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麟
(湖南理工學(xué)院 中文學(xué)院,湖南 岳陽 414006)
王鵬運、況周頤、朱祖謀、鄭文焯是活躍于晚清詞壇上的四大專業(yè)詞人,因其身世經(jīng)歷、個性氣質(zhì)、文化精神的共通性,被視為一個詞人群體,并稱為晚清四大家。他們生活在易代之際,共同經(jīng)歷了君國傾圮和人生變故,體驗了生命陵替的創(chuàng)痛,人生落拓的悲哀,顛沛流離的凄苦,從而在其詞中表現(xiàn)出濃厚的生命意識。
生命意識是指對生命本體的觀照與思考,包括對生命歷程(生老病死)與人生價值的體認(rèn)與關(guān)切。生命的單維流向及其不可重復(fù)性,催化了人類的生存意識。對生存的渴望,對死亡的憂懼,對人生無常的感傷,對生命意義的關(guān)注,都是生命意識的具體形態(tài)。尤其是在戰(zhàn)亂叢生,命如草芥的動蕩歲月里,面對死亡的威脅,強烈的生命意識便如開春之花全面展放。
晚清四大家生活在一個災(zāi)難橫乘,生靈涂炭的時代,他們面對戰(zhàn)爭、動亂、各種人事變遷,面對自然的風(fēng)霜雪雨,面對個人的生老病死,面對人生的淹騫躓踣,末世衰頹的憂患,家國淪落的悲慨,身世飄零的滄桑,青春易逝、生命零落的焦慮,報國無路、仙才空費的悲愴,匯集成一曲人生大合唱,表現(xiàn)出對生命本體的高度關(guān)注,體現(xiàn)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具體而言主要包括時間意識、垂暮意識與羈旅懷鄉(xiāng)意識。
時間是生命的流動形式。車爾尼雪夫斯基說:“……要是這種事物在我們看來不是永久的,而是要毀滅的,我們就會產(chǎn)生這個念頭;時間這是無窮的奔流,這是吞噬一切的無底洞——這正是時間方面消極崇高的形式。”①車爾尼雪夫斯基《論崇高與滑稽》,《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學(xué)》中卷頁53,辛未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6月版。人生就意味著一定長度的時間之流,生命的時限是無法突破的。站在時間的維度上,看著時間和時間所負(fù)載的生命不斷地流走、消逝,心靈的驚悸與憂懼是無以言說的。光陰之速,生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又怎能不感愴低徊,長言永嘆?更何況戰(zhàn)火紛飛,國難家憂,人生朝不慮夕呢?身處動亂衰世中的詞人們注定了更為沉重的身世與悲哀,他們對于時間的恐懼,對于韶華的珍視,更增添了難以言說的文化內(nèi)涵。
四家詞的時間意識主要通過三種方式體現(xiàn)出來,其一是傷春悲秋的形式。四季更替,周而復(fù)始,而生命卻正在春花秋葉中遷流不息。敏銳善感的詞人們由四季輪替聯(lián)想到韶華似水,歲月不居,從而催生出逝者如斯的生命悲慨。王鵬運的《宴清都·歡意隨春減》是四月望日,謝子石招飲花之寺,感時傷春而作。詞人感于“闌干外,新綠都換”、“番風(fēng)次第,酴醾過了”的暮春殘景,傷春之情油然而生。他嗔怪自己尋春太晚,所以姹紫嫣紅早已零落殆盡。年年對酒傷春,也知春去花落歲歲如是,然而這正是他的傷感所在。