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利豐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 443002)
陶淵明是中國田園詩歌的開拓者,“田園詩是他為中國文學增添的一種新的題材,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內(nèi)容,并真切地寫出躬耕之甘苦,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人”[1]75。中國文學史上公認的“田園詩派”始于陶淵明,正是他把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范圍擴大到了鄉(xiāng)村、田園的日常生活;他在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也正是由于其作品實現(xiàn)了對田園生活之美的發(fā)現(xiàn)和描繪。錢鐘書先生《談藝錄》論及文學革新之路曾說:“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向所謂不入文之事物,今則取為文料;向所謂不雅之字句,今則組織而斐然成章?!保?]30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意義首先在于此,他第一個將大量“不文之事物”——農(nóng)村日常生活、日常景物“取為文料”寫入詩歌,實現(xiàn)了田園詩境的開拓與定型。他將日常生活中諸如飲酒、采菊、耕地、鋤草及鄰里間交往的俗事細節(jié)統(tǒng)統(tǒng)納入詩中,不僅將日常生活“詩化”了,而且也將詩“日常生活化”了,擴大了詩歌表現(xiàn)生活的情境和內(nèi)涵,為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增添了濃厚的田園生活氣息。如《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十余畝方宅,八九間草屋;屋后婀娜的榆柳,堂前灼灼的桃李;隱約依稀的遠村,若有若無的炊煙;深巷犬吠,桑巔雞鳴;無塵的戶庭,閑暇的虛室……作品描寫的是平凡質樸的農(nóng)村生活、鄉(xiāng)間景物。但親切的人情、淳樸的民風、鄉(xiāng)土的氣息都浸透著勃勃生機,令人賞心悅目。普普通通的生活和景物,被賦予了令人心馳神往的魅力。陶淵明善于發(fā)現(xiàn)、表現(xiàn)平常生活中的不平常,平淡無奇的尋常之物由于作者詩心的靈犀一點成了絕妙之詞。
當然陶詩之“新”主要與“舊”相見而出,是在與玄言詩風的對照中顯現(xiàn)出來的。陶詩實現(xiàn)了對那個時代文學風氣的最終超越。作為“玄學人生觀的一個句號”[3]272,陶淵明顯然接受了玄言詩的深刻影響(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就是玄言詩),但他的創(chuàng)作最終超越了玄言詩,擺脫了對老莊套頭的枯說,具有了卓然獨立的藝術品格。
陶詩出現(xiàn)于玄言詩流行的末期,山水詩滋生之前,帶有較為明顯的玄言印跡,但又表現(xiàn)出了與玄言詩完全不同的東西,可謂“玄而不玄”——玄妙而不玄虛。它擺脫了玄言詩枯說玄理的缺陷而強化了體物、抒情的藝術美感,保持了玄言詩的哲理性而增強了其繪景、言情的詩意內(nèi)涵。整體而言,陶詩所闡發(fā)的主要問題,并沒有離開魏晉玄學的范圍。但陶淵明的思考卻源自于他對現(xiàn)實田園生活的真實體味、感受和反思、領悟,是現(xiàn)實生活的哲理化。它沒有玄言詩故作玄虛的味道,反而富含充沛的情感活力,達到了體物、緣情、闡理的統(tǒng)一,實現(xiàn)了虛實、情理的平衡,有“玄心”、“洞見”,更有“妙賞”、“深情”[4]285-289。
陶詩與玄言詩的相同之處在于談道、說理,較多涉及了形而上的玄學題材,富有理性精神和思辨色彩。如《榮木》詩言人生短暫、禍福無常之理。其詩云:“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五月旦作和戴主薄》詩則述“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之天道變遷、人理無常的一般規(guī)律。從此詩可見淵明之人生哲學。季節(jié)時令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而人之生命卻有極限。
較為典型的是《形影神》,此詩在當時人們爭辯日久的“形”、“神”關系中加入了“影”。其序云:“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薄缎斡吧瘛吩O計了形、影、神三者的對話:“形”慕天地之不化,感人生之無常;“影”立善求名望不朽;“神”以自然遷化之理,破“形”、“影”之迷惑。這樣就使三種觀念直接交鋒,表達了適應自然化遷、縱浪大化、不喜不懼的人生觀念。
陶詩在精神意蘊上閃耀著睿智的哲思光輝,討論了一些人類精神生活的根本性問題,具有一種形而上的性質。因其富含的理性精神,歷史上陶淵明屢被視為“哲學家”。如元人虞集就徑直將其稱為“哲人”,其《跋子昂所畫淵明像》曰:“田園歸來,涼風吹衣。窈窕崎嶇,遐縱遠微。帝鄉(xiāng)莫期,乘化以歸。哲人之思,千載不違?!焙m在現(xiàn)代文化史上較早注意到了陶淵明詩歌的哲理性,認為他是“自然主義的哲學的絕好代表者”,是作著“哲理詩”的平民詩人[5]214;陳寅恪則將陶淵明的哲學思想歸納為“新自然說”,并進而斷言陶淵明不僅“文學品節(jié)居古今之第一流”,而且“實為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6]225-229。當然說到底,陶淵明畢竟不是一位完全意義上的哲學家,而是一位哲思詩人,其作品展現(xiàn)了對于宇宙、人生的深邃思考,但并沒有一個系統(tǒng)、嚴謹?shù)倪壿嬻w系。
