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永芳
(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 黃岡438000)
《粵東詞鈔》不分卷,凡三編。檢讀入編作品,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幾組相互糾纏的矛盾現(xiàn)象,理解和解釋這些詞體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關(guān)乎晚清詞學中較為重要的理論問題,有必要做更進一步的討論。
《粵東詞鈔》的入選作品,按題材可以大致分為唱和、民俗節(jié)序、詠物、題畫、紀游、閨情、紀事和感懷詠古八類。其中絕大多數(shù)類別的作品,尤其是近代以來的作品,或隱或顯,都體現(xiàn)了詞的生活化與詞人的書齋化習氣之間的緊張與矛盾。[1]
唱和詞主要是友朋間的自由酬唱和應社之作。彼時的唱和,盡管仍然有功能上的明確定向,其作品卻反而因為部分解除了限制才情發(fā)揮的內(nèi)外束縛,而成為怡情抒懷之什,至少,不再都是以近乎游戲的態(tài)度浮泛地抒寫,而是相當嚴肅認真地表達著對生活的理解與感受。如陳澧的《鳳凰臺上憶吹簫》(芳樹啼鴣)[2]。唱和詞中有追和古人或前人的一類,也值得關(guān)注。個中緣由,就個別詞人而言,自然更多的是出于對自己心儀的某位前代詞人的鐘愛,如“心香一瓣在清真”[3]的趙必王象;就全體而言,未嘗不可以理解為是希望借鑒和繼承前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一種表現(xiàn)。當然,其中也不能排除支撐詞人創(chuàng)作的觀念在某一時期發(fā)生變動、傾斜的可能性,也許還暗蘊著對“當代”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不滿,甚至是創(chuàng)作中已然蔓延的書齋化苗頭的一種直觀表征。
廣東詞人的民俗節(jié)序風物詞,并沒有超出該類題材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路數(shù)。只不過,其中近代部分的作品,較為集中、切實地反映出了更多與眾不同的地域色彩,因而,與同時代其它地域同類作品一道,得以成為同樣亮麗而獨特的風景。沿詞史上溯,花間詞人李珣和歐陽炯都曾留下過數(shù)量不菲的以《南鄉(xiāng)子》吟詠南國風光的作品。李珣因為采購香藥等生意上的原因,不時往返于蜀、粵兩地,所作應是表達其新鮮感受。歐陽炯可能根本就沒有到過嶺南,所作僅為緣調(diào)賦詞,想象而已。[4]相比而言,本土詞人的作品中,滲透著對家鄉(xiāng)的深摯眷戀與熱愛,如倪濟遠的《征招·中伏夜納涼》(嫩涼半臂蘋風小)[2]。這些,未嘗不可以看作是他們自覺地將棲居之地詩意化,以及將日常生活藝術(shù)化的產(chǎn)物。
詠物詞有很大一部分與唱和之作交叉重疊,如儀克中、陳其錕借續(xù)作《樂府補題》與時人顧廣圻酬贈,黃德峻則借以追模前人朱彝尊。[2]眾所周知,《樂府補題》是宋元易代特定歷史背景下,部分詞人血與淚的結(jié)晶,以詠物為外衣,內(nèi)里沉痛幽咽,寄寓著亡國的痛苦回憶和悲憤心緒。事易時移,如果對這一精神實質(zhì)全然不加理會,作品的內(nèi)在意蘊勢必大打折扣。這也告訴我們,如果只是龜縮在象牙塔里閉門造車,無論如何調(diào)動藝術(shù)手段,都難免陷于矯情與造作。欠缺感發(fā)力量,自然難以激起讀者的閱讀興趣,這樣的東西只會速朽。詠物之作又有題詠器物的一類,是文人生活日益雅化的表現(xiàn),又不妨說,是一種生活的日益審美化、藝術(shù)化與狹窄化。
