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昕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小團圓》對“偉大傳統(tǒng)”的解構
王 昕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小團圓》的出版問世,掀起了“張愛玲熱”的又一個高潮?!缎F圓》蘊含著對于“偉大傳統(tǒng)”的解構思想。這種解構主要在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傾城戀曲”對“維多利亞主義道德風尚”的反叛;第二個方面是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覺醒;第三個方面則是群體性反抗的解構行為。這些都為解構“傳統(tǒng)”提供了有力的支撐,為讀者提供了另一種閱讀視角,同時具有深刻的意義。
小團圓;傳統(tǒng);解構
1976年,鄺文美曾在回復張愛玲的信中談到《小團圓》一書,她預言:這本小說將在萬眾矚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場。三十三年后,2009年,張愛玲離開人世十四年后,她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終于盛裝出場,雖然晚了三十三年才登場,但確實是萬眾矚目,轟動了整個華語文壇,在港臺、大陸先后掀起了熱潮。掀起熱潮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究其深層內(nèi)涵,小團圓對于“偉大傳統(tǒng)”的解構是不容忽視的一個方面。
利維斯在他的《偉大的傳統(tǒng)》中曾經(jīng)說到:傳統(tǒng)是由一系列偉大的作家共同組成的。偉大的傳統(tǒng)是客觀存在的,需要理論家描述出來確認它。奠定并繼承了偉大傳統(tǒng)的所謂小說大家是指那些可以與大詩人相比相列的重要小說家。他們不僅為同行和讀者改變了藝術的潛能,而且就他們所促發(fā)的人性意識,對于生活潛能的意識而言也具有重大意義,在藝術技巧上有獨創(chuàng)性,不是為形式而形式,而是以道德目標為旨歸的。在偉大傳統(tǒng)中的作家以坦誠、虔敬之心面對生活,有巨大的吐納經(jīng)驗的能力和顯著的道德力量。這就是《偉大的傳統(tǒng)》精髓之所在,在利維斯看來,作家能否納入傳統(tǒng)就要看其是否接受了此前偉大作家的精髓,是否以自己所傳承的偉大的傳統(tǒng)作為啟迪和影響。按照這一觀點,利維斯歸納出了所謂的英國小說大家即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約瑟夫·康拉德和D·H·勞倫斯。利維斯認為他們不僅是形式、手法和技巧上的創(chuàng)造性天才,更對道德關系有著嚴肅的興味關懷。
如果按照這一標準,張愛玲算不上偉大的作家,她的遺作《小團圓》也無法稱為偉大的作品?!缎F圓》并不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相反是對于“偉大傳統(tǒng)”的解構,但是此種解構之中承載了更深一個層次上的意義,即一種人文主體性的呈現(xiàn)。人文主體性所表達的不是人的自然生存需求,也不是基于自然欲求之上的任何具體特定目的,而是人超越動物界,實現(xiàn)人性的升華的需要,同樣具有無限性特征。具體到《小團圓》的文本,其意義就是女性具有與男性平等的欲望訴求權利,其對于“偉大傳統(tǒng)”的解構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深入分析。
《小團圓》中的盛九莉在維多利亞學院讀書。維多利亞,一語雙關,既是學院的名字,同時也暗示了維多利亞時代道德風尚傳統(tǒng)。道德在維多利亞時代社會中占有重要地位,當時思想的核心重于一種嚴肅的價值觀,人人標榜道德的重要性。這種道德風尚傳統(tǒng)在《小團圓》中不是啟迪,也不是積極的影響,相反,它是對于女性的壓抑?;厮荨熬S多利亞主義道德風尚”,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光鮮的表象下其實是藏污納垢,一片混亂,這已經(jīng)與自由的“維多利亞主義”背道而馳了。更值得注意的是,維多利亞女王當權時代,男人卻認為女人是地下的,并且要求女人接受這樣的觀點,上層女人就是裝飾品,下層女人就是勞動工具,這明顯是對于人性、人本主義的違背。
這樣的道德傳統(tǒng)張愛玲是不可能接受的,在《小團圓》中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反其道而行之的傾向。小說中的盛九莉明明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是萬人唾棄的漢奸,年齡比自己大得多,還仍然毅然決然地去愛,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超越了身份、階級地位、年齡,為了愛而愛,以愛為核心。這種愛情主義超越了道德的底線,為了愛,可以不顧別人死活。為了愛,竟然希望戰(zhàn)爭繼續(xù)。所以在小說里,九莉聽到日軍轟炸香港的消息,忍不住告訴好友比比:我非??鞓?!若干年后,與邵之雍劫后重逢,聽他說起二戰(zhàn)快要結束的消息,也說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這無疑也是張愛玲希望與胡蘭成廝守在一起的心聲。
