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棟
自司馬遷《史記·夏本紀》對大禹傳說作了“歷史”性的描述之后,禹作為古代的圣王,在中國傳統(tǒng)古史中的地位便得以確立。但近代以來,受疑古思潮的影響,特別是顧頡剛先生“大禹是一條蟲”的論斷,抹殺了大禹傳說及大禹文化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近年來在“走出疑古時代”的呼聲以及出土材料的不斷涌現(xiàn)下,糾正了不少過去對古書所造成的冤假錯案;這給我們重新探討古文獻記載的上古傳說帶來了契機。比如西周中期青銅器遂公盨的出現(xiàn),就成為大禹治水傳說最早的文物例證,同時說明大禹傳說至少在西周初期就已經(jīng)流傳。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西周時期禹傳說的主要內容、禹傳說的時代特色等相關問題。
1923年2月25日,顧頡剛先生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言:“《商頌·長發(fā)》說:‘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禹的見于載籍以此為最古?!庇硎恰爸艽诵哪恐凶罟诺娜恕雹佟T谶@里需要說明的是,顧頡剛直接運用了王國維關于《商頌》成書時代為西周中葉的結論。②后來顧頡剛先生在《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中認為“《呂刑》為穆王時所作,似尚可信?!睋?jù)此進一步提出“禹是西周中期起來的”③論斷。又在《論〈今文尚書〉著作時代書》一文中重申此觀點。
顧頡剛先生對《尚書》各篇成書年代的認定,現(xiàn)在看來都比實際成書年代偏晚一些?!渡袝?、《逸周書》有幾篇記載禹的文獻,如果這幾篇的成書年代得以確定,那么禹傳說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問題也就可以解決了。
《逸周書》內幾篇西周文獻提到了“禹”:
《世俘篇》:“籥人奏《崇禹生開》三鐘終,王定?!?/p>
《商誓篇》:“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績,凡在天下之庶民,罔不維后稷之元谷用蒸享?!?/p>
《嘗麥篇》:“其在啟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國無正,用胥興作亂,遂兇厥國?;侍彀в?,賜以彭壽,卑正夏略?!?/p>
《商誓篇》一般認為是西周初期作品。李學勤先生即說該篇“確信系周初之作”,《商誓》篇的“重要性絕不下于《尚書》中的周初各篇,它或許正是刪《書》之余。”④《世俘篇》記武王征伐四方,郭沫若顧頡剛等人都曾認為其可信,裘錫圭先生通過《世俘篇》內一段關于武王狩獵的記載,與甲骨卜辭里關于商王狩獵的記載對比,認為二者文例極為相似,關于人祭的記載也與卜辭相似,所以《世俘》亦當作于周初。⑤《嘗麥》篇稍晚一些,“有可能是穆王初年的作品?!雹?/p>
《尚書·立政》:“周公曰:‘其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跡。方行天下,至于海表?!庇碹E,偽孔傳謂“禹治水之舊跡”。程元敏先生認為:“此記禹治水今存最早文獻,距今約三千年,出周公口,為當日檔案,其說確切可信。”⑦
關于《立政》篇的成書年代,顧頡剛說:“如果《立政篇》確是西周傳下來的,那么這里所記的當然可以實定為周初官制?!雹鄤⑵疴D先生從《立政篇》的主體內容和文字格局通篇考論認為它只能是周初的,并進而論說:“《立政》篇原是周公親口所講,史臣當時所記的原有《書》篇??v使有一些文字受了后來影響,并不影響其原篇的真實性?!雹徇@和程元敏先生的觀點不謀而合。即便從文體上來講,此篇以“周公若曰”開首,下用“周公曰嗚呼”一次,續(xù)用“嗚呼”四次,又用“周公若曰”結尾,雖多更端別起,但前后之間自有條貫,與西周諸書如《大誥》、《康誥》、《酒誥》、《洛誥》等同例,其為周初文獻不容懷疑。
通過以上對幾篇文獻成書年代的分析,“《商誓》、《洪范》、《立政》、《呂刑》、《嘗麥》諸篇都提到禹。而且,西周早中期的材料中,禹之前有蚩尤、重黎以及赤(炎)帝、黃帝、少昊等。顧先生在‘層累說’中,僅僅根據(jù)《詩經(jīng)》說‘《生民》是西周作品,在《長發(fā)》之前,還不曾有禹一個觀念’,不僅在史料選擇上是有問題的,其結論也是不可信的?!雹?/p>
近年發(fā)現(xiàn)的西周中期青銅器公盨銘文記載了禹的事跡。據(jù)此實物的證明,禹的傳說在西周中期肯定是被廣泛流傳的。裘錫圭先生指出:“雖然遂公盨恰好是西周中期器,但是這卻并不能成為支持顧氏‘禹是西周中期起來的’說法的證據(jù)。在此盨鑄造的時代,禹的傳說無疑已經(jīng)是相當古老的被人們當作歷史的一個傳說了。”?
