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軍， 張 寧

(石家莊鐵道大學人文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43)

征衣，是指諸多史料言及唐代兵制時提到的以及唐代邊塞詩中時常寫到的春衣、冬衣，為論述方便而以征衣概括之。征衣由于特定的題材角度和表現(xiàn)范圍而成為唐代邊塞詩中包含有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和文化意蘊的獨特的審美意象。以征衣為視角,著重探討征衣由具體物象轉(zhuǎn)化為審美意象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意義，并進而分析征衣意象所寄寓的情感意蘊。

一、衣裝供給與衣裝郵寄的形式——征衣意象的現(xiàn)實根源

陳寅恪、岑仲勉、谷霽光等前輩以及李錦繡、張國剛、賈志剛等先生在論及唐代兵制時對唐兵士的衣裝供給問題都有論述。兵士的衣裝供給一直是唐朝兵制政策、財政政策的核心問題之一，對唐代邊塞詩創(chuàng)作的題材、意蘊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唐承隋制，府兵制成為唐初最主要兵制，“府兵之制起于西魏，廢于唐之天寶，前后凡二百年”[1]。府兵制最大的特點是自備衣糧。府兵制的兵士除戰(zhàn)車等重武器外，其他均應自籌，“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祿、橫刀、礪石、氈帽、氈裝行滕皆一，麥飯九斗，米二斗，皆自備”[2]，士兵要自帶服、背、資、物、弓箭、鞍轡、器仗等七件物。征人自備衣糧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條件，唐初均田制的實行以及“三時務農(nóng)，一時講武”[3]141的兵農(nóng)合一的形式，使府兵制得以實行，其選拔標準也是“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先取多丁”[2]?！抖鼗投蕃崱分屑?0提到“頻遭兇年，人不堪命；今行小稔，俗猶困窮，更屬征差，合衣供辦！既聞傾年防者，必擾親鄰，或一室供辦單衣，或數(shù)人共出袷服，豈謂有而賴濟”[3]229，此段雖說是反映“人窮不堪其事”的困難，卻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府兵自備衣糧的情況。但隨著均田制、租用調(diào)制的變遷以及“役莫重于軍府。一為衛(wèi)士，六十乃免”[4]的征戰(zhàn)時間、地域的難以固定，府兵制的實行帶來很大困難。

由于“自高宗武后時，府兵之法漸壞”[2]，開元年間，唐王朝實行募兵制，天寶后期募兵愈加廣泛。士兵的軍資裝備一般由政府供給，如開元二十五年玄宗頒布詔書“自今已后，諸軍鎮(zhèn)置兵防健兒，于諸色征行人及客戶中召募，取丁壯情愿充健兒長住邊軍者。每年加常例給賜”[5]。另外其他史料如大歷十二年載“定諸州兵，皆有常數(shù)。其召募給家糧、春冬衣”[6]；“今歲三軍春衣不足”[7]；“邊上春衣，久不及時”[8]；“朔方及諸軍在懷光所者，冬衣及賞錢皆當別貯，俟道路稍通，即時給之”[9]。從以上史料可以看出，唐朝府兵制下衣裝自備，募兵制下實行“春冬衣賜”。但“番役更代多不以時”[2]兵士征人的現(xiàn)實遭遇以及“日旰山西逢驛使，殷勤南北送征衣”(盛小叢《突厥三臺》)[10]、“去秋送衣渡黃河，今秋送衣上隴坂”(王建《送衣曲》)的送衣形式的交融，為征衣在進入到唐代邊塞詩中由單純的物象升華為審美意象打下了堅實的實物和情感基礎。

二、情懷愿望和現(xiàn)實境遇的扭結(jié)——征衣意象的情感意蘊

戰(zhàn)爭涉及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唐代邊塞詩的題材也遠非戰(zhàn)爭所能局限，“舉凡從軍邊塞、保土衛(wèi)邊、民族交往、塞上風情；或抒報國壯志，或發(fā)反戰(zhàn)呼聲，或借詠史以寄意，或記現(xiàn)世之事件；上自軍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下及朋友之情、夫婦之愛、生離之痛、死別之悲；只要與邊塞生活相關的，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歸入到邊塞詩之列”[11]45。同樣，征衣本為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征衣供給形式的變化雖然反映了唐代政治、經(jīng)濟、軍事政策的變化，但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通過征衣意象，可以了解征人、思婦的生活、情感、透過征人、思婦，可以了解邊塞詩人對唐代征人、戰(zhàn)爭的關注和反思。征衣成為征人思婦情感的折射體，在唐代邊塞詩中具有了更多的社會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