陶詩帶有濃郁的哲理意味,但不是枯說玄理,而是富有理趣。其所言之理不是抽象邏輯概念的推理,而是從具體的生命現(xiàn)象自然生發(fā)出來,將具體的生命感悟升華為哲理,又將這哲理訴諸詩的形象和語言。所以陶詩既有哲思智慧,更有詩意內(nèi)涵。那個時代大多的玄言詩說理言道都遠離“世物”和“事物”,而以純思辨的方式直接談論形而上學的本體論問題?!疤张頋伞睂σ话阈栽姷某绞紫仍谟凇吧企w物”,且體物入微,能原天地之美,達萬物之理,富有一種微塵之中見大千、一瞬之間顯永恒、精細入微的審美表現(xiàn)力。
上文所舉《榮木》即是借榮木的“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來傳達“人生若寄,憔悴有時”,“繁華朝起,慨暮不存”的人生苦短、禍福無常之萬端感慨;《五月旦作和戴主薄》則以“明兩萃時物,北林榮且豐。神淵寫時雨,晨色奏景風”的節(jié)令變化無窮,闡述“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的世事變遷規(guī)律;《擬古》其三描繪的是冬去春來的季節(jié)變遷:喜雨時至,始雷首發(fā),潛伏一冬的動物駭然驚醒,枯萎的草木縱橫怒生,曾經(jīng)離家的燕子雙飛返巢……元化靜觀,天地運行之妙理自然顯現(xiàn)。
雜詩其三
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
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
嚴霜結野草,枯悴未遽央。
日月還復周,我去不再陽。
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
蓮有春華秋實,草有秋去春來,日月尚可環(huán)周,人之盛衰起伏雖亦如草木,而人之老少生死則不如草木復生,此盛衰興亡之理也。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說陶淵明作品“任舉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可謂得陶詩真諦。
歸園田居其四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歿無復余。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詩描繪了經(jīng)歷戰(zhàn)亂、災荒之后的農(nóng)村殘景?!芭腔睬痣]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四句形象地概括了滄海桑田變遷之后的物是人非,從而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出“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之“一世異朝市”的世事無常之感。可見,陶詩言理不是簡單地進行玄學教義的注疏和圖解,其所言之理來自現(xiàn)實生活,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于社會、人生的認識的真切體驗與認識。
陶詩既能深入體驗自然萬象之微妙,又善于描繪自然萬象之微妙,極富體物繪形之美。上舉《雜詩》(其三)“嚴霜結野草,枯悴未遽央”即是工于體物之句。黃文煥析義《陶元亮詩》(卷四,汲古閣刻本)這樣分析:“嚴霜結野草”:“‘結’字工于體物,柔卉披霜,萎亂紛紜,根葉輒相糾纏,道盡極目”;又釋“枯悴未遽央”:“半生半死之況,尤為慘戚,‘未遽央’三字,添得味長”。
時運其一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
襲我春服,薄言東郊。
山滌余靄,宇曖微霄。
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為歷代激賞。春風自南方吹來,田野中新生的禾苗隨風搖曳,輕盈飄逸宛若張開了翅膀。其中“翼”用得渾樸生動,僅一字便將春苗寫得活靈活現(xiàn)、生機盎然。《古詩歸》(卷九,明萬歷45年刻本)極為推崇此句,鐘惺評“翼”字“奇古之極”,譚元春則贊其“細極靜極”。
《游斜川》亦是工于體物之作,其詩云:
開歲倏五十,吾生行歸休。念之動中懷,及辰為茲游。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
黃文煥析義《陶元亮詩》(卷二,汲古閣刻本)評此詩:“‘弱湍馳文魴’。‘弱湍’字奇,湍壯則魚避,至于漸緩而勢弱,魚斯敢于馳矣;‘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ⅰ制?,意紛于四顧,睛不得專聚也。既曰‘散游目’,又曰‘顧瞻無匹儔’,眼中意中,去取選汰,不遺不茍;‘中觴縱遙情’?!v遙’曰‘中觴’,酒趣深遠,初觴之情矜持,未能縱也。席至半而為中觴之候,酒漸以多,情漸以縱矣。一切近俗之懷,杳然喪矣。近者喪,則遙者出矣”。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患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nóng)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新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冬去春來,暖風習習而至,拂過平曠的原野,禾苗茁壯成長,蘊含著新的生機。這兩句詩被視為一時興到之語,歷來為人稱道,并被奉為陶詩最佳語句之一?!