我們知道《洪范》記載了箕子向武王陳述“天賜禹洪范九疇”的事。《洪范》的成書年代問題向來意見不一,《書序》言:“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范》?!眲⑵疴D先生的《洪范成書時代考》認為《洪范》原本雖出于商末,但從西周到春秋戰(zhàn)國,不斷有人給它增加若干新內容?。繼劉起釪之后,李學勤先生結合金文亦做了深入的探討。他先是在《帛書〈五行〉與〈尚書·洪范〉》一文中通過對《叔多父盤》中的西周官職的考察,認為其中的“辟王”、“卿事(士)”、“師尹”恰與《洪范》相合,證明“《洪范》肯定是西周時代的文字”?。后來又在《叔多父盤與〈洪范〉》一文中對此問題進一步詳細闡釋,認為“《洪范》為西周作品是完全可能的?!?
遂公盨銘文“天命禹”,與《洪范》的“天賜禹”詞例相當,都以天命的形式敘述禹的事跡,亦與周初天命思想相一致。遂公盨為西周中期器,進一步證明《洪范》的成書要在西周中期以前。如果該篇所述箕子向武王陳述洪范九疇之事屬實的話,那么,禹的傳說在商末箕子時即已流傳。另外《詩經(jīng)·商頌》中也有關于禹的記載,《長發(fā)》云:“濬哲維商,長發(fā)其祥。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薄兑笪洹吩疲骸疤烀啾?,設都于禹之績?!薄渡添灐返某蓵甏f法不一,從詩篇中所用“帝”、“后”、“方”等詞來看,明顯是《詩經(jīng)》早期作品的特征,不排除其初本是從商代流傳下來的可能。
通過討論以上幾篇記載禹傳說文獻的成書年代,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禹的傳說在周初即已經(jīng)被記錄下來,在商末甚至更早都有禹傳說的流傳。
西周時期的大禹傳說主要記載在《詩經(jīng)》、《尚書》、《逸周書》內的個別篇章。其主要內容有三個方面:其一,是禹治水傳說,禹“甸山”、“敷土”、“平水土”、“名山川”、“隨山濬川”等;其二,是周人多言住在“禹績”上;其三,由禹涉及到鯀、啟的傳說。
1.禹治水傳說。從有關文獻語句來看,描述禹治水傳說的主要詞例是“甸山”、“敷土”、“平水土”、“隨山濬川”。
甸山:
《詩經(jīng)·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p>
《大雅·韓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
敷土、隨山濬川:
《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濬哲維商,長發(fā)其祥,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p>
《遂公盨》:“天命禹敷土,隨山濬川,乃差地設征?!?/p>
《尚書·禹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p>
平水土、名山川:
《尚書·呂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
禹用濬川、墮山、甸、敷等方式排除了水患,得到了土地。從這些詞句來看,在西周以至春秋時期,人們傳頌的主要是禹的敷土之功,所以又有“禹跡”之說。到戰(zhàn)國時期,由于出現(xiàn)了疏水灌溉的方法,“禹敷土”傳說開始轉變?yōu)椤坝碇嗡眰髡f,并逐漸夸大禹治水的能力,大禹“治水”傳說由此盛行起來。?
