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
胡太息一本正經(jīng)說,天地人,世之三元也。
周三圭斜睨他半天,撣撣衣袖說,姓啥名誰也忘了?
這次出行,是鄭大江撮合的。鄭大江說,好歹都是曾經(jīng)的女婿。“曾經(jīng)”一詞說出,胡太息瞬間跌入沉默,好半天才在電話里說,說來也是呀。
周三圭那邊在電話里猶豫半天,最后問,一起回去好嗎?
悄悄地進(jìn)村,打槍的不要。鄭大江靈機一動,故意調(diào)侃下。
約好了時間,鄭大江替周三圭訂好了高鐵票,又替胡太息訂好了機票,讓手下把車次、班次發(fā)給他們,而后先行一步,到了三元的黍離亭,坐等胡太息和周三圭。
黍離亭民宿坐落在國道的旁邊,廬三(廬州到三元)灌渠的一側(cè)。灌溉渠兩邊早已打造成了風(fēng)景帶,成了鄉(xiāng)村旅游的熱門地。民宿老總鄭大呂趁機將居住的舊房子裝修一下,順勢改叫了黍離亭。問題是,綠化帶兩邊的風(fēng)景太過單調(diào)和孤立,民宿生意始終不死不活的。鄭大呂急眼了,找到當(dāng)?shù)匾晃凰忝髱煟嗨f,再這么下去,熬<\\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1年當(dāng)代\5#\尸求.eps>了。所謂的算命大師,不過是民間一位老者,可他稔熟《易經(jīng)》,張口便能背出一段,讓人覺得有些神秘莫測。算命先生見鄭大呂火燒眉毛的樣子,捋捋胡子,才慢吞吞說,用了“黍離”,何不統(tǒng)統(tǒng)用上《詩經(jīng)》《楚辭》的篇名?鄭大呂拍拍腦殼,醍醐灌頂一般大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鄭大呂傾盡積蓄,在黍離亭周邊又建了麥秀閣、九歌廊、天問坡、九章榭、九懷渠啥的。不到半年時間,黍離亭突然間名聲大噪,兀地火了。就連“人間詩意哪里尋?請到三元黍離亭”“住下黍離亭,難了三元情”這樣不倫不類的廣告詞也跟著火了起來。
生意好,鄭大呂的心情自然也好了起來,這天,他剔著牙花對參觀的人群說,起高樓,宴賓客,五湖四海皆兄弟,歡迎,歡迎。
鄭大江跟鄭大呂扯上了兄弟,自然會把胡太息和周三圭安排到黍離亭這里。
走動間,鄭大呂殷勤備至,在他眼里,胡太息何等人也,值得熱情周到。
周三圭討厭鄭大呂異乎尋常的巴結(jié)狀,始終冷翹著嘴唇,不想說話。鄭大呂不管周三圭怎么想,依然百般討好胡太息。等走到麥秀閣時,鄭大呂緊走幾步挨上前,小聲問胡太息,要不要報告下書記和鎮(zhèn)長呢?
胡太息不想打擾當(dāng)?shù)毓賳T,這次回來純屬私下活動,聽鄭大呂反復(fù)問,斜眼看看鄭大江,意思不用吧,說過不用的。
鄭大江拉住鄭大呂的胳膊說,老弟,不用,真的不用。
鄭大呂依然不太甘心,吞吐說,三小姐走了,要不要請下周文的大哥周武和二姐周荃呢?
胡太息見鄭大呂哪壺不開提哪壺,突然間多了尷尬,半天沒有吭聲。
鄭大江急忙攔住鄭大呂話頭說,不用,不用。
周三圭也冷冷跟上一句,說過不用啦。
鄭大呂討厭周三圭多嘴,十分不悅地想,屁都不算的家伙,一直虎著臉,<\\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1年當(dāng)代\5#\尸求.eps>。
好在周三圭也不想搭理鄭大呂,來來往往,倒也相安無事。
誰知到了餐桌,酒至酣暢之后,鄭大江怎么就說起了發(fā)財,鄭大呂來了勁,大咧咧說,我個窮小子,純屬瞎眼貓撞上了死耗子,日他碓子,讓《詩經(jīng)》和《楚辭》救了一命?!叭账宰印笔菑]州人口頭禪,沒有什么實指意義。胡太息聽到鄭大呂說出家鄉(xiāng)的口頭禪,感到親切,張嘴跟上一句,日他碓子的,這就火啦?
