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揭陽職業(yè)技術學院師范教育系，廣東 揭陽 522000)

基督教的進入使得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的敘事面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五四女性文學與基督教文化的相遇，為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精神和語言資源，以文化特殊性思維實現(xiàn)了基督教的本土化。從時代背景來說，這時的女性雖然已經(jīng)接受了新知識新思想，但卻也在某種程度上還受到封建思想束縛，因此在尋找自我，追問生命價值，確立自身價值過程中所歷經(jīng)困惑與掙扎的經(jīng)驗使她們很容易和上帝聯(lián)系起來，于是在她們筆下的上帝形象也有了幾種不同的類型:有為他人幸福甘愿忍受苦難的受難者形象;有不計前嫌以善待惡而又溫柔順從的寬恕者形象;有犧牲自己成就別人，導人向善的拯救者形象。

1.奉獻精神與拯救者形象

在基督教文化中，耶穌不但是一個拯救者，同時也是一個受難者和寬恕者。他從天而降并以人的樣式在客店的馬槽出生且做了木匠的兒子，最后為了拯救人類，當了贖罪祭而被釘十字架流盡了血。在臨死的時候還為釘他的人做禱告求上帝寬恕他們。他說:“主啊，饒恕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自己不知?！本褪沁@樣的形象在五四女作家中引起了極大的共鳴。女性作家從自身的經(jīng)驗出發(fā)，從中國女性和母親的受苦受難中感受到了耶穌犧牲式的大愛，因此她們的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大批圣母式女性。

冰心筆下的女性大多處在犧牲給予和受難奉獻的地位，如《我的學生》中的基督徒S甘愿放棄大使館夫人的舒適生活，為了工作而到僻遠艱辛的地區(qū)生活且毫無怨言，最后為了救治一個同事的老婆輸血過多而離世，這個處處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的女性就給我們留了下了至美至善的形象。

又如廬隱的《余淚》中的白修女，是一個有著“一副純潔溫藹的眼波”和“時?，F(xiàn)笑容的嘴唇”的修女，在生活中常常流露出誠實和慈悲，仿佛圣母那般純潔、那般尊嚴的女性，在見了掛在樹上的無頭尸體后愿意主動擔當上帝的使命去喚醒人類的迷夢，于是走上了戰(zhàn)場，以至最終死在了戰(zhàn)場。臨終卻還面帶微笑地說:“我能使你回到你應該走的正路上去，永遠愛你的同伴，這是我最榮幸的紀念……”這里，我們也看到了一個犧牲自己生命就只為了警醒世人、拯救世人的女性形象，這樣的女性分明就是神的使者。在這里，作者對她進行了極大的謳歌，贊美這種犧牲自己的主動奉獻精神。

2.寬恕精神與犧牲者形象

耶穌教導他的門徒說，假如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又說，若有弟兄得罪了你，就勸誡他;他若懊悔了，就饒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轉，說:我懊悔了，你總要饒恕他。

在基督教文化中寬容和饒恕不僅是教義而且還是誡命，人與人的相處總要本著愛的緣故饒恕別人對你的傷害，以愛包容一切、化解一切。冰心的《一個士兵的日記》中的士兵，在戰(zhàn)場上變成了殘疾人后原諒了傷害他的人，說:“可憐的主戰(zhàn)者呵!我不恨你們，只可憐你們!忠平呵!我不記念你，我只愛你!父親呵，妹妹呵，再見罷!世界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過去，以下只有上帝也要擦干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痹诒牡淖髌分?，我們隨處可見基督的影子，從寬恕到完全的愛。而在《一個不重要的兵丁》中，一個很普通的兵丁在父親死后地產(chǎn)都被哥哥們霸占了，而他卻不和哥哥爭辯而只是整天幫著哥嫂干活。在部隊，為了看望生病的隊友而受到鞭打仍是不后悔，如若別人白吃果攤上的東西，白坐車 子，他看著擺攤的和車夫的為難，他替人家還了。后來又因為救助一個賣花生的小孩而受了傷，最后病死了?！八?一個不重要的軍人，沒有下半旗，也沒有什么別的紀念，只從冊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這營里，普遍的從長官，到他的同伴，有兩三天，心靈里只是凄黯煩悶，如同羊群失了牧人一般!”這就非常形象地闡述了基督教獨特的寬恕理念，而就是這樣一個人感染了周圍的人，使他們看到了愛的內(nèi)涵，感受到愛的力量。

在儒家文化中，一個人犯了錯是否能被寬恕，能再被接納，其參照在于自己，即謂“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很多的文學作品中也主張懲惡揚善，壞人一定會得到懲罰，而好人最后能夠得到好報。但在基督教文化中，人要寬恕別人是一定的，即十誡中說到:“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庇秩珩R太福音6:14－15所說:“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你們不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不饒恕你們的過犯?！币虼丝梢?，人的被寬恕是絕對的，基督教文化的寬恕之道為我們的文化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

3.博愛精神與受難者形象

在基督教文化中受難是一種主動的受難，受難是為了別人的幸福而自愿地犧牲自己，主動地經(jīng)歷艱難的過程，就如耶穌的一生，他為了罪人而上了十字架。瑞士神學家巴特在《受難》一文中談及基督教的受難時說:“耶穌的生活不是勝利，而是恥辱，不是成功，而是失敗，不是快樂，而是苦難?！保?］巴特也將基督文學與受難聯(lián)系在一起?！霸谒呦蚴旨艿慕?jīng)驗中，對上帝之愛的最充分的信仰與最深的痛苦匯合在一起，然而他們中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沖突?！保?］

