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處》是2002年法國嘎納電影節(jié)開幕電影短片集《十分鐘,年華老去》的壓軸片,由我國著名導演陳凱歌所作。該片選取了一個極具中國化、北京化特征的題材——拆遷,以看似戲謔的口吻講述了精神病人“馮先生”搬家的故事。電影表達了對老北京生活的無限追思,對傳統(tǒng)文明在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打壓下逐漸消亡的無限傷感和無可奈何。人為摧毀的古老和人為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究竟哪一個更具有強大的文化力量?十年后再看《百花深處》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蘇珊·朗格所說:“一件藝術(shù)品就是一件表現(xiàn)性的形式,這種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式是供我們的感官去知覺或供我們想象的,而它所表現(xiàn)的東西就是人類的情感?!盵1]作為視聽藝術(shù),電影借由影像和聲音來表達導演的情感和態(tài)度,而我們對電影的解讀也是從這些視聽形象入手的。陳凱歌的《百花深處》中有很多組涵義相對、值得人反復(fù)玩味的視聽形象。馮先生和搬家工到底誰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不正常?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都市與馨雅幽靜的四合院究竟誰才具有永存心間的力量?殘陽如血下,孤寂的槐樹荒蕪的土坡緣何能夠幻出鈴鐺清聲、落英紛飛,讓人心底油然生出暖意的清幽院落?通過拆解這些視聽形象,我們或許對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都市文明有一番新的思考。
首先要說的是影片中的一組互為映照的關(guān)鍵人物:“瘋子”馮先生和正常的搬家工人。前者是影片的核心人物,沒有他,一切故事都無法展開。按照正常的思維方式,“瘋子”自然屬于弱勢群體,是邊緣化的,是被鄙棄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是無法使人產(chǎn)生信任感的,是等待被救助的。與其相對,搬家工人因為精神正常,應(yīng)該屬于強勢的,是中心和權(quán)威,是可以信任的,是有能力的,是占支配地位的,是可以救助別人的。然而,影片中的這一組人物卻總是在觀眾的不知不覺中相互交換著位置。究竟是哪個有病,誰人瘋癲,各人自有各人的看法。
關(guān)于馮先生的“瘋子”身份,電影并沒有在一開始就交代出來,而是在一個看似有些牽強的“結(jié)帳”情節(jié)中告訴我們的。倘若沒有“結(jié)帳”這一錢的問題,后面的故事也就不復(fù)存在了。因此,“錢”是關(guān)鍵,它是“頭兒”答應(yīng)搬家和被騙后折回的唯一動力,也是這群看上去十分正常的現(xiàn)代都市人整日忙碌的根本原因??吹今T先生空空如也的“家”時,他們沒有迷惑與不解,只有忿忿與咒罵,因為這白白搭上了他們的油錢,又耽誤了他們賺錢的時間;接到“結(jié)帳”的指令時,他們也絲毫沒有顧慮到馮先生精神不正常的特殊情況,打出只要給錢,讓怎么搬就怎么搬的旗號,“努力”搬動著“沉重”的空氣,沒有遲疑,沒有爭辯,有的只是一臉的戲謔。此時的馮先生在他們眼里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是個被人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的二百五。因此,馮先生到底為什么要搬這個無形的家,他們在搬動的究竟是些什么,在這些人眼里是根本無需回答的問題,或者說是根本就不能稱之為問題的問題。
而馮先生似乎對錢沒有什么強烈的概念,只要答應(yīng)搬家,絕對給錢,就算打了心愛的花瓶,也絕不食言。但他對這看似不存在的家卻相當在意。不但要搬,而且要輕輕地、小心地搬。在這里,金錢將人分成了很有意思的兩類:無所謂的精神病和有所謂的正常人。前者可以為了一個虛幻的精神安慰與寄托,揮金撒銀,百折不撓;后者則為了實在的物質(zhì)追求,無所不能,執(zhí)著向前。因此上演了這樣一場匪夷所思的鬧劇,以至于嚇壞了誤闖進來的良家路人。他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和倉皇逃走的動作無一不在昭告旁人:這是一群瘋子!此時的搬家工人已經(jīng)進入了角色,也許是為了更加逼真地演給馮先生看,也許真的就是沉醉其中。為了錢,一群身強體壯的正常漢子情愿裝瘋賣傻,聽命于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這到底誰是病者,誰又瘋癲?馮先生的哭聲感天動地,搬家工人們也收起了戲謔,眉眼間多了幾分愧疚和沉思。馮先生要搬的到底是什么?這無形的空氣真的全無半分意義嗎?到底是瘋癲的馮先生有病,還是看起來再正常不過的我們心魔早埋呢?