他痛心地說:“試憑高、認(rèn)取春痕,亂紅零落誰管?”花是青春、生命的象征,而花之飄落凋零則意味著生命的逝去,死亡的賁臨。這正激發(fā)了詞人對人生易逝,生命陵替的感傷。所以他說:“華年難絆”,原來這才是“歡意隨春減”的真實原因。正是激于生命零落的憂傷,所以他即使面對“柳擘綿輕,鶯拋梭密”、“蜂癡蝶倦”、“花好春深”的美好景象,也會產(chǎn)生“春濃人老,閑里枉將春戀”的嗟嘆。(《探春慢·柳擘綿輕》)有時,他甚至怪訝春來太早,因為已禁慣了歲寒與冰霜。看那玉梅香里,翠蛾兒鬧,花明柳媚,繁華無限的京城美景,他卻獨自黯然神傷,因為在他看來,“番風(fēng)無賴,催完芳信,便催人老”。在這里,詞人感到了大自然生命力的無限,個體生命力的脆弱與渺小,這種強烈的反差促使他產(chǎn)生了“春遣儂愁,儂將春負(fù),悶懷顛倒”的感傷。(《水龍吟·歲寒禁慣冰霜》)春歸,詞人悲花落;春濃,詞人嘆人老;春無限,詞人愈怨春催人老,如此看來,正是躁動不安的生命焦灼,正是盛年難再的時間悸動,造就了詞人戀春嘆春而又怨春的深層心理。
蕙風(fēng)詞中多以戀情與傷春相結(jié)合,在相思離別的敘寫中體現(xiàn)出年華消逝的哀傷。如《南浦·南浦黯銷魂》,此詞通過今昔對照,寫別離之苦,并在傷春傷別之中融入了濃重的時間意識:“愁苗艷種,夕陽消盡成今古,依樣?xùn)|風(fēng)依樣綠,人才翠云深處”,年復(fù)一年,東風(fēng)依舊,然而年華逝水,一去不復(fù)返。況氏善于通過今昔的對比來表現(xiàn)復(fù)雜的心緒。如“當(dāng)時不誤不而今,后時莫說而今誤”(《踏莎行·錦瑟年華》),“春趣飽眉彎。已是而今惆悵處,也休還憶當(dāng)年”(《臨江仙·淺笑輕顰情約略》)。蕙風(fēng)傷春詞中還借時世戰(zhàn)亂表現(xiàn)歲月匆匆,人世浮沉之感。如《南浦·春事底匆匆》,此詞是1895年與半塘等談及春明游事而作。憶及江亭,詞人心緒凄冷:“塵海繁華休重問,凄斷玉驄芳草”,歲月匆匆,時勢動蕩,“邊笳怨渺,暮寒何況天涯悄”,生命零落的感傷更其沉重,在胡笳聲中,詞人發(fā)出了無盡的哀嘆:“無限芳菲無限恨,拋擲韶光多少”。
彊邨詞中也多有歲月如流,年光似水的感慨,如“似酒流年,禁幾度、觥船狂瀉”,(《三姝媚·燭花搖短夜》)“自惜流光輾轉(zhuǎn)看,淚濕彌天絮”,(《卜算子·千片惱吳花》)“拋盡芳華前事,過江人老”。這種強烈的時間意識亦經(jīng)常通過傷春悲秋體現(xiàn)出來,如《摸魚子·近黃昏》云:“近黃昏,悄無風(fēng)雨,蠻春安穩(wěn)歸了。匆匆染柳熏桃過,贏得錦箋凄調(diào)”,詞人在“迷林鶯燕”、“桃柳依依”的春光里,引發(fā)了懷友傷春的情緒,點燃了通往生命的嗟嘆:“問百五韶光,醞造愁多少”,“何不待倚簾,人共東風(fēng)老”。他的這種人生易老的思緒普遍地反映在傷春悲秋詞里。如“登臨故歡盡擲。覷新霜鏡里,烏笑頭白”,(《解連環(huán)·緒牽愁結(jié)》)“暗里年光去,鬧蛾歡會,……金錢換、短宵歡刻”,(《六丑·又東風(fēng)漸起》)“鬢絲堤柳兩盈盈,年芳隨水漫無情。春愁把筆自然生”,(《浣溪沙·夢熟煙江十四程》)“風(fēng)懷消盡,漸拋斷年時,……竹外枯苔,雪邊衰鬢”(《石湖仙·風(fēng)懷消盡》)等。
