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杰, 胡 娜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近些年來,隨著唐人墓志資料被大規(guī)模輯錄整理并出版,越來越多的唐代女性資料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為唐史學界利用墓志研究唐代婦女生活與地位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周紹良、趙超主編的《唐代墓志匯編》[注]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簡稱《匯編》)和《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注]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以下簡稱《續(xù)集)所收錄的5 100余方墓志中,大約有1 400余方以女性為墓主的墓志,其中有66方是在室女墓志。[注]過于簡略,只有墓主姓名、生卒年等內(nèi)容的在室女墓志,不在統(tǒng)計之列。此外《匯編》武德001《女子蘇玉華墓志銘》被認為是 “偽”作,但可備考證。因墓主蘇玉華生卒年為公元604年-公元619年,主要生活在唐以前,故亦不在本文研究范圍內(nèi)。雖然這66方在室女墓志僅占整個《匯編》和《續(xù)集》志總數(shù)的1.3%和女性墓志總數(shù)的4.7%,但有鑒于中國古代包括唐朝在內(nèi)的正史及傳世文獻中有關婦女尤其是在室女的資料十分稀少,故這66方墓志無疑為今人探求唐代在室女的生活提供了非常珍貴的材料。本文即以這66方墓志為中心,輔之以其他相關墓志,并結合其他文獻資料對唐代士大夫之家中在室女的家庭地位進行詳細考察。
社會性別學的理論認為,婦女作為一個群體并不是鐵板一塊,她們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會因階級、身份、種族、宗教、教育的不同而產(chǎn)生差異。在父權制的社會里,女性即使自身非常優(yōu)秀,也很難確定其獨立性的地位。她們的身份必須被貼上父或夫家的標簽才得以彰顯。所以,要想通過墓志了解唐代在室女的家庭地位,必須了解她們所屬的社會階層。唐代社會風氣盡管相對開放、文化兼收并蓄,但父權制家庭仍然是社會最基本的單位。因此要想了解唐代在室女的情況,首先要做的必須是了解她們的家庭背景。在唐代,雖然士族門閥已經(jīng)沒落,但矜夸標榜之風仍然存在,表現(xiàn)在碑刻墓志里,總要追述碑主或墓主的家族世系和仕途履歷,在室女的墓志也是如此。這種記載方式雖然體現(xiàn)了女性依附于男性的社會現(xiàn)實,但卻為今人研究歷史上女性群體中的階級差異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所以,在本文正式利用這66方室女墓志進行探索和闡述前,首先要對墓志所反映的在室女出身情況作一個詳細統(tǒng)計,這樣會有助于本文的研究結論更為客觀。
墓志中士族室女的出身情況統(tǒng)計如下表。
表1 墓志所見士族室女出身情況統(tǒng)計表
