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容

制是我國古代一種應用公文，其代行皇命，相當權(quán)威。蔡邕《獨斷》卷上：“制者，王者之言，必為法制也?！眱伤沃莆膭?chuàng)作旺盛，據(jù)曾棗莊編《全宋文》所錄，宋代作家撰寫制文的篇數(shù)：王禹偁 20，宋祁 54，夏竦 138，宋庠 252，余靖 101，劉攽 327，歐陽修 168，曾鞏 232，蘇軾197，蘇轍 366，王安石 223，蘇頌 321，王珪276。許翰 123，范成大 54，周必大 370，樓鑰552，劉克莊642。而據(jù)董浩編《全唐文》統(tǒng)計，有唐一代，作制文上百篇者僅四人，即孫逖145篇，常袞166篇，元稹159篇，白居易310篇，可見制文在宋代的繁榮程度。有鑒于此，本文擬對宋代制文的形成過程、文體特征和文學性作初步探討。

一、制文的流變及宋代制書的寫作過程

制是中國古代常用的公文文體，由命發(fā)展而來。先秦時，命即帝王之命令?！渡袝虻洹罚骸澳嗣撕?，欽若昊天”。段玉裁注《說文解字》：“命令也，發(fā)號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亦是令也，故曰命者天子令也。①”命變?yōu)橹?，是在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令丞相御史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踉唬骸ァ省?，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制曰：‘可?！雹谇卮拿鼮橹?，改令為詔，確立了制、詔的名稱和使用范圍，此后歷代因之。但在漫長的文體流變過程中，各朝代制之形態(tài)和內(nèi)涵自有其特色。

按《舊唐書》《新唐書》《唐會要》《唐令拾遺》載，唐代制文形成固定的撰寫制度，武則天時為忌名諱，“改詔書為制書”③，制詔合一。唐李肇《翰林志》：“按六典，中書掌詔、制、敕、璽、書、冊、命，皆案典故起草進書。其禁有四：一曰漏洩，二曰稽緩，三曰遺失，四曰忘誤。所以重王命也?！雹苄鞄熢段捏w明辨·制》：“唐世，大賞罰、赦囿、慮囚及大除授，則用制書；其褒嘉贊勞，別有慰勞制書；余皆用敕。中書省掌之。宋承唐制，用以拜三公、三省等官，而罷免大臣亦用之?！雹?/p>

宋代制書沿襲唐制，但在用途和體式方面有所不同。宋代皇權(quán)高度集中，國家機構(gòu)繁雜，其文秘工作比之前代更為細致，凡“掌進擬庶務，宣奉命令。……凡命令之體有七，曰冊書，立后妃，封親王、皇子、大長公主，拜三師、三公、三省長官，則用之。曰制書，處分國家大事，頒赦宥德音，命尚書左右仆射，開府儀同三司、節(jié)度使，凡告廷除授，則用之?！雹?/p>

宋代制書的起草由翰林學士院和中書舍人院負責。前者稱為內(nèi)制，后者稱為外制，合稱兩制，兩制在宋代正式稱為制度⑦。其中翰林學士院（先后設翰林學士承旨、翰林學士、直學士院、翰林權(quán)直、學士院權(quán)直等職）“掌制、誥、詔、令撰述之事，凡立后妃，封親王，拜宰相、樞密使、三公、三少、除開府儀同三司、節(jié)度使，加封，加檢校官，并用制?！雹嘀袝∠略O舍人四至六人，稱為中書舍人院，“掌行命令為制詞，隨房當制，事有失當及除授非其人，則論奏封還詞頭。國初，為所遷官，實不任職，復制知制誥及直舍人院，主行詞令，與學士對掌內(nèi)外制?！雹崴未袝崛朔治灏感惺?，其中制誥案“掌書錄制詞及試吏，校其功過。”⑩從行政級別和工作職能上說，內(nèi)制負責事務比外制更為高級和重要?！胺舶菹嗉笆轮卣?，晚漏上，天子御內(nèi)東門小殿，宣召面諭，給筆札書所得旨。稟奏歸院，內(nèi)侍鎖院門，禁止出入。夜漏盡，具詞進入，遲明，白麻出，閣門使引授中書，中書授舍人宣讀。其余除授并御札，但用御寶封，遣內(nèi)使送學士院鎖門而已?！沧稣呓詫憰M入，請印署而出?！?可見內(nèi)制多負責有關(guān)任免宰相、頒布朝廷大政、批復高級官員的奏章及外事往來等重大文書；而外制則負責一般官員任免、普通政令等公文；再之，內(nèi)制有令即行，往往連夜起草，工作比外制更為緊迫。如周煇《清波別志》卷三載“鄧溫伯（鄧潤甫）為內(nèi)相，當元豐末建儲，親王及內(nèi)外將相進恩，一夕獨草二十二道，益敏而工，其有腹稿邪？”?

