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榮
魏晉玄學是當時動亂時代風行于士大夫之間的一種社會思潮,糅合老莊思想形成的簡約、精致更富思辨色彩的理論體系。代表人物是何晏、王弼,這兩人在《三國志》中均有記載。其哲學思想的要點為:客觀唯心主義的“本末”說“貴無”論;“言不盡意”的認識論;“名教”出于“自然”等。這些思想,對魏晉文學,尤其是魏晉詩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王弼認為事物有它的“本”(本質(zhì))和“末”(現(xiàn)象),現(xiàn)象妨礙認識本質(zhì)。他在《老子略例》中云:“《老子》之書,幾乎可一言以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觀其所由,尋其所歸,言不遠宗,事不失主?!薄耙娝乇阋越^圣棄知”,“皆崇本息末之謂也”,認為老子的“絕圣棄知”使人民過著樸素生活,是杜絕社會混亂及其弊端的根本問題。意在告誡人們,認識和處理問題要從本體(本)上著眼,不要從現(xiàn)象和枝節(jié)(末)上入手。王弼在《論語釋疑》中認為,孔子說“予欲無言”是孔子“欲明本,舉本統(tǒng)末,而示物于極者也”。他在《老子注》(五十二章)云:“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并論證掌握本體,排除現(xiàn)象對本體的干擾、蒙蔽,才是符合道的原則、符合無為的原則。
他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把本末作為一對哲學范疇提出來加以探討。但他認為萬物的存在、變化、被人感知等,都是現(xiàn)象(末),而不是本。事物的“本”不具有物質(zhì)性,不是可以感受得到的。故《老子略例》中對“本”作了如此的描述:“聽之不可得而聞,視之不可得而彰,體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嘗?!薄捌錇槲镆不斐?,其為象也無形?!边@也從本末關(guān)系上論述了“以無為本”。何晏、王弼的“貴無論”即以無為本,以有為末?!坝小本褪谴嬖?,“無”就是存在之前的虛無,是先于物質(zhì)而存在的絕對精神。其實,脫離現(xiàn)象、脫離客觀實在的所謂“本”是不存在的。
何晏在《無名論》中云:“道者,惟無所有也?!薄盀槊袼u,則有名者也;無譽,無名者也。若夫圣人,名無名,譽無譽?!蓖蹂觥独献勇岳吩?“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睙o形無名被視為萬物的本體,而有形有名的萬物只能是第二性的。他在《老子注》(十六章)中云:“凡有起于虛,動起于靜,故萬物雖并動作,卒復歸于虛靜,是物之極篤也?!睂⒂泻蛣拥谋驹礆w于虛靜的本體。
魏晉玄學繼承老莊哲學宇宙本體論和《周易》思想理論,并與魏晉文藝學發(fā)生了有機聯(lián)系與融通。王弼《老子略例》云:“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聲者,非大音也,然則四象不形,則大象無以暢,五音不聲,則大音無以至?!奔热弧坝小庇伞盁o”產(chǎn)生,就要通過“有”去認識“無”,在文學藝術(shù)上就要通過心靈領(lǐng)悟去認識“無”。魏晉玄學的“貴無”思想催化了文學本體論思想的產(chǎn)生。王弼哲學觀也是文藝觀,繼承老子思想,并加以發(fā)展,談出了很重要的文藝和審美思想。
阮籍的《詠懷》詩,意境深邃,頗具玄理詩趣。其《清思賦》云:“余以為形之可見,非色之美;音之可聞,非聲之美……是以微妙無形,寂寞無聽,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痹凇盁o形”“寂寞”中產(chǎn)生玄意幽遠的境界,體現(xiàn)了以“無”為本的文學本體論思想。嵇康《聲無哀樂論》云:“夫天地合德,萬物資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章為無色,發(fā)為五音。”“夫五色有好丑,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認為音樂的美妙是音樂的“自然”屬性,是“無”的產(chǎn)物,與人的主觀心靈的喜怒哀樂無關(guān),這對中國音樂思想、藝術(shù)、美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對中國文學也有深遠影響。他的《贈兄秀才入軍詩》云:“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弊非蟆疤薄盁o”的境界,追求藝術(shù)化人生的至境。陸機的《文賦》云:“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無”是“本”(本質(zhì)),“有”是“末”(現(xiàn)象),“有”體現(xiàn)“無”。《文賦》云:“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鶩八極,心游萬仞”。這是創(chuàng)作開始時思維進入“無”的情景。也如《莊子·在宥》所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昕,抱神以靜,形將自正……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币坏┻M入創(chuàng)作,便不再是“無”而是“有”了。因此,玄學的“無”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就是表現(xiàn)于作家頭腦中潛在性、非現(xiàn)實性的觀念。一旦創(chuàng)作完成,這種觀念的“無”就變成了“有”,即主體觀念的對象化。這種從“無”到“有”的觀念現(xiàn)實化創(chuàng)作過程對唐以后的文學理論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1]
