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陽
(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江蘇蘇州 215123)
1844年7月4日中美簽署《望廈條約》,使美國成為最早掠得在華領事裁判權的國家之一,而美國的這一特權直至1943年1月11日才在條約中被廢除。一向自詡民主自由的美國為何會謀奪在華領事裁判權呢?其原因是多重的,其中,傳教士的推波助瀾是重要因素之一。
所謂領事裁判權實際上是一種治外法權,是指“一國通過駐外領事等,對旅居于另一國家的本國國民根據(jù)其本國法律行使司法管轄權的制度。”[1](P2)這種制度的存在,會構成對國家屬地優(yōu)越權的重大例外或侵犯。
1843年中英簽訂《五口通商章程》,其中第13條規(guī)定:“凡英國稟告華民者,必先赴管事官處投稟,候管事官先行查察誰是誰非……間有華民赴英官處控告英人者,管事官均應聽訴……倘遇有交涉詞訟,管事官不能勸息……即移請華官公同查明其事……秉公定斷……其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國議定章程、法律發(fā)給管事官照辦。華民如何科罪,應治以中國之法。”此即為領事裁判權制度在中國的開端。隨后,英國的這一行為被西方各列強效仿和援引。美國也在1844年的《望廈條約》中正式掠取了這一特權。而在這個過程中,傳教士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得不提的。
最早來到中國傳教的并不是美國傳教士,但到1847年“各國新教派到中國的傳教士共計九十八人,其中由美國派出者達七十三人,超過所有各國派到中國新教傳教士的十分之七,……躍居新教各國在華傳教事業(yè)之首”[2](P46)。這些自恃肩負“崇高使命”的傳教士與美國商人一起成為美國奪取領事裁判權的最早叫囂者和策劃者,其要求在華領事裁判權的活動主要可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1823年,美國傳教士裨治文在廣州開始創(chuàng)辦《中國叢報》,以便向歐美國家介紹中國的歷史和風土人情,加強這些國家對中國的認識和了解,為資本主義更好地入侵中國奠定必要基礎。
美國傳教士利用這一有力的宣傳平臺,一方面針對當時發(fā)生的中外案件進行大肆地評論,指責中國的法律。如在1838年12月和1839年2月,廣東政府在外國鴉片販子的商館前面的廣場上執(zhí)行對中國鴉片商人的絞刑,此舉遭到了美英商民的抗議和反對,他們沖擊刑場、搗毀刑具。這種鬧事舉動嚴重干涉了中國的司法主權,但美國傳教士在1840年1月的《中國叢報》上卻發(fā)表文章,稱這種鬧事行動是“正義的、成功的”,大肆喝彩贊揚。
另一方面,傳教士又在《中國叢報》上連篇累牘地刊載“美英僑民相互呼應,要求領事裁判權的文章”[1](P31)。如“1837 年5 月,《中國叢報》建議在中國的一些主要口岸派駐領事,并授之以全權以保護外僑;1837年6月,這份刊物載出《美國在東亞設立領事館計劃綱要》,提議在廣州設立總領事館和總領事;1838年3月,《中國叢報》終于一吐為快,明確提出‘美國請求在中國行使領事裁判權’”[1](P37)。1840年1月,《中國叢報》又發(fā)表了《中英困境的深化,美國僑民的觀點》一文,提出美方刑事被告由美國公使或領事審判,中方不得捉拿和監(jiān)禁等等,將領事裁判權模式全盤托出。
1839年5月25日,以旗昌洋行職員為主體的八名美國商人上書美國政府,提出在中國取得領事裁判權的要求,希望純外人案件不由中國政府過問。這八人中并沒有美國傳教士的直接參與,但是這些人卻與傳教士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深受傳教士的影響。如八人中的P·S·福士正是美國著名醫(yī)生傳教士巴架的好友。
