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 云
(東南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6)
大英帝國統(tǒng)治下的都柏林市民一方面淪為被殖民、被壓迫的劣等地位,另一方面也因自身宗教信仰、職業(yè)、財產、教育等狀況的不同而被嚴格地區(qū)別開來。處于社會最頂層的上流階級毫無疑問是由英國殖民者構成,他們不但是貴族、地主,占據(jù)著總督府里的所有重要位置,而且控制著愛爾蘭的政治和經濟命脈。中產階級又分為上、中、下三個不同的等級。下層是由勞動階級組成。中產階級的上層和殖民者是信奉英國國教的新教徒,他們要么是英國人、要么是英裔愛爾蘭人,與帝國始終保持著最緊密的聯(lián)系。與此相對應的是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人,他們在中產階級的中、下層之間徘徊,一不小心就會淪為社會的最底層。由于羅馬天主教在新教的眼里是落后、愚昧、貧窮的象征,喬伊斯一家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們的命運就不可避免地充滿了酸楚的味道。喬伊斯的父親盡管因政治運動反對過教會,但這根本不會改變他天主教徒的屬性,以及因宗教的差別而被劃分為不同等級的事實。喬伊斯入小學不久之后,家道便開始漸漸衰落,甚至因為沒有錢繳納學費而被迫輟學。他是在與貧窮做艱苦的斗爭中長大的。喬伊斯一家離中產階級的生活越來越遠,離屬于傭人、碼頭工人的階級卻越來越近。他們處在中產階級的最邊緣處。政治、經濟、宗教上的這種邊緣處境使喬伊斯對局外人、邊緣人有著更特殊、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會。他最終選擇作一名流亡者,也許就源于這種邊緣情結,因為他和他的家族不論在政治、經濟,還是宗教上,都從來沒有處于主流社會之中。
喬伊斯的父親約翰·斯坦尼斯勞斯·喬伊斯(John Stanislaus Joyce,1849-1931)1849年7月4日出生于寇克市的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雖然當時并不貧困,但當他1860年2月離開圣考曼小學時,并沒有付清學費。這一家族的傳統(tǒng)——欠學費——也由喬伊斯繼承了。約翰·喬伊斯雖然學業(yè)平平,但有模仿的天分,在參加大學的戲劇協(xié)會時,經常能獲得好評,卻始終沒能通過考試,沒能拿到醫(yī)學文憑。不愧是父親的兒子,喬伊斯的表演才能也是卓越的,雖然也三進三出醫(yī)學院,最終也沒能成為一名令人羨慕的醫(yī)生。父子倆在學醫(yī)其間的唯一收獲可能就是“梅毒”。這在《尤利西斯》中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約翰·喬伊斯雖然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有外祖父的遺產可以繼承。喬伊斯就悲慘多了,他不但沒有體面的工作、沒有機會分到半點遺產,而且還背負著一身債務?!盁o論是在19世紀的小說里,還是在當時的社會上,社會地位與道德水準,亦即所謂的‘合宜得體’,都與財產的多寡聯(lián)系在一起?!盵1]這也許可以解釋喬伊斯為什么不合時宜,或者為什么看起來與外部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約翰·喬伊斯曾經在查柏利佐制酒廠工作過,但兩年后就丟掉了這份工作,接著便在聯(lián)合自由黨俱樂部擔任秘書。這項工作,約翰如魚得水,儼如一位資深的政客,對政治充滿了熱愛和激情。這可以從他對愛爾蘭自治運動中的無冕之王帕內爾的支持中反映出來。這一政治熱情也作為家族傳統(tǒng)傳給了喬伊斯,只不過他是站在黨派之外,評說風云變幻的各種政治運動。