鄭文焯感觸四時的詞很多,大都融入了年華易逝的感慨。如“十年秋鬢輸山綠,依舊看山夢里行”(《鷓鴣天·樹隱湖光望轉(zhuǎn)明》),“鏡中一幅傷春稿,和水和煙畫與誰”(《鷓鴣天·黃葉園扉蔽竹窺》)“已憐憔悴盡中年,那堪離亂成孤旅”(《踏莎行·連櫂湖山》)。又如《采桑子·慿高滿面東風(fēng)淚》,詞人獨立江亭,憑高望遠(yuǎn),卻是“滿面東風(fēng)淚”,原來他觸景傷情,年華銷盡的感傷使他無以自持,他說:“流水歌聲,銷盡年涯不暫停?!边@種愁緒是深入骨髓的,一為外物所激,便會噴發(fā)出來。又如《踏莎行·樹老知門》是秋日抒懷之作。此詞先描寫秋天景物:“樹老知門,山寒近屋”,然后引出時季的感慨:“一年風(fēng)物供吟足,秋聲到地總無名”,最后升華為生命的詠嘆:“霜前籬菊為誰黃,人間秋鬢無重綠”。大鶴對于時光的敏感顯然超過其它三人,這可能與他的隱士身份有關(guān),自營小屋,隱居園中,傷春懷舊便成了生命的主要內(nèi)容,對于荏苒年光的流逝,有著一種特別的揪心體味。他說:“荏苒年光,推煙唾月,總為傷春誤。不待酒催歌送罷,換了綠陰庭戶。游節(jié)多違,繁華易歇?!?《念奴嬌·春盡日聞雨》)縱使是純粹傷春的詞里也往往流露出怵目驚心的生命悲感。如《玉樓春·梅花過了仍風(fēng)雨》,此詞借詠花而傷嘆生命,梅花正是春天的象征,生命的象征,梅花的凋謝也正意味著春天的結(jié)束,生命的凋零,嘆花之中寄寓了深沉的生命遷逝、無法挽回的悲劇意識。“一枝照水渾無語,日見花隨水去。斷紅還逐晚潮回,相映枝頭紅更苦”,正是這種宇宙萬物乃至人類生命周而復(fù)始不斷輪回的真實寫照。
四家詞的時間意識還通過感逝傷離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四人生處亂世,為生計,逢遷謫,或親朋戚友,或妻子戀人,常有生離死別或天涯相望的時候,而感逝傷離之作便也成了詞人們抒發(fā)生命悲感的重要載體。感逝傷離之作有著明顯的時間與空間的阻隔,它所體現(xiàn)的時間意識與傷春悲秋之作是有所區(qū)別的。傷春悲秋之作主要通過四季更替與生命輪回的象喻關(guān)系,通過春秋景物的描寫引發(fā)生命短促的感傷,而感逝傷離之作則往往采用今昔對比,在離愁別意中直接與時間意識打通,表現(xiàn)出較為濃重的身世感與家國恨。二者之別,由朱祖謀作于同時的兩首詞,即可見端倪:
《瑞鶴仙》云:“處幽篁怨咽,凝望里、一鏡緣愁白發(fā)。無家更傷別。倚新聲猶戀,前塵苕霅。桑田坐閱,任軟紅、灰外換劫。剩行歌汐社,儲稿史亭,此恨銷骨。莫道長安倦旅。再拜啼鵑,夢迷行闕。神州涕雪。卅年事,寸腸折。怕登樓眼底,流紅無地,江南芳草頓歇。解傷心故國,準(zhǔn)水夜深片月?!薄稘h宮春》云:“凄月三更,有思?xì)w殘魄,啼噣能紅。傷春幾多淚點,吹渲闌東。綃巾搵濕,試潮妝、微發(fā)瓊鐘。新敕賜,一窠瑞錦,昭陽臨鏡猶慵。攜榼卻慳才思,惹津橋沉恨,撩亂花茸。芳華慣禁閑地,不怨東風(fēng)。鶴林夢短,委孤根、竹裂山空。三嗅拾、馨香細(xì)泣,何時添譜珍叢?!?/p>