題畫詞的一部分作為事實上的唱和之作,如居巢的《夜合花·題<落花詩意圖>》[5]、黃映奎的《憶秦娥·<梅邊吹笛圖>》[6],在《粵東詞鈔》中是一大宗。據(jù)粗略統(tǒng)計,該鈔共計收錄題圖題畫詞57首,較之王昶所編《明詞綜》[7]和朱彝尊等編《詞綜》[8]中的 7 首和 14 首,多出數(shù)倍。廣東詞人中有相當一部分詩文詞書畫兼工(近代時還出現(xiàn)過由居巢、居廉兄弟開創(chuàng)的別具一格的“嶺南畫派”),不時相互題畫酬贈,本為十分正常的風雅之舉,興之所之,娛人悅己,也是他們所追求的生活的一部分。不過,如此多的題畫詞,似乎表明,創(chuàng)作者已經(jīng)在自覺不自覺地把詞與其他藝術(shù)門類進行初步的整合。這是一種詞的藝人化傾向的表現(xiàn),它可能導致的多種文藝類別創(chuàng)作藝術(shù)互相借鑒、交融的一體化前景,著實令人憧憬。這種破除文藝類別界限的滲透與融通,會把習慣于在書齋中討生活的文人引向廣闊的自然和人生,拓展詞的題材與表現(xiàn)力,甚而提升詞的意蘊和格調(diào)。
紀游詞是對詞的書齋化傾向進行事實上的反撥的另一種情形,如儀克中的《壽樓春》(云關(guān)開春睛)。[2]此處所謂書齋化,意謂著憑藉似是而非的信念,脫離終極關(guān)懷,主動放棄言說窗外事,心靈枯槁,審美視域狹窄單調(diào),導致詞的制作有陷入自娛甚至是自慰的危險。逞能炫博所得,很難擁有長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某些味同嚼蠟的集句體、回文體,便是其極端表現(xiàn)形式。紀游詞摒棄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消極態(tài)度,是走向豐富多彩的自然與人生之后的產(chǎn)物。雖然走向山林泉水隱逸逍遙,有時會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回避與退縮,但畢竟與沉淪于書齋,陶醉于所暗示的某種情結(jié)中不能自拔、解脫,不可同日而語。
近代廣東的閨情詞作者中,男性的身影正在漸漸淡去,女性的介入迅速填補了這一暫時被遺棄的話語真空。雖然她們免不了還是要按照男性所設定的傳統(tǒng)進行吟哦,制造出來的成品,總體質(zhì)量也未見得比男性虛擬式的代言體高,然而,那一份解脫了性別悖反后凸顯出的細膩、真實、樸拙、稚嫩,終究散發(fā)著無可替代的關(guān)于生活的真美,如張秀端的《菩薩蠻》(雨余深院香風細)。[2]
紀事詞兼具生活化與書齋化這一矛盾著的兩種取向的特質(zhì)。一方面,它是詞之高度生活化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由于所記之事總是多少與書齋有關(guān),因而需要仔細分辨。紀事詞的特出之處還在于,它表現(xiàn)出了一種以詞為文的傾向。這是指詞的功能在一定的取向上被極大地延展和開拓,具體表現(xiàn)在:得到友朋、親人的書信,得到奇花異卉、金石古玩,以及哪怕是讀了一段有趣的掌故,或者他人的文學作品等等,都要情不自禁地用詞來記敘、發(fā)抒一番,甚而在自己或別人的作品集后題詞,以之為跋或讀后所感。詞的題材內(nèi)容跟日常生活是如此地貼近,以至于詞儼然成為文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文體書寫形式。