約翰·喬伊斯對愛爾蘭天主教的嘲諷和痛恨是因為繼承了祖父的反教氣質,也說明喬伊斯家族與處于社會中上階層的神職沒有什么緣分。19世紀的天主教神職人員在愛爾蘭社會生活中占有一定的地位和影響,喬家對天主教的厭惡,說明他們不屬于這個特殊的、優(yōu)越的階層。約翰·喬伊斯曾強烈譴責愛爾蘭天主教會干涉國家政治、阻礙愛爾蘭獨立運動進程的罪行。最令約翰憤怒的是,教會竟然與英國殖民者一道,無恥地出賣了自治運動的領袖帕內爾,使他在孤立與絕望中悲慘地死去。約翰痛罵教會是“狗娘養(yǎng)的()”、“下賤的走狗()”(Portrait,34)。為了自身的好處,教會竟然出賣愛爾蘭民族的利益。約翰堅信,“愛爾蘭不要什么上帝。讓上帝滾蛋吧”(Portrait,39)??缮系鄄]有離開都柏林,離開的是他的兒子。
約翰·喬伊斯除了對政治充滿熱情之外,對音樂也是情有獨鐘。他的音樂天賦為他贏得了很多贊賞和許許多多快樂、幸福的日子。他最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就是,當他的父親臥病在床,生命危在旦夕的時候,知道自己的兒子想去聽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馬利根在都柏林皇家劇院的演唱時,他沒有阻止兒子,而是鼓勵他去。多少年后,喬伊斯也當之無愧地繼承了喬家這一愛好音樂的傳統(tǒng)。當時都柏林人對音樂的熱愛,甚至連意大利人都自愧不如。這一點在《死者》中,喬伊斯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和充分的肯定。約翰·喬伊斯曾在都柏林的音樂廳演唱過,并受到了專業(yè)人士的贊賞。喬伊斯在踏上流亡之旅前,也參加了都柏林的音樂比賽,并獲得了銅獎,為他在文學之外的領地,博取了都柏林人的好感,但他把這枚獎章投進了河里,認為它一錢不值。音樂在喬伊斯孤獨、寂寞的流亡旅途中,給了他很多慰籍和快樂,也使他的流亡美學充滿了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并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喬伊斯對美聲的執(zhí)迷,可見于其作品,《芬尼根守靈夜》正是典型的歌劇合唱樂曲。在喬伊斯成長的歲月中,音樂和歌劇一直陪伴著他?!盵2]
約翰·喬伊斯是個獵艷高手,至少在他兒子的眼里。而在約翰·喬伊斯的眼里,他的父親也同樣是一位令女人們著迷的翩翩君子?!八菚r可是全寇克市最瀟灑的男士,女人們常常駐足街頭,目送他離開”(Portrait,92)。在《肖像》中,年少的史蒂芬坐著夜班郵車陪同父親回寇克時,也聽到了同樣的說詞:“你的父親,這個小老頭對史蒂芬說,他那時,可是全寇克市最猛的調情者。你知道嗎?”喬伊斯家的男子似乎代代都是寇克市最出風頭的人物。喬伊斯一直都很可笑地懷有這種家庭羅曼司,可事實上,約翰·喬伊斯得以揚名的,不是他的風度,也不是他的氣質,而是他的醉酒和揮霍無度的天性,以及欠債不還的本領。父親的這些不良因子后來都毫無保留地遺傳給了喬伊斯。約翰經常還沒有到家,就把從當鋪當來的錢喝光了,如同《對應》(“Counterparts”)中的法林頓先生,而十個子女卻忍饑挨餓,更談不上有錢交學費了。醉酒后,他又向自己的妻子施暴。有一次,喬伊斯從后面死死抱住父親,以免他把母親掐死。這種眾人皆醒他獨醉的情況不久就被喬伊斯打破了。自1903年母親去世后,喝酒買醉成了喬伊斯唯一的嗜好,終其一生,喬伊斯都嗜酒如命,常常是不醉不歸。實際上,喬家已經到了無家可歸的邊緣。約翰·喬伊斯只好不停地搬家,在喬伊斯小時候就搬過十幾次家,而且越搬越窮,最后是“夜逃”。他們趁著夜色逃跑、躲避債務,或者耍花招,偽造字據(jù),以便獲得新房東的信賴。