前者有詞序曰:“庚子歲晏,賦此調(diào)寄悔生。長安今三十年矣,悔生垂老無家,留滯舊京,欲歸不得,倚聲寄憶。重依美成高平調(diào)報之。”由此可知這是一首典型的感逝傷離之作。后者有序曰:“真茹張氏園,杜鵑盛開,后期而往,零落殆盡,歌和榆生”,可斷定是一首典型的傷春詞。前一首開端抒發(fā)別離之情:“處幽篁怨咽,凝望里、一鏡緣愁白發(fā),無家更傷別?!币咽菢O為沉痛,緊接著寫人世滄桑之感:“桑田坐閱,任軟紅、灰外換劫?!贝撕拮阋凿N骨。隨后再寫羈旅漂泊之感:“莫道長安倦旅?!弊詈髮懼揖\與亡國之恨:“夢迷行闕,神州涕雪。解傷心故國,淮水夜深片月”,在憶舊傷時中哭訴身世之悲,令人不忍卒讀。而濃烈的時間意識也正與之相得益彰?!柏δ晔?,寸腸折”今昔對比強烈;“桑田坐閱”,古今對比強烈;“一鏡緣愁白發(fā)”,自我對比強烈,在在表現(xiàn)出歷史的滄桑,家國的傾頹,生命的零落。后一首上片寫杜鵑花開之美麗;下片傷杜鵑之零落。詞人通過杜鵑花開落前后情狀的刻畫,形成了一種對照,并借用典故,表現(xiàn)了對美景無常的感喟?!皞簬锥鄿I點”“芳華慣禁閑地”、“鶴林夢短”體現(xiàn)出這首詞的時間意識,相對而言,不如第一首明顯,內(nèi)涵不如前一首豐富,感慨不如前一首沉痛。
四家感逝傷離詞的時間線索都較為明顯,有些是較為簡單的今昔對照。王鵬運的一些離別詞,大都采用離別前后的單線敘述。如半塘贈陳六生的《聲聲慢·腥余海氣》,上片寫送別的情景,下片設(shè)想別后自己的處境,時間線索簡單而明確。他的《滿江紅·荷到長戈》、《木蘭花慢·茫茫人海里》等詞都有同樣的特點,這些詞融入政局時事,直抒感慨,故而生命的哀感在家國之憂中得到了升華。另如況周頤的《憶舊游·秋夜懷半塘京師》,是詞人離京赴揚州途中所作。上片憶往事,懷舊友兼發(fā)銅駝之恨;下片寫現(xiàn)狀:“正匝地蟲聲,霜天慘碧愁素娥”,通過今昔對比抒發(fā)思友傷逝之情。又如他的《燭影搖紅·初六過舊城口占》,則稍有不同,此詞上片寫眼前之景,“簾幕誰家,紙鳶風(fēng)急余寒峭。選樓西畔綠楊枝,才見晴絲褭。十里簫聲未了。暗驚心,文園易老。酒簾低處,極目煙蕪,古城殘照?!毕缕|景生情,回憶長安舊事:“故人門巷玉驄嘶,回首長安道?!贝送?,詞中還流露出嘆老零落之悲:“詩鬢天涯,倦游情味傷春早。”從而在簡單的今昔對比中又增添了年華老去與身世漂零的悲感。同時,也有些詞的時間線索比較復(fù)雜。如鄭文焯的《蘭陵王·斷腸直》,此詞悼念張祥齡,重在發(fā)抒感逝傷離之情。第一段先寫失去友人的哀傷,緊接著寫由往日的相聚至友人去國遠(yuǎn)離的情景。第二段追憶昔日同游之歡樂情景,并轉(zhuǎn)入到友人赴陜西任職以至天涯分離的敘寫。第三段則又轉(zhuǎn)回眼前,見“蜀錦江空”、“秦鏡塵寂”、鄰笛聲聲,哀惻之情與日俱增。此詞的時間線索有四條:與友人死別前后,與友人生離前后,南游前后,友人赴陜?nèi)温毲昂蟆o@示出錯綜復(fù)雜的特點,這是由詞人的心緒與視角的遷移決定的。
其次是垂暮意識?!拔┎菽局懵滟?,恐美人之遲暮?!薄斑t暮”,指晚年,暮年,蓋以日暮喻人之衰老也。既然人生易老,生命陵替,詞人于世積亂離之中老病皆至,死亡的危脅,生命的召喚,不遇的悲哀,身世的落拓,形成了對于生命零落的悲愴,在這里我們稱之為遲暮意識,或曰垂暮意識。四大家的垂暮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因為垂老疾病而至的悲傷;因為不遇落拓而至的感傷。