耙唷弊直砻鳌皯研隆钡牟粌H是禾苗也不僅是詩人,一方面禾苗被賦予了人的情感,物亦具我之情也;另一方面詩人心頭洋溢的喜悅也充分表達了出來。南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對這兩句深有體會:“仆居中陶,稼穡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風獵獵,禾黍競秀,濯塵埃而泛新綠,乃悟淵明之句善體物也”;后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亦稱贊此詩足以“窺化工之蘊”:“古今詩人雖善狀情景者,不能到也。陶靖節(jié)之‘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庶幾近之。”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凄凄歲暮風,翳翳經(jīng)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
其中“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被奉為詠雪名句。兩句詩刻畫而不粘滯,簡潔生動,聽之無聲,視之有色,無限風光躍然紙上。羅大經(jīng)贊其“只十字而雪之輕虛潔白,盡在是矣,后來詠者莫能加也”[7]322。
陶詩的體物寫景不似一般的玄言詩只是體玄悟道的佐證或闡發(fā)機理的對象,而是詩人情感的載體,田園風光是作為“作者的整個的人格”而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詩人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與情趣來擴大自己的胸襟氣韻”[8]259。
陶詩還善于將抽象的事態(tài)、哲理進行具體、形象的把握?!峨s詩》其一云:“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一個“待”字,便使“歲月”有了擬人化的形象感,流光飛逝、韻華不再的憂慮躍然紙上;其二“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僅一“擲”字,使時間脫離了難以把握的抽象虛空狀態(tài),產(chǎn)生了日月運行不息的具體感覺。陶詩表現(xiàn)了作家對生命、自然、社會的發(fā)現(xiàn)、思索、把握和追求,但講理深沉活潑,既有哲理,更有情趣?!疤諟Y明所以不但是哲人,而且是最高的詩人”[9]331。
從藝術上看,陶詩不僅富有理性精神,更有“詩性”內(nèi)涵,它體現(xiàn)了作家獨特、不可重復的藝術創(chuàng)造,表現(xiàn)了豐富多彩、鮮活豐滿的個體生命,提供了某種前人未曾提供的原創(chuàng)性審美經(jīng)驗,是一種基于個體感性生命和精神追求的對于內(nèi)部、外部世界的獨特審美把握。
玄言詩所以受到后世人們的嚴厲批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它“情既離乎比興,體有近乎偈語”,以談玄說理悟道為主要內(nèi)容,強調的往往是擺脫俗世塵纓、超越人間情緣的玄遠之境,自然缺乏現(xiàn)實人生中個人情感的流露。陶詩則理中有情,表現(xiàn)出充沛的感情活力,言理深沉而活潑,且不廢人事、不離人情,超俗但不絕世——既超脫世俗,又富生活情趣。陶淵明是“一位纏綿悱惻最多情的人”[10]9。其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不僅有“復得返自然”的隱居之樂,還有“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身不由己的宦游之嘆,更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的無成之悲,“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的饑寒交迫之苦。陶淵明雖然超脫俗世而不棄絕人世,具有深切的人際關懷,其詩中既有對國家、社會的深切關懷,對自然、人生的理性思考,也充滿了手足、親子、朋友、鄉(xiāng)黨之間平實而溫馨的人倫感情。《和郭主簿》其二所記是芳菊耀林、青松冠巖的妙賞之樂;《移居》其一所寫則是鄰曲之間奇文共賞、疑義同析之樂;《責子》詩在流露對后人“不肖”之無奈的同時,父子之親情、舐犢之憐愛亦溢于言表;《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雖有人生無常之感慨,但更有清吹、鳴彈、高歌、飲酒的盡情之欣然。欣慨相交,揮之難盡;《游斜川》則在天氣澄和、風物閑美的春日之游中抒發(fā)了時光流逝、壯年不再、人生無常的千載之憂;《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所記乃是四季勞作、飽受風霜的身心疲乏之苦;《悲從弟仲德》情致纏綿悱惻,躍然紙上的是物是人非之感慨,親人早逝之哀傷;《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系仿擬樂府舊題《怨歌行》而作,世事巨變、妻子早亡、水旱天災不時而至……平生饑寒交迫之苦難盡現(xiàn)筆端。
“寫什么”與“怎么寫”往往密切聯(lián)系,陶詩以描繪普通平凡的農(nóng)村田園生活為主,最為合適的語體方式當然就是質樸、直接但又富有感染力的“田家語”——農(nóng)村日常生活所使用的語言。這種語言的應用也使之避免了玄言詩以抽象語言談論玄理所導致的其缺少風致難以動人的弊病。