父親的行為無一不影響喬伊斯,使他日后在流亡歲月中“受益匪淺”,使用同樣的方法逃過了追債者,但同時也讓喬伊斯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喬伊斯一家的家庭生活與其說是愛爾蘭式的,不如說是吉普賽式的,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原因多半是喬伊斯的父親把安居樂業(yè)的錢都用來買酒了。喬伊斯不但繼承了父親越窮越縱酒的生活習慣,而且從小就學會了如何躲避債主、逃避債務。約翰·喬伊斯的放蕩和揮霍很快就使他捉襟見肘、臭名昭著。保守的都柏林人、還有他后來的兒子認為他是個無賴、惡棍。生活在這種家庭,和生活在骯臟、貧窮、愚昧的都柏林一樣,讓人不可能有尊嚴地活著。“任何一個有尊嚴的人,都不可能留在愛爾蘭。”(No one who has any self-respect stays in Ire-land)[3]。也可以說,每一個有尊嚴的兒子,都不可能留在約翰父親的家里。就連史蒂芬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幻想自己是來自另外一個更神秘、更優(yōu)雅的家庭。他渴望與眼下這個庸俗、粗鄙的家庭斷絕一切關系,擺脫他們的束縛,獲取一個更高貴的出身?!八X得自己和他們幾乎沒有血緣關系,而是向他們履行一種神秘的寄養(yǎng)關系,寄養(yǎng)的孩子,寄養(yǎng)的哥哥”(Portrait,98)。父親不但不能滿足喬伊斯物質上的最基本的需求,而且也無法提供給他精神上的食糧。在貪圖安逸、貪圖享樂的本性下,父親的道德力量也蕩然無存,這就必然導致了喬伊斯要向外去尋找精神之父。
喬伊斯的母親瑪麗·簡·穆雷(MaryJane Murray,1859-1903)對喬伊斯的影響是巨大的,不但影響了喬伊斯一生的走向,而且也對喬伊斯性格、氣質、愛好等方面的形成和培養(yǎng)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母親一方的親屬同樣是對喬伊斯影響至深的。尤其是約瑟芬舅媽(Aunt Josephine),即威廉·穆雷夫人(Mrs.William Murray),對喬伊斯的幫助和支持也遠遠勝于父親家族里的任何人,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約翰·喬伊斯曾抱怨妻子的家族血統(tǒng)不如自己高貴,但似乎每一個他看不起的這些親人,最后都沒像他那樣淪落到如此落魄、悲慘的境地。母親性情溫順、舉止優(yōu)雅,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并喜愛文學,這些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喬伊斯。在《肖像》中,小史蒂芬對母親有一種特殊的依戀。他得出了一個非常令他滿意的判斷:“比起爸爸來,媽媽有一股更好聞的味道”(Portrait,7)。喬伊斯作品中的對嗅覺的特殊關注,以及對味道的極其敏感,也許就來自童年的這一經歷。小史蒂芬每天晚上上床之前都要吻他的媽媽?!拔?,那意味著什么呢?你像那樣,把臉仰起來,說晚安,然后媽媽把臉貼過來。這就是吻。媽媽的嘴唇湊到他的臉蛋兒上;她的嘴唇好柔軟,弄濕了他的臉蛋兒;然后它們發(fā)出一點小動靜:吻”(Portrait,15)。小史蒂芬吻媽媽,和被媽媽吻,對他來說都是很正常的事兒,隨著他到寄宿學校去讀書,隨著他一天天地長大,這一習慣也許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消失??删驮谶@時候,一件始終讓他無法擺脫的事情發(fā)生了。小史蒂芬在寄宿學校里倍感孤立、無助的時候,他多么想以回味母親的吻來抵擋外部世界可怕的侵襲,但這個吻卻遭到了同學們的嘲笑和作弄。他不知所措地勉強跟著他們一起笑,但心里卻投下了一個陰影。這個突然被嘲弄、被中斷的吻,不但沒有使史蒂芬徹底與母親的吻斷絕關系,反而激起了他對母愛的渴望。小史蒂芬被粗暴無禮地剝奪了依靠自己的力量結束對母親嬰兒般的依戀的機會,他健康的心態(tài)被外部強加于他的力量毀掉了。本來應該自然而然地就能中斷的臍帶,被人為地強行剪斷后,必然會引起一種反常的依戀,這種對母親的復雜態(tài)度也就永遠停留在了孩童時代,使他永遠剪不斷這條情感的臍帶。喬伊斯即使后來遇到諾拉·巴納克爾(Nora Barnacle),對她也同樣充滿了孩子氣般的依戀,甚至對他的贊助人哈里特·蕭·韋弗小姐(Harriet Shaw Weaver),喬伊斯也表現(xiàn)得像在母親面前一樣的乖巧。
