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

秦觀，字少游，號淮海居士，蘇門四學士之一，是北宋詞壇上雅俗共賞的婉約派詞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評：“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①較準確地歸納出少游詞情感深摯、韻味含蓄的特點。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評價秦觀：“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雹诟鼘⑸儆卧~的妙處歸為詞心?？v觀其詞，他以善感、敏銳之心性感受世間的瞬息萬變——為良辰美景而感動，更為時光流逝、歡樂短暫而憂傷。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仕途坎坷，多次被貶謫，故其詞多用幽微唯美的筆法婉轉地表現(xiàn)抑郁悲傷的心緒，有如含苞之花，未曾綻放卻獨有含蓄之美。

北宋初期之詞，仍保留著花間詞中的一些特性，如“艷詞”、“男子作閨音”之詞。秦觀的一些詞亦不能免俗。而他懷純粹自然之詞心創(chuàng)作的詞，往往有一種純美的意境，蘊含了他心靈最深處的感悟——對美好事物的留戀，對愛恨離別的悲傷，對世事無常的悲嘆。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有評：“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遠祖溫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雹垡舱蚱湓~中所展現(xiàn)的唯美意境高雅脫俗，使人掩卷后仍若有所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亦云：“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④

在此試舉五代花間詞名家溫庭筠《菩薩蠻》與秦觀《浣溪沙》兩首詞詳細分析這一差異。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翦。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溫庭筠《菩薩蠻》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秦觀《浣溪沙》

《菩薩蠻》上片從描寫房內精美的陳設開始。晶瑩的水晶珠簾隔著女子的閨房朦朧而若隱若現(xiàn)。玻璃枕、鴛鴦錦——華麗而精致。暖香繚繞，溫柔了她美好的夢境。下片正面刻畫女主人公之美。她身著藕荷色綢緞做的衣裳，頭上參差地佩戴著花勝，玉釵在微風中輕曳搖擺，襯托著她美好的面容、輕盈的步態(tài)。

再看秦觀的《浣溪沙》，描寫的是一種細致幽微的感覺中的世界。上片就營造了一種寧靜幽深的意境。輕寒、曉陰、淡煙流水，初讀之下，便覺景中有人。小樓被淡而無際的春寒籠罩著，雖然時值暮春，但像晚秋一樣的天氣令人無可奈何，凝神處卻見畫屏上的《淡煙流水圖》，讓人無端心生一種哀傷。明人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卷一亦云：“縈繞瀟湘，畫中之畫?！雹菘梢娚儆卧~一向為后人推崇之處在于其詞境如畫。“淡煙流水”又何嘗不是秦詞純美意境的概括？下片“自在”兩句，則把情感和景物結合起來。小樓之上極目遠望，但見萬千的飛花，無邊的絲雨。此句有無限的情思隱含其中，同時也是由于作者本人性格、情思、境界異于他人而展現(xiàn)出的一種特色。如果說“自在飛花輕似夢”是歡快的、跳躍的、飛揚的，那么承接下句“無邊絲雨細如愁”則馬上轉為低沉的、抑郁的、無解的一種情緒，一頓一挫之間，頓覺人生無常。最后“寶簾閑掛小銀鉤”一句則營造一種意味深長的余味，讓人浮想聯(lián)翩。由室外之花、雨轉向室內，銀鉤閑掛著精美珠簾，折射著詞人生活的悠閑，更是“自在”兩句閑愁情緒的延伸。可以說這首詞通篇都是輕柔的描寫，沒有一處重筆，但字里行間卻透出一種感人的力量，人們感到的是一種情感的共鳴，共通的哀傷。