用紙方面，宋代內(nèi)制制書用白麻紙，外制則用黃麻紙。書寫一般用楷體真書。至于用紙尺寸，《慶元條法事類·卷十六》規(guī)定：“諸詔敕紙高一尺三寸，長二尺者，余官私紙高長不得至此?！辈⑶摇安坏盟皆旒百u，違者紙仍沒官”。制文用紙是當時公文用紙的最大規(guī)格。

宋代制書的承辦有嚴格的期限，凡接受皇帝給予的公文，給予一定的書寫程限：急速限當日，滿百紙一日，二百紙以上二日，非急速各加一日，制敕限一日，《慶元條法事類·卷十六》規(guī)定“所加雖多，制敕不得過五日”。

此外，宋代制書的重封、簽署、繕寫、律令等，均有嚴格規(guī)定。?

二、宋代制書的文體形態(tài)

“制書，帝王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誥三公，敕令贖令之屬是也?！?作為帝王法令性公文，制文的寫作要求很嚴。《文心雕龍·詔策》：“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yōu)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睂χ莆牡臍鈩?、文辭、意蘊、聲律等作了規(guī)定。元稹《制誥序》：“制誥本于《書》，《書》之誥命訓誓，皆一時之約束也。自非訓導職業(yè)，則必指言美德，以明誅賞之意焉。是以讀《說命》，則知輔相之不易；讀《胤征》，則知廢怠之可誅。秦漢以來，未之或改。近世以科試取士文章，司言者茍務刓飾，不根事實；升之者美溢于詞，而不知所以美之之謂；黜之者罪溢于紙，而不知所以罪之之來。而又拘以屬對，局以圓方，類之賦判者流，先王之約束蓋掃地矣。”?論述制書與《尚書》的承繼關(guān)系，指出其與賦文、判文的區(qū)別，就制書的文體形態(tài)作專門闡述?！短屏钍斑z》收錄制書樣本：“門下，云云，主者施行。年月日。中書令具官封臣姓名宣。中書侍郎封臣姓名奉。中書舍人封臣姓名行。侍中具官封臣名。給事中封臣姓名等言。制書如右，請奉付外施行，謹言。”唐人如李嶠、蘇颋、常袞、元稹、白居易、杜牧等皆以此例寫作，用語四字一句，形成固定的尚書體制書。

宋代制書雖沿襲唐制，但體例較唐代規(guī)范，其文體形態(tài)亦更獨立和完備。王應麟《辭學指南》于此有詳細說明，為便于分析，摘錄如下：

“制起須用四六聯(lián)，不可用七字。制頭四句說除授官職之職，其下散語一段略說除授之意……制頭四句四六一聯(lián)，散語四句或六句。具官某一段頌德，先需看題。文臣專用文臣語，武臣專用武臣、宗室語，不可互用?！欢握f舊官，……一段說新官，……‘于戲’用一聯(lián)，或引故事，或說大意，……后面或四句散語，結(jié)不須更作聯(lián)，恐冗。制辭須用典重之語，仍須多用《詩》《書》中語言及擇漢以前文字中典雅者用，若晉宋間語及詩中語不典者不可用……除帥制‘具官’后說新除處須略說地望，只須四句……官名須于《職官分紀》尋替換字。如尚書為中臺，吏部為選部，禮部為儀曹，似此類須每件尋兩三般，蓋臨時有聲律虛實之不同也?！?jié)鎮(zhèn)須記地名，每鎮(zhèn)須地名兩三件，若止記一件，恐聲律虛實不同，難作對也?！?