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四有云:“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彪m不是純粹講文學本體論問題,卻是以詩歌為載體,從哲學、宗教、文學等層面肯定“無”?!盁o”是本質(zhì),“有”是現(xiàn)象,“有”體現(xiàn)“無”。東晉佛學中有“空無”之語;老莊為代表的先秦原始道家強調(diào)虛靜;道教也強調(diào)虛空,魏晉道教內(nèi)丹修煉的順行過程,即由虛(道)產(chǎn)生人的過程,也可以理解為由無到有的過程,逆行過程即煉丹修道還原過程,也就是由有到無的過程。逆行過程通過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后復歸于道,形尸解,達到升天??傆[東晉佛道關(guān)系及陶淵明的思想,佛教釋理多用道家語,且陶淵明思想主要受儒、道兩家思想的影響。儒家思想使他幾次出仕,體現(xiàn)出積極用世、兼濟天下的思想。退隱后,儒家的安貧樂道、君子固窮思想又成為他的精神支柱。道家思想使他繼承正始以后道家精神批判現(xiàn)實、否定現(xiàn)實的一面,其中老莊消極避世、清靜無為、順適自然的思想,對他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同時陶淵明任真的性格特征也與老莊思想有一定關(guān)系。因此,陶淵明多是以老子思想來觀照人生,以道家和玄學觀念來關(guān)注死亡?!翱諢o”是人本體生命(末、有)的消逝。呼應(yīng)了何晏、王弼“本末”說“貴無”論。
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章》云:“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名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忘象?!薄笆枪剩嫜哉?,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于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也 ;忘言者,乃得象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睆囊陨蠌乃膫€層面說明言、象、意的關(guān)系。首先指出,象是用來表意的,言是用來明象的,對“言”、“象”的功用作了合理的解釋。然后既指出言、象、意的聯(lián)系,又淡化乃至割裂彼此的聯(lián)系。最后講忘象才能得意,忘言才能得象,把“象”與“得意”對立起來,把“言”與“得象”對立起來。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的唯心主義認識論特征,另一方面王弼的得意忘象,得象忘言,以得意為最高境界,啟發(fā)了象外之意,言外之意。其“言不盡意”的學說,對中國哲學、文學、藝術(shù)等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言不盡意”從先秦至魏晉,逐漸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的主要特征和審美標準。《老子》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五十六章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卑耸徽略?“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笨梢暈榈兰摇把圆槐M意”的濫觴。莊子將言不盡意發(fā)揮作了進一步發(fā)揮?!肚f子·天道》云:“世之所貴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北磉_了對意之可貴、意難言傳、言不盡意的認知?!肚f子·天道》借輪扁之口云:“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也表達了言不盡意的獨特感受。
《周易·系辭上》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笨鬃友哉撝幸裁鞔_表述了言不盡意的思想,并指出可以通過立象來盡其意?!睹娦颉吩?“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睂⒀圆槐M意引進文學領(lǐng)域,深刻感受到生命、生活意識的豐富性,用語言表達的艱巨性,言不足以達意,只能借助文學以外的表現(xiàn)手段輔助之。
在動亂與強權(quán)環(huán)境中,玄學啟迪人們用精神超越的方式面對現(xiàn)實的苦難和有限的個體生命。魏晉玄學之“言”、“象”是為明“意”而存在的,而“意”這一哲學義理又是無形無質(zhì),變化無窮,難以言說的,故而主張“得意而忘言”(《莊子·外物》)。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魏晉玄學家、文學家感受到語言文字在表現(xiàn)藝術(shù)形象、藝術(shù)思維、審美感悟與認知等方面的局限性。陸機《文賦》云:“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ど袼肌吩?“方其搦翰,氣倍于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意奇,言征實而難巧也?!薄爸劣谒急砝w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所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斧,其微矣乎!”談出了自己對文章寫作中言不逮意,言不盡意的感慨。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談“言不盡意”,表達出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和審美體驗的復雜性、深刻性和模糊性。阮籍《詠懷》詩之一:“夜中不能寐,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逼渲小安荒苊隆?、“徘徊”、“憂思”、“傷心”的原因只字未提,而詩意盡在言外。這也正是魏晉玄學中人崇尚的言外之意、韻外之致。嵇康《贈兄秀才入軍》其十四云:“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笨芍^是“得意忘形”天人和合的崇高境界,也體現(xiàn)了魏晉玄學的言意、形神之辨、之思。顧愷之認為:“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碧岢隽恕耙孕螌懮瘛钡拿缹W觀,奠定了中國古典美學形、神關(guān)系的理論基礎(chǔ)。
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之五)在自然中感悟生命的真諦,得“真意”而“欲辯已忘言”,可洞察到陶淵明對玄學“言意”之辨的態(tài)度,即老莊思想和魏晉玄學所所說的“得意忘言”含義之體現(xiàn)?!肚f子·漁夫》云:“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睆男W的生命義理和個體生命價值而言,既然個體生命在與自然的融合中悟得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得到了“真意”,也就無需以言喻意,何況“言”難于盡“意”。