回程中,車陷于溝。溝是拆遷的產(chǎn)物。于拆遷時挖出來,同時又被虛埋上的??蓢@的是,看到這個陷阱并提出警示的不是挖拆者,或者說施害者,而是被挖拆得失去家園的受害者,是瘋子馮先生。瘋子的話自然沒有幾分可信度,結(jié)果自然也就不難預(yù)見:車陷深溝,動彈不得。施害者作繭自縛,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影片到此似乎在說“溝”是個不祥之物。
但是,如果沒有這個溝,鈴鐺就不會出現(xiàn);如果沒有這個鈴鐺,四合院的幻像就不會出現(xiàn),我們也看不到搬家工人那一臉的憧憬之情。一個鈴鐺虛構(gòu)出一處錯落有致的四合院,一串叮當聲虛幻出一個百花飄香的時代。三維特技幻化出來的美景對于馮先生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家園,所以凝神遠望、動容感懷的是原本只為錢而來的搬家工人。高樓林立的都市不過讓人一時的迷幻和眩目,而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卻有著令人無法不為之心動的魅力,家之向往之情油然而生。如果說“鈴鐺”是我們“回家”的鑰匙,那么“溝”就是通往家園的大門。而“鈴鐺”是瘋子馮先生的,是導演暗示給我們的拆遷受害者;“溝”則是施害者留下的。影片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搬家工人就是施害者,但是卻也暗示給我們:整日沉溺于加緊都市化進程中的人們,或者是被都市化麻木了心智的人們,都多多少少與施害者沾邊?!跋轀稀弊屗腥藭簳r停下了腳步,有了稍許時間重新抬頭看路。但此路非前行,而是回望,由晃起鈴鐺的瘋子馮先生引領(lǐng)著我們回望,于是我們看到了美輪美奐的家園,看到了早已被我們遺忘了的人文風貌。心為之動,情為之牽。原來,高樓大廈并非我們真正所想,掩藏于百花深處的青磚黑瓦的老屋早就深埋在我們心中。在這里,施害者和受害者是不是又一次轉(zhuǎn)換了角色?
按照水平方向,拍攝角度可以分為平、仰、俯三種。俯、仰有異于人們觀察事物的常態(tài),是帶有創(chuàng)作者主觀態(tài)度情感的兩種相反的角度。仰者,仰望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崇敬、尊重,盡顯偉大與強勢;俯者,俯視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是鄙視、憐憫,盡顯卑微與弱小。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俯仰拍攝都有感情色彩,也不是所有的俯拍都是鄙棄,仰拍都是崇敬,有時單純就是為了調(diào)節(jié)對話雙方的視線。
高明的創(chuàng)作者往往將觀點隱于技法身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看似無心,實則有意?!栋倩ㄉ钐帯分械母┭鲧R頭正是如此。瘋子馮先生與搬家公司的“頭兒”最初的接觸是從對話開始的。馮在車外,位置偏下,“頭兒”在車內(nèi),位置偏上。于是看似為了調(diào)節(jié)二者視線的俯仰鏡頭就這樣產(chǎn)生了。接下去,除了車上一段外,直到搬家工人受命折回之前,幾乎所有的馮先生都在俯視當中,所有的搬家工人都需仰視才能得見。為何如此?
受命結(jié)帳,搬家工人返回大槐樹下。此時開始,借助面積不算小的土坡,導演又玩了一次視線調(diào)節(jié),只是對象調(diào)換了:馮先生在上,搬家工人在下。搬家一段中,因為搬家工人總是低下身軀勞動,所以馮先生的絕大部分鏡頭都是仰拍,搬家工人自然是被俯拍的。特別是打碎花瓶的一段,所有的工人均站在坡下,只有馮先生蹲在下坡的路上。如果說開篇的車內(nèi)外對話是無意為之,那么這一段高下之分顯然是有意為之的。土坡很可能是人造的,上下的位置自然也是導演安排的,只是安排的十分巧妙,完全沒有人為的痕跡。為何又如此?
聯(lián)想到俯仰角度的情感態(tài)度,不難產(chǎn)生這樣的看法:導演也許是在暗示我們有病者與無病者之間的強弱勢關(guān)系是有變化的。如果說受命結(jié)帳之前,搬家工人處于強勢,而馮先生處于弱勢的話,那么從受命結(jié)帳開始,二者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對調(diào),有病者成為強勢,無病者轉(zhuǎn)為弱者。高大者渺小,渺小者高大。導演內(nèi)心真正要褒揚肯定的事物就這樣不著痕跡地表露了出來。而讓高大與渺小者位置發(fā)生轉(zhuǎn)換的關(guān)鍵卻還是一個“錢”字。不結(jié)帳,不要錢,后面的故事就沒有了,關(guān)系自然也就不會有所變化。因為物質(zhì)而來,最后卻被精神所感動。因此,錢并非是阿堵物,關(guān)鍵是誰怎樣使用了錢。
另一組對比強烈的視聽形象則是高樓與瓦礫和現(xiàn)實與幻象。影片由一個跟搖鏡頭開始:隨著工人搬動家具的動作起落,跟到大樓門口,向上搖至整棟大樓。于是都市里如天庭般的大廈矗立于觀眾眼前。在馮先生與“頭兒”一番交涉之后,一組盡顯北京繁華大都市風貌的畫面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高聳入云的國貿(mào)大廈,縱橫交錯的立交橋,車水馬龍的長安街,寬闊平坦的平安大道。正因為繁華如此,才顯得緊隨其后的拆遷區(qū)的殘垣斷壁破爛不堪,一派蕭條,印在墻上的大大的“拆”字更是觸目驚心、分外扎眼。對比強烈的這兩段視聽符號,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老北京的胡同在高樓大廈的擠壓下幾乎要消失殆盡了。勢力強弱不言自昭。然而果真如此嗎?如是,為何要讓大家動容于由一個鈴鐺虛幻出來的落英飄香的院落呢?如不是,為何又讓這仙境一般的美景最終還是塵歸塵,土歸土呢?高樓與瓦礫,現(xiàn)實與幻象,到底哪一個是我們心中真正的百花?