生老病死是無可更移的自然規(guī)律,衰老與疾病于人亦是無法避免的,又往往與人的晚暮垂年形影相隨,在與生命的糾結(jié)中帶給人心靈極大的震撼與挫傷。王鵬運仰望中秋圓月,感慨“圓缺驚心,又是良辰輕負(fù)”,“嘆老去才知,管弦凄楚。默數(shù)華年,換到幾般情愫?”(《月華清·己亥中秋》)觀荷葦灣,看到滿池荷花“綺霞散馥”、“佩環(huán)縹渺”“倚嬌宜笑”,他卻獨自囈語:“奈白發(fā)暗搔,愁被花惱?!?《掃花游·綺霞散馥》)《太常引·綠槐蟬咽午陰趖》則表現(xiàn)出了對風(fēng)霜雪雨催人衰老的無奈:“攬鏡意蹉跎,嘆白發(fā)、催人幾何!”更何況,山河破碎,恨滿新亭,詞人說:“青衫淚雨不曾晴,衰鬢更星星。”而《齊天樂·鴉》則以鴉自喻,描繪了一個久經(jīng)風(fēng)霜,生氣已盡的垂暮老人形象。況周頤詞中的垂暮之感也是很濃烈的。他說:“十七華年,逝水迅羽”(《鶯啼序》),時光易逝,人生易老,故而他不無痛心地嘆惜:“無限芳菲無限恨,拋擲韶光多少?!?《南浦》)面對生命的陵替,況周頤深感憂懼,他說:“去日蹉跎,青鏡鬢絲。”(《傾杯·丙辰自壽》)更何況老病雙至,況味更甚于前。如《齊天樂·月明也恁傷心地》、《鷓鴣天·老向書叢作蠹魚》、《蕙蘭芳引·歌扇舞衣》、《西江月·酒畔從教并影》等詞,都從年歲的衰老、形容的憔悴、身體的病弱表現(xiàn)出詞人的垂暮心態(tài)。其《鷓鴣天·老向書叢作蠹魚》詞,描寫詞人病余整理殘書,閉門而居,打發(fā)著寂寞余光,生命零落之狀活現(xiàn)于眼前。
朱祖謀晚年寫垂老之嘆的作品很多,如“卅年景物供懷舊,白頭費淚與江南”(《踏莎行·臘雪欺梅》),“莫倚蛾眉憐短鬢,未秋鏡影已先霜”(《新雁過妝樓·和夢坡》),“何郎詞筆垂垂老,坐被花成惱”(《虞美人·黃昏笛里梅風(fēng)起》),“驚心七十明朝是,甚兩頭老屋,舊約長賒”(《高陽臺·藥里關(guān)心》),“投老滄江臥晚,……留命何年,飾巾那計流光換?!形j@,飄風(fēng)鬢短?!?《燭影搖紅·野哭千家》)等等,生命垂垂老矣,留露出濃厚的黃昏意緒。與其他三人相比,彊邨晚期詞中,更多體現(xiàn)出因疾病而生的感愴。如“殢春殘病酒近黃昏,東風(fēng)冷于秋”,(《八聲甘州·和柳耆卿韻》)“病侵潘令,恨極江郎,攬鏡鬢霜繞”,(《秋宵吟·水窗虛》)“無情月,三度病中看”,(《小重山·戊申中秋作》)“秋病無名如中酒”,(《南鄉(xiāng)子·素蠟燼無煙》)“瘐郎自此愁生,酒盞秋諳病消息”,(《雪梅香·雨無極》)“是悲秋扶病,辦腰腳、一登高”,(《紫萸花慢·避塵塵》)“病疏醪盞,孤悰易倦”,(《瑞鶴仙·雨懷凄不斷》)“病軀無復(fù)酒杯侵。止藥強名今日愈”。(《浣溪沙·元夕枕上作》)其中,《風(fēng)入松·病間戲述》詞云:“鬢絲微揚藥煙塵,倚病得修熏?!绷硪皇住镀兴_蠻》亦云:“溫溫藥鼎蟲吟細(xì),倦懷不問殘燈事。不用忖腰圍,新來羅帶垂?!笨梢娎蟻矶嗖≌菑欉椡砟昝鎸λ劳龈袘咽朗碌闹匾蛑唬ゲ≈畟銟?gòu)成了垂暮意識的重要內(nèi)涵。
鄭文焯詞中垂老之悲也四處可見,如“吟邊白發(fā)已愁盡”(《夜飛鵲·城南有情月》)、“白發(fā)緣千縷”(《驀山溪·吟邊燈火》)、“頭白匡君,……老眼猶明”(《點絳唇·頭白匡君》)等。同時,也有因病而生的感愴。如“新愁病骨,漸損年來芳緒?!?《齊天樂·江城黯》207)“朱炎幾日,病轉(zhuǎn)驚秋早?!?《驀山溪·朱炎幾日》)但并不多見。四人中王鵬運少有病弱之嘆,彊邨最多,而四人皆多有垂老遲暮之感。