很快,美國傳教士便親自參與到了給官方的上書活動中。1839年6月17日,裨治文和美國商人C·W·金一起利用受邀參觀虎門銷煙之際拜訪了林則徐,并向林則徐遞交了兩份文件:一份是要求重開貿(mào)易;另一份則是關于領事裁判權。他們“婉轉(zhuǎn)地提到最近的事態(tài)所引起的不幸和危險后,敦促應對由于不公正而蒙受的一切損失迅速做出賠償,敦促應作出充分的保障,以防止中斷貿(mào)易的同類事情再次發(fā)生……所有一切刑事案件,被告人應由其本國領事審訊,并與中國法官共同執(zhí)行”[3](P76)。這是美國人第一次向中國高級官員提出領事裁判權,明確了被告為何國人,就由何國審理的原則。
大部分美國傳教士都接受過高等教育,知識水平較高,而且有一部分長期生活在中國,學習中國文字和語言,對于中國國情比一般的美國商人和官員有著更為深刻的了解和體會。這就導致美國傳教士成為了“中國通”,對于美國在華領事裁判權的最終確立發(fā)揮了直接的作用。如傳教士在《中國叢報》中的言論和對領事裁判權的解讀就深刻地影響到了后來的顧盛使團,二者的思想極為接近。并且在當時,許多著名的美國在華傳教士都直接在顧盛使團中服務,為簽訂有利于美國的條約出謀劃策。裨治文、衛(wèi)三畏等甚至直接參與了中美談判的過程和《望廈條約》的草擬工作;巴架更是與美國官方交情非淺,他于1841年便返回美國督促美國政府遣使來華,后來又擔任了顧盛使團的翻譯、秘書和機要顧問。因此,《望廈條約》體現(xiàn)了傳教士對于領事裁判權的要求,并且將其闡述的更為精確和完善。而在談判中,傳教士也利用自己與中方官員的舊有交情,竭力擴大美國的在華利益,最終協(xié)助美國實現(xiàn)了奪取在華領事裁判權的野心。
為何美國傳教士會對領事裁判權產(chǎn)生興趣,并大肆宣傳美國獲取在華領事裁判權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呢?其中的原因是復雜的。
首先,清政府的禁教政策使得傳教士希望避免中國律法對其傳教活動的限制和人身安全的威脅??滴跄┠辏岸Y儀之爭”的出現(xiàn)激化了清政府與教會的矛盾。中國人有尊孔祭祖敬天的傳統(tǒng),但教皇卻認為這犯了天主教偶像崇拜之忌,因此視其為異端。1704年11月20日教皇訂立《禁約》,“禁止中國天主教徒尊奉中國的政令習俗”[1](P29),此后又兩度派出使節(jié)進京,向康熙帝提出令中國教徒尊奉《禁約》的要求。這種干涉中國內(nèi)政之舉觸怒了康熙,他于康熙五十九年下令全國禁教,驅(qū)逐教士出境。傳教成為非法活動。這一禁教政策歷經(jīng)雍正、乾隆、嘉慶,至道光前期,一直延續(xù),并幾度強化。如道光六年,清政府規(guī)定“如發(fā)現(xiàn)外人傳教,為首者斬立決”[4]。在清政府如此嚴厲的禁教政策下,傳教士只得轉(zhuǎn)入秘密、間接的傳教。即便如此,主教和神父在中國被殺之事仍是層出不窮。美國傳教士在這種惡劣的傳教背景下來華,只能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商館雇員的身份在華進行秘密的傳教活動。美國著名的在華傳教士衛(wèi)三畏曾在給美部會秘書的信中這樣描述:“我是被作為一個貿(mào)易商報告給行商們的,并被安排在廣源行,這個商行的主人為我的遵紀守法提供了擔保,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保?](P21)如何才可以安全地留居中國、免受中國法令的束縛對于美國傳教士來說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難題。