高度生活化的詞,使得詞的功能幾乎被拓展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久之,必然會帶來將詞與其它文學樣式同等看待、平等使用的局面。其背后蘊含的巨大意義在于,詞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即使口頭上難言尊貴,也會自然地、事實上地貴重起來。這是對詞體的一種更為徹底的推尊,也是對尊體的一種有力支撐。另外,諸文體基本上等量齊觀、功能齊平之后,詞也必然會產(chǎn)生與之相適應的寫法上的新要求與新變化。這是一個契機,一個徹底改變自身面貌與命運的機遇。在歷史上,韓愈、柳宗元一度幾乎顛覆傳統(tǒng)文體格局,初步奠定中唐“古文運動”勝局,靠的主要就是拓寬散文的應用領(lǐng)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無論如何,以上種種,仍然被文人們自己限定在一個大致的使用范圍之內(nèi),屈從于傳統(tǒng)積淀下的思維慣性、寫作習慣和文體自身的束縛,是戴著多重鐐銬的舞蹈,難于掙脫。
道光二十九年(1849)三月,張維屏序《粵東詞鈔》有云:“粵東地位南離,人文炳煥,聲詩之道,自唐以逮國朝,大家名家,后先相望,總集別集,遠近風行,惟詩馀,則千載以來,從未有人搜羅而甄綜之。吾友許君青皋、沈君伯眉好古多聞,尤深詞律,一日偶談及此,兩君慨然任之。于是,近覽遠稽,探幽索隱,或訪諸他鄉(xiāng)異縣,或求之斷簡殘編,人無論歿存,詞無論多寡,自五代迄今,共得六十余家,分之則各自成篇,合之則都為一集。雕板將竣,問序于余。余因約舉詞字多寡、詞句短長皆本于《三百篇》,以明詞體之未嘗卑,先以質(zhì)諸同人,且以質(zhì)諸海內(nèi)之工于倚聲者?!保?]據(jù)知,是編的編纂由張維屏倡導,現(xiàn)實的考慮是粵東詩馀“千載以來,從未有人搜羅”,與本土詞人創(chuàng)作實際不相適應。至于更深層的原因,可以從序末“約舉”云云約略窺得。所謂詞體不卑,實際上就是尊體論。兩相結(jié)合,張維屏自然希望兩位后生編成的《粵東詞鈔》可以成為自己尊體論的堅實文本證據(jù)。
許玉彬跋《粵東詞鈔》云:“詞者,詩之馀,其異于詩,惟體格耳。人或不察,多尚纖秾之語、佻巧之思、柔曼之音、艷冶之色,以為匪是無當乎倚聲,龂龂然于字句間求之。至其近于詩者,輒摒之,又以為非詞正軌。失之隘矣!不知詞萌于六朝,著于三唐,暢于五代,盛于兩宋,其短長、清濁,實風雅之遺,而人人各具面目,各寫性情。若徹其源流,自不必分詞與詩而為二,更不必分詞與詞為二,夫然后詞之道廣,而其體乃全。譬諸樂有五聲八音,謂舍角徵而獨尚宮商,去金石而專言絲竹,則斷乎不可。而詞亦何獨不然?余與沈君伯眉纂輯粵詞,實本此意。蓋吾粵詞家,向無總集,只就所見,綜而錄之。有詞以人傳者,有人與詞俱傳者,古今多寡,不拘一格,要不失乎雅正而已?!保?]據(jù)知,所謂“實本此意”,遵循的是不失“雅正”之意,從本質(zhì)上講,就是不必分詩詞為二云云中包蘊的詩詞同源說,也即是尊體論。[9]
值得注意的是,張維屏推尊詞體的立論基礎(chǔ)雖然與常州詞派大體相近,語氣上卻是把這些別人已經(jīng)發(fā)掘過的東西當作獨得之秘,還要質(zhì)諸他人,說明他此時仍未真正接觸、接納常州派詞學理論。道光九年(1829)九月,江蘇元和人江沅序儀克中《劍光樓詞》曾說:“近日,張?zhí)犯蘼剣榔潴w裁,歷斥諸家,發(fā)明主文譎諫之義,而或不免穿鑿附會之病?!保?0]但是,江序中蘊含的精神實質(zhì),似乎未能為廣東詞家深刻領(lǐng)會。按照常州詞派的立論,詞之可尊主要在于它也可以通過比興寄托方式容納有意味的內(nèi)容,而不在于長短句形式本身的源頭是否在上古。張維屏承繼常州派基本思路的論證,無限上溯,從本質(zhì)上講,并沒有抓住問題的要害。聯(lián)系到張維屏此前曾創(chuàng)作過較多氣勢磅礴的英雄詩篇,而在對于詞體的認識上仍只能停留于如此層面,說明雖然也有所謂詞“未嘗卑”之論,而實際上,在他心目中,至少跟詩相比,還是沒有詞之所以能夠“尊”的位置,以及更多的理由。