可以這樣說,支配張愛玲人生以及寫作的不是清醒的道德理智,而是一種強大的女性的感性力量;她的最高旨歸不是道德,而是她所向往的愛情主義。在她的《傾城之戀》中也有同樣的表達,整座香江都城因戰(zhàn)火毀了,才成全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愛情。這種具有“傾城”力量的愛情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偉大”已相去甚遠。從表面上看來,盛九莉只是想與邵之雍朝夕相對,獨占邵之雍。但深究其中內(nèi)蘊,《小團圓》呈現(xiàn)出的則是一種堅貞的愛情主義,這種愛情容不得一點瑕疵。只有兩個人彼此堅貞不渝并永遠廝守才是這種愛情主義的完滿結局。從這一角度來看,深究九莉抑或是張愛玲為何沒有因自己希望戰(zhàn)火延續(xù)而感到罪惡已經(jīng)沒有多大的意義了,因為她或者是她們并不是惟恐天下不亂,而是在深陷無力擺脫的人際關系或環(huán)境中時,只要有變故發(fā)生,無論好壞,總是興奮。 因為這變故是一種解脫,能讓人在沼澤里拔出腳來。這可以視為一種“本真的回歸”,是一種對“自我”的深入探詢,人對“自我”的觀照通常是以理想和欲望的形式來呈現(xiàn)的,一旦人的主體發(fā)展受到外界束縛,理想和欲望與社會現(xiàn)實相抵觸時,必然會產(chǎn)生一系列不穩(wěn)定的心理,對“自我”、對社會的思考也會陷入到一種自我無法控制的狀態(tài)。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就展現(xiàn)了人物內(nèi)心真實的心理和本真的自我,此時的道德感已經(jīng)被懸置,而“維多利亞道德主義”也已經(jīng)無法肆意地壓抑女性,“傾城”戀曲成功地完成了對“維多利亞”的反叛。
女性意識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分,所謂傳統(tǒng)女性意識,指的是女性在自我認知的過程之中自覺地將善良、淳樸、堅韌、寬容視為一種美德,并以此為標準來要求自己。它的形成與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有關。女性在歷史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無非是撫養(yǎng)子女,打理家務。她們在歷史過程中無法實現(xiàn)自我,而這種心理壓抑已深深積淀于女性的精神氣質和深層心理中,從而認為把自己奉獻于男性是女性的天職;對于現(xiàn)代女性意識,樂黛云教授曾經(jīng)說過:“應從三個層次來理解:第一是社會層面,從社會階級機構看女性所受的壓迫及其反抗壓迫的覺醒;第二是自然層面,以女性生理特點研究女性自我,如生理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經(jīng)年;第三是文化層面,以男性為參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獨特處境?!薄缎F圓》所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女性意識則應該從第一個層面去解讀。
曾經(jīng)見到這樣一種評價,即《小團圓》放到世界文學的舞臺上就會相形見絀。此種說法的依據(jù)就是《小團圓》中的愛情僅僅是讓人動容,而不是讓人震撼;這種愛情局限在自我的小世界中,而沒有上升到一個宏觀的視角,缺乏一種社會的關懷。不難看出,這種評價是從傳統(tǒng)道德的視角出發(fā)的,也就是利維斯所提到的:偉大的傳統(tǒng)不僅是文學的而且是道德的,只有服務于道德才有意義,才能幫人們認識發(fā)展的潛能。此種評價的本身就是狹隘的?;仡櫸谋局械拿枋觯凇袄蛴簯佟钡墓适吕?,九莉專情,之雍濫情。在九莉之前,之雍已經(jīng)有三位妻子,第一位死了,后面兩位離了。九莉之后,又出現(xiàn)了兩個女子,包括一直愛慕之雍的侄女在內(nèi),在此種格局之下,邵之雍還告誡九莉:“太大膽了一般男人會害怕的”,直白地表達出其在傳統(tǒng)文化中作為權威者的聲音,然而九莉沒有像一般的傳統(tǒng)女子一樣逆來順受,而是用冷漠、不動聲色直至悄然放棄給予邵之雍“二美三美的團圓夢”以致命一擊。由此可見,《小團圓》站在女性寫作立場上對男人的見異思遷給予了無情的暴露。九莉沒有放棄作為“一個人”的權利,而是憤起抗爭,表現(xiàn)出可貴的自主意識,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梢哉f,在九莉身上,張愛玲發(fā)現(xiàn)了一條女性緩慢改變其身心狀態(tài)和社會地位的自立自強之路。張愛玲正是借九莉的形象向我們展開了一個女性在家庭、愛情、婚姻上開放的空間。