宋代外制制書以“敕”字開頭，下接具官及人名，起首兩句切入正題，中間說明具官原因，再行警戒勸勉，最后以“可”字收尾。而內(nèi)制制書起首則書“門下”二字，點明收文者；正文開頭用四六駢句一聯(lián)，概述新授官職，稱為“制頭”或“破題”，接敘授官的原因；中間交代被授予者的前任官銜及任職表現(xiàn)，再以“于戲”作停頓，例行勉勵；最后以“主者施行”四字結(jié)束。因內(nèi)制事務較重要，特別是所授皆高級官員，字數(shù)較繁富。茲各取一篇例證。

蘇軾《謝卿材可陜西轉(zhuǎn)運使》：

敕具官謝卿材：治邊者不計財，惟邊之所用。治財者不恤民，惟財之為富。此古今之通患也。朕知汝才知可倚，忠厚可信。故以西方之政，責成于汝。往與帥守者謀之，惟適厥中，以民為本?？伞?/p>

王安石《韓琦加恩制》：

門下：朕祗率舊章，肇稱吉禮。對越天地，具獲明靈之歆；相維公卿，并膺休顯之賜。其孚大號，以寵元勛。推誠保德崇仁守正協(xié)恭贊治亮節(jié)佐運翊戴功臣、淮南節(jié)度、揚州管內(nèi)觀察處置營田等使、開府儀同三司、守司徒、檢校太師兼侍中、行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魏國公，食邑一萬三千七百戶，食實封五千戶韓琦，躬受偉材，出陪熙運。保茲天子，進無浮實之名；正是國人，退有顧言之行。間朝廷之兩社，揉方域之萬邦。辰猷具臧，器寶加重。中辭機軸之要，外即蕃屏之安。衡紞纮綖，備三公服飾之盛；橐兜戟纛，兼大將威儀之多。序績既崇，修方彌謹。協(xié)成宗祈之禮，豫有顯助之勞。肆衍本封，申加美稱。于戲！恩典徽數(shù)，所以旌帝臣；明德茂功，所以獎王室。往惟勵翼，服此褒嘉。可特授依前守司徒、檢校太師兼侍中、行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魏國公、充淮南節(jié)度、揚州管內(nèi)觀察處置營田等使，加食邑七百戶，食實封四百戶，仍賜推誠保德崇仁守正協(xié)恭贊治亮節(jié)佐運翊戴功臣散官勛封如故。主者施行。

除格式外，宋人作制書，也關(guān)注其內(nèi)在的審美特質(zhì)，重視其體性，追求制書應用性和文學性的統(tǒng)一。歐陽修《知制誥謝公墓志銘》贊謝絳“公于制誥，尤得其體。”?《集賢院學士劉公墓志銘》贊揚劉敞“立馬卻坐，一揮九制數(shù)千言，文辭典雅，各得其體?！?洪邁《容齋四六叢談》亦云“四六駢儷，于文章家為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下而縉紳之間箋書、祝疏，無所不用。則屬辭比事，固宜警策精切，使人讀之激卬，諷味不厭，乃為得體?！?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曲阜集》贊揚宋人曾肇“其制誥亦爾雅典則，得訓詞之體?！鴾Y懿溫純，猶能不失家法?！边@就涉及宋代制詔的文學性，后文詳敘。

三、宋代制書的文學性

有宋一代，很多文人都供職于兩制，其制書情采飛揚，文辭優(yōu)美，呈現(xiàn)出鮮明的文學性。這是文體流變自身的結(jié)果，也是時代文化風氣的需要。宋初，人們就注意到制書文采的重要。蘇頌《小畜外集序》云王禹偁“前后三直西掖，一入翰林。辭誥深純，得裁成制置之體，冊命莊重，兼典謨訓誥之文。”?從內(nèi)容的“深純”和形式的“莊重”衡量制誥的文學性，這和唐人將制文視為單純應用公文的理念不同。以下從語句修辭、論辯精神、感情色彩三方面論析之。

唐代盛行尚書體制書，如前所述李嶠、蘇颋、常袞、元白、杜牧等，皆此例。隨著時代發(fā)展，此類制文漸趨落伍，其四字句行文，形式拘泥，影響到文章對偶、聲律方面的美學追求，日見死板單調(diào)。正如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所言“帝王之制，備載乎《書》，典謨訓告誓命之文，多以四字為句，惟鮮對偶?！?元白作制文，推崇淺白通俗，于典雅更漸行漸遠。相比之下，承繼六朝文風的宋人，作制文則追求文學審美之愉悅。楊萬里《誠齋詩話》“本朝制誥表啟用四六，自熙豐至今，此文愈甚?！?就文辭而言，宋人突破唐人的尚書體四字句，以成熟的駢體寫制文，句式靈動變化，聲律和諧自如，常四四、四五、四六、六六、七七句式互為對偶、和諧聲律，并綜合運用排比、比喻、反詰、呼告、用典等修辭手法，使之駢儷豐富，文采斐然，在氣勢、感情上較唐代更進一步。如：