從墓志所見室女出身情況統(tǒng)計表中我們可以知道:66方在室女墓志所載68位在室女中有16位出自當時的山東五姓,即太原王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趙郡李氏;2位出自博陵崔氏;44位出自隴西李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河東柳氏、河東裴氏、弘農(nóng)楊氏、河南獨孤氏、清河張氏、彭城劉氏等二三流士族。當然,由于受六朝以來士族門閥矜夸之風的影響,唐代有冒充士族的做法,所以上述在室女的出身并不是百分百真實的。但山東五姓中的崔、盧、李、鄭、王[注]唐代墓志中有這樣一種情況,有姓王氏且為太原人,在墓志中也稱太原王氏。表中《匯編》咸通017墓主外祖為清河崔氏,必是太原郡王氏無疑,《續(xù)集》大中023不好判斷。及與清河崔氏同出一宗的博陵崔氏一般是難以冒充的;而京兆韋氏、杜氏及弘農(nóng)楊氏因地處關中,河東裴氏和柳氏支系較少,且名氣較大,河南獨孤氏也是小姓,且地處東都,想冒充并不是太容易;瑯耶支氏出自西域,不需要費心冒充。能冒充的也就是樂安孫氏、安定張氏、南陽樊氏、彭城劉氏等名氣較小的士族。所以上述在室女基本可定為士族出身。退一步來講,就算她們的士族出身有不少是假冒的,但她們的父祖基本上都曾是出仕為官的。另外6位在室女雖然不是出自名門,但她們的父祖或親屬也都有入仕為宦者。唐代入仕途徑除了軍功之外,不是門蔭就是科舉,中唐以后基本上以科舉為主。因此,這66方墓志主人的出身都可以劃歸為封建士大夫家庭,而且絕大多數(shù)屬于社會的中上層。所以這些墓志反映的是唐代士大夫家庭中在室女的情況。
上述66方墓志有些在室女不僅出自同一姓氏,而且還有更為親近的血緣關系。比如《匯編》顯慶079《張氏亡女墓志銘》[注]《匯編》顯慶079《張氏亡女墓志銘》載張婉卒于“□慶三年六月十一日”,編者誤以為“顯慶三年”而系于顯慶年中,根據(jù)《匯編》開成041和大中099墓志可以斷定張婉的卒年應為”長慶三年”。的殤女張婉和《匯編》開成041《有唐張氏之女墓志銘并序》的殤女張蟬同為張士階的女兒,《匯編》大中099《唐安定張氏亡女墓志銘并序》的殤女張嬰為張士階的孫女;又如《續(xù)集》大中016《唐故臧李氏故第二女墓志銘并序》中的殤女李國娘和《續(xù)集》大中061《唐故隴西李氏女墓志》的殤女李第娘同為李胤之的女兒;還如《匯編》大中113《支氏小娘子墓》的殤女支子璋為支竦的女兒,《匯編》大中114《支氏孫女子墓》的殤女支子珪為支竦的孫女。這種情況說明,唐代士大夫家庭為未嫁而死的女兒撰寫墓志現(xiàn)象比較普遍,在很多家族中屬于一種慣例。
唐代墓志屬于傳記性質(zhì)的文體,是記載墓主姓名、出身、生平事跡、生卒年及人品才學和功過評價的哀悼之文。這些早夭或年長未嫁的在室女受“在家從父”的倫理約束,其活動范圍一生未離家庭的樊籬;加上有的室女生命極其短暫,所以墓志內(nèi)容相對簡單,基本為她們在父母家生活的情況、個人才學修養(yǎng)及行事人品方面的簡短介紹和評價。但也部分地涉及到了在室女的家庭教育和家庭權力與地位以及她們與父母兄弟等親屬關系等內(nèi)容。墓志往往是墓主的親屬所作,或是受墓主親屬的囑托而作,所以在談及墓主個人道德品行及才學修養(yǎng)方面往往充斥著大量的套語和溢美之詞,可能與墓主的真實情況并不完全相符。但透過這些套語和溢美之詞可以考察唐代士大夫家族對在室女性教育的導向意圖,因而也可以用來探討唐代主流社會對女性的理想化期許。而那些在室女與親屬關系及其日常生活方面的記載則比較客觀,可以用來考察唐代士大夫家庭中在室女的真實情況。
在初唐開放的社會風氣下,女性受禮法約束較小,上層社會婦女妒悍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以致于出現(xiàn)女皇武則天、韋后、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皇家女性參預政治的行為,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女性都可以享有這種權利。從前一節(jié)的分析可知,墓志中的在室女大多出自士族家庭,其中一等士族山東五姓亦占一定比重,這個出身無疑會對在室女的教育影響較大。陳寅恪先生指出:“所謂士族者,其初并不專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祿為其唯一之表征,而實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于其他諸姓?!