在《尤利西斯》中,史蒂芬的思緒不斷地跳躍、閃爍。他從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聯(lián)想到新異教教義,又從新異教教義聯(lián)想到了“omphalos”一詞?!皁mphalos”是指古希臘特爾雯城阿波羅神殿中的圓錐形神石。古希臘人認為,這塊石頭就標志著世界的中心。這個詞也由中心引申到了人體的中心部位:肚臍。愛爾蘭藝術的中心在史蒂芬所居住的這座塔樓,而史蒂芬人體的中心就是他的肚臍,也就意味著他的藝術將和母親,以及愛爾蘭有著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
喬伊斯對母親的依賴還表現(xiàn)在:他總是非常用功地背誦媽媽布置給他的作業(yè),然后迫不及待地等待媽媽檢查。當他非常圓滿地完成了任務之后,就會得到母親的夸獎,這是他最想得到的,也最使他幸福。母親常常是喬伊斯文章的第一個讀者,他也常常讓母親第一個分享他那些聽起來既古怪又可笑的想法,但母親總是很認真地傾聽他的遠大志向和偉大目標,這給了他以巨大的鼓舞。他在母親面前是聽話的、順從的,永遠等待著被擁抱、被表揚、被肯定。母親是喬伊斯確定自身存在的關鍵,也是他的精神支柱。隨著年齡的增長,喬伊斯發(fā)現(xiàn),母親并不完全屬于他,教會和神職人員搶奪了母親對他的愛。
“宗教是一劑止痛劑,就像給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鴉片一樣,只不過給那種使絕大多數(shù)人生活于陰郁之中的法則增加了一點東西罷了?!盵4]喬伊斯的母親就視宗教為一劑止痛劑。約翰·喬伊斯的揮霍無度和貪圖享樂使整個家庭陷入了絕境,外加喬伊斯的母親自結婚起,先后十七次懷孕,并生下了十一個孩子,使她的身心和肉體都已衰弱到了極點。醫(yī)治喬伊斯夫人疾苦的良藥除了宗教也別無其他了。對都柏林的婦女來說,宗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天主教成了她們唯一的避難所。母親們雖然在宗教中得到了暫時的安慰,但卻把一大堆問題留給了丈夫和孩子,使他們陷入更大的痛苦與沖突之中。在《對應》中,在法律事務所當文書的法林頓先生是個卑微的小人物,關于他這種當文書的小人物的命運在二十世紀初的歐洲文壇已經有很多作品都有涉及。愛爾蘭式的文官小人物除了在辦公室里受盡屈辱、任人擺布之外,他們往往先在酒館里找回勇氣和自尊,如果他們有勇氣和自尊的話,然后再回到家里發(fā)泄他們積蓄已久的怨恨和憤怒。這時候,母親要么成為丈夫發(fā)泄的對象,要么去教堂躲避災難,唯一剩下的犧牲品就是可憐無助的孩子?!澳銒屇??”“去教堂了”(Portrait,108)。一聽到“去教堂了”就讓法林頓更加怒不可言,他抄起拐杖就在兒子的身上狠狠地抽打著。兒子雙膝跪下,像他的母親一樣,向宗教祈求幫助?!皠e打我,爸!如果你不打我,我會為了你,祈禱《萬福瑪利亞》……為你祈禱《萬?,斃麃啞贰保―ubliners,109)。