“學可從政，文能按章。干局并優(yōu)，清勤咸著。丹樨持法，既佇良才。白簡繩違，尤資器識?！薄顛妒诖奚仁逃分啤?/p>

“為人沉實，敏行寡言，粲然文藻，秀出于眾。累升諫列，再秉史筆；洎掌功論，率以直聞。求之周行，不可多得?！薄拙右住丢毠掠羰乇竟僦普a制》

“匈奴犯塞，李廣逢時。爪牙甚堅，翅翼頗健。任以汧隴，倚戎守封。當賜輙分，軍租不入，士爭為死，虜不敢犯。今以天水名郡，號為新都，用汝守之，期于鎮(zhèn)靜。”——杜牧《薛逵除秦州刺史制》

再看宋人作品：

“器宏而厚，識粹而明。學得其方，通古今而知要。才周于物，適大小以惟宜。自奮發(fā)于聲猷，早更揚于中外。居則參裨乎國論，出則宣暢乎皇威?！薄獨W陽修《除文彥博易鎮(zhèn)判大名府制》

“維乃烈考，相于昭陵。蓋清凈以寧民，亦勞謙而得士。凡我儀刑之老，多其賓客之馀。在武丁時，雖莫望于前烈。作召公考，固無易于象賢。”——蘇軾《除呂公著特授守司空同平章軍國事加食邑實封馀如故封》

“以后家之洪支，為帝室之隆棟。入總營衛(wèi)，則兵師無嘩。出乘蕃維，則吏屬不怠。近付京都之鑰，外更方鎮(zhèn)之旄?！薄醢彩独铊凹佣髦啤?/p>

宋代制書還有用散體寫作的，頗顯秦漢古文色彩。如蘇軾《呂大臨太學博士》：

“敕具官呂大臨。太學，禮義之所從出也。不擇人以為法，而恃法以為治，可乎？漢之郭太、符融，唐之陽城、韓愈，士皆靡然化之，其賢于法遠矣。朕方詔有司，疏理學政，而近侍之臣，言汝可用。必能于法禁之外，使士有所愧而不為，乃稱朕意?？伞！?/p>

無論駢體散體，宋人都在追求制書的文學化、審美化，于其文辭有著更高要求。王應麟《辭學指南》認為制文“是王言也，貴乎典雅溫潤，用字不可深僻，造語不可尖新。制詞三處最要工，一曰破題，要包盡題目二部粗露，二曰敘新除處，欲其精當而忌語太繁。三曰戒辭，‘于戲’而下是也，用事欲其精切。須用古事或古語為聯(lián)，有丁寧告戒之意。三處乃一眼燈窗，平日用工先理會此等三處，場屋亦然。三處占工既多，則他處不逮無害，如三處弱，則他處有妙語無益?！?

唐人制書以敘述為體，宋人則在敘述的基礎(chǔ)上議論說理，其思辨精神強于唐人，這是時代政治文化風氣的映射。若唐宋詩之別，自不贅。宋人常借寫制文臧否人物，評論時事，表達政見。像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多在制文中展現(xiàn)才學議論，思辨說理，言事激烈，憂患國計民生，論說個人韜略。如歐陽修《馬伸磨勘改官制》“自兵興以來，天下重困，盜賊并起，獄訟繁多，為州縣者，不亦勞乎？夫饑寒者未能衣食，而調(diào)斂者未能盡除。唯處之有方，則民不甚敝。賴夫勤敏，乃克濟焉?！蓖醢彩豆?jié)度使加宣徽使制》“維塞路之要藩，實兵防之重寄。職而鎮(zhèn)撫，紓予顧憂。蓋爵賞之加，不遺乎近小，豈藩維之任，顧可以弭忘？”《翰林學士除三司使制》“夫聚天下之眾者莫如財，理天下之財者莫如法，守天下之法著莫如吏。維予任汝，其聽無疑?！彼抉R光《殿前都指揮使節(jié)度使加宣徽南院使制》“國家選果毅之材，以守衛(wèi)中禁；委謹信之士，以敷揚大猷。自非忠力冠倫，識略高世，折沖厭難；外可以任爪牙之官，諭志布和。內(nèi)可以受腹心之寄，則何以克葉民望，無曠天公？在茲詳求，固非輕受?！钡?。較之與唐人制文如蘇颋《授張廷圭黃門侍郎制》“堂堂乎貌，暢君子之風；諤諤其言，蘊大臣之節(jié)。故能書讀萬卷，文窮四始。高步登朝，平心待物?！痹　稐钊晔渴谟已a缺》“文擅青華，言無枝葉。司諫署，以神明其耳目。凡在茲選，實難其人?！卑拙右住杜Ｉ婵蓱舨渴汤芍啤贰白耘e賢良，踐臺閣，秉潤色筆，提糾繆綱，而書命無繁詞，決事無留獄，受寵有憂色，納忠多苦言”，風格迥然不同。