肖馳在《中國詩歌美學(xué)》第十一章《中國古典詩歌問題研究之三:中國詩人的時間意識及其它》中說:“時間憂患本身正是社會現(xiàn)實憂患富于哲思意味的表達(dá),是現(xiàn)實憂患向人生和宇宙意識的升華?!雹傩ゑY《中國詩歌美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版。四人生處末世,胸懷大志而不邃,渴望報國卻無路請纓,時光流逝的悲哀,生命凋零的憂懼,壯志難伸的愴痛,落拓潦倒的酸楚是交織在一起的。四人晚年皆隱居蘇滬,生計維艱,落魄不堪,人生遲暮之感,身世斷蓬之痛,體現(xiàn)出生命凋枯的濃烈意緒。王鵬運身懷補天之志,才識閎通,不獲竟其用,故有“只春衫舊影,御溝愁照,換了霜絲短悴。漫低徊、折檻風(fēng)高,壯心漸已”(《瑞鶴仙·玉階清似水》)的感嘆。《少年游·拿云心事記當(dāng)年》中,王鵬運回顧少年“拿云心事”,自嘆“而今憔悴干戈里,老子已癡頑?!薄端{(diào)歌頭·淮安舟中》詞人已經(jīng)徹底絕望,不再渴求功名,竟然唱起了及時行樂的調(diào)子,希望飲酒游樂打發(fā)余生。在一反常態(tài)的言辭中分明跳動著詞人畏懼死亡,功業(yè)無成的感傷意緒。況周頤晚期詞多述落拓潦倒的慘痛。如《減字浣溪沙·無米戲占》與《秋宵吟·賣書》兩詞刻畫了一個無米下鍋,窮得只能典當(dāng)平生最愛的書籍來換取溫飽的落魄書生形象,人生之酸楚,盡于此見之。而《傾杯·丙辰自壽》則塑造了一個歷盡滄桑感懷故國垂老無依的遺民形象,音容笑貌之中,淌著幽恨與血淚。鄭文焯詞中則多有百無聊賴的愁悶。如《臨江仙·燈影花梢小閣》中說:“十年前事個中銷,流光臨水鏡,春夢過風(fēng)簫。有恨有情有限,無花無酒無聊。愁來底事不相饒。空馀殘蠟淚,夜夜替紅綃?!边@種無聊愁緒是來自于垂暮之年愈益無助的生命悸動。朱祖謀也有類似的心態(tài)。他說:“故情空。鏡里凋顏,不媚燭花紅。思悲今已翁。閑門芳信比人慵。問東風(fēng),留命傷春,深淺酒杯中。去年同不同。”(《隔溪梅令·己巳元日,賦示詰禪》)儼然有茍延殘喘,留命何用的謝世氣象。又《東坡引·庚午歲除》亦云:“瞢騰惟有睡,瞢騰惟有睡。……椒花罷頌,屠蘇無味。更禁斷、宜春字。鄰兒解叩承平事。新年明日是,新年明日是?!北砻鬟@種心態(tài)于彊邨晚年是頗為典型的。正因為心事如此凋落,所以他的絕命詞仍以“泡露事,水云身。枉拋心力作詞人??砂┯腥碎g世,不結(jié)他生未了因”結(jié)筆,也結(jié)束了他泡露一般的生命。如此看來,彊邨之垂暮心態(tài)似應(yīng)比其他三人更顯沉痛,蕙風(fēng)次之,但他更多個人的辛酸與幽恨,顯然是一種留連人世而落拓?zé)o依心態(tài)的體現(xiàn)。鄭文焯之百無聊賴則是與死亡接壤回顧一生突發(fā)的無助與恐慌。王鵬運似乎有一種洞穿世事的透悟,他以酣睡、飲酒與游樂來消解垂暮意識,故而最富有超脫性。
再次是羈旅懷鄉(xiāng)意識。這主要是基于漂泊無根的人生狀態(tài)而產(chǎn)生的生命無定感,集中表現(xiàn)為羈旅意識與懷鄉(xiāng)意識。故園是每個人生命之根,離開故園,客居異地他鄉(xiāng),羈旅飄泊的意緒隨之而生。四大家長時期異地為官,有的為了生計仕途輾轉(zhuǎn)奔波,顛沛流離,如況周頤。有的則落南三十余年,故園便成了永遠(yuǎn)的想望,如鄭文焯。思鄉(xiāng)念歸,正是故園情結(jié)的召喚。同時,故園不僅僅指代故土而已,它還象征著家園與歸宿,象征著寧靜與溫愛,它是詞人永恒的歸依,美麗的港灣。