去教堂的母親,沒有保護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嘗盡了暴力和被欺壓的苦頭。她是暴力的合謀者,她和愛爾蘭天主教會一起,合謀拋棄了自己的孩子。在《對應》中,法林頓既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犧牲品,也是更柔弱、更無力的愛爾蘭人的暴君;母親既是教會權威和家庭暴力的犧牲品,又是他們的合謀者,孩子則在這一系列的對應關系中,永遠處于被出賣的地位。史蒂芬遠離宗教,是因為母親愛教會勝過愛自己,他既嫉妒教會,又為自己無力把母親拉回自己的身邊而苦惱。史蒂芬與其說是反抗愛爾蘭教會,不如說是對母親背叛自己感到難過。他拒絕在母親床前,為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祈禱,更多的是出于報復,而不是反抗。他以這種極端的行為想引起母親的注意,讓她永遠惦記著他,想念著他,同時也讓自己在悔恨和自責中一遍遍地重溫母愛,以此來紀念她。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像喬伊斯和他的祖國愛爾蘭之間的關系一樣,既愛又恨、既親密又有分離,但始終都被籠罩在宗教的陰影之下。
瑪麗·喬伊斯的懺悔神父曾極力想要使她與喬伊斯之間的關系惡化,挑撥他們母子之間的關系,并告訴她,她的兒子非常懦弱、卑怯[5]。史蒂芬的母親向他坦白了神父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在這座房子里,如果有任何年輕的孩子,他都建議我盡可能快地將他們趕出去?!保⊿tephen Hero,209)。母親對懺悔神父的忠誠、聽從和順服遠遠勝過了對自己兒子的信任,這讓喬伊斯大失所望,也對母親與別人勾結在一起、并在背后議論自己感到氣憤和無法忍受。他雖然沒有像弟弟斯坦尼斯勞斯那樣激烈地反抗,但他知道母親徹底變了,變得叫他無法面對。母親的背叛,在他心中留下了創(chuàng)傷,加劇了他對教會的仇恨,也對母親漸漸跟他疏遠感到無比的難過。母與子之間,就像被殖民的愛爾蘭一樣,由于陌生人的出現(xiàn)和入侵者的干涉,他們之間的關系出現(xiàn)了裂痕。母親像所有愛爾蘭婦女一樣,拋開家,在教會中尋找家的溫暖,卻留下兒子們在茫然、失落、孤獨中四處流浪、四處漫游?!八仁刮译x開。為了她的緣故,這些年,我是在流亡與貧窮中度過的”(Exiles,14)。母親向教會討好,臣服于教會的統(tǒng)治,就像那個送牛奶的貧窮的老嫗,“朝那個聽她懺悔,赦免她的罪愆,并且除了婦女那不潔凈的腰部外,為她渾身涂油以便送她進墳墓的嗓門低頭”(Ulysses,1.420-21),卻對自己的兒子不曾看在眼里。喬伊斯的流亡是與母親和他疏遠分不開的,她向懺悔神父出賣了他,就像關鍵時刻教會出賣了帕內爾一樣。他一方面要逃避眼前這個出賣自己的母親,另一方面又渴望找回那個過去無比深愛自己的母親。
喬伊斯對母親的依戀雖然被他的反抗行為遮蔽了,但實際上,他的依戀變本加厲,母親彌留之際的那一段往事被喬伊斯記錄在了他的《尤利西斯》中,至始至終,母親的亡靈都在《尤利西斯》中飄蕩,就是為了讓母親永遠活在他的世界里。像喬伊斯一樣,史蒂芬就算上了大學也依然渴望得到母親的寵愛。他故意把自己搞的臟臟的,然后撒嬌地讓母親給他洗干凈。“他任由母親搓洗他的脖子、耳根和鼻翼的夾縫處”(Portrait,175)。他知道,這樣母親很高興。所以,當母親在喬伊斯只有21歲時,就離他而去的時侯,他的人生從此便開始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再也聽不到母親的夸獎和贊美了,他再也不需要用功地去背誦、去努力贏得母親的歡心了,他變得無所事事,開始在骯臟的都柏林市區(qū)中蕩游。沒有母親之后,喬伊斯便以父親為榜樣,繼承并把他酗酒和及時行樂的本領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的墮落和頹廢似乎是在表達他失去母愛的痛苦,以及因為找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法去彌補失去母親的空缺,所以,他轉身投進了妓女的懷抱。