蘇雪林的《棘心》中塑造了一批博愛并愿意服侍別人的修女形象。這些修女有的是大家閨秀，有的是財主的女兒，因為熱心敬愛耶穌，愿意到醫(yī)院服侍有肺病的病人。他們的服務沒有年限，也無俸祿，完全是犧牲性質(zhì)。“這班修女終身與病人為伍，染病而死者也大有其人，但她們并不把它當做一回事。她們整月整年過著這樣單調(diào)的勞苦的生活，不懈不怠，直到咽最后一口氣時，才卸卻這神圣的義務。她們把綺年玉貌，情愛和幸福，完全消磨于藥爐茶鼎之間，她們的工作，沒有報酬，精神的安慰，便是她們最大的報酬。她們的犧牲，不圖世人的贊揚，只圖翕合天主的圣意?！瘪R沙修女放棄自己優(yōu)越的家庭環(huán)境而來到修道院服侍生病的窮苦人家。在醒秋看來，馬沙修女“現(xiàn)在那一身黑色道裝，裹著的已不是血肉之軀，卻是一個圣潔的靈魂，這靈魂也像一朵輕盈的云似的，風一吹便要姍姍然飛去天鄉(xiāng)了。但她仍然奮勇地工作著，嘴角仍帶著那溫藹如春的微笑——那天使臉上才有的微笑，看了可以令人心平氣和，矜平躁釋，是多么可愛呀?！瘪R沙和白朗女士體現(xiàn)了基督信徒的博愛與犧牲、壯烈和堅忍，她們注重日常的宗教儀式，刻苦地磨礪自己，也就是圣經(jīng)中所說的“如今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身上活著”，因此，她們的慈愛、虔潔與謙遜，使得醒秋一掃以前對天主教徒既成的惡感，開始慢慢親近基督宗教。而白朗女士更是“無論什么小孩都愛，她是一切孩子的母親，她將進款完全用在那窮苦孩子身上，自己一文都不享受”［3］。

4.圣語傾聽者

五四時期女性作家剛剛走出家門，面對生活的困境、生命的迷惑，她們往往在追求自身生存的意義價值時，很容易就和基督教文化發(fā)生聯(lián)系。她們需要一個真正能理解自己、幫助自己的對象，因此，在她們的創(chuàng)作中，上帝就成了一個理想的讀者。

廬隱的《藍田的懺悔錄》中，藍田在日記中向上帝訴說了自己的身世——幼年喪母的藍田由繼母做主和一個紈绔少年訂了親，藍田為逃婚離開家庭，但卻在所謂的“自由婚姻”中相繼被兩名男子玩弄并拋棄，所以此時的藍田向上帝作深深地懺悔:哎!無所不知的上帝，——我當然不敢瞞你，并且是不能瞞你，當我逃避家庭專制，而求光明前途的時候，我不但是為我個人謀幸福;并且為同病的女同胞作先鋒。當時的氣概，是不容瞞無所不知的上帝，我自覺得可以貫云穿宵。然而我被他們同情的誘惑，恐怕也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女子，必不可免的危險。可以看出，上帝在這里作為傾聽者，人物在他面前可以毫無保留地傾訴自己的心事。

這類作品有著濃烈的自傳色彩。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心中有一個預設的理想讀者，這個讀者能夠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完全理解自己的處境，理解自己已經(jīng)說出或者尚未說出的話。在這類作品中，“上帝”充當了理想讀者的角色。在《一個情婦的日記》中，主人公是一個掙扎在情感與道德的第三者，她也向上帝呼求，上帝啊，給我最大的勇氣，在人間——淺薄的人間，辟一條光明神奇的道路，人們只知在定見下討日子過，我只尊重我的自我，完成我理想中愛的偉大。

值得注意的是，這類作品中的上帝是沉默的傾聽者，并不和人物互動或作出自己的宗教判斷，講述者只是把自己的痛苦傾訴出來，因此她們的寫作是單指向的，只有人對上帝的呼求而缺少了上帝對人的響應。對五四女作家而言，脫離困境，只能通過兩種途徑，一是內(nèi)省一是外力，而這類作家更多只是呼求。自敘體的文章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人類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可能所面臨的困境以及感受到女性對美的追求。

5.結語

分析研究五四女作家筆下的上帝形象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犧牲奉獻還是寬恕受難，其基本內(nèi)涵都是“愛”。女性作家自身追求真善美，在她們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濃郁的宗教意蘊，它鼓勵人們自我完善，在超越現(xiàn)實的向度上，尋求精神的家園。在卡莫迪博士眼中:“所有重要的宗教的真正核心——即它們的創(chuàng)始人及圣徒的憧憬和愛——就是美化自然、解放社會、治愈自我，所以它使人類向著盡善盡美或神性前進。神性就是既令人敬畏又令人向往的神秘，就是最真實、最純粹的終極實在。在一切西方宗教看來，它是世界的終極和開端;在一切東方宗教看來，它是毫無掩飾的真和美。”［4］這段時期的宗教情緒往往表現(xiàn)為基督精神的“愛的哲學”，在愛里尋找可以安放自己靈魂的“烏托邦”，借宗教撫慰浮躁的心靈，宣揚愛的廣泛、寬容的可貴和悲憫的價值。對五四女作家而言，她們對基督教文化的接受，既有特定的社會、思想和文化語境的影響，也有源自主體自身的審美認識和心靈需求。五四女性從基督犧牲奉獻式的愛中感受到了愛的偉大，并由于天生具備的母性特質(zhì)使得她們對耶穌的寬恕與包容更有自身的體會，她們從自身經(jīng)歷出發(fā)，更能體驗耶穌的主動受難背后蘊含的意義價值。

［1］］劉小楓.二十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11:257.

［2］詹姆士·里德.基督的人生觀［M］.蔣慶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137.

［3］蘇雪林.棘心［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105.

［4］［美］D·L·卡莫迪.婦女與世界宗教［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