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付華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昆明 650223)
雖然“在塑造現(xiàn)代世界的面貌方面,沒有哪一種政治學說比民族主義發(fā)揮出更為顯著的作用,”[1]但歷史上民族主義一直缺乏自己可引以為傲的理論家也是不爭的事實。這一狀況直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對民族主義的創(chuàng)造性解釋后才有所改觀。安德森所撰名著《想象的共同體》自出版以來,西方學界圍繞著它的討論和闡釋就一直絡繹不絕。近幾年,隨著中譯本的推出,國內學者對它們也時有介紹與引述。然而,相關研究者對其進行系統(tǒng)梳理、全面考察與分析的工作尚顯不足,以致無論在社會學、民族學還是政治學等相關領域,仍可見對“民族與民族主義”的討論囿限于陳舊框架,對新的理論模式相當隔膜的情形。因此,本文特對安德森的民族主義理論研究做一概要梳理和分析,以期能夠為國內學界的民族主義研究提供些許啟發(fā)和借鑒。
對于最近兩個世紀有關民族與民族主義的研究文獻,英國歷史學大家霍布斯鮑姆(Hobsbawm)曾坦言:“最能掌握民族與民族運動及其在歷史發(fā)展上所扮演角色的著作,當推自1968年至1988年這二十年間所發(fā)表的相關文獻”[2]。不僅如此,霍布斯鮑姆還把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視為其間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舨妓辊U姆何以如此斷言?安德森的著作為何能受到如此推重?這不得不從安德森創(chuàng)新民族主義理論的主客觀背景說起。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全球性非殖民化運動和新興民族國家的涌現(xiàn)構成了安德森創(chuàng)新民族主義理論思考的歷史條件。眾所周知,二戰(zhàn)以后,伴隨著全球性民族解放運動的蓬勃興起和舊殖民體系的土崩瓦解,一系列的亞非新興民族國家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號召下,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xiàn)??擅鎸@樣的世界局勢,當時的思想界正如柏林所言“甚至沒有哪個思想家曾經(jīng)暗示過,民族主義有可能主宰我們這個世紀的過去三十多年”。[3]340進一步,在這股時代洪流中,雖然相當一部分國家按照發(fā)源于西歐、將民族與國家相結合的模式來創(chuàng)建后殖民時代的獨立國家,但與當時流行的民族產(chǎn)生于古老自然狀態(tài)的學說相悖的是,這一過程中,創(chuàng)建新的國家與創(chuàng)建新的民族幾乎是同步進行的。因此,從20世紀60年代起,對后殖民時代民族問題進行深入理解的時代要求,迫切需要學術界對民族與民族主義相關理論進行創(chuàng)新。
作為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的“現(xiàn)代主義(Modernism)”民族理論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很大程度上,安德森對民族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新還源于對“原生主義(Primordialism)”民族理論缺陷的批判。作為二戰(zhàn)后最先形成的民族主義理論流派,“原生主義”強調民族的原始性和自然性,認為民族產(chǎn)生于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堅信“人類的民族性如同人們擁有語言、嗅覺和視力一樣,是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人們的民族意識普遍存在于各個世代”。[1]對于上述理論觀點,安德森一直持相反的理論態(tài)度,他認為,“原生主義” 對民族與民族主義的理論解釋因為從民族主義的情緒出發(fā)堅持民族的原始性和永久性,從而忽視了實證的研究和理性的思考。因此,在安德森看來,與其訴諸民族的古老性來解釋民族主義的興起,不如從人類社會的現(xiàn)代性轉變入手探尋民族主義的本質和起源。