盵注]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第 7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這番話點明了隋唐時期政治地位不斷下降的士族門閥仍然得以維持其生存的重要原因,是他們延續(xù)不斷的家學文化傳統(tǒng)以及因恪守禮法、保持門風而獲得的社會聲望。所以在整個唐代,士族子弟多重家學、守禮法, 其家族中的女性成員也不例外。
在那些以禮法家風著稱的士族家庭里,柔順守禮依然是女子應有的道德修養(yǎng),這種女性觀在士族室女墓志中有明顯的表現(xiàn)。《匯編》貞元109《趙郡李氏殤女墓石記》中李氏女“稟天之和,而聰明孝友,得禮之節(jié),而恭敬廉讓,奉上順下,動無所違”;《匯編》圣武002《范陽盧氏女子歿后記》中盧氏女“孝友得于天資,婉順非乎外飾。明心遠鑒,洞見幾先,鳴環(huán)動步,必循禮節(jié)”。士族之家的女兒多幼習女訓著作,養(yǎng)成遵循禮法的習慣。如《續(xù)集》開元117《唐韋君故長女墓志銘》中韋氏女“念爾明慧,幼兒有知,發(fā)言有禮,動不逾規(guī)。雖事女則,未成婦儀”;《匯編》咸通103《唐弘農(nóng)楊氏殤女墓志》中楊氏女“動止語默合禮,奉上愛下,唯順兼仁,早念詩,習女誡,各得旨焉”。在這些墓志中都極力贊美在室女溫柔賢慧,言行舉止合乎禮儀。
唐代士族除了培養(yǎng)在室女柔順守禮的品行外,還注重對女兒孝行的培養(yǎng)。從內(nèi)容來看,在室女之孝行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其一,日常生活中對父母非常恭順,父母患病時,在室女能隨侍在側,親奉湯藥,細心照料。如《匯編》咸通025《范陽盧氏室女墓銘》中盧氏女在母親患病時照料起居,必能 “先意承順,動無違者”。其二,父母死亡后,在室女往往號泣過禮,因至孝而成疾,甚至徇孝而終,其中有五位室女[注]在墓志中記載的因至孝而成疾、或徇孝而終的室女有:《匯編》貞元112張氏女、貞元114唐氏女、大和055田氏女、大和089鄭氏女、大中094李氏女。的夭折就與其哀傷過禮、悲痛成疾有關。如《匯編》貞元112《唐故清河張氏女墓志銘并序》張氏女“丁太夫人憂,號泣過禮,哀瘵成疾”。當然,大多數(shù)在室女墓志并沒有提到她們有哪些具體的孝順行為和孝順對象,有可能屬于溢美之詞;但也說明了孝行是唐代女子必須具備的德行之一。
仕宦家庭對女兒的期望與舊士族也無本質(zhì)的不同,如匯編《開元》200《大唐故唐氏女墓志銘》中唐氏女“夫其體備幽閑,門傳禮則,克柔其性,有婉有容”;《匯編》乾符028《唐故吳興錢氏女》中錢氏女“生植慧性,夙成淑姿,執(zhí)先君之喪,盡其哀,事吾嫂劉夫人心本乎孝,愛異母之屬極其仁,奉長幼之序均其分。有自然之深識,得自守之常規(guī)”;《匯編》會昌047《米氏女墓志銘》中米氏女“貞淑溫□,□家孝行”;在孝行方面,《匯編》貞元114《唐孫氏女墓志》中的孫氏女堪稱典范:在父親病重之際,她與其兄弟們一同分勞照料父親,“不離床枕之間,先意敬養(yǎng),曲盡情禮,與諸子之無疾者均其勞”;父親去世后,她“號慕哀絕,感動無心,痛之一至,忘其患苦,不納勺飲,七日而終”。
除了注重品行培養(yǎng)外,唐代士族家庭也比較注重對女兒進行文化方面的教育,這在墓志中也有明顯的表現(xiàn)。墓志顯示,唐代士族大家庭的女子大多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大都能諷誦儒家經(jīng)典、詩詞文賦,甚至史傳等。如《續(xù)集》乾符029《大唐河中觀親察支使試秘書省校書郎孫揆季妹墓志銘》中孫氏女“通何論,毛鄭詩,諸箴史賦詠,未嘗輟誦于口”;《匯編》咸通004《唐博陵崔氏亡女墓銘》中崔氏女“尤嗜詩典”。有的在室女還會有超出常人的見解,甚至會寫一手好文章。如《匯編》顯慶079《張氏亡女墓志銘》張氏女“而又雅好文墨,居閑覽玩篇籍,或優(yōu)劣是非,無不暗符先賢微旨”;《匯編》貞元112《唐故清河張氏女墓志銘并序》“諷誦詩書,必賾先儒之旨趣,博通藝能,皆出常人之閫閾”。這說明唐代士族在室女受到了較好的文化教育。