光緒十八年(1892)九月,楊永衍自序《粵東詞鈔二編》云:“吾粵詞家,自許青皋茂才、沈伯眉學博采入《粵東詞鈔》,古今作者皆備。其書刻于道光己酉春,距今閱四十余載矣。故友居梅生工于詞,嘗欲續(xù)刻數(shù)家,以補許、沈之遺,未果。余又不能詞,然以詞為詩之馀,其纏綿悱惻、字句長短,實與古樂府相通。每見詞卷,或購藏,或鈔寫,或出友人投贈之作,江村無事,日手一編,而諷詠之意頗有會。今梅生化去將三十年,余衰老日甚,顧詞卷之橫陳案上,則猶往時興致也。因輯錄十余家,為《粵東詞鈔二編》?!保?]以“詞為詩之馀”的觀念為基礎(chǔ),強調(diào)詞與樂府在“纏綿悱惻,字句長短”上相通。樂府是歌唱的,但它首先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核心精神的延伸。自序中提到了詞的“諷詠之意”,但并沒有作更為明確、深刻的闡述。
潘飛聲光緒十九年(1893)正月,潘飛聲自序《粵東詞鈔三編》云:“飛聲少時稍學為詩,于詞則未解聲律也。嘗讀先大父《燈影詞》,擬作數(shù)首,攜謁陳朗山先生。先生以為可學,授以成容若、郭頻伽兩家詞。由此漸窺唐宋門徑,心焉樂之。間與友朋唱酬,或見近人所作,擷其一唱三嘆、怡魂澤顏者,都錄為一編。曾挾之渡重洋,讀與山云海月聽?!保?]自言所選編什乃是“一唱三嘆、怡魂澤顏者”,又曾攜之“讀與山云海月聽”。不排除這些詞作有反映現(xiàn)實的可能,但先在的定性又似乎不免與尊體捍格。
縱覽《粵東詞鈔》各編,發(fā)現(xiàn)其中反映現(xiàn)實之作奇少?,F(xiàn)實題材或主題的缺失并不全是選家的有意刪汰,而是本來就少得可憐。這無疑昭示著:在近代前后廣東詞人的心目中,本來被認為正在甚至是已經(jīng)漸趨澎湃洶涌的尊體意識,卻在事實上地消蝕于無形。誠然,各種文體承擔的功能,本不應該也沒有必要整齊劃一,如果反映政治現(xiàn)實的作品被限定為贏得肯定判斷的重要砝碼,其它部分則幾乎盡數(shù)摒棄,這樣的選擇或限制,更有可能成為悖論中的悖論。
在《粵東詞鈔》所選近代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新名詞與新意境。如《粵東詞鈔》初編所收黃呈蘭《青玉案·澳門》:“煙開蠔鏡風光異。好一派、繁華地。萬國來王成市肆。綺窗朱檻,玉樓雕鏤,這是三巴寺。珍禽異獸他邦至。嶺聳蓮莖濕青翠。鬼婦華襔偏嫵媚。滿胸纓絡,一襟蘭麝,端的令人醉?!滨U俊《行香子·澳門》:“蠔鏡波平。四面鐘聲。禮耶穌、果供香迎。簾垂粉壁,山鎖蓮莖??春|西,樓高下,艇縱橫。颶母時鳴,百丈潮生。卷腥風、浪逼蛟鯨。沙關(guān)夕照,鳥閣朝晴。愛蠟魚黃,銀蝦白,石螺青?!币约啊稇洕h月·呂宋果》:“色逾霜柑碧藕。剛熟清明時候。品奇原種海西番,試向晶盤細剖。肌香熏玉手,拈著問、何人消受。液漿如蜜色如金,最好入櫻桃口。”[2]又如《粵東詞鈔二編》所收潘飛聲《夢橫塘·蘭珸琦女史邀泛帖爾園之新湖,有瑞典女郎威麗默打槳,時四月六日,新綠乍齊,湖波半剪,鐵橋環(huán)曲,間備罨畫圖中佳矚。船名綠衣姒,亦美人名也》:“草痕消雨,柳影吹云,滿湖鋪上花氣。喚出佳人,蕩三十六灣涼翠。鏡里煙鬟,風前羅袖,畫來明媚。認珠奩倒浸,第七闌橋,千重碧、成寒水。笑他客與香迷,任鴛鴦偷眼,蘭棹同倚。桃葉桃根,問得似、洛妃游戲。怕花外、綠衣低喚,便認船名作芳字。好剪橫波,綠陰歸去,折菩桃清醉。”以及《滿江紅·博子墪,譯言橡樹林也,有布王富得利第二離宮風亭雪閣,數(shù)十里相望,大河灣環(huán),明湖迤邐,山光水色,蒼翠萬重,為布魯斯第一佳山水》:“如此江山,問天外、何年開辟。憑吊古、飛橋百里,粉樓千尺。鄰國終輸甌脫地,名王不射單于鏑??措x宮、百二冷斜陽,蒼蒼碧。蒲萄酒,氍毹席。撓飲器,懸光璧。話銀槎通使,大秦陳跡。左纛可能除帝制,軺車那許遮安息。