在系統(tǒng)回答民族主義的本質與起源之前,安德森首先開門見山地定義了民族:“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4]6”這個定義包含四層意思(1)民族是想象的,意味著即使同一民族的成員從未謀面,他們依然認為彼此之間是相互聯(lián)結的;(2)民族被想象為有限的,意味著民族這個想象物具有邊界;(3)民族被想象為享有主權,意味著對民族的想象總是與它對主權國家的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4)民族被想象為一個共同體,意味著它被想象成某種掌握了人們之間的深刻情感關系的事物。
如果民族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在安德森看來,民族主義就是在民族想象過程中被構建出來的“一種特殊類型的文化的人造物”。[4]4而要理解這種人造物,就必須從使得這種想象成為可能的三個重要歷史條件說起。
1.宗教共同體的衰敗。安德森認為,在18世紀之前,在世界各地占統(tǒng)治地位的伊斯蘭教、基督教、佛教、儒家文化經(jīng)由各自神圣語言、古典傳統(tǒng)與書寫文字的媒介,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把語言覆蓋所及的地域與成員整合在一起的共同體。但隨著人類對歐洲以外的世界所進行的探險,以及神圣語言自身地位的逐步式微,一方面人們看到了其它宗教共同體可能的生活形式,從而開始了不自覺或自覺地把宗教共同體“相對化”與“領土化”;另一方面,神圣語言開始逐漸被方言所取代,人們對宗教共同體的確信逐漸衰退。
2.王朝國家的解體。在18世紀之前,西歐普遍存在的國家形態(tài)是王朝國家,在這些國家,社會圍繞在王權周圍進行層級組織,國家以王權為中心來界定。與此同時,王朝國家之間還通過各種聯(lián)姻來鞏固自身地位和整合多種多樣的民眾。因此,王權不會受到質疑,國家之間的界限也經(jīng)常模糊不清,王室血緣的混合也使統(tǒng)治者根本不會去區(qū)分自己是哪一個民族。但從18世紀開始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不僅使君權神授的觀念開始崩解,也使得王朝國家紛紛解體,新的國家形式得以被想象。
3.人們理解世界方式的根本轉變。安德森認為,在中世紀基督教世界,人們認為事件的關聯(lián)是靠神諭確定的,他們沒有過去與現(xiàn)在斷然二分的想法,他們的時間觀是“一種過去和未來匯聚于瞬息即逝的現(xiàn)在的同時性”。[4]32對他們而言,在某個特定時刻想象自己同胞的活動沒有任何意義。然而,伴隨著18世紀歐洲的小說和報紙興起而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的“同質的,空洞的時間”觀念,改變了人們看待事物的觀點,這種時間觀使現(xiàn)代人即使互不相識,也能夠在由時鐘與日歷所界定的同一個時間,想象他人的活動。而且,由于小說和報紙在市場需求的推動下被人們日復一日地同時消費,這種想象“也就靜靜而持續(xù)地滲透到現(xiàn)實之中,創(chuàng)造出人們對一個匿名的共同體不尋常的信心”。[4]32
不過,以上的這些轉變只能說明“民族”這個“想象的共同體”得以被想象的可能性源泉。但為何是民族被想象而不是其它的共同體被想象呢?安德森認為:“是生產(chǎn)體系和生產(chǎn)關系(資本主義)、傳播科技(印刷品)和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這三個因素之間半偶然的,但又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使得一個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體成為可能,而自其基本形態(tài)觀之,這種新的共同體實已為現(xiàn)代民族的登場預先搭好了舞臺?!盵4]42-45
雖然安德森以一種模型化的方式討論了民族主義與民族的起源問題,但他并不認為依靠這些一般化的因素就能解釋從18世紀以來出現(xiàn)的民族主義運動和民族國家。在他看來,只有對自美國獨立革命以來出現(xiàn)在世界的四波民族主義運動進行歷史和比較的研究,才能對民族主義做出完滿的解釋。
安德森認為,“第一波”民族主義是以墨西哥、委內瑞拉、秘魯為代表的“美洲模式”。在此類民族解放斗爭中,最大的特色在于領導階層和他們反抗的對象——例如美國對英國的獨立戰(zhàn)爭,墨西哥、委內瑞拉、秘魯對西班牙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使用相同的語言,擁有相同的血統(tǒng),因之安德森稱這些領導者為“歐裔海外移民先驅”。本來,這些歐裔海外移民無論從遺傳還是語言來說,他們和反抗對象的關系要遠遠勝于被他們界定為和自己一個民族的印第安人或土人,但由于英國、西班牙、葡萄牙這些美洲的殖民母國對歐裔海外移民在政治、經(jīng)濟上的排斥,導致歐裔海外移民聯(lián)合了起來。與此同時,啟蒙運動的影響和印刷資本主義的來臨,使那些朝圣的歐裔海外移民官員與地方的歐裔海外移民印刷業(yè)者逐漸合流,因此,他們在由那些殖民母國統(tǒng)治時期劃定的行政單元內,以復數(shù)的、民族的方式想象了美國人、墨西哥人、秘魯人、委內瑞拉人等等新的共同體,進而在民族解放旗幟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獨立運動。