以上兩首詞，雖然都營造了美的意境，但內涵、帶給人的感發(fā)力量卻不同。溫詞之美在于陳設、器物、妝容、服飾極盡華麗、考究，寄托了女子獨守空房之寂寞，對心上人的思念以及韶華易逝的哀傷。這種情感在華麗的辭藻之下，但美感卻停留于表面，很少觸發(fā)人內心深處微妙的情感。清劉熙載《藝概·詞概·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雹蘅芍^一語中的。而秦觀詞之美感特質則體現(xiàn)在多方面：首先，詞人以深婉、唯美的詞心，把抽象的情感和有形的事物關聯(lián)起來，創(chuàng)造情景交融的意境，主觀之意與客觀之境完美統(tǒng)一；同時又因詞人易感、悲觀的性格特征，使詞境超越了文字之華美，在純美意象的表象之下，籠罩著一層無奈的淡淡哀傷。所以，同樣是寫閨情，離恨、哀傷，秦詞所追求的是唯美境界的營造，發(fā)自內心真情實感的詰問，千百年后讀來，仍使人感同身受、唏噓不已。

秦觀大多數(shù)詞中寫景的部分，都不是單純地為了寫景而寫景，而是為了渲染全詞氣氛，奠定基調，為了抒情而進行必要的鋪墊。千百年來，感動人心的好詞都有景中含情、情景交融的意境。秦觀以細膩的內心、敏銳的眼光捕捉景物的特點，斜陽、杜鵑、小溪、花、珠簾……這些意象常常出現(xiàn)在他描繪的景致中。但是，科舉不中、仕途不順、屢遭貶謫，與家人、心愛之人分隔兩地等種種凄苦的經歷，使他筆下的這些意象都具有了深刻的象征意味。“草”是衰草，“杜鵑”聲聲哀鳴；“孤村”、“殘雨”、“危亭”無不折射著詞人凄苦的心境。有些詞雖沒有明顯的情感，營造的卻是一種情景交融的無我之境。純美景致的意義并不在于其本身多么完美、華麗、精致，而在于它們凝結著主人公深刻而真實的感情。仿佛詞人賦予了景物以生命，讓它具有人的情緒，并且使讀者有一種綜合的美感體驗。

再看秦觀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作于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暮春，描寫詞人謫居郴州時期迷惘、失望、寂寞、愁苦的心情，以及濃烈的鄉(xiāng)思。首句為全詞奠定了暗淡、悲傷的基調。后人多贊秦詞《滿庭芳》首句“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睘閷ζ鹬{經典，個人認為唯有“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足以當之，因其更能概括秦詞的特性。大霧彌漫，樓臺隱于其中；月色昏暗朦朧，讓人看不清渡口。用八個字就把一片迷離、凄美之暮色描繪出來。王國維先生曾言：“‘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雹呶夜们腋臑椤办F失樓臺，月迷津渡”何遽不如“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保吭~境如此，人何以堪？“桃源望斷無尋處”一句用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典故——“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這是一個與世無爭的理想社會。幾經宦海浮沉，詞人在現(xiàn)實中遇到的是爾虞我詐的黑暗社會，在這里引用桃花源的典故，顯然是要表達對那片凈土的向往，然而這種社會卻是無從尋找的。此三句并非是實景，而是詞人內心極度悲苦外化成的幻想中的境界，美在景中含情，讓自然景物具有了人的特質，用樓臺、津渡的若隱若現(xiàn)象征世事無常，人生陰晴不定，更突出了自己迷惘的心情。“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一句后人尤為推崇。詞人獨自坐在孤寂陰冷的旅社里，陪伴自己的只有哀鳴的杜鵑和西落的斜陽。詞人此刻正獨自謫居郴州，遠離親朋，值此暮春時節(jié)很容易讓人產生韶華易逝，無奈春歸之感。而那漸落的夕陽，也象征著詞人悲苦一生的斜陽之暮。王國維先生曾在《人間詞話》中說：“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有我之境也。”⑧當詞人帶著強烈的主觀情感觀察外物時，景物也會帶有這種感情色彩。此詞所描繪的氛圍，灰暗的冷色調也正迎合了詞人當時的心之悲苦。