喬伊斯一生都覺得缺乏安全感,不論走到哪里,他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尤其是遇到充滿武力和爭斗的場面,他總是機敏巧妙地躲開。兩次世界大戰(zhàn),喬伊斯都千方百計地逃到了蘇黎世,甚至不惜把他患病的女兒一個人留在法國的醫(yī)院里。他體質柔弱、膽小怕事,高度近視的眼睛更使他處于不利的地位。這一文弱書生,當之無愧是母親的兒子,而不像是父親的兒子。如同喬伊斯,史蒂芬對待在家里的父親同樣也是視而不見的,反而跑到外面去“認賊作父”。然而,這個精神上的父親卻令他大失所望。按照一貫的說法,布盧姆是史蒂芬要尋找的父親。這個有著希伯來氣質和希臘精神的漂泊者,雖然來自歐洲大陸,卻同樣是卑微齷齪、含羞忍辱地茍且偷生。1902年12月,喬伊斯來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巴黎,他的自尊心沒有得到加強和培養(yǎng),反而是更令他倍感難堪。在饑餓和失眠中,他的牙更痛了?!拔拿鳌钡臍W洲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在《尤利西斯》中,人們通常以為史蒂芬是在尋找父親,事實上,史蒂芬極力想逃避的就是他的父親。父親的粗俗可鄙和平庸無能都讓他迫不及待地想逃離。最關鍵的,是父親參與殺死了母親。喬伊斯在1904年8月29日寫給諾拉的信中,提到了他母親的死。他坦言,“我想,我的母親是被慢慢殺死的,被我父親的虐待”。[6]史蒂芬有家不歸、四處流浪,與其說是尋父,不如說是尋母。母親才是他要去尋找的真正對象,去尋找失去的母愛和被母親寵愛的感覺,以及在博大的母愛里被呵護、被保護的感覺。喬伊斯去國離鄉(xiāng)、浪跡天涯,是為了尋母,而不是尋父。他說,“在這個糞堆一般臭氣熏天的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不可靠的,只有母愛除外”(Portrait,241-42);“主生格和賓生格的母愛也許是人生中唯一真實的東西(Amor matris,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genitive,may be the only ture thing in life)”(Ulysses,9.842-43)。
[1][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M].盛寧,韓敏中,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27.
[2][愛爾蘭]彼得·寇斯提羅.喬伊斯傳[M].林玉珍,譯.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環(huán)出版社,1999:30.
[3]James Joyce.The Critical Writings of James Joyce[M].Ellsworth Mason and Richard Ellmann,eds.London:Faber and Faber,1959:171
[4][英]佩特.文藝復興:藝術與詩的研究[M].張巖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241-242.
[5]Stanislaus Joyce.My Brother’s Keeper:James Joyce’s Early Years[M].New York and Toronto: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4:230.
[6]James Joyce.Letters of James Joyce[M].vol.II.Richard Ellmann,ed.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6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