關于《呂刑》中的“主名山川”,毛傳言:“禹治洪水,山川無名者主名之?!薄爸髅奔簇撠熋?,“主”是副詞。但顧頡剛先生意為“乃是主領名山川,為名山川之神;‘主’是動詞,不是副詞。”?由此而認為禹在西周時期是山川之神,并引《左傳·桓公六年》桓公問名為證。
《左傳·桓公六年》桓公問名于申繻,申繻對曰:“名有五……不以山川……以山川則廢主?!薄皬U主”究為何意,杜預注為“改其山川之名?!焙苊黠@,“主”就是“名”,而不是“神主”的意思,這句話是說如果以山川之名作為國君的名字,由于避諱就要更改山川之名。申繻還舉了例子:“先君獻、武廢二山?!鲍I公名具、武公名敖,因為避諱,廢除具、敖二山之名,以鄉(xiāng)名改為山名。所以,《呂刑》所言“主名山川”當以毛傳解,禹平水土,敷土甸山,給沒有名字的山川命名。這樣講起來才順理成章。當然,古代可能確有山川群神,但不能據(jù)《呂刑》“主名山川”而認為禹是山川之神。
上引《遂公盨》銘文特別值得重視,首起幾句話,基本涵蓋了禹治水傳說的主要內容,可與西周文獻互證。同時亦可以與《皋陶謨》相發(fā)明,《皋陶謨》(今本《益稷》)中有一段文字:
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
這里描寫了洪水的氣勢,又出現(xiàn)了“九川”、“四?!保@些均不見于上述文獻。很明顯《皋陶謨》這一文本的生成應是在上述傳說基礎上的重新創(chuàng)作,這也再次證明了《皋陶謨》的成書是比較晚的,遂公盨為西周中期器,那么《皋陶謨》的成書至少要晚于西周中期。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期禹治水的傳說非常簡單,沒有禹畫九州的傳說,也沒有治水的區(qū)域、先后、時間等內容。但在治水方法上卻有所透漏,即沒有堵與疏的區(qū)別,禹與鯀一樣都用的是堙填的方法?!渡袝ず榉丁吩疲骸拔趱呹敽樗殛惼湮逍?,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滨呹敽樗獊y了五行,受到了上帝的懲罰,但上帝卻任用了嗣興的禹,并賜給他洪范九疇。保存原始神話較多的《山海經(jīng)》與《洪范》記載的基本一致,《海內經(jīng)》:“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較之《洪范》,鯀禹治水傳說的原型沒有發(fā)生變化,只不過鯀的治水傳說多了一些內容,即鯀沒有得到上帝的允許,便偷了上帝的“息壤”去堙塞洪水??芍四吮居凇逗榉丁贰!渡胶=?jīng)》的成書年代雖然較晚,但其中較多地保存了非常原始的神話傳說內容。另外《楚辭·天問》中亦有鯀禹治水的傳說:“伯禹腹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楚地文獻《天問》和《山海經(jīng)》所傳鯀禹治水故事在西周以前的中原文獻《詩》、《書》的有關篇章中可找到淵源線索?!短靻枴贰白刖颓熬w”即《洪范》“嗣興”;“寘”即“填”,“墳”訓為“高”。大禹繼承鯀的功業(yè),把極深的洪泉填平了,把“方九則”的地弄高了。
2.禹跡。西周文獻中多有“禹跡”、“禹之績”,并說“陟禹之跡”(《尚書·立政》),“登禹之績”(《逸周書·商誓篇》),“設都于禹之績”(《詩經(jīng)·商頌·殷武》)。關于“跡”、“績”,于省吾先生有過討論,他指出:“經(jīng)傳之‘跡’、‘績’本字皆……即‘蹟’字,與‘跡、、績’并通,而傳、箋多訓為功績,非也。”“謂其蹤跡所至之區(qū)域也?!?更確切地說應該是指禹所平治過的土地。因為在《商頌》中,《長發(fā)》說:“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殷武》中則說“設都于禹之績”,禹敷下的土方即是禹之績。所以,裘錫圭先生說:“古人將大地稱為‘禹之跡’、‘禹跡’、‘禹之績’‘禹之堵’,就是以禹敷土的傳說為主要背景的?!?