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云“皇朝四六，荊公謹守法度，東坡雄深浩博，出于準繩之外，由是分為兩派。近時汪浮溪、周益公諸人類荊公，孫仲益、楊誠齋諸人類東坡。大抵制誥牋表貴乎謹嚴，啟疏雜著不妨宏肆，自各有體，非名世大手筆未易兼之。”?在宋代諸多作家中，蘇軾的制文議論說理最強。其《王安石贈太傅制》以“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開始，贊揚王安石“浮云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于漁樵，不亂群于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的人格魅力，以“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闇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於戲！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哀榮之文，豈不在我！”的感慨，闡明“政壇風雨、人生無?！闭芾?，展現(xiàn)其“不以個人恩怨定是非，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思辨精神。宋代崇尚文治，士人普遍具有言政論事的熱情，公文是社會生活中政治信息的重要載體，于是人們常借公文表達政治的藝術(shù)性，這就影響到制文的思辨精神。

制書本是為王者代言，和書寫者個人情感無關(guān)。但因宋代復雜的政治生活，士人作文難免展現(xiàn)個體意識，導致主觀情感濃郁，這在外制書上表現(xiàn)突出，因外制負責一般事務，起草制書時不必經(jīng)過天子，由宰相召集中書舍人在外朝省中直接簽發(fā)，特別是后來隨著社會風氣的變化，制文篇幅隨所授官職的高低而變化，朱弁《曲洧舊聞》卷九“制詞率用字數(shù)多寡為輕重，官愈尊則詞愈多，且必過為稱譽，反類啟事?！?書寫者有了較大個性發(fā)揮空間，更易展現(xiàn)情感和文采，如王珪《任布可贈太子太傅制》“忽聞訃音，良用震念。眷其臺路之舊，遂以宮傅之秩。營魂有知，歆我渥命?！眲⒊ā斗吨傺唾浂Y部尚書制》“不幸早逝，棟折梁壞，……傷之，至今不忘?！敝鼙卮蟆对里w敘復元官制》“嗟夫，聞李牧之為人，殆將撫髀，關(guān)西平而未錄，敢緩旌賢？如其有知，可以無憾?！薄对里w男云追復忠州防御使制》“漢李將軍恥對刀筆之吏，寧就死焉，未幾子敢亦罹非命。良將數(shù)奇，自古固然，朕未嘗不拊膺而興嘆也。”

當然，宋代制書的情感是多樣的。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十載“謝任伯參政在西掖草蔡太師謫散官制，大為士大夫所稱。其數(shù)京之罪曰：‘列圣詒謀之憲度，掃蕩無余；一時異議之忠賢，耕鋤略盡?！?”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二“停官人崔穆復朝奉郎。穆，張閣子婿也。大觀間，蔡京責太子少保，閣為翰林學士，草制詞，明著其罪，京憾之?！?再如李心傳《舊聞澄誤》卷四載王曮“權(quán)直禁林，草《秦會之加恩制》，取熊叔雅啟一聯(lián)入詞中云：‘大風動地，不移存趙之心；白刃在前，獨奪安劉之略?！钊眨闯Y部侍郎?！?至于文士借制文還擊政敵，泄個人好惡之情者更多。彭元瑞《宋四六話》卷一：“王荊公草制，極丑詆范蜀公（范鎮(zhèn)），公笑誦其辭曰：‘材無任職之能，某披襟當之，內(nèi)有謀利之實，則夫子自道也。’”?楊萬里《誠齋詩話》：“李綱罷相被謫，汪彥章行詞云：‘朋黨風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盜名，孔子首誅乎正卯?！衷疲骸畬⑸型?，傷列圣好生之德；信讒喜佞，為一時君小之宗?！陀袉枏┱抡咴唬骸畠?nèi)翰頃有啟賀伯紀拜相云：‘孤忠貫日，正二儀傾側(cè)之中；凜氣橫秋，揮萬騎笑談之頃?！衷疲骸績A公冤，亟舉幡而集闕下；帝從民望，令免骨以見國人。’與今謫詞抑何反也？’彥章曰：‘某此啟自直一翰林學士，渠不用我，故以後詞報之。’”?此處著名者當屬蘇軾《呂惠卿責授建寧節(jié)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制》：

