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亮
《離騷》向稱難解。人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第二冊,節(jié)選了《離騷》中的一部分,為了幫助閱讀,文下也給出了較為詳盡的注釋。但總覺得有些注釋或不全面,或不夠準確,故擇選數(shù)例,商補于下。
太息:語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課下注“太息”為“嘆息”。不當。此注沒有充分釋出“太”字的含義。古漢語中,“太”、“泰”、“大”三字常常通用。如“公子侔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曰……”(莊子·秋水)而“太息”即“大聲嘆息;深深地嘆息”(辭海)。又如:“于是韓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劍而仰天太息曰:寡人雖不肖,必不能事秦?!保ā妒酚洝ぬK秦列傳》)司馬貞索隱曰:“太息,謂久蓄氣而大吁也?!币嗉础按舐晣@息”或“深深地嘆息”。如此,“太”當理解為“深深地”為是。
民生:出處同“太息”句。課下注“民生”:“百姓的生活。一作‘人生’?!贝俗⒉划敗4颂帯懊裆?,與下文“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敝懊裆毕嗤?,皆應(yīng)釋為“人生”。而《離騷》中的:“終不察夫民心”、“民好惡其不同兮”等“民”也泛指“人”。王逸、洪興祖、朱熹等古代以及今天的許多注家,注“民生”為“百姓的生活”或“人民的生活”,以“哀民生之多艱”作為屈原同情人民生活困苦的依據(jù),實誤。
蕙纕:“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課下注此句:“既因為我用香蕙作佩帶而貶黜我啊,又因為我采集白芷而給我加上罪名?!ダv、攬茝,比喻高尚的德行?!贝俗⒖缮??!稗ァ薄ⅰ捌彙本鶠橄悴?,亦如《離騷》中屈原征引的江離、木蘭、留夷、揭車等眾多香草一樣,比喻詩人自己的高尚德操?!稗ダv”是“纕蕙”的倒文。纕,佩帶,本為名詞,此處轉(zhuǎn)化為動詞。“蕙纕”即“纕蕙”,言佩帶香蕙。這樣,與下句中“攬茝”的詞性結(jié)構(gòu)就一致了。而作為兩個動詞性的短語,“蕙纕”“攬茝”理解為名詞性的短語“高尚的德行”,則明顯失當?!峨x騷》中,詩人創(chuàng)造出了一系列具有象征性意義的香花美草意象,以采摘、佩帶各種香花美草比喻自己道德的汲汲好修。而這些香花美草也就構(gòu)成了詩人“內(nèi)美”、“修能”、“高潔”、“昭質(zhì)”品德的象征。故“蕙纕”“攬茝”還是理解為“追求高尚的德行”為是。
靈修:《離騷》中“靈修”凡三見,除了課文節(jié)選中的“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一處外,另兩處分別是“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故楚之地,將神稱為“靈”;“修”,修明之意,意同圣明?!办`修”本指神界圣賢,故《離騷》中以“靈修”為君王的代稱。漢王逸《楚辭章句》注“靈修”:“靈,神也;修,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也,故以喻君”。今人劉永濟《屈賦通箋》釋為:“靈修者,神明廣遠之義,蓋托名于天神,而寓意于國君也?!毒鸥琛分綮`修’,亦作此解”。其說近是。課下釋“靈修”:“神仙,這里指君王”。太過籠統(tǒng)。
偭:語出“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課文釋“偭”:“背向,引申為違背?!辈淮_?!皞痢庇袃蓚€意象:向,面向;背,背向。王夫之《楚辭通釋》:“偭,面向也。規(guī)矩在前,舍之而自為方圓,所謂改錯也?!奔慈 懊嫦颉敝x,意為面對著現(xiàn)有的規(guī)矩,肆意改變、踐踏。賈誼《吊屈原賦》:“偭蟂獺以隱處兮,夫唯豈從蝦與蛭螾”,亦與之同義。雖然有成語“偭規(guī)越矩”,訓(xùn)“偭”為“背”,但《離騷》下文中又有“背繩墨以追曲兮”之“背繩墨”之句,結(jié)構(gòu)與“偭規(guī)矩”完全相同,自然不宜再訓(xùn)“偭”為“背”。再者,結(jié)合當時善與惡、美與丑、光明與黑暗斗爭的嚴酷性,訓(xùn)為“面向”,更能充分暴露奸佞小人肆意踐踏朝綱的惡行,反襯屈原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故以訓(xùn)作“面向”或 “面對”為當。