美洲民族解放戰(zhàn)爭硝煙未盡,“第二波”的歐洲民族主義運動就揭開了序幕。這一波運動有兩點明顯特征:(1)“民族的印刷語言”具有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的極大重要性;(2)歐洲的民族主義運動有美洲先行者的模式可供“盜版”。因此,這波以德國、意大利為代表的群眾性民族主義運動在思想和行動上都比“第一波”更有自覺意識。
在歐洲民族主義運動的強烈沖擊下,歐洲各王室對第二波群眾性民族運動的反動形成了“第三波”的“官方民族主義”。19世紀后半期,諸如羅曼諾夫王朝、哈布斯堡王朝、漢諾威王室等君主制國家的統(tǒng)治者發(fā)現(xiàn),無論是他們掌握的王朝權力,還是他們以往依靠神圣性和古老性證明就能維持的政權正當性,在民族理念和語言革命的雙重威脅下,都已經(jīng)處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因此,歐洲各王朝的舊統(tǒng)治階級紛紛把自己裝扮成民族的代言人,通過把民族主義原則融合進王朝統(tǒng)治政策的方式掌握了對“民族”的詮釋權,暫時歸化了廣大領土上的各種異質性臣民,鞏固了自己的王朝權位。不僅如此,隨著歐洲強國的對外殖民,這種“官方民族主義”一方面被帶入如印度等殖民地國家。另一方面,在那些幸免于被殖民的少數(shù)區(qū)域如泰國、日本,這種模式也在統(tǒng)治集團刻意學習與模仿下,成為了這些國家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
隨著王朝國家在一戰(zhàn)后的崩潰,以及二戰(zhàn)巨變后民族解放運動達到最高潮,出現(xiàn)了“最后一波”的民族主義,安德森也稱之為“殖民地民族主義”。以印度尼西亞為樣本,安德森認為:首先,歐洲帝國主義國家在殖民地的“官方民族主義”式統(tǒng)治政策培養(yǎng)出了殖民地通曉雙語的知識分子階層,經(jīng)由殖民地的學校體系,一方面這些知識分子階層的“共同經(jīng)歷與課堂上愉快而相互競爭的同志情誼,為他們在研讀殖民地地圖時賦予了一種關于某一特定領土的想象的真實性”[4]117,另一方面,他們的雙語能力意味著他們可以經(jīng)由殖民母國的歐洲國家語言接觸到廣義的現(xiàn)代西方文化。此時,對民族的想象和認同成為可能。其次,帝國主義的殖民母國在行政系統(tǒng)和教育系統(tǒng)對殖民地知識分子精英階層的雙重歧視,以及這種歧視境遇與帝國殖民地行政區(qū)域的重合,伴隨著殖民資本主義排外性的擴張,“為本地人會逐漸把他們自己看成是‘本國人’的那種新的‘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領土基礎”。[4]131最后,吸取了前三波運動經(jīng)驗和教訓后,20世紀初期以來的殖民地精英分子們以不同的組合形態(tài),萃取了關于民族、民族屬性和民族主義的各種模型,最終創(chuàng)造了特征異常斑駁、復雜的“殖民地民族主義”歷史類型。
如此,安德森完成了他關于民族主義起源和散步的復雜論證:與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類似,民族主義以一種不平均和合并的發(fā)展方式,從美洲到歐洲再到亞非,一波接著一波成為了改變世界面貌的最主要歷史力量。
時至今日,安德森對民族與民族主義的理論解釋已經(jīng)成為了當代民族主義研究領域的經(jīng)典。那么,應如何理解其理論價值及其局限呢?也許,把它們放到當代有關民族與民族主義的理論脈絡中進行一下比較研究,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在民族主義思想史上,最有影響的民族定義是斯大林(Stalin)的定義:“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wěn)定共同體?!焉鲜鋈魏我粋€特征單獨拿來作為民族的定義都是不夠的。不僅如此,這些特征只要缺少一個,民族就不成其為民族”[5]。一直以來,這都代表了大多數(shù)學者對民族的標準看法。但當我們拿這個定義去思考一些特殊例子的時候,問題出現(xiàn)了,我們要怎么理解像猶太人這種散居在世界各地,并且有著各種語言,過著不同類型的經(jīng)濟生活的人群呢,我們又怎么說明居住在蘇門答臘島,與馬來西亞人不僅地理接近而且種族也有關聯(lián),并懂得彼此語言、信仰相同宗教的人群,最終把居住在千里之外,既無共同語言也不信仰共同宗教的安汶人理解為印度尼西亞人,而把馬來西亞當作外族人的例子呢?