而且,不光是西周的人說他們住在禹跡上,都受了禹的恩澤,東周的人也如此說,顧頡剛先生在《洪水之傳說及治水等之傳說》中作了總結?,現(xiàn)錄之于下:
《詩經(jīng)·魯頌·閟宮》:“赫赫姜嫄,……是生后稷?!儆邢峦?,纘禹之緒?!?/p>
以上魯人。
《齊侯镈鐘》:“虩虩成唐,有嚴在帝所,博受天命,……咸有九州,處禹之堵?!?/p>
《史記·齊太公世家》:“呂尚……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p>
以上齊人。
《秦公簋》:“鼏宅禹跡。”
《史記·秦本紀》:“秦之先……大費,與禹平水土?!?/p>
以上秦人。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會稽以奉守禹之祀?!?/p>
以上越人。
商(宋)人、周人、魯人、齊人、秦人、越人都說他們住在禹跡上,說明當時人們看重的禹的功勞是敷土。
3.關于鯀、啟的傳說?!逗榉丁酚絮吀`息壤的傳說,在描述鯀禹的關系時說“鯀則殛死,禹乃嗣興”?!渡胶=?jīng)》則直說“鯀復生禹”,鯀禹的父子關系說的非常明白。
《逸周書》中兩篇文獻講述了禹啟的傳說:
《世俘解》:籥人奏《崇禹生開》三鐘終,王定。
《嘗麥篇》:其在啟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國無正,用胥興作亂,遂兇厥國?;侍彀в恚n以彭壽,卑正夏略。
“開”即“啟”,后人避諱而改。《崇禹生啟》雖為樂名,但反映了禹啟的父子關系。通過這三篇文獻,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在西周初期鯀、禹、啟先后相承的關系已經(jīng)確定了。
1.“天命”觀敘事語境下的禹。西周文獻中關于禹的傳說,多有“天命禹”這樣的敘事語境?!渡袝涡獭费曰实郏瓷系郏┟怼捌剿?,主名山川”?!逗榉丁费浴疤炷隋a禹洪范九疇。”禹平水土似與天之旨意有關。近年發(fā)現(xiàn)的遂公盨中亦有“天命禹敷土,隨山濬川”的文字,對于銘文中的“天”,有學者認為“天”是天神上帝,所以,銘文中的禹就具有天神性;還有學者認為“天”即帝舜,所以禹為人王。裘錫圭先生認為這一記載可以支持顧頡剛先生的禹為神性的說法:
在上古傳說中,禹本具有神性,是上帝派到下界來平抑洪水、整理大地的。這在上世紀30年代顧頡剛、童書業(yè)所寫的《鯀禹的傳說》一文中,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
其實“天命禹敷土”只能說明禹的神性是“天命觀”下的神性,眾所周知,“天命觀”在西周是非常盛行的思想,“天”不僅可以命禹,也可以命文王、武王,文王、武王具有神性嗎?因此,遂公盨中的“天命禹”并不能支持“禹是神話中的人物”這一觀點。
周人在談到夏代史實時亦常和“天命”相連:
《召誥》:“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從子保,面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p>
《君奭》:“夏、殷之不克永保天命”。
《多士》:“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
《多方》:“洪惟天之命弗永,寅念于祀,惟帝降格于夏,有夏誕厥逸?!?/p>
夏之興亡均與“天”、“上帝”有關。所以,禹之受天,在周人眼里亦理所當然。“天命禹”這一神圣敘事只是周人天命觀下的產(chǎn)物。顯然,把“天命禹”中的“天”釋為“帝舜”也是不合適的?!疤臁笔侵苋擞^念中的天神上帝,而非帝舜。
另外,“天命禹”敘事還與西周“天命”理論的政治色彩有關,陳夢家已指出:“殷人的上帝或帝,是掌管自然天象的主宰,……人王通過先公先王或其他諸神向上帝求雨祈年,或禱告戰(zhàn)役的勝利?!?即商代的至上神“帝”或“上帝”與人事尚無血統(tǒng)關系,僅為“生活上或生產(chǎn)上之主宰”,而到了西周,其至上神“天”或“皇天”已經(jīng)為“政治上之主宰”。如《詩經(jīng)·大雅·皇矣》就記載了天滅商,而眷顧西周的“神圣敘事”: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