不過細讀墓志行文卻可發(fā)現(xiàn),唐代士大夫家庭對在室女的教育有兩個特點:一是重讀書識字、閱覽諷誦而非創(chuàng)作;二是重品德禮儀、輕文化素養(yǎng)。在66方室女墓志里,贊美室女品德禮儀優(yōu)秀出色的有51方,占到室女墓志總數(shù)的77.3%;而贊美室女才學修素出眾的有23方,僅占總數(shù)的22.7%。很多墓志都對在室女能諷誦詩史津津樂道,但很少提及她們會創(chuàng)作詩文。一些士族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就讓其學習女訓之書,如《匯編》大中077《范陽盧鄯幼女墓志銘》稱贊盧氏女“才能誦而諷女儀”。這說明,雖然士族家長重視在室女的文化教育,希望她們德才兼?zhèn)?,但重點是氣質(zhì)品德禮儀和文化素養(yǎng)。
唐代士大夫家庭對在室女的培養(yǎng)特點與他們對女兒的期望有關。出身于趙郡李氏的中唐文學家李華在《與外孫崔氏二孩書》寫道:“婦人亦要讀書文字,知古今情狀,事父母姑舅,然可無咎……《詩》、《禮》、《論語》、《孝經(jīng)》,此最為要也。”[注](宋)姚鉉編:《唐文粹》卷九○《與外孫崔氏二孩書》,(清)許增校,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一五亦收,第3195-3196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其目的是讓她們能夠?qū)W習和效仿古代典范女性,做到知書達禮、溫順體貼,將來能夠勝任相夫教子、和睦家庭的重任。一些在室女也很好地領略了父母的教育苦心,如《匯編》咸通099《唐御史中丞樂安孫府君長女墓志銘并序》中孫氏女所云:“學古遺文,潛心大業(yè),識異亡治亂之際,窺三墳五常之道,未若敦睦宗族,恪慎克孝。”
唐代士大夫家庭對在室女教育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與唐代主流社會對女性的期許是分不開的。盡管社會風氣相對開放,但上層社會還是比較注意對女性的教育。初唐時期有長孫皇后《女則要錄》十卷,魏征《列女傳略》七卷;[注](宋)歐陽修:《新唐書》卷五八《藝文志》,第1486,1486-1487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武后當政時期,“嘗召文學之士周思茂、范履冰、衛(wèi)敬業(yè),令撰《玄覽》及《古今內(nèi)范》各百卷,《青宮紀要》、《少陽政范》各三十卷,《維城典訓》、《鳳樓新誡》、《孝子列女傳》各二十卷,《內(nèi)范要略》、《樂書要錄》各十卷,《百僚新誡》、《兆人本業(yè)》各五卷,《臣軌》兩卷,《垂拱格》四卷,并文集一百二十卷,藏于秘閣”[注](五代)劉昫:《舊唐書》卷六《則天皇后傳》,第133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中唐以后,又有尚宮宋氏《女論語》十篇,薛蒙妻韋氏《續(xù)曹大家訓》十二章,王摶妻楊氏《女誡》一卷。這些女教著作的作者所屬的社會階層和年代不一,有皇后、名臣、士族官宦女性,時間跨度從唐初太宗到唐末昭宗。除了宋氏的《女論語》是針對于平民女性施教外,[注]高世瑜:《宋氏姐妹與〈女倫語〉論析兼及古代女教的平民化趨勢》,見鄧小南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第127-157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其他主要針對的是社會中上層的士族家庭女性。如薛蒙妻韋氏《續(xù)曹大家訓》寫完后“士族傳寫,行于時”[注]《舊唐書》卷一六九《韋溫傳》,第4380頁。,在晚唐以后的士族家庭中影響較廣。