但經(jīng)過安德森的理論創(chuàng)新,諸如上述的特例根本就不成其為問題。因為,他完全拋棄了從外在的、所謂“客觀特征”出發(fā)定義民族的教條,而從主觀的“想象”——一種指向集體認同的理智運作與創(chuàng)造——的角度,提出了一種顛覆性的民族定義。這個定義不僅在方法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而且當我們利用它去理解上述特例時,斯大林的民族定義遇到的問題就消失了。為什么蘇門答臘人認為自己是印度尼西亞人而不是馬來西亞人,那是因為,雖然蘇門答臘和馬來半島地理上相鄰,但它們卻分別是荷蘭和英國的殖民地,對蘇門答臘島上的精英知識分子而言,他們的世俗朝圣之旅的目的地是雅加達而非吉隆坡,因此,他們在教育之旅和行政之旅中不斷想象的是印度尼西亞的共同體,而不是馬來西亞的共同體。民族之所以被想象,不在于它們外在的、客觀的相似,而在于它們想象方式的相似。
作為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者,無疑,安德森十分強調民族的現(xiàn)代性與民族主義的先在性。根據(jù)他的觀點,民族和民族主義不僅是“在18世紀末被創(chuàng)造出來”[4]4的,而且是民族主義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對此,當代以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D. Smith)為代表的“族群—象征主義(Ethnosymbolism)”民族理論流派提出了激烈批評。根據(jù)“族群—象征主義”者的看法,不僅“從遠古時期,從古老的蘇美爾和埃及有文字記載開始,就能夠找到民族,自那時起它就主宰著每一個時代的政治生活”。[6]而且,他們一致強調,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雖然能影響和加速民族的形成,但它并不能制造和構造民族,充其量它只不過是民族形成過程中的一種因素而已。
與此同時,安德森對民族主義采取一種“自上而下”的分析方法,從而過于強調精英特別是知識分子重要作用的理論立場,以及有意無意間流露的“西方中心論”態(tài)度,也遭到了來自各方面的批評。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印度著名民族主義研究專家查特吉的質問:“如果世界各地的民族主義者只不過是復制某種為美洲人和歐洲人所創(chuàng)造的想象共同體‘模式’,那么,我們(殖民地國家的人們)還有什么可以想象?”[7]
新世紀以來,我國學術界不斷拓展民族問題的研究領域,逐漸引介西方民族主義最新理論成果,取得了不俗成績。然而,很多學者也注意到,“盡管近年來已經(jīng)有相當多的西方民族主義理論專著被譯介到了國內,但國內學者對這些譯著做系統(tǒng)的梳理工作則很不夠”。[8]在這種意義上,全面系統(tǒng)地了解、分析和反思當代西方學術界有關民族與民族主義研究所取得的豐碩成果,不僅重要也十分必要,這也正是本文目的所在。
[1]Umut Ozkirimli. Theories of Nationalism: A Critical Introduction[M].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 Ltd., 2000:1.
[2]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
[3]柏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340.
[4]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5]斯大林.斯大林選集[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64.
[6]安東尼·史密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40.
[7]Partha Chatterjee.Whose Imagined Community? [J].Journal ofinternational Studies,1991,(2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