此段話表明,“天的命令主要關心的是人類的道德禮儀狀況,天已經(jīng)藉助于道德問題和人類建立了聯(lián)系?!蓖瑫r也是“對于無所不包的規(guī)范性社會政治秩序(在其中,國王與統(tǒng)治階級必須為溝通這一隔絕負起基本的責任)的需要”?。因此,周代的天命思想已經(jīng)具有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他們一再宣揚,周取代商是天的意志,所以反復強調文王、武王受命于天,維護天命的神圣性。同時他們又對天命常懷警惕之心,注重尚德慎罰,敬天愛民。
再者,在西周的話語觀念里,受天命的往往是創(chuàng)造了偉業(yè)的先賢和將要建功立業(yè)的有抱負的人,是人而不是神。如《尚書·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薄抖嗍俊罚骸拔r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薄毒龏]》:“在昔上帝割申勸寧(文)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召誥》:“惟王(成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背蓽⑽耐?、成王都是受天命的人。禹也被認為是受天命,那么禹也應該是創(chuàng)造了功績的人,而非神。
總之,西周的天命思想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理性化趨勢,“周人的至上觀念‘天’是一個比較理性化了的絕對存在,具有‘倫理位格’,是調控世界的‘理性實在’?!?因此,在這種天命思想下,西周文獻中的“天命禹”,與文王武王之受天命沒有明顯區(qū)別。“天命禹”賦予禹的是人格特征,而不是神格特征。至于禹傳說被賦予的神話色彩——表現(xiàn)出禹的神性(而不是神格)——則是由其他原因造成的。
2.重德觀念與禹之德。在西周的政治思想中非常重視“德”這一觀念,周人雖然講“天命”,但又把“天命”與“德”聯(lián)系在一起,并制定了一套具體的倫理及行為標準作為“德”的規(guī)范,只有尊奉“德”才能更好地享受“天命”,否則將“墜厥命”。遂公盨銘文實際上即是以禹之功績?yōu)槔f明保民對于德政推行的重要性。
遂公盨銘文共有六個“德”字,把論德作為銘文的主旨,可能與傳說中“遂”重德的傳統(tǒng)分不開,但不僅是遂重德,整個西周時期,“德”都是其倫理思想的骨干,而且“德”的含義是保民利民,正如李學勤先生所說:“盨銘所以要講述禹的事跡,是以禹作為君王的典范,說明治民者應該有德于民,為民父母?!?《尚書·呂刑》中的“德”亦含有這個意思:
皇帝清問下民,鰥寡有辭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哲民維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文中“恤功于民”、“惟殷于民”與銘文“厥貴唯德民”的思想是相同的,都是要有德于民。
銘文首先講禹的功績“天命禹敷土,隨山濬川,乃差地設征。”又說禹之所以能成民父母而為王,是因為“厥貴唯德”,把“天命”和“禹德”聯(lián)系在了一起。李零先生更進一步指出:“禹的‘德’是什么?是上天命禹治平水土,任土作貢,讓住在禹域之內的人民衣食有自,生生不已。可見圣人的‘德’,作為榜樣的‘德’,其實是‘生民之道’……。”?禹之功可以造福于黎民,足見禹德之大?!蹲髠鳌ふ压辍酚幸欢卧捳谴艘猓骸皠⒆釉唬好涝沼砉Γ鞯逻h矣,微禹吾其魚乎,吾與子弁冕端委,以治民臨諸侯,禹之力也,子盍亦遠績禹功而大庇民乎?!薄抖Y記·祭法》亦說:“夏后氏祖顓頊而宗禹?!庇沓闪思漓胂到y(tǒng)中的“宗”。鄭玄注曰:“有虞氏以上尚德,禘、郊、祖、宗,配用有德者而已。”有虞氏以上是否尚德姑且不論,但“祖有功,宗有德”應該是沒錯的。
所以,公盨講述大禹治水的故事主要是講禹的德,以禹的德貫穿全銘,以啟示后人。
從《詩經(jīng)》到《尚書》再到《逸周書》,西周時期的重要文獻多次提到禹,春秋以后禹的傳說就不僅見于文獻,也見于青銅器銘文,如秦公簋、叔夷镈。如今西周中期青銅器遂公盨銘文中更是講述了禹的傳說,因此這就“更確切證明了禹其人其事盛傳于西周”?。禹的傳說之所以在西周如此廣泛流布,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1.周人尊夏。周人自稱“有夏”,認為與夏有淵源關系,即便周人的祖先后稷亦是“贊禹之緒”。西周早期文獻中,每見周人以夏自居,如《尚書·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康誥》:“用肇造我區(qū)夏。”《詩·周頌·時邁》:“我求懿德,肆于時夏。”有夏、時夏好理解,“時”即“是”,是“這個”的意思?!皡^(qū)夏”,顧頡剛解釋為“夏區(qū),即保持夏文化的地方,周人是以夏文化繼承者自居?!?至于周人為什么尊夏,學界作了不同的論證,有從族源上推測,有從地緣上推測,有從政治策略上闡釋。要之,“周人尊夏”已成為大家公認的事實。周人既然尊夏,必然大力弘揚傳播夏文化,那么作為夏后氏之“宗”的禹的功德及傳說亦必然受到周人的推崇。