“男尊女卑”是中國古代兩性生活狀況和地位的集中概括,但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階層的具體生活中,兩性地位各有其特點。在唐代,出身于士大夫家庭中的女性地位既不同于擁有著較大的自由空間、甚至可以染指政治的皇族女子,又不同于困于家庭生計而奔波的下層貧寒女子。
從墓志的口氣和措辭來看,唐代士大夫家庭中的在室女很得父母長輩的鐘愛,在日常生活中得到非常好的照顧。《匯編》開成041《有唐張氏之女墓志銘并序》中的張蟬自幼被家人悉心撫育,備受寵愛:“乃選其乳姐洎高年女奴兩三人,令常常抱弄于幾前,唯所欲。及稍能理紅妝、衣綺羅,則凡是珍奇,莫不堆在眼?!庇械母赣H還親自給女兒傳授詩書知識?!独m(xù)集》貞元018《唐故監(jiān)察御史隴西李府君之女墓志銘》中李氏女“府君因?qū)欀榷姁壑羁梢娨?。爰自襁褓,明慧過人,在齠齔時,善言詞歌詠,監(jiān)察府君每以慰目前。教以婉娩,聰智日就,能工巧聽,順又過人,妣滎陽鄭夫人亦以此慰目前”。
從資料來看,在室女中的長女最受父母長輩的鐘愛。如《續(xù)集》開成026《唐工部尚書杜公長女墓志銘并序》的墓主特受父親喜愛是因為“有子多不育,及生女在褓,懿性已兆,自是遂無孩殤,為弟娣長,以此尤愛之”?!独m(xù)集》大中061《唐故隴西李氏女墓志》中的第娘深得父親李胤之鐘愛,除了因為第娘正好生于李胤之進士及第的大和八年外,還因為她是“余之元女”,該志由李胤之親自撰寫,字詞之間流露出一個父親對女兒深深的憐愛:“自汝襁褓,迨至成長,廿年間,吾南北宦游,綿歷萬里,辛勤道路,羈旅兩京,必自攜持,未嘗一日離間?!睂Υ?,前輩學者趙鳳喈《中國婦女在法律上的地位》中指出:“中國之禮教,素重視倫常,而‘長幼有序’,即五倫之一。故女子在家庭中之地位,雖較同輩之男子為卑遜,而長幼之名分,仍然保持。因此年長之女子(即姊),不特對于同輩年幼之女子(即妹),享有優(yōu)越之待遇;且對于同輩年幼之男子(即弟),有時亦立于較優(yōu)之地位,毫不受‘男女異長’說之影響。”[注]趙鳳喈:《中國婦女在法律上之地位》,第8-10頁,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在中國古代社會里,雖然“男尊女卑”的大格局一直沒有改變過,但“長幼有序”的家庭倫理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長女地位。
當然,唐代士大夫家庭寵愛和重視未出嫁的女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基于骨肉親情;但除此之外,還有些特殊的原因,使得在室女獲得長輩的重視和愛護。這些原因包括:一是某些家庭中少女或養(yǎng)女不壽。《匯編》貞元112《唐故清河張氏女墓志銘并序》中墓主得父親珍愛是因為“家君三子,唯是一女,愛念所鐘”;前述《匯編》開成041《有唐張氏之女墓志銘并序》的張蟬受家庭重視是因為“吾門不壽女,故世世憐女而甚于珠玉”。二是在室女天性純孝。據(jù)《匯編》貞元114《唐孫氏女墓志》所載孫氏女在其父死后“號慕哀絕,感動無心,痛之一至,忘其患苦,不納勺飲,七日而終”的事跡來分析,孫氏女平日肯定是非常孝順,所以墓志才會說“九族珍愛,一朝夭歿,親戚痛悼,安可支也”;《匯編》大中094《唐故江夏李氏室女墓志銘并序》中趙郡李氏女“丁蘄縣公之喪,哀毀過節(jié),故特為季父今贊善大夫、叔母盧氏夫人之所鐘愛”。三是有些在室女特別聰明伶俐、品貌出眾。如《匯編》開成028《李司徒亡女墓志銘》中隴西李氏女“自幼敏慧,為尊父器之,及長賢利,為親戚重之”;《續(xù)集》大中066《北平田君夫人李氏墓志》載李氏自幼“生有奇姿秀韻,舉家鐘惜,才離襁褓,便有成人風。及稍長,酷好經(jīng)史詩筆,雖眠食亦閑以諷誦?!姿c張氏夫人日益憐異,亦曲從其好”。