待甚時、朝漢筑高臺,來吹笛?!保?]這是詞人們適時走出書齋,從容面對撲面而來的中西文化交流浪潮的結(jié)果。這些詞中涉及到的名詞大都是前所未有的,是詞體進一步擴展其實用功能的表征,也可以說是詞在人們心目中地位不斷提高帶來的必然結(jié)果。盡管,在詞的本文中,新名詞、新意象被悄無聲息地轉(zhuǎn)換成古典氣息十分濃重的語匯,稀釋了本該順理成章地產(chǎn)生出的新意境,在這里,詞人們依舊執(zhí)著于戴著鐐銬舞蹈,嶄新的題材和嶄新的內(nèi)容并沒有激發(fā)出寫法上的嶄新變化。但是,這種即便只是在詞題詞序中的先期實踐,也應該會對理解“詩界革命”中提出的“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等主張,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如果反過來看,固守格律、固守詞的傳統(tǒng)格調(diào)以及士大夫情調(diào)和色彩,這些看起來是極端缺乏應變的可塑性的缺陷,卻未嘗不是萌發(fā)新變的征兆。每一種文學樣式,其內(nèi)容是最容易首先隨時代而變化的,形式的變化要緩慢得多,但是,文學的革命性變革,正在于打破形式,特別是語言對形式的束縛。上述詞作中出現(xiàn)的情況也是如此:一方面,限定形式,太過講求形式上的藝術(shù)化、傳統(tǒng)化而流于凝固化;另一方面,又不斷地往里面添加新的因素,有的足以突破其束縛;有的則本不屬于這種形式,因而與之難于協(xié)調(diào)、匹配,如此一來,就使詞體在自我顛覆的路上陷于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于是,我們不得不思考古典詞的最終走向問題。學界一致公認,清詞已然呈現(xiàn)一種復興的態(tài)勢,尤其是清初與晚清,幾乎都再度達成詞史高峰狀態(tài)。物極必衰,詞這種文體如何經(jīng)由涅槃而走向新生,卻始終是一個需要不斷思考和探索的問題。上述新名詞、新意境的加入,當然可以算作是一個摸索的環(huán)節(jié),是一劑藥方??紤]到詞與音樂天然存在的血緣關(guān)系,通過調(diào)整乃至逆向恢復詞與音樂的關(guān)系,在新的形式里,詞的生命或精神也許才有更大的可能得以延續(xù)。
后來的事實表明,當民國詞壇再次處于詞學發(fā)展的十字路口,也就是不得不又一次重新選定詞學發(fā)展路向的時候,普遍能創(chuàng)能研的并時詞人,努力探索的具體方向也許不盡相同,但堅持聲文合一的原則不動搖[11],著力點還是集中在辭、樂及其關(guān)系上。從總體上看,是希望辭、樂中任何一方甚至是兩方都發(fā)生改變,力求解決什么樣的辭與什么樣的樂配合,才能取得預期效果的問題。在這種意義上,就整個中國詞史發(fā)展而言,此時的詞壇有點像回到唐五代時期,回到原點??上?,諸如胡適的白話詞、易孺的“唱詞”、詹安泰和夏承燾等人的恪遵古制、葉恭綽和龍榆生等人的新體樂歌乃至李叔同的學堂樂歌等等,都未能取得最后的、完全的成功。原因可能主要在于,相比于唐宋曲子詞,世易時移,此非彼,辭非辭,樂非樂。當唐宋歌法已成傳說,需要首先取得突破的,也許仍然是新的音樂系統(tǒng),類似于隋唐時期曾經(jīng)發(fā)揮過巨大作用的燕樂。
詞史發(fā)展到近代,內(nèi)部和外部的環(huán)境、條件都發(fā)生了不同于已往的變化,這勢必對詞史進程產(chǎn)生深刻影響。廣東,在中國近代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因此,研討環(huán)繞近代廣東詞壇的諸多問題,對于揭示千年詞史的終極走向及其內(nèi)在的若干嬗遞規(guī)律,具有特定的、不可替代的學術(shù)價值。需要說明的是,上述論斷是就《粵東詞鈔》所反映的情況而言,它未必具有普適性。不過,經(jīng)過全史域地觀察之后,也不難看到,清代的詞體推尊運動,在啟動之初就可能有一廂情愿之嫌,至多只能算是“驚濤駭浪中的自救之舟”上的一條纜繩。在轟轟烈烈的推尊過程中,由推尊詞體而引發(fā)的一系列矛盾現(xiàn)象不斷涌現(xiàn),并且不停地通過文本和文獻反映出來,就是明證。