其次,中美法律思想的差異,也激化了美國傳教士對于中國的制度和法令的不滿?!霸S氏夫人號”案件發(fā)生后,一名英國炮手被依清律處死,美國人便對中國“以命償命,以血還血”、皇帝掌握生殺大權的法律傳統(tǒng)表示不滿。后來,大衛(wèi)·雅裨理牧師初到中國“就詛咒中國是個死氣沉沉、不信奉教義的國家。說外國人在中國沒有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保障,中國的部分法律很不公道,無辜者總是被扣上罪名。他認為中國的法律和文明國家的法律相反。文明國家認為每個人都是清白的,除非事實證明他們犯罪,而中國卻認為每個人都是有罪的,除非事實證明他們清白?!粲跻褌鹘淌颗赏袊拿恳粋€可以派往的地方,應該攻下海岸,應該取得海港,應使法定的東西處于附屬的地位”[6](P82)。與他同船來華的裨治文牧師對于中國的法律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們都“反對中國法律,希望美國領事館能夠為他們提供保護”[3](P403)。
再次,傳教士受到了美國商人對領事裁判權強烈需求的影響。傳教士無法在中國獲得合法身份,不得不以雇員的身份進入商業(yè)機構,或是憑借自己對中文和中國國情的了解受雇于美國商人。而他們在中國的傳教活動也需要美國商人的大力資助。如美國大資本家奧立芬多次同意美國赴華傳教士免費搭乘自己公司的商船往返廣州,為他們提供免費的住宿,甚至還出資幫助傳教士創(chuàng)辦了《中國叢報》,等等。因此,傳教士與美國商人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美國商人中很多是鴉片商人。如1840年3月英國人所創(chuàng)辦的《每季評論》中指出:“除一、二例外,在中國的每一美國商行都從事了這種貿(mào)易(鴉片貿(mào)易)?!保?](P30-31)伴隨著清政府禁煙力度的不斷加大,外國鴉片商已經(jīng)深深感到自身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無法得到保障,二者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而在當時,由于薪金微薄,美國領事往往是由鴉片商兼任或是也從事鴉片貿(mào)易,這就形成了美國領事對本國鴉片販賣走私活動的天然保護。同時,美國起初并沒有對向中國走私鴉片進行制裁的法律依據(jù),只是在后來才有了罰款和監(jiān)禁兼而施之的規(guī)定。顯而易見,美國對于這方面的制裁要比中國寬松很多。因此,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的鴉片商人謀求美國的在華領事裁判權的欲望就尤為強烈和積極,希望以此使他們在走私販賣鴉片時得以逃脫清政府“貨即沒官,人即正法”的法律制裁。
美國商人的這種利益訴求及其與傳教士之間特殊的歷史關聯(lián),更加堅定了傳教士要求在華領事裁判權的決心和信心。
最后,美國在土耳其等地已獲取的領事裁判權成為美國人在中國要求領事裁判權的藍本。早在“1805年、1815年、1833年,美國用包括軍事手段在內(nèi)的手段,分別在的黎波里、阿爾及利亞和馬斯喀特取得了對純美人案、美國和其他外國人案的審判權以及對混合案的會審權”[1](P32)。1836年,美國又與摩洛哥簽訂條約,取得了類似的會審權。除此之外,美國還在1830年與土耳其訂立條約,奪取了在土耳其的領事裁判權。根據(jù)這項條約,在對混合刑事案件的處理上,美國在土耳其取得對美國被告的絕對審判權和懲罰權,即罪犯必須交給美方處理,土耳其無權過問。
正是鑒于早已在一些亞、非國家已經(jīng)索取了領事裁判權的先例,美國人對于領事裁判權本身及其所能帶給他們的巨大利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了解,刺激了他們的欲望。故此,美國傳教士也在他們的言論中,多次提出要在中國取得類似在土耳其、在“伊斯蘭教國家”中所取得的領事裁判權。
總之,在上述四個因素的推動下,傳教士在美國確立在華領事裁判權的過程中付出了諸多心血努力,其影響和作用不可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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