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萌萌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各民族由于受到不同的歷史、文化、自然環(huán)境、宗教形態(tài)影響,會形成與眾不同的審美心理。對于日本民族而言,“物哀”之美作為其美學風尚,也成為解讀該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關鍵詞之一。
據(jù)《古事記》記載:神代之初,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兩神造出日本諸島,山川草木,以及支配萬物的天照大神、八百萬神。他們彼此之間和和氣氣,沒有爭奪和戰(zhàn)爭。因此,日本民族很少有抗爭激烈的英雄神話,即使有,也是悲劇英雄的挽歌。從神話傳說的流傳情況來看,日本民族自古便與這類哀傷的情調有關聯(lián)了。
然而,美與文化有關,也與環(huán)境有密切關系。一個民族所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對本民族審美心理的最終形成也起到了很大作用。日本氣候溫潤適宜,四季變化緩慢而有規(guī)律,植被覆蓋較廣。綠韻悠悠,加上山林中時常彌漫的霧氣,使其原本靜美的風物又增添了幾分飄忽變幻的朦朧之美。空間狹小美景眾多,然災害頻發(fā),使日本人對自然美及四季的變換更為敏感。多少年來他們看到的美往往很難久存。他們認為美好的事物是不長久的。
另外,佛教禪宗在12—13世紀傳入日本后,不僅在心理結構和人生態(tài)度等方面影響著日本人,而且深刻地改變著日本人的審美情趣和文藝創(chuàng)作思潮。比如重自然之美不重人工雕琢、重在“悟”而不重理性分析、重閑靜孤寂不重熱鬧喧囂等,這些也成為日本傳統(tǒng)美學追求的核心。
綜上,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形成了日本民族獨有的國民性格和文化心理?!度毡疚膶W思潮史》總結了“調和與統(tǒng)一”、“纖細與純樸”、“簡素與淡泊”、“含蓄與曖昧”等幾種國民性格,我認為在以上幾點中,日本人對纖細與純樸、簡素與淡泊之美的追求對“物哀美”的文學意識的形成起到了更為直接的作用。日本國人以細弱輕薄的櫻花為國花。櫻花正盛之時,遠遠望去如變幻的云霞,又像易融的積雪,花期較短,轉瞬即逝。在其他藝術的審美追求上也以纖細純樸為重,追求輕薄短小的風格。他們主動追求瞬間美,企圖在這美的瞬間求得永恒的靜寂。
日本文學中的“物哀”意識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葉渭渠先生在《日本文學思潮史》中對“物哀美”這種美學觀念的形成作了較詳細的分析。從其初源來看,“物哀”是指對真實情感體驗的抒發(fā),后來《萬葉集》出現(xiàn),源于個人情感的感動漸多,具有了更為明顯的文學意識。據(jù)日本學者的解說,“哀”從古代到奈良朝時期,主要有可憐、有趣之意。在平安中期,以《源氏物語》為代表,“物哀”觀念日益走向自覺,并作為當時文學思潮的主流逐漸走向成熟。到了鐮倉時代則有了兩種意義,一是勇壯,一是悲哀。后來,兩種意義分開使用,“哀”主要用作同情之意,專表悲憫之情?!拔锇А本褪恰罢媲榱髀丁?,是人心接觸外部世界時心為之所動,有所感觸時自然涌出的情感。江戶時代的國學家本居宣長在《〈源氏物語〉玉小櫛》中,把日本平安時代的美學理論概括為“物哀”,認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動最深的”。所以,物哀并非像字面上,意思僅限于悲哀。而無論是對于自然風物還是對于世事變遷,只要是有感而發(fā)就是體會到了物哀美。
《雪國》寫于1935—1937年,定稿于1948年。這時期的川端康成在吸收西方文學理念的同時,將眼光轉向了日本傳統(tǒng)的文化底蘊,希望在作品中實現(xiàn)二者的協(xié)調。此時,他的審美情趣更多傾向于“物哀美”,他受前朝和歌、《源氏物語》等帶有“物哀美”特質的文學影響較大,《雪國》便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
川端康成常強調:“‘悲哀’這個詞與美是相通的?!彼髌分械摹氨А贝蠖啾憩F(xiàn)一種哀傷與同情。他的《千只鶴》及早期的《林金花的憂郁》等作品在敘事中都充滿了對弱小人物的同情、憐憫與悲傷,并將這種感情通過詠嘆的方式抒發(fā)出來。他筆下的愛情很少圓滿結局,青年男女之間朦朧的情感糾纏如櫻花,極盛時亦是簡淡素雅,凋謝時更是難尋花落何處。他對情愛事件的書寫并不算老到,甚至有意淡化情節(jié),但讀來卻總令人回味不已。
故事開頭寫島村乘火車去看望他住在雪國的情人駒子。在火車上,他遇到了“話聲優(yōu)美有近乎悲戚”的葉子和她的情人行男。開篇便用大雪即將到來的陰沉天氣和百無聊賴的旅程給全篇定下了一種憂傷凄清的基調。
駒子最初是位善良純潔的少女,“……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一年前,喜歡研究舞蹈藝術的島村來到雪國,結識駒子,并同駒子發(fā)生關系。駒子愛上了他,島村卻因為骨子里濃重的頹廢的觀念,認為這一切都是枉然。尤其是在認識葉子后,他越發(fā)覺得這種愛是徒勞的。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是那之后一年的秋天,其實自二月份起,駒子就回山鄉(xiāng)里等島村了。然而來到這山鄉(xiāng)之后,島村似乎更注意葉子。在葉子身上,島村察覺到一種更吸引他的、浸透了悲哀的美。島村答應回東京時把葉子也帶去,但快要離開時,山鄉(xiāng)發(fā)生火災,葉子葬身火海。