蘇東坡稱陶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不已,乃識其奇趣”[11]2206;姜夔亦稱陶詩“散而莊”。蘇、姜二人拈出的這個“散”字可謂恰得陶詩之要領。陶詩語言大多與散文接近,簡單、凝煉、明白、生動且節(jié)奏自然,少有排偶雕飾與辭藻堆砌,所表現(xiàn)出的素樸、自然、清朗與那個時代的繁縟、矯飾、浮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錢鐘書先生《談藝錄》將這一特點稱為“通文于詩”,說“唐以前惟陶淵明通文于詩,稍引劂緒,樸茂流轉,別開風格”[2]73;高建新先生則稱為“以文為詩”,并將中國文學史上“以文為詩”的傳統(tǒng)由韓愈上溯到陶淵明。所謂的“以文為詩”,指陶淵明以“散文的篇章結構、句法及其虛詞、虛字入詩,使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如散文般的平實自如、天然入妙,能夠更痛快暢達地敘事、抒情”。陶淵明“以文為詩”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使其作品帶有一種自由流暢、樸實明凈、天然入妙之美[12]119-126。
“以文為詩”的說法見于陳師道的《后山詩話》,相關記載有兩條。其一,黃魯直云:“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庇帧巴酥晕臑樵?,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當然用“以文為詩”概括陶詩并非沒有可商榷之處。這一說法還見于南宋陳善《捫虱新話》(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引陳善《捫虱新話》)對杜甫、韓愈創(chuàng)作的評價:“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謝玄暉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雖不用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步驟馳騁,亦有節(jié)奏?!怂^文中有詩也。觀子美到夔州以后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如果以“詩中有文”概括陶詩語言“詞調流暢”、自然質樸的特色可能更為恰當。這樣,陶詩的語體特征就能以“田家語”與“詩中有文”加以概括。
首先是“田家語”的“質直”與簡淡。陶詩的語言口頭化與家?;卣髅黠@,“質直”之“質”可以理解為質樸。陶詩與當時的詩壇主流相比質樸自然,不事雕琢,明白如話,自成一格。如《雜詩》其八云“正爾不能得……”。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四)稱:“‘正爾不能得’句法,晉時人質語,后人不能道?!薄百|直”之“直”則應理解為“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13]218的直率。嚴羽《滄浪詩話》對陶詩、謝詩的比較可以相參:“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彼^“質而自然”即“直寫己懷,自然成文”[13]101,指陶詩大多是思想情感的直接流露,沒有做作拿捏之態(tài)。簡淡之簡表現(xiàn)為他人重言疊句說不明處,陶淵明則可以數(shù)字回翔略盡;簡淡之淡,則指陶詩行文緩慢舒展,沒有突兀的雕句煉字,沒有炫目的色彩渲染。
其二是“詩中有文”的散文化筆調。陶淵明詩敘事往往以時間先后為序,用語樸實,簡潔明了,表現(xiàn)出“散文化的篇章結構”。如《乞食》: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此詩完全按照事情的發(fā)展始末組織:“饑來驅我去”,“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遺贈”、主客談諧終日、傾觴而飲,賦詩感恩整個過程完全是依序寫來,而無顛倒章句之痕。陶詩散文化的句法則主要體現(xiàn)在特定語境下不同句式的選擇、使用上。陶詩“造語簡妙”,多使用散文化的設問句式,自問自答,明白如話。如《五月旦作和郭主簿》“既來孰不去?人因固有終”;《已酉歲九月九日》“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等。陶詩對虛詞、虛字的妙用,也堪稱一絕,這種用法沖淡了詩句固有的稠密、凝重,帶來了清新、疏雅的美感。以陶詩“之”字的運用為例:《讀山海經(jīng)》其一“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移居》其二“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飲酒》其一“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擬古》其六“萬一不合意,永為世笑之”;《雜詩》其七“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錢鐘書《談藝錄》贊美陶詩“以‘之’作代名詞用者”極妙[2]73。
陶淵明的詩歌寫景狀物在人耳目,言情詠懷沁心入脾,言道述理含蓄蘊藉,能夠體物達理、情理相生,實現(xiàn)了體物、抒情、闡理的統(tǒng)一,既有物色之美,又有情致之幽、還具說理之趣;陶詩對“田家語”不奇而奇的絕妙運用及“詩中有文”的藝術特色也使之別具審美價值。這一詩體的思想情感和藝術表現(xiàn)都在中國文學歷程中翻開了新的一頁,極具文學史價值,而這也正是文學經(jīng)典所應具有的優(yōu)秀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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