推尊詞體產(chǎn)生悖論的原因包括本體、時變、觀念和心態(tài)等四個方面,它們是紐結(jié)在一起的。
詩文之所以處于傳統(tǒng)文學的中心或至尊地位,根本原因在于與政教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被認為能夠載道和明道,是道的外化。詞,產(chǎn)生于花間尊前,一度以娛賓遣興為其主要職能,因而歷來被認為是艷科,與大道無涉,一直處于傳統(tǒng)文學的邊緣。這些觀念根深蒂固,具有深刻的歷史繼承性,幾乎成為一種思維定勢,特別是在浸淫于以傳道為不朽之盛事的儒家思想的士大夫文人眼中,它們幾乎是不可動搖的。
中國詞史上,蘇軾以天賦之才將個人性情、襟抱貫注入詞的創(chuàng)作中,使詞的面貌煥燃一新;李清照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對詞進行了初步的辨體,但兩人仍然都只是余事為詞,很難說有明確的尊體意識。南宋風靡一時的賦雅崇格傾向,與其說是因為認識到儒家經(jīng)典、先秦諸家之道都是用古雅的文言來表達,所以認為只有雅言才有資格明道,因而竭盡全力地將詞往這方面靠攏,以求爭得正統(tǒng)文學的一席之地,倒不如說,是文人生活日益雅化的必然結(jié)果,或者可以說,是詞在落到文人手中后自然引發(fā)的在藝術(shù)品味上的進一步追求的直接表現(xiàn),也很難說具有自覺而堅定的推尊意識。
張惠言則是有意識地想提高詞的地位。為此,他使用誤讀艷詞為對政治的美刺的方法,使詞向言志方向靠攏,泯滅詩詞在題材和主題等方面的嚴格界限,以求一逞。這是時、世、事使然,也是張氏以治經(jīng)之法治詞的必然選擇。張惠言在強調(diào)內(nèi)容的同時,雖然并未抹煞,甚至反而強化了詞在表現(xiàn)方法上的獨特性,要求以比興寄托之法表達有意味的內(nèi)容,然而也許是太過執(zhí)著的緣故,他寧肯冒附會曲解詞作以指導創(chuàng)作的風險,也在所不惜。這是一種間離文學的做法,所謂“深刻的片面”,讓人懷疑他的尊體動機本不在文學本身。而且,從本質(zhì)上講,張惠言的思路還是臣服于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鉗制的,是試圖用實質(zhì)上隸屬于儒家正統(tǒng)文學思想的東西,去打破本來就是由儒家正統(tǒng)文學思想武裝起來的士大夫文人心頭的堅冰,沒有也不可能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即消除纏繞(強加與自愿也許兼而有之)在詞上面的儒家正統(tǒng)文學思想。這,才是最大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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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儀克中.劍光樓詞[M].光緒八年學海堂刊劍光樓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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