盡管原始道家認為“言不盡意”,但并不否定語言的作用。故莊子認為如果人們使用語言像“雞鳴狗吠”一樣自然,便是“言無言”,就缺乏實質(zhì)性意義。有見地,即使沉默寡言,未必無言。因此,莊子提出“得意忘言”。前述《莊子·天道》中輪扁斫輪的寓言故事,在強調(diào)“言不盡意”的同時,也透露出體悟出“言外之意”的重要性。蘇軾《既醉備五福論》云:夫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眲⒅獛住妒吠ā⑹隆吩?“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意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奔日f明主體創(chuàng)作中言不盡意的客觀存在,又寄望讀者心領(lǐng)神會其意并舉一反三。正是由于創(chuàng)作主體有“言不盡意”的無奈,因此文章也就給讀者留下領(lǐng)會體悟本意的必要和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的可能,就涉及一個中西方接受理論關(guān)注的問題?;勰堋秹?jīng)》云:“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薄叭f法盡在自心,何不從心中頓見真如?!倍U宗的基本特點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明心見性,見性成佛。雖是主觀唯心主義的修養(yǎng)觀,但禪宗強調(diào)自性自度,重視心性修養(yǎng)。不拘泥書面文字,不注重直觀的說教,重心傳,重禪悟,其實是既肯定言對意的作用,但更強調(diào)修行者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強調(diào)個體對佛教真意的頓悟,有其可取一面。
胡適在《中國禪學的方法》一文中說:“禪學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意思就是說,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問;要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jīng)說破,便成了‘口頭禪’,本來真理是最簡單的,說破便不值半文錢。所以,禪宗大師從不肯輕易替學人去解說,只教學人自己去體會?!保?]胡適這段話解釋禪宗的教學方法,其實也包含著既然“言不盡意”,“意”有更多大于“言”的內(nèi)涵,也就需要接受者去探求、體悟“言外之意”,進而達到“得意忘言”的境界。
“言不盡意”的認識論,以及由此引發(fā)出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意、得意忘言等,是中國古代也是今天文藝理論領(lǐng)域中的重要的研究命題。
“名教”,是封建社會的政治制度和倫理道德等封建文化的總稱?!白匀弧?,即魏晉時期玄學所講的總規(guī)律——道,包括自然觀和人生觀。魏晉玄學家以《老子》《莊子》中消極的思想作為指導生活的原則,要打破兩漢以來封建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主張放任、自由,認為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是符合自然原則的。統(tǒng)治階級門閥士族也片面地從老莊的生活態(tài)度中找到了懶惰、放縱的借口,自稱符合于自然本性。這樣,統(tǒng)治者就陷入了矛盾之中,如果完全過著蔑棄禮法、放蕩不羈的所謂“自然”生活,就會影響社會秩序,危及自己的統(tǒng)治;如果嚴格遵守封建倫理道德規(guī)范,又達不到放蕩、縱欲、極端個人自由的目的。魏晉玄學家把這些矛盾,概括為“名教”與“自然”的矛盾,并試圖從理論上論證兩者的矛盾與統(tǒng)一。[3]王弼首先提出自然與社會原則統(tǒng)一性的問題,并給予了充分的論證。把儒家的名教與道家的自然結(jié)合起來,主張“名教”出于“自然”。有為與無為調(diào)和起來,不存在矛盾。何晏、王弼等開玄學清談風氣,認為“無”是宇宙萬物的本體,凡有皆始于無,肯定名教(有)出于自然(無),以援老入儒并進一步糅合儒家道家思想,解決已覺醒了的追求人格獨立自由的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正始后期的名士,在社會動蕩氛圍中,理論探索轉(zhuǎn)向了自我個體的精神超越和理想人格的塑造,阮籍、嵇康等主張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也就大行了。而向秀、郭象為代表,認為“名教即自然”。郭象、阮籍、嵇康等皆以玄學為尚。不過,阮籍、嵇康偏重“自然”,郭象偏重“名教”。
魏晉玄學對魏晉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和內(nèi)容上,漢代表現(xiàn)社會政治、儒家禮教,至魏晉轉(zhuǎn)向抒發(fā)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喜怒哀樂,張揚自我個性,崇尚自然。當時的士大夫以談玄為尚,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與此風尚有關(guān)。七賢之一的嵇康聲言“非湯武而薄周孔”,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主張回到自然,厭惡儒家各種人為的煩瑣禮教。嵇康《太師箴》云:“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謀國,不吝灰沈。賞罰雖存,莫勸莫禁。若乃驕盈肆志,阻兵擅權(quán)。矜威縱虐,禍蒙丘山?!睂ΧY法名教給予猛烈抨擊。他認為“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肯定萬物都是稟受元氣而產(chǎn)生。在談玄中形成傲岸、怪僻的個性。一方面崇尚老莊,恬淡寡欲,好服食,求長生。一方面尚奇任俠,放蕩形骸,傲視權(quán)貴,疾惡如仇。他不滿當政的司馬氏集團,不滿當時統(tǒng)治者推行的禮樂教化,拒絕山巨源的舉薦,終遭鐘會構(gòu)陷,為司馬昭所殺。彈《廣陵散》赴死。阮籍《大人先生傳》云:“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nèi)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shè)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昃又Y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shù)耳!”強力批判名教。阮籍的窮途之哭,劉伶的縱酒放達,石崇與王愷的夸奇斗富等,所展示的“魏晉風度”、“名士風流”,彰顯自我,張揚個性,正是魏晉清談玄虛風尚和社會現(xiàn)實的綜合反映。