詞至下片，更趨凄苦。“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焙笕硕嘣u此處用一“砌”字，把無形的恨化為有形，讓人仿佛看到了他捶胸頓足的動作和受困的境地，極盡煉字之妙，同時也象征著恨之深重與堅固之不可摧。

蘇軾和秦觀交往甚深，他猶喜歡結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自題于扇面，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若之前所描繪的是詞人內心最深處的悲苦，至此處則完全化解。郴江本是繞著郴山流的，為什么也流向瀟湘呢？看似無理之問，實則令人感動。似乎由全人類的悲傷升華至全宇宙萬物的無解和感傷。清人王士禎稱此二句為“千古絕唱”，并贊東坡與少游言：“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這首詞上片的純美意境體現(xiàn)在其畫面感上。先寫樓臺、津渡這樣高大的景物在迷霧中朦朧顯現(xiàn)，再寫微觀孤館、宏觀斜陽。朦朧意境渾然一體。同時，雖為寫景，但每字都是詞人凄苦心境的外化。

再來看《滿庭芳》中的純美意境。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此詞乃元豐二年（1079）歲暮作于會稽，記敘了詞人與越地一位歌妓的戀情，書寫離別之恨，也寄托著個人身世之感。會稽山上淡淡的云彩是此刻詞人心頭陰云的反映，荒原上一望無際的枯黃衰草折射著詞人心中的紛亂、凄苦。軍中號角聲聲，摧殘著離人的心。船將遠行而暫時留駐，短暫的飲酒歡娛卻引來無盡相思，頗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之意?！靶标柾狻币痪漕H為世人稱贊。隋煬帝有詩云：“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痹~人借用此語，語出自然，并無矯揉造作的痕跡?！昂f”、“流水”、“孤村”在隋煬帝詩中略顯平淡，被五言句分為兩個斷片，破碎而不成境界。而在少游詞中，長短句錯落有致，再加上“斜陽外”一句，將天上的寒鴉，地上的流水、孤村融為一個布局錯落、意境完整的畫面。仰視寒鴉，俯視流水、孤村，俯仰之間無不是蕭條凄涼之景。同為蘇門四學士，晁補之評價：“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雹徇@一句景物描寫美在無人工雕琢的痕跡，自然而真實，與詞人當時紛亂凄苦的心境是一致的。其藝術上的成功告訴我們，純美意境不一定是美景，所抒之情不一定是歡樂之情。只要是帶著真感情的描寫，反映景物最本真自然的狀態(tài)的，便是純美。

從詞的結構來看，通常詞的上片寫景，下片抒情，但景與情絕不是孤立分隔的。寫景是為了渲染氣氛，為抒情奠定基調。抒發(fā)歡樂之情則景致是明麗、活潑，色調鮮亮的；抒發(fā)悲哀之情則多用灰暗之詞，連景色也透著凄苦。少游之詞雖大多寫貶謫之恨，相思之苦，但景致卻不盡相同，各有特色，都折射著他凄苦的心境，毫無矯揉造作之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言：“境非獨謂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境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雹馍儆沃~與花間詞、男子作閨音之詞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的詞注重寫真境物、真感情。他能夠懷淳樸自然之心性觀察外物，敏銳地捕捉自然的瞬息萬變，淋漓盡致地書寫離別之苦、遠謫之恨，并能把一己之悲上升至人類共通的悲傷。尼采曾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少游雖沒有李后主那樣深重的亡國之悲，其詞卻能跨越千年感動人心，就在于他悲苦至泣血，再以鮮血書寫這種悲苦。此景之美，此情之悲，乃純美。

①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四），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51頁。

②轉引自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55頁。

③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頁。

④⑦⑧⑩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4、10、5、8 頁。

⑤轉引自徐培均、羅立剛編著《秦觀詞新釋輯評》，中國收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頁。

⑥劉熙載《詞概》，《歷代詞話》，張璋等編，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6頁。

⑨引自《晁無咎詞話》，本書已散佚。

?尼采《蘇魯支語錄》，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