攘:“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課文釋“攘”為“忍受”,不妥。“攘”借作“囊”,有囊括、包含之義。囊詬猶言含詬。故二句的意思當為:屈服著委屈,壓抑著意志,忍受著責罵,隱含著侮辱?!叭逃取薄叭猎崱辈⒘校瑢ⅰ叭獭迸c“攘”同釋為“忍受”,顯然不當。
蛾眉:課文注釋為“喻指高尚德行”。譯文又籠統(tǒng)的解釋為“秀美的蛾眉”。不當,“蛾眉”之本義并未解出?!对姟ばl(wèi)風·碩人》有“螓首蛾眉”之語,“螓首”與“蛾眉”并列,其意為額角如螓蟬之首一樣豐滿,眉毛像蠶蛾觸須一樣細彎。古代婦女以青黛描眉,以細長彎曲為美。后世因以“蛾眉”為美女的代稱,如白居易《長恨歌》:“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故《離騷》中的“蛾眉”應(yīng)譯為“漂亮”或者“嫵媚”。
進不入:語出“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課下釋“不入”為“不被君王所用”。整句譯為“到朝廷做官不被(君王)接納,又遭受指責啊,就退隱了,重新整理我當初的衣服。”按此意為屈原求仕而不得。如此作解,顯然與屈原生平實際及《離騷》所述不合。屈原曾任三閭大夫,官至左徒,怎么能說“到朝廷做官不被接納”呢?“進”為“進仕”,“不入”為“不納”,但此處連在一起,實為雖進仕但未被君王長久真正的信任。即“進而不入”,該句式又同“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故此二句意為:“雖進仕于朝廷,欲有所作為,但未被君王真正信任,卻反而獲罪,只好退回來重新整理我當初的服飾。”
相:“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闭n下注:“后悔選擇道路時沒有看清啊,我久久佇立而想返回。相道,觀察、選擇道路”。很明顯,對“相”字的解釋句子譯文和單詞釋義前后不一,句子譯文將“相”解為“選擇”,而后面的單詞釋義卻是“觀察、選擇”,多出了“觀察”一意?!跋唷贝_有“觀察”、“選擇”之意,但兩個義項是不同的。同一個詞在一個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不會同時含有兩個不同的義項。故二者只合選其一。如果釋為“觀察”,則與后面的“不察”之“察”重復(fù),文意也不暢通,故“相”當只釋為“選擇”。
芳與澤:文下注釋為:“芳,芳香。澤,光澤。”如此,“芳”與“澤”同為下句所言之其猶未虧的“昭質(zhì)”。然下句句首是一“唯”字,明顯具有轉(zhuǎn)折關(guān)系。因而照此翻譯,文意不暢。按“芳與澤其雜糅兮”文義推論,“澤”當為“芳”的反面義解,這樣,上下句的轉(zhuǎn)折關(guān)系方可成立。故“澤”非王逸、朱熹等所謂的光澤、潤澤之意,而應(yīng)為王夫之、郭沫若等所謂的污垢。郭沫若《屈原賦今譯》:“今按毛詩《秦風》:‘子(豈)曰無衣,與子同澤。’鄭注:‘澤,褻衣也,近污垢?!创恕疂伞种x?!卑垂f,“澤”即“襗”也,褻衣,即貼身衣褲,引申為污垢之意。此說近是。陸侃如《楚辭選》也釋為“腐臭的東西”。另,《橘頌》有“青黃雜糅”一句,又與“芳與澤其雜糅兮”同構(gòu),可證。再,《思美人》中又有“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相似之句,自中而出的“芳華”自然是雜糅一起的“芳”,而非“澤”。故“芳”與“澤”當為詞義性質(zhì)相反的義項。
懲:“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課下的譯文:“即使被肢解我還是不會改變啊,難道我的志向是可以因受挫而改變的嗎?”后一句雖然用的是反問,但和上一句相同,表達的都是肯定的判斷,上下句都出現(xiàn)了“不會改變”的意義,且前一句“改變”的對象模糊不明。這樣,讀起來不僅明顯感到前后重復(fù),而且“志向”與“受挫”也不能搭配。這就說明對整個句子的解釋上有不當之處。其原因就在于對“懲”的理解上。課文注“懲,受創(chuàng)而改變?!北闄z工具書,“懲”并無此義,即使以之組成雙音復(fù)合詞,亦沒有這樣的用法?!皯汀睉?yīng)作“戒止”解?!掇o?!罚骸皯停航渲埂H纾簯颓氨押?。”《中華大字典》,懲:“止也”。許慎《說文解字》:“懲,也?!庇?,“,懲也?!倍斡癫米ⅲ骸皬U也”。“懲”即“廢”,“廢”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