《莊子·刻意》云:“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平淡自然才是大美,才是天地之大道、圣人之至德。陶淵明在魏晉玄學的大背景下,形成了自己崇尚自然的生命理念:“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并序》)“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形影神并序》)“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其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田園居五首》其三)“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進自然’?!?《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追求自然而然的生命狀態(tài),正是對老莊哲學和魏晉玄學的詮釋。
魏晉玄學的產(chǎn)生,道家思想的發(fā)展衍化,是對兩漢儒學的遏制。魏晉玄學的妙理玄思,沖擊著兩漢以來的天人感應(yīng)學說,誘發(fā)了動亂時代、險惡環(huán)境中文化人對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的探究,對當時文學(尤其是山水田園詩、山水散文)有深刻影響。表現(xiàn)為:當時文化人淡泊功名利祿,歸依自然山水,追求人格高潔,超越禮教禁錮,增強了思想解放的自我決心,文學主體性較強。如阮籍、嵇康的玄言詩、詠懷詩、幽憤詩,孤高憤世、剛腸疾惡、放浪形骸?!俺癁槊郎倌?,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生履薄冰,誰知我心焦?!?阮籍《詠懷詩》)面對政局動蕩,感慨人生短促、生命無常,感悟個體生命存在的意識和價值。
陶淵明的田園詩,崇尚自然,將自然風光與齷齪官場對比,也表現(xiàn)了某些玄理。按照傳統(tǒng)的儒家觀念,學而優(yōu)則仕,歷來重視腦力勞動,輕視體力勞動?!睹献印る墓稀吩?“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碧諟Y明雖然也有著儒家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但陶淵明對此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在《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中云:“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人生要遵循常理,衣食本是最根本的事情。因此,讀書做官治國平天下是儒家價值觀所提倡的,但務(wù)農(nóng)也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和基礎(chǔ)。歸隱田園,崇尚自然,熱愛勞動,也就符合社會發(fā)展和人類生活的真諦,也就充分地體現(xiàn)了玄學自然觀和人生觀。
陶淵明在田園、自然山水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獨立的人格,找到了人生的樂趣。“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歸園田居》其一)“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二)“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其五)陶淵明將玄理注入田園生活和田園詩歌,又在田園生活中體悟人生哲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就具有自然本性,也就應(yīng)該在整個自然系統(tǒng)中實現(xiàn)個體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在思想和意境創(chuàng)造上,達到了“自然”的玄學境界。謝靈運的山水詩,與道家相通,寄情山水,既表現(xiàn)自然,又具玄理詩趣。
盛唐王維、孟浩然閑淡恬遠的山水田園詩,將玄學逸趣和禪宗思想交織在一起。中唐白居易的閑適詩將玄學的清遠逸趣、儒家的樂天安命、佛家的空寂無我思想融為一體。宋代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悠然與隨遇,既有玄學風范,又有禪學修養(yǎng)??梢娦W對后世文學之影響。
魏晉玄學對繪畫(尤其是山水畫)影響至深。魏晉產(chǎn)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山水畫,且有了深刻的山水畫論。宗炳的《畫山水序》和王微的《敘畫》堪稱畫論代表。畫論體現(xiàn)了“以玄對山水”,以及對自然的感悟。某種程度上魏晉玄學奠定了傳統(tǒng)中國文人畫藝術(shù)的審美特點。魏晉玄學對書法、雕塑,以及人們的審美心態(tài)和情趣等多方面,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魏晉玄學對魏晉文化的自覺時代的到來,功不可沒。
[1]劉國祥,何燕.簡論魏晉玄學與文藝批評[J].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1):78-79.
[2]吳平.名家說禪[C].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7.
[3]任繼愈.中國哲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19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