四大家中,鄭文焯曾經(jīng)多次北上應(yīng)試,寫過很多首表現(xiàn)羈旅情懷的詞。他于1898年應(yīng)試落第后南旋薄游析津,客居異鄉(xiāng),以詞遣懷。如《隔浦蓮近拍·津舍旅懷》,秋氣蕭瑟,詞人客居津舍,看著槐花散落,暗雨飄灑,暮蟬聲聲,俯瞰官渡,潮水起起落落,不由頓生羈旅之思。旅途之艱辛、孤獨與秋氣之肅殺,都催發(fā)了詞人客游之嘆。此外,《夜飛鵲·城南有情月》與《驀山溪·吟邊燈火》都是此時所作,詞中抒發(fā)了“身似十年江燕”的生命漂零之感。王鵬運1901年后請假南歸,一路經(jīng)過開封、徐州、南京、揚州等地。途中寫過很多羈旅行役詞。如《念奴嬌·津梁疲矣》,詞中表現(xiàn)了旅途的疲頓,傾身難營一飽,人生無托身之地的悲慨,其人生零落感似要比鄭氏更顯深沉,因為王氏此時已歷盡滄桑,飽嘗世變,故其羈旅之思實際上是人生悲劇意識的交集點。況周頤雖然流蕩四方,飄泊不定,但純粹寫旅途與客游之苦的詞不多,一般都與懷人、唱游相聯(lián)系。如《鶯啼序·湖山舊盟未冷》,1897年秋暮,詞人再游廣陵,有定居之意,但不知為何,又將別去,故詞人百感交集。詞人客游異地,萍寄江湖,故有“總?cè)粭谩?、“滿地飄零苦”的傷感。但幸運的是,揚州有那么多相濡以沫的好友,懷想與他們唱和雅游的樂事,真是不忍離開。可是江山信美非吾土。詞人很無奈地說,山好水好人更好,只是不得不離開。這樣,詞人的羈旅行役之感又增添了相思離別的內(nèi)涵。另一首《齊天樂·月明也恁傷心色》,詞人感傷風(fēng)雨涼天,“飄零最苦”,不由傷時念遠(yuǎn),想起遠(yuǎn)在京城的好友,故以感逝傷離為其主要情感內(nèi)涵。這是況氏這類詞與其他三人不同的地方。朱祖謀寫羈旅愁思的詞不多,有寄題鄭叔問《薊門秋柳圖》一首,題為《燕山亭》,有九日于哈氏園所作《霜花腴》等。他曾說:“異鄉(xiāng)異客,問幾人、尊前忘了飄零”(《霜花腴》),可見他的飄零情緒還是很濃厚的。王國維《彊邨校詞圖序》中說:“先生少長于是(上彊邨),垂老而不得歸,遭遇國變,惟以作詞刊詞自遣,不獨視古之鄉(xiāng)先生矜式游游宴于其鄉(xiāng)者如天上,即求如樂天永叔諸先生歸休之樂亦不可復(fù)得,宜其寫斯圖以見志也?!雹偻鯂S《彊邨校詞圖序》,朱祖謀著《彊邨遺書》,1987年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據(jù)龍榆生輯刊本景印。如他的《月下笛·冷月墻陰》,詞人聞促織而起羈緒,覺秋氣凄厲,“空階都是傷心地”,感懷身世,頓生世事滄桑、人生易老之感。
此外,思鄉(xiāng)念歸之作在四家詞中是很普遍的。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既是一種自然形態(tài),同時又具有生命回歸的意義。借對家園的思戀來消減漂泊的疲憊與失落,或者說家園就是詞人心靈的歸宿,心靈的港灣。對四人而言,二者往往兼而有之,但內(nèi)涵稍有不同。朱祖謀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多出自一種自然的喜愛和眷戀。葦灣觀荷,會引起他的故土之思,換燭守歲,他會夢見自己的故鄉(xiāng)。當(dāng)然,他之思念故鄉(xiāng),又往往在國運陵夷,自己去留無據(jù)的時候。因而也曾經(jīng)有過歸隱故園的夢想。如《采綠吟·軟玉吳波路》,詞人在序中說:“湖趺漾為吾鄉(xiāng)煙水勝處,長超、棲賢、吳羌、道場諸山,紛在掌矚。