2.民族間的交往。周民族與各區(qū)域民族間的交往必然促進文化的交流,周人所尊奉的夏文化與傳說同時得以廣泛的傳播。西周時期民族間的交往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方式:一為分封所帶來的民族遷徙,一為周王朝對東方各族的征伐。
西周建國,分封同姓、異姓諸侯,這樣分封的諸侯王就不自覺地把周人的文化帶到了自己的封地去。姜尚被封到齊國,據(jù)《史記·齊太公世家》講,封太公于齊的目的在于建立和加強對夷人的控制。但禹的傳說也間接地被姜姓帶到了山東的東部。所以春秋時期的齊侯镈鐘會有“禹”。同時周公封于魯,其子伯禽一支帶來的周文化與殷遺民及當?shù)赝林逃械奈幕嗷ソ粎R、影響,共同形成后來的魯文化。
西周對東夷、南夷、淮夷的征伐一直持續(xù)到西周中晚期,金文材料中多有這樣的記載。如西周初期器《小臣艅犧尊》:“隹王來正尸(夷)方?!薄吨芄珫|征鼎》:“隹周公弙征伐東尸(夷)?!薄动F鼎》:“王令遣截東反夷?!薄缎〕佳赃F簋》:“東夷大反白懋父;殷八師征東夷?!蔽髦苤衅谄鳌陡傌铡罚骸拔┌讓矢敢猿蓭熂礀|,命戍南夷。”《史密簋》:“王令師俗史密曰:東征。敆南夷盧、虎會杞夷、舟夷、雚不折,廣伐東國?!蔽髦芡砥谄鳌峨街俦S》:“虢仲以王南征伐南淮夷?!薄稊狊罚骸澳匣匆倪s殳內伐?!薄顿饧妆P》:“至于南淮夷?!边B續(xù)的戰(zhàn)爭也間接地加速了各地區(qū)間的文化交流與傳播。
況且早在夏代時,夏王朝統(tǒng)治者就非常重視對東夷的統(tǒng)治,夏文化在東夷地區(qū)有一定的歷史基礎。古本《竹書紀年》對夷夏交往有較詳細的記載,茲錄于下:
元年,征淮夷。二年,征風夷及黃夷。(《太平御覽》卷八二引)
后相即位,二年,征黃夷。七年,于夷來賓。(《后漢書·東夷列傳》注引)
后少康即位,方夷來賓。(《后漢書·東夷列傳》注引)
柏杼子征于東海及王壽,得一狐九尾。(《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郭璞注引)
后芬即位,三年,九夷來御,曰畎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太平御覽》卷七八○引)
后芒即位,元年,以玄珪賓于河,東狩于海,獲大魚。(《太平御覽》卷八二引)
后泄二十一年,命畎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后漢書·東夷列傳》注引)
帝泄二十一年,加畎夷等爵命。(《通鑒外紀》卷二引)
不降即位,六年,伐九苑。(《太平御覽》卷八二引)
后發(fā)即位,元年,諸夷賓于王門,再保庸會于上池,諸夷入舞。(《北堂書鈔》卷八二引)
魯西至濰坊一代是夏朝的重要地區(qū),對夷人的統(tǒng)治是夏代諸王的政治大事,夏朝的統(tǒng)治區(qū)域應包括東夷。因此李學勤先生說:“夏朝不是一個夷夏東西的問題,而是夷本身就在夏朝的范圍之內?!?東夷本身就直接接觸過夏文化,到了西周時期,由于“周人尊夏”的政治影響,以及戰(zhàn)爭等所帶來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更促進了禹傳說在東夷的繁衍與流傳。
綜上,從有文字記載的文獻來看,禹傳說的興起當在商末周初甚或更早。西周時期大禹傳說的主要內容是“平水土、名山川”和“禹跡”,連帶涉及到鯀和啟的傳說。受周人思想影響,大禹傳說在這一時期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大禹傳說多受天命觀及重德思想的影響。另外,周人尊夏,再加上西周的民族遷徙、征伐戰(zhàn)爭推動了夏文化的傳播,所以西周時期大禹傳說非常盛行并廣泛流布。西周時期是文字記載的大禹傳說的源頭,后世大禹傳說的繁衍流變基本都是在西周時期原初形態(tài)上的演變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