另外,“作嬪君子,以援吾宗”[注]《唐代墓志匯編》,大中016《唐姑藏李氏故第二女墓志銘》,第980-981頁。也是在室女受到家族鐘愛和重視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在唐代,“合兩姓之好”仍然是婚姻的主要目的。女兒本身雖然不能光宗耀祖,但卻可通過婚嫁的方式給本族帶來實際利益。盛唐時期的楊貴妃就為這種觀念做了一個非常生動的注解。從墓志來看,越是聰明伶俐、美麗可愛的女兒越得父母珍愛,在婚姻問題上極為慎重。如前文提到的《續(xù)集》大中061《唐故隴西李氏女墓志》中的李第娘“洞察是非,盡知情偽,周深敏晤,無與比倫。尤好文籍,善筆札。兄弟讀詩書,一關聽聞,莫不記覽。當代篇什,名人詞藻,皆能手寫,動盈箱帙,商較文賦,皆盡妍蚩。刀尺女工,裁縫繡畫,不習而妙”。她父親認為女兒“必配賢良,極享富貴”,故為其擇婿時“選擇益難其人,前后親族求者不少,竟無良敵,遂未克從”,導致其24歲未嫁而卒。再如《匯編》貞元112《唐故清河張氏女殤墓志銘并序》中的張容成“婉嫟柔閑有德禮,賢和仁孝,聰慧具美”,父兄在她擇偶問題上也是慎之又慎,以致耽誤了終身。
唐代士大夫家庭中的在室女不僅在情感上獲得家長的喜愛,受到很好照顧,而且她們成人后也承擔家事,參與家庭日常事務的管理,有一定的發(fā)言權。如前述《匯編》開成041《有唐張氏之女墓志銘并序》墓志中的張蟬及笄后“奉中外周旋,故家事巨細,與商量而后行,無不克中”。前述《續(xù)集》大中061《唐故隴西李氏女墓志》中隴西李氏女“與姊妹弟兄四五院聚居襄州,生侄數(shù)十人,長幼數(shù)百口,爾未十歲,皆能承侍敬奉,曲盡殷勤。姑叔姊妹所闕,必為陳請,人人滿愜,咸愛重焉。爾來家道有無費用豐儉,悉與籌之,無不得所” 。當然,在室女能參預家事管理,實際上也是“主中饋”能力的訓練,使其婚后能承擔起家庭主婦的責任。
對年長的在室女,尤其是長女,家人還非常尊敬,在家事的處理上多聽取她們的意見。如《匯編》咸通020《唐鴻臚卿致仕贈工部尚書瑯耶支公長女煉師墓志銘并序》中的支氏女信仰佛教、居家為佛弟子,主持家政,管理家事,并訓導弟妹們,權力很大。其“訓勉諸弟,唯恐不立。好古慕謝女之學,擇鄰遵孟母之規(guī),雖指臂不施,而心力俱盡”,年老后得 “卑弟奉養(yǎng)”,受到家人的尊敬。 長女的權力并不因為她們出家而被削減。如《匯編》永貞003《張君夫人樊氏墓志銘并序》載樊氏的長女出家為尼,當父母死后她就擔負起照看弟妹、監(jiān)管家產(chǎn)的重任,“有女五人,長女出家,寧剎寺大德,法號義性,戒律貞明,操行高潔,弟妹幼稚,主家而嚴”。
社會性別理論認為,衡量女性的社會地位,主要看她們享有什么社會權利;而探討女性的家庭地位,則要看她們享有什么家庭權利。從前面三部分內(nèi)容的分析可知,唐代士大夫階層(包括士族和官宦之家)在對在室女的培養(yǎng)方面主要沿襲了傳統(tǒng)的性別文化觀,希望她們?nèi)犴樖囟Y和孝順父母長輩,將來能夠勝任“主中饋”的內(nèi)職。但在文化繁榮、風氣相對開放的社會背景下,唐代士大夫之家的在室女的家庭地位還是比較高的。首先,她們享有一定的教育權利。唐代士大夫家庭中的在室女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僅能諷誦詩書的很多,而且還有不少極有創(chuàng)見者,甚至有能文擅畫者。其次,她們享有較好的生存空間。出身于士大夫家庭的室女在日常生活中會受到很好的照顧,尤其是聰明伶俐品貌出眾者更得父母的關心。最后,年長的在室女地位受長幼有序禮法的保障、在家庭生活中享有較多的特權,成年以后也有權管理家事,她們的意見也會受到尊重。在特殊情況下,她們還能承擔“主喪奉祭”的重任。