導演精心安排了假裝搬家的情節(jié)。假模假式的動作,假模假式的呵斥,但是金魚缸里的水聲、花瓶底蹭地的聲音卻是如假包換(從技術(shù)角度講,應(yīng)該是采集好聲音后配上去的,勝在配得天衣無縫)。無聲源的音響原本就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導演就是要營造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效果。當然,在瘋子馮先生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所以在他面露驚恐的特寫后,我們看到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花瓶落地破碎的鏡頭。這是馮先生的主觀鏡頭,是馮先生眼中看到的事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果真是難以明辨。
當然,花瓶的出現(xiàn)不僅僅是為了真假兩摻的效果,它是整部影片情緒上的轉(zhuǎn)折點。之前的一切多多少少帶有些喜劇的色彩,荒誕也好,笑鬧也罷,總之還能贏得不少笑聲。而花瓶清脆的落地之聲卻讓人臉上的笑容瞬時凝住。對話沒有了,搬家時的雜亂聲消失了,連那清幽的笛聲也暗淡無痕了。天地萬物一時之間全部化為馮先生那悲戚的臉和悲戚的哭泣。
數(shù)字特技帶給我們最大的審美感受就是“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瘋子馮先生的引領(lǐng)之下,我們看到了落日余暉中,一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落英紛飛,古樹參天。鈴鐺聲清脆悅耳,叫賣聲綿延悠長。美好的夢境令原本冷漠的搬家工柔情滿懷,動情動容。然而,幻象始終是幻象,逝去的永遠也找尋不回來?;镁诚?,留給我們的仍舊是殘陽如血中那孤零零的老槐樹和一片荒蕪的土地。冷漠的心被打動了,逝去的仿佛歸來,古老似乎戰(zhàn)勝了現(xiàn)代。然而,時間的流逝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縱然我們無限感懷,也只能用于追思,無法撼動現(xiàn)實半點。導演特意將水墨畫的最后一筆與殘陽中的老槐樹完全重疊,讓幻境一點一點地消逝。當凄涼冷酷的現(xiàn)實終于重新回到眼前時,我們的心怎能不隨之一顫。沒落的感懷是文化的回憶,沒有了原貌的故土還能算是我們的家園嗎?
消逝的過去喚起了我們心靈中最柔軟的凈土,明明知道鋼筋水泥鑄就的一切并非真正的精神家園,但是卻無力回天。導演對老北京生活消逝的無奈恐怕就在這最后的一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似有還無、似無還有的視聽形象當中。
才女林徽因曾說:“有一天,他們后悔了,想再蓋,也只能蓋個假古董了?!比碌挠蓝ㄩT城樓干凈清爽,一塵不染,卻也滌凈了歷史與文化的厚重,顯得無比單薄輕飄。希臘的巴特農(nóng)神廟因殘破而空曠,因空曠而蒼涼,因蒼涼而滿含濃郁的歷史和文化氣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歷史的唯一性和瞬時性造成他的不可逆轉(zhuǎn)。馮先生之所以一次次搬家,固然有其精神不正常的原因,然而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原有的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新的家卻不知身在何方。失去了物質(zhì)依托的精神家園找不到新的落腳點,于是很快荒蕪。雖然可以在幻境中重新找回那曾經(jīng)美麗的世界,可假的終究是假的,轉(zhuǎn)眼就會消失,最后所剩的仍是人類親手造就的殘垣斷壁和冷磚硬石。擺在我們面前的,似乎只有兩條道路:要么無力且無奈地固守日漸消逝的世界,直至失常、死亡,一如馮先生;要么冷漠轉(zhuǎn)身,走進堅硬的“新世界”,心靈隨之麻木而堅冷。有人說《百花深處》“狠狠地抽了當今政府一個耳光”,其實,我倒認為導演并沒有那么激烈、堅定和強硬。與其說是批判,不如說是無力攬狂瀾,無奈任花落。百花雖好,然無處依托終究也只能隨風而逝。人為摧毀的古老和人為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究竟哪一個更具有強大的文化力量,這是消逝的百花留給我們不得不去思考的文化命題。
注釋
[1]【美】蘇珊·朗格著,滕守堯譯:《藝術(shù)問題》,南京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第18頁。
1、【美】蘇珊·朗格、滕守堯.藝術(shù)問題[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6年1月。
2、【美】羅伯特·考克爾、郭青春.電影的形式與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