川端康城筆下的女子很少能擺脫這種悲劇的結尾,她們的美是徒勞,她們的人生最終只是虛妄。駒子是下層女子的代表,她們善良單純,封建意識濃厚,生活以男子為中心。駒子不愛行男,卻仍愿為他自愿做藝妓。后來,她希望以自己的努力擺脫藝妓生活,過上清白的日子。但島村卻認為這種追求是無用的。駒子對島村的愛情實際上是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可惜這種憧憬島村也沒有帶給她。在察覺出島村并不真正地愛自己時,駒子只能借酒消愁。她的痛苦雖只是含蓄地表現(xiàn)在她醉酒后的幾句話里:“頭痛、頭痛、啊,苦惱啊,苦惱?!钡@卻是她內心復雜情感的真實寫照。
在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里,駒子從一個善良純真的女孩變?yōu)樗嚰耍~子則葬身火海。在作品中,葉子是與駒子相呼應的人物。如果說駒子更多地表現(xiàn)了一種肉體上的現(xiàn)實中的美的消亡,那么葉子則代表了精神之美及其消亡。作者用在葉子上的筆墨不多,但每每涉及她時,一種虛幻之美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她印在車窗暮景上空靈而超脫的形象及帶著悲戚尾音的優(yōu)美清越的嗓音,在島村看來,都虛幻得如同隔世。這種虛無縹緲的形象,恰恰是川端康成所要追求的那種朦朧的“美”,她是作者理想的美的化身和再現(xiàn)。她愛行男,也同駒子愛島村一樣“徒勞”,她的結局像火焰般一閃即逝。這實際上是川端康成所持的人生無常,以“死”求得“瞬間美”的永恒的美學觀點的表露。
在日本人看來,白色是極端的純凈之色,雪純潔卻易融,蘊涵著無盡的憂傷。在“物哀”美學觀念的影響下,傳統(tǒng)的日本人多采用寂靜忍受的態(tài)度來面對他們面臨的苦難,在忍受的同時卻又顯現(xiàn)出一種內在張力,讓讀者從恬然平靜的表層下體驗情感的暗流洶涌,品位歷經(jīng)時間消弭后留下的青澀感動和調和之美?!堆﹪肪褪沁@樣一部作品,故事中沒有任何呼天搶地或悲痛欲絕,然而掩卷之后的哀緒卻伴隨著書中的風流雅事席卷而來,一發(fā)而不可收。無論是故事情節(jié)還是人物設置,都能使人在悲傷中回味日本民族獨有的“物哀”之美。
《雪國》中體現(xiàn)出了一種“物哀”的美學意識,然而作為川端康成個人體驗的“物哀”與日本文化傳統(tǒng)中的“物哀”是有區(qū)別的。在這種區(qū)別背后,我們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矛盾。在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獎時,三島由紀夫曾稱贊他:“川端氏繼承了日本文學最纖細最玄妙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他又身處迅速經(jīng)歷過危險的現(xiàn)代化的國民精神危機的尖端。這種如履白刃之上的緊迫的精神史,隱藏在他柔弱纖細的文體之中,使他對現(xiàn)代的絕望融化在古典的美的靜謐之中?!边@種絕望也可在《雪國》中略見一斑,那就是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懷疑。
駒子和葉子的愛,最終結果如何?徒勞而已。
人能夠愛人嗎?這是“物哀之美”背后的疑問,也是川端康成文學中隱含的主題?;蛟S通過思考這個疑問,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川端康成,理解時時飄蕩在他文學中的 “物哀美”。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愛之不可能”,使得這種情愫在萌生時顯得異常珍貴,也正是這種“人愛人”的倏然出現(xiàn),才更襯托出當這種情感無法進行或消逝之后,“愛之不可能”的深沉的絕望與悲哀。
一位美國詩人曾經(jīng)這樣定義小說家:“他們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濁中污濁,如果可能,需以羸弱之身,在鈍痛中承受人類所有的苦難?!被蛟S,面對一些國民性的精神危機,川端康成的矛盾并不能為其承擔什么,但因為他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悲觀或懷疑態(tài)度,并將這種現(xiàn)代性的思考融入日本古典的“物哀美”思想中,使得延續(xù)了幾個世紀之久的“物哀”美學意識呈現(xiàn)出了新的面目,這也是川端康成文學作品中獨具魅力的地方。
[1][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古都·雪國.濟南:山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葉渭渠,唐月梅.20世紀日本文學史.青島:青島出版社,1998.
[3]葉渭渠,[日]千葉宣一,[美]唐納德·金.不滅之美——川端康成研究.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6,(第一版).
[4]川端康成.千只鶴.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7,(第一版).
[5]葉渭渠.東方美的現(xiàn)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評傳.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6]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7.
[7]譚晶華.川端康成傳.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