唐代士大夫家庭中在室女家庭地位的幾種表現(xiàn),有的是比較獨特的。比如女性受教育的權利。雖然歷史上受過教育的女性有很多,但像唐代這樣普遍還是較少的。從墓志來看,幾乎所有的墓志都對在室女的文化素養(yǎng)津津樂道,表現(xiàn)出極為欣賞的傾向,事實上大多數(shù)唐代女性墓志也有這種傾向。這說明唐代士大夫階層的女性享受教育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至少要比宋代以后普遍得多。因為自宋代的司馬光提出“ 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詩,執(zhí)俗樂,殊非所宜 ”開始,“婦人識字多誨淫”、“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語便出現(xiàn)了。當然,唐代士大夫們對女兒實施詩書教育的目的并不是讓她們光宗耀祖,而是為了其將來能勝任賢妻良母的重任。所以教育的內(nèi)容是重諷誦而非創(chuàng)作、重品德禮儀而非文化修養(yǎng)。即便如此,與后世觀念相比,唐代上層社會的女性觀還是比較開放的。人們認為女性有權接受教育,應該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
年長的在室女享有較多的特權,不僅能主持家政,而且能“主喪奉祭”,甚至年長不嫁者也極受尊重。尤其是像支氏女,信仰佛教居家為佛弟子,在家主持家政、管理家事,并訓導弟妹們,權力很大;不僅在許多事情上都有發(fā)言權,而且在家中很受尊重。這在歷史上恐怕并不多見。雖然“主喪奉祭”是一種權宜之策,也受禮法許可,但像唐代士大夫家庭中顯得如此平??峙乱彩潜容^特殊。聯(lián)想到初唐公主對政事的參預,或許這是唐代比較特殊的現(xiàn)象。這些都說明唐代士大夫階層中的在室女享有較高的家庭地位。當然,士大夫家庭的在室女享有較好的生存空間,在日常生活中能得到很好的照顧主要與家庭環(huán)境相對較好有關;同時也受其他因素如骨肉親情、少女或養(yǎng)女不壽、女兒特別懂事、借助女兒的婚姻給家族帶來某些榮耀等方面的影響,這些可能并不是唐代社會的特殊現(xiàn)象,但至少可說明我國古代女性地位的多元化與非固定化。
墓志所顯示的唐代在室女的情況非但不能對傳統(tǒng)社會女性地位較低作出有力的注解,反而質(zhì)疑了“男尊女卑”的主流話語。它向我們顯示,唐代士大夫家庭中的在室女尤其是長女的家庭地位至少是不比她的兄弟們低的,有時甚至比她的兄弟們還要高。這是因為,在“中國古代社會存在多重等級標準,既有貴賤、貧富之分,又有長幼倫理次序以及男女兩性之別……在各種等級標準交錯中,性別等級是從屬的,要服從其他等級劃分” 。 這就使得長女并不因性別的劣勢而降低其家庭地位。同時,由于骨肉親情的作用,女兒總是會得到來自父母兄弟的關愛,特別是在那些女兒較少的家庭里;再加上某些女兒的個人氣質(zhì)比較優(yōu)越,或聰明伶俐,或才貌雙全,或孝順懂事,深得父母歡心、兄弟愛憐,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女兒在性別上的劣勢。女性的一生主要由三個階段組成:未嫁為女、出嫁為妻、育子為母。三個階段三種身份,家庭地位各不相同,所擁有的權力也不盡相同。高世瑜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女兒-妻子-母親的角色變換,她們的地位與權力呈上升趨勢,而母親則是她們在人生舞臺上扮演的最光彩的角色?!?筆者卻認為,女性三個階段的家庭地位各有特色。如果說母親時代是女性登上權力巔峰的時代,那么女兒時代則是最受親人珍愛的時代。當然這局限于傳統(tǒng)社會的封建士大夫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