荷香柳影,逭夏尤宜。自墮修門,行二十稔,中間再返故山耳。暇當(dāng)倩客,作玉湖趺館圖,率依薲洲譜,以當(dāng)懷歸之章?!痹~人不僅把故鄉(xiāng)描繪成了美麗勝地,而且把她當(dāng)成了實現(xiàn)隱居理想的好去處。況周頤的思鄉(xiāng)詞不多。主要是懷念故鄉(xiāng)的美麗風(fēng)光與寄托游子之思。如《南浦·春事底匆匆》寫壺山山下環(huán)溪一帶桃花放了的爛漫春景,以引發(fā)思鄉(xiāng)之情。鄭文焯的思鄉(xiāng)詞中有一種濃厚的“落南情結(jié)”,即羈遲江南不得歸鄉(xiāng)的情結(jié)。正因如此,所以大鶴的故園不僅僅是地理上的故園,也不僅僅是童年記憶中的故園,而是一種情感意緒的指向。事實上,大鶴青少年時期跟隨父親宦游幾省,并沒有長期地定居在某一個地方,也不可能形成與另外三人一樣非常具體、深刻、難以忘懷的印象。但是他對于羈遲異鄉(xiāng),謀食吳地,卻有著無以化解的深痛,從而形成了他的落南情結(jié)。如他的《慶春宮·紅葉家林》回憶少時結(jié)客幽并,邊騎云驕,看劍星橫的往事,同時,又懷想起二十多年來的漂泊生涯,表現(xiàn)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厭倦飄零的情緒。詞人曾在一首詞中說:“月是故鄉(xiāng)明”,可見他對故鄉(xiāng)的想望。他的《瑞龍吟·橫塘道》則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他的思鄉(xiāng)戀鄉(xiāng)的意緒?!斑^江如夢”,“爭說還鄉(xiāng)好”都是詞人心緒的真實體現(xiàn)。四人中,數(shù)王鵬運的思鄉(xiāng)內(nèi)涵不同。誠然,王鵬運的鄉(xiāng)土之戀是熱烈而誠摯的,他的詞中隨處可見對桂林風(fēng)物的描寫,如《酒泉子》云:“水帶山簪,好是驂鸞歸路。嶺云深,蕉雨暮,話湘南。昨宵幽夢逐春帆。徑轉(zhuǎn)桄榔猶熟,鷓鴣啼,芳草綠,客情忺?!睙o論是訾洲煙雨,還是獨秀峨峨,都是半塘心中的想望。在半塘心中,故園并不只是故園,她還是寧靜的港灣,溫暖的懷抱,因而又成了疲憊的仕途游子的棲息地,逃淵藪。她是詞人心靈與精神的家園,代表著詞人逃離官場,走向隱逸的生命理想:“鷗盟”理想。因此半塘思鄉(xiāng)詞中隱含著一種濃重的回歸意識,一種脫離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圓圈,投入田園生活的回歸意識。家園正象征著生命的歸宿,她是詞人新的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
總而言之,晚清四大家在夷歌野哭的歲月里,政治的鼎革,家庭的變故,身世的孤危,使他們進(jìn)退失據(jù),從而激發(fā)了對人生的拷問,對自我的體認(rèn),對生命精神的追尋,國難家憂、時乖命淹的文化生存環(huán)境更加深了他們對生命悲劇的體驗。他們感受著四季輪回的無情,與親友分離的悲傷,老病交加的創(chuàng)痛,身世落拓的凄苦,飄泊異鄉(xiāng)的無助,精神流浪的苦悶,從而形成了他們詞中濃烈的生命情懷:時間意識、垂暮意識、羈旅懷鄉(xiāng)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