敕：元兇在位，民不奠居；司寇失刑，士有異論。稍正滔天之罪，永為垂世之規(guī)。具官呂惠卿，以斗筲之才，挾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而貪功，好兵而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輪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茍可蠹國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稱首。先皇帝求賢若不及，從善如轉(zhuǎn)圜。始以帝堯之心，姑試伯鯀；終然孔子之圣，不信宰予。發(fā)其宿奸，謫之輔郡；尚疑改過，稍畀重權(quán)。復陳罔上之言，繼有碭山之貶，反覆教戒，惡心不悛；蹂輕矯誣，德音猶在。始與知已，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連起大獄，發(fā)其私書，黨與交攻，幾半天下，奸贓狼藉，橫被江東。至其復用之年，始倡西戎之隙，妄出新意，變亂舊章。力引狂生之謀，馴至永樂之禍，興言及此，流遞何追。迨予踐祚之初，首發(fā)安邊之詔，假我號令，成汝詐謀。不圖渙汗之文，止為款賊之具，迷國不道，從古罕聞。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危之鼠。國有常典，朕不敢私。

呂惠卿位列《宋史·奸臣傳》，其為人自不贅。蘇軾此文用語犀利，感情激憤。借斥責呂惠卿，抒發(fā)著個人對朝廷黨爭教訓和政治得失的深厚感嘆，盡顯其嫉惡好善、快意恩仇的品性。此制愛憎分明、激昂大義、轟動一時。潘永因《宋稗類鈔》卷五“呂惠卿之謫，詞頭始下，劉貢父當草制，東坡呼曰：‘貢父平日作劄子，今日才殺人也?！暩敢仓]告。東坡一揮而就，傳為都下，紙為之貴。”?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上“元祐中，東坡行呂吉甫責詞，……既而語人云：‘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宋史》卷四七一《呂惠卿傳》也云“中書舍人蘇軾當制，備載其罪于訓詞，天下傳訟稱快焉?！?

綜上所述，宋代制書雖承唐制，又有著獨立的文體特征，其追求政治教化和審美愉悅的統(tǒng)一，以駢儷為文，文辭優(yōu)美，議論說理，思辨深沉而情感濃郁，呈現(xiàn)出鮮明的文學性。歐陽修《謝知制誥表》“伏以王者尊居萬民之上，而誠意能與下通，奄有四海之大，而惠澤得以遍及者，得非號令告詔發(fā)揮而已哉！然其為文也，質(zhì)而不文，則不足以行遠而昭圣謨；麗而不典，則不足以示后而為世法。居是職者，古難其人。?”可謂宋代制書撰寫的理論總綱，其中心即對“文質(zhì)”“麗典”的追求。

①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頁。

②《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6-237頁。

③《舊唐書》卷六，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20頁。

④李肇《翰林志》，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97頁。

⑤吳納、徐師曾著《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14頁。

⑥⑧⑨⑩??《宋史》，中華書局 1977 年版，第 3783、3811、3785、3785、3812、13708 頁。

⑦詳見楊果《宋代兩制概說》，《秘書之友》，1989年第四期。張祎《從“專行誥詞”到“分押制敕”》，《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3月第2期。

???曾棗莊《宋文紀事》（上冊），四川大學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501、451-452、580 頁。

?趙彥昌《中國古代制書研究》（下），《山西檔案》，2009年第5期。

?蔡邕《獨斷》，文津閣四庫全書，第280冊，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478頁。

?元稹《元稹集》上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42頁。

?????王水照《歷代文話》第一冊，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7年版，第 930-932、49、128、942、119 頁。

???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06、526、1319 頁。

?孔凡禮點?！稁熡颜動洝で⑴f聞·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中華書局2002版，第216頁。

?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3頁。

?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一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65頁。

?李心傳《舊聞澄誤》，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8頁。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5頁。

?周光培編《宋代筆記小說》第九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