(一)征衣意象的表現(xiàn)形式

征衣本指唐史料和邊塞詩中所提到的“春衣、冬衣”，征衣伴隨征人遠涉關山塞漠，歷經(jīng)戰(zhàn)斗拼殺，征人的生活、情感、環(huán)境通過征衣折射出來，同時思婦對征人的牽掛之情也濃縮在征衣之中，因此，在唐代邊塞詩中，除“春衣、冬衣”外，“制衣”、“搗衣”、“送衣”、“寄衣”、“鐵衣”、“縫衣”、“砧杵”等內(nèi)容也進入到征衣意象的情感范圍之中。《全唐詩》中與征衣意象有關的篇目和詩歌數(shù)量統(tǒng)計如表1：

從表1統(tǒng)計來看，與征衣意象有關的唐代邊塞詩作211首，占整個唐代邊塞詩作總量的10.5%[11]50，如此高比例、大批量的有關征衣意象作品的出現(xiàn)，反映出唐代邊塞題材的廣泛以及人們對唐代邊塞、唐代戰(zhàn)爭的高度關注。如“去秋送衣渡黃河，今秋送衣上隴坂。婦人不知道徑處，但問新移軍近遠。半年著道經(jīng)雨濕，開籠見風衣領急。舊來十月初點衣，與郎著向營中集。絮時厚厚綿纂纂，貴欲征人身上暖。愿身莫著裹尸歸，愿妾不死長送衣”(王建《送衣曲》)。在此首詩中，既寫到了十月點衣的朝廷舊制，也寫到了征人的轉(zhuǎn)徙不定、邊地的荒涼苦寒、衣衫的雨濕風破的現(xiàn)實情況，表達了思婦衣暖征人愿望，結(jié)尾“愿身莫著裹尸歸，愿妾不死長送衣”的詩句更是寄托了思婦不辭辛勞、期盼團圓的悲憤和痛苦。

表1 《全唐詩》中與征衣意象有關的統(tǒng)計

深秋天寒，砧杵頻響，添補衣裳，本人之常情。人們縫衣、送衣、寄衣也是日常生活中的生活行為，但在唐代邊塞詩中已經(jīng)具有了深廣的社會意義，征衣意象的運用使人們從另一角度拓展了詩歌的題材并深化了詩歌的情感。邊策的得失、戰(zhàn)爭的勝敗、功名的有無以及邊地環(huán)境的奇異與荒涼、立功異域的豪情與壯志、久戰(zhàn)思歸的悲涼與傷感、內(nèi)地閨情的哀怨與凄婉等種種內(nèi)容都可以通過征衣意象得到展現(xiàn)，征衣成為唐代邊塞詩人經(jīng)常運用的一種題材，它既是一種日常生活行為，又更多的寄寓著人們豐富而又復雜的情感心態(tài)。

(二)征衣意象的情感內(nèi)涵

唐代邊塞詩中與征衣意象有關的詩作多寫“送衣”、“搗衣”、“寄衣”等內(nèi)容，反映的多是“征婦”、“思婦”、“卒妻”的“閨怨”情感，從作者身份來看，雖然遍及初、盛、中、晚唐各個時期，但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這反映出邊塞戰(zhàn)爭引起的“閨情”已成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被邊塞詩人廣泛關注，而且詩歌意蘊較之傳統(tǒng)的“閨情”題材更加悲涼沉痛?！度圃姟烽|情題材中與征衣意象有關的統(tǒng)計如表2。

從表2看出，邊塞題材中與征衣意象有關的“閨情”邊塞詩歌132首，占整個唐代邊塞詩總量的6.7%，占整個與征衣意象有關的唐代邊塞詩作的62.6%。一般來講，閨情題材的主體是思婦。思婦的生活相對封閉，反映思婦生活情感的題材多是月夜搗衣、月夜傷懷等，閨情題材的創(chuàng)作范圍相對狹窄，但由于像戎昱、鮑溶、韓偓、李頻、李白、張籍、崔國輔、高駢等人基本上都有過游邊、出塞、從軍的經(jīng)歷，盡管身為男性，對于戰(zhàn)爭所帶來的夫婦分別等社會影響他們有著切身的感受。因此他們借助征衣意象，深化了搗衣、寄衣等生活行為，使唐代邊塞閨情題材走出了傳統(tǒng)的閨閣，走向了邊關塞漠，豐富了唐代邊塞閨情題材的內(nèi)容，拓展了唐代邊塞題材的社會內(nèi)涵。

