的妻子,同時與韓秋鶴談情說愛;一面混跡花界為生計,一面以潔身自好相標榜。
晚清租界文人所擁有的關于女性解放的有限觀念,混雜在新舊道德倫理的糾纏中難以清理。在中西古今雜糅的租界文化語境中,租界文人在探索理想的女性類型時,難免表現(xiàn)出道德的迷惘感和不適感。
注:
①《海上塵天影》共六十章,又名《斷腸碑》,原題梁溪司香舊尉編,成書于1895年,1904年印行。梁溪,即今江蘇無錫,司香舊尉是鄒弢的筆名。王韜在1896年為小說作的“序”中指出,《海上塵天影》乃“門下士梁溪鄒生為汪畹根女史作也”,小說可以看做鄒弢的情感自傳。汪畹根,名瑗,墮入風塵后改名為蘇韻蘭,顏其居曰“幽貞?zhàn)^”,自號“幽貞?zhàn)^主人”。小說中的韓秋鶴和汪畹香分別是鄒弢和汪畹根的化身。
②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頁。
③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5頁。
⑤王學鈞《鄒弢〈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2期。
⑩鄒弢《海上塵天影緣根》,《海上塵天影》,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