九莉這個人物蘊含了張愛玲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深刻覺醒,她希望建構一個浪漫唯美的情愛世界,充滿著自由、平等和人性的光芒,并試圖以此來對抗世俗傳統(tǒng)的侵襲。她并沒有做無私、寬容的賢妻,容忍其他的女性與她共享神圣的愛情,而是成為了邵之雍為代表的男人群體集體懼怕的女性——勇于拋棄無愛的婚姻。九莉不但洞見出邵之雍的懦弱,更以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將他徹底清除出自己的人生,女性自身的成長促成了男性霸權的沒落以及男性神話的徹底完結。張愛玲通過《小團圓》向女性發(fā)出宣言,即要主動地去學習并掌握自我生存的能力,以獨立的女性意識找尋愛情和作為女人的價值,這就使得女性在面對婚姻的不幸時有了更為明智的選擇。這樣的宣言、這樣的心聲表達,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的道德,它在自我主體意識以及人性的高度上去關照女性是更具深意的,同時也是更具震撼力的。
《小團圓》不僅僅是九莉一個人的愛情故事,母女兩代(也包括三姑楚娣)構成了一個叛逆的群體。她們的叛逆主要體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情愛文化的解構上,這一解構有以下兩個重要的標志:
(一)打胎
在傳統(tǒng)觀念之中,懷孕生子是女性的重要職責,是天經(jīng)地義的。打胎則被視為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是被羞于提及的。而在《小團圓》中不僅有九莉打胎的觸目驚心的文字描寫,同時也有姑姑所說的“你母親‘不知道打過多少胎’”的間接描述。母親的打胎雖然沒有詳細的描述,但是在閱讀了九莉的驚恐時刻之后,讀者也可以聯(lián)想到蕊秋打胎時所經(jīng)受的痛苦。母女二人構成了相互的寫照,同時也是命運的輪回。她們的叛逆給她們帶來了苦果,但是母女二人還是走上了相同的反叛之路,她們共同的目標就是沖破命運的周而復始,獲得自己所向往的愛情。
對于“打胎”,張愛玲依然承襲著自己的去道德化描寫,她并沒有視其為罪惡的令人羞恥的行為,相反,她認為這對于九莉來說是一種解脫。深究根源,就是張愛玲有著不同尋常的思考角度,她是從母親爭取自由的角度去評價這種行為的,所以讓九莉做出了令人無奈的選擇。直至小說結尾,九莉還一再重復不想要孩子,這多少可以視為她對于傳統(tǒng)情愛觀念的一種挑戰(zhàn)。
(二)自主的性欲追求
在傳統(tǒng)情愛文化之中,女性在性欲追求之中往往處于被動的地位,多表現(xiàn)出一種他者或自我的壓抑,張愛玲早期作品中就存在著大量壓抑型的女性。到了《小團圓》,情況則發(fā)生了變化,女性擁有了自主的性欲欲望。九莉與邵之雍新婚前后的性愛描寫自不用多說,而在母親和姑姑身上,這種性欲的追求也是不難覓得蹤影的。楚娣曾與九莉說過:“你母親‘這方面的事多了’”。事實也確實如此,蕊秋離婚前后,曾和幾個中國或者外國男人有過親密的曖昧關系,而且她和這幾個男人中的大多數(shù)都發(fā)生過肉體關系。就連楚娣自己也同樣與幾個男人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緒哥哥、夏赫特都是其中的代表。
張愛玲對“傳統(tǒng)性欲追求”進行了徹底的解構。作為觀照、解剖人性的重要視角之一,對性愛的態(tài)度是展現(xiàn)兩性復雜關系必不可少的窗口。在男權話語充斥的傳統(tǒng)社會之中,女性是被壓迫的對象。男性有意地制造著一種觀念和特權,為了剝奪女性的性自主權利,無情地貶低和壓抑女性的性表達。“‘性的自由’,從根本上講,也可能適用于女性,甚至還可能危及雙重的標準,打破曾巧妙地被用來對女性進行控制的‘羞恥感’?!薄缎F圓》中的女人們顛覆了傳統(tǒng)性愛觀對女性的文化歧視,她們不再背負傳統(tǒng)男女性愛關系中應該處于被動的精神壓力,而是在一定的心理參與本能的驅使下,主動尋覓快樂。她們沖出了“牢籠”,可由于缺乏先驗的文化護衛(wèi),整個道路是坎坷的、沒有目標的。但是不管結局如何,她們都勇敢地邁出了自主爭取幸福的步伐。
整個大家庭的叛逆,特別是母女兩代打胎以及自主性欲追求的書寫鮮明地體現(xiàn)出一種群體性的解構行為。此等為“傳統(tǒng)”所不齒的行為就這樣毫無隱晦地被張愛玲書寫于筆端,傳看于世人。
《小團圓》徹底地解構了“偉大的傳統(tǒng)”??v觀“傾城戀曲”對“維多利亞”的反叛、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不是一個人的叛逆,這三方面無一不是對于這種解構的有力支撐。這一解構不僅提供了另一種閱讀視角,同時具有著深刻的意義。
[1]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9.
[2] 利維斯. 偉大的傳統(tǒng)[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2.
[3] 段文星. 傳統(tǒng)女性意識與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沖突[J]. 現(xiàn)代語文(文學研究版),2009,1.
[4] 樂黛云. 中國女性意識的覺醒[J]. 文學自由談,1991,3.
[5] 凱特·米利特. 性的政治[M]. 鐘良明,譯.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6] 馬建高. “傳奇”未滿——簡評張愛玲長篇小說《小團圓》[J].名作欣賞,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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