唐代邊塞閨情詩通過征衣意象在幾個方面的對比中深化了詩歌的內(nèi)涵：

征人們遠赴塞外的豪情壯志與思婦久盼不歸的哀怨相對比。唐初“百姓人人應募，爭欲從軍”[12]、“一聞邊烽動，萬里忽爭先”(孟浩然《送陳七赴西軍》)高昂的時代精神鼓舞下，在“出將入相”[13]的功名誘惑制下，征人們懷著“不求生如塞，唯當死報君”(駱賓王《從軍行》)、“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戴叔倫《塞上曲二首》其二)的豪情，表現(xiàn)出了“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駱賓王《在軍登城樓》)、“荒裔一戎衣，靈臺凱歌入”(李世民《飲馬長城窟行》)、“萬里驅(qū)兵過海門，此生今日報君恩。回期直待烽煙靜，不遣征衣有淚痕”(高駢《南征敘懷》)的效命疆場、建功立業(yè)的壯志情懷而遠赴邊塞。但對于思婦來說，她們感受到的卻是獨守空閨、久盼不歸的痛苦：“聞道還家未有期，誰憐登隴不勝悲。夢見形容亦舊日，為許裁縫改昔時。緘書遠寄交河曲，須及明年春草綠。莫言衣上有斑斑，只為思君淚相續(xù)”(劉希夷《搗衣篇》)、“征客戍金微，愁閨獨掩扉。春風日向盡，銜涕作征衣”(徐彥伯《閨怨》)。思婦們將對征人久盼不歸的哀怨、思念之情融進了征衣之中。

表2 《全唐詩》閨情題材中與征衣意象有關的統(tǒng)計

環(huán)境的荒涼苦寒與思婦們的衣暖征人愿望對比。面對“風怒邊沙迸鐵衣”(李山甫《兵后巡邊三首》)、“手持金鉞冷，身掛鐵衣寒”(高駢《言懷》)、“積雪山陰馬過難，殘更深夜鐵衣寒”(沈傳師《寄大府兄侍史》)的荒涼環(huán)境，思婦們想象著“寒風吹畫角，暮雪犯征衣”(張南史《送司空十四北游宋州》)、“朝朝寒露多，夜夜征衣薄”(李嶠《安輯嶺表事平罷歸》)的邊地的苦寒，想象著“裁縫依夢見，腰帶定應非”(徐鉉《賦得搗衣》)征人容顏的憔悴、衣衫的單薄，希望“征衣未寄莫飛霜”(張仲素《秋夜曲》)，希望“征衣一倍裝綿厚，猶慮交河雪凍深”(陳陶《水調(diào)詞十首》)，綿厚的征衣能夠抵擋邊塞的嚴寒。盡管不能身到邊塞，也希望親手縫制的征衣能夠寄到征人身邊?！翱椝乜p衣獨苦辛，遠因回使寄征人。官家亦自寄衣去，貴從妾手著君身”(張籍《寄衣曲》)，征衣寄托了思婦衣暖征人的美好愿望，征衣包含了思婦們太多的情感。

征人的戰(zhàn)死疆場與思婦的殷勤寄衣對比?！凹t顏歲歲老金微，砂磧年年臥鐵衣”(王烈《塞上曲》二首)、“豈知萬里黃云戍，血迸金瘡臥鐵衣”(薛縫《獵騎》)征戰(zhàn)塞外的艱難苦辛，使征人們渴望回歸故鄉(xiāng)，但“世世征人往，年年戰(zhàn)骨深”(周樸《塞上行》)的殘酷現(xiàn)實使他們淚濕征衣：“棣萼分張信使希，幾多鄉(xiāng)淚濕征衣”(高駢《塞上寄家兄》)、“關頭老馬嘶看月，磧里疲兵淚濕衣”(章孝標《聞角》)，同樣也使思婦們“須知此意同生死，不學他人空寄衣”(李頻《寄遠》)、“愿身莫著裹尸歸，愿妾不死長送衣”(王建《送衣曲》)的愿望落空，思婦更多的是面對“殺聲沉后野風悲，漢月高懸望不歸。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沈彬《吊邊人》)、“夜戰(zhàn)桑干北，秦兵半不歸。朝來鄉(xiāng)有信，猶自寄寒衣”(許渾《塞下》)的殘酷現(xiàn)實，征人戰(zhàn)死疆場與思婦殷勤寄衣的場景相對照，征衣意象展現(xiàn)出了戰(zhàn)爭的災難和無情、思婦的不幸和痛苦。

征衣意象的產(chǎn)生與兵制有著密切的關系，但征衣意象所包蘊的內(nèi)涵卻非兵制所能局限。征戰(zhàn)及分離為征衣意象的產(chǎn)生提供了現(xiàn)實土壤，征衣意象的詩作多為男子所作，但思婦、征人的情感主題以及征衣與閨情相結(jié)合所構(gòu)成的情感意境，使征衣之作的情感觸角伸向了全社會。唐代邊塞詩人在邊塞詩中著力表現(xiàn)了征衣意象的社會內(nèi)涵，情感愿望和現(xiàn)實境遇的扭結(jié)使征衣成為唐代邊塞詩中的意蘊深厚的獨特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