可不是嗎?火啦。鄭大呂露出藏不住的得意。
周三圭皺皺眉頭,放下酒杯,撣撣衣袖想,你個胡太息好歹也是廬州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不說從政三十余年,單就官至正廳來說,也不該說這種沒頭沒腦的口頭禪,還是那般俗氣。周三圭張了幾次嘴,想懟胡太息幾句,可始終插不上嘴,話總被鄭大呂打斷。
胡太息這里始終沒有顧及周三圭的情緒,一直低頭跟鄭大呂說話。退休之后,很久沒有這么開心啦。在位時,不想說,不行。退休后,想說,沒人聽了。老婆見他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常常冷鼻子冷眼說,老了要有老了的樣子。胡太息看看小他十六歲的后娶老婆,愣怔想,在家也不能說話啦?見老婆不待見他說話,心生感慨,都說娶個小的好,直到今天才明白,從生理到心理,皆不同步呀。無處說話,唯有讀書。老婆出門之后,他便躲進(jìn)書房,捧起了書本。
很長一段時間,胡太息都在鉆研《道德經(jīng)》和《莊子》,由老莊追逐到王陽明,得了“格物致知”精髓后,一拍大腿說,日他碓子的,白瞎活了。這番到了黍離亭,又到了三元,胡太息什么都感到親切,壓在心里的話就像灌渠的水潺潺向前,他想說天說地,說格局和境界,更想說大悲憫情懷。天地人,世之三元也,就是這么說出來的。
周三圭不比胡太息,參加工作之后,就沒有離開過廬州,尤其離婚后,整個人都不在狀態(tài)了,好像連笑都忘記了。也難怪,先前兒子一年還能回家看他幾回,現(xiàn)在連兒子也很少看他了。一套房子,一個人,想笑,笑給誰看呢?他沒有那種疏離的親切,倒生出一些挫敗感,尤其見到鄭大呂百般討好胡太息,那種感覺嗖地堵到嗓子眼,只可惜,他一直沒有說話的機會。
好在周三圭在單位也不太說話,更不會笑,人們早把他當(dāng)成了“完了”之人。周三圭一肚子不服氣,聽到別人說他完了,常常擰著脖子想,我會完嗎?為了證明自己不會“完了”,憋著口氣,寫人文實錄,陸續(xù)發(fā)表了《廬州地名探錄》《石板沖史話探尋》《九里廟前因后果》《三元人文考證》等文章。文章發(fā)出,周三圭來了精神,捧著雜志問同事,我完了嗎?完了能這樣嗎?
同事多數(shù)笑而不答。害得周三圭常常一個人躲在家里喝悶酒,微醺時,才對著空氣說,我完了?你們完了才對。感覺不過癮,又對著酒杯說,清者獨孤僻,補者心最高,你們懂個屁。
好長時間,單位沒有遇見喜事了。前幾年,一個同事轉(zhuǎn)崗任了其他單位的負(fù)責(zé)人,這對方志辦來說,真是天大的驕傲,大家座談送行時,輪到周三圭發(fā)言了,誰也料想不到,他竟然不合時宜地說起《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那種尷尬,可想而知。好在大家不會跟周三圭計較,最后相視會意一笑,意思是:一個好端端的人,咋說毀就毀了?周三圭見別人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跟著哼了一聲,心想:咋跟你們成了同事?
胡太息跟鄭大呂這邊越說越投機,竟然站起來摟住脖子碰杯。周三圭終于找到了插嘴的機會,對著胡太息大聲說,不說“三元”倒也罷了,說了,得按正經(jīng)說。周三圭口氣有些咄咄逼人,見胡太息瞬間愣怔下來,他不顧一切地脫口而出,地名這等大事,豈能亂說?
胡太息知道周三圭性格,冷眼說,取“天地人”之氣有何不可?
周三圭沒想到胡太息還執(zhí)迷不悟,于是控制聲調(diào),幾乎一字一頓說,南宋之際,戰(zhàn)亂不止,胡周鄭三家人逃難至此,叫了“三元”,意取“三家聯(lián)手,就此開泰”之意,何來“天地人”之說?
胡太息當(dāng)然知道這等史實,問題是,鄭大呂能把《詩經(jīng)》和《楚辭》的篇名打造成風(fēng)景,我說“天地人”之氣有何不可?胡太息見周三圭惱羞成怒的樣子,搖頭說,大呂家的民房都能叫上黍離亭,略實取意,咋的?
周三圭怒不可遏問,在你們當(dāng)官人的嘴里,是不是什么都敢瞎說?
這與當(dāng)官何干呢?再說你周三圭不也是廬州方志辦調(diào)研員嗎?胡太息覺得周三圭不可理喻,搖頭不語。
周三圭見胡太息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再次輕撣衣袖說,地名乃承載萬物之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容不得妄想和臆造。
胡太息覺得爭論下去無趣,可又憋不住心里的委屈,對著鄭大江說,如他所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都是不對的啦。
周三圭沒料到胡太息還敢掰扯,站起來爭辯說,那說的是“道”,我說的是地名。
胡太息讓周三圭懟得不知道說啥好,只好一聲不吭低下頭去。
陷入沉默時,誰也沒有想到鄭大呂這里來了氣。按說這種爭論與他鄭大呂何干呢?鄭大呂才多大?可鄭大呂見胡太息受了委屈,呼啦站了起來,學(xué)著周三圭的口吻說,如你所說,黍離亭之類的名字都是妄想、臆造啦?
周三圭顫抖著嘴唇說,我說的是學(xué)問,你說的是生意。
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就是給人用的,我覺得胡廳說的比你說的好。鄭大呂不想給周三圭絲毫面子。周三圭渾身戰(zhàn)栗起來,你,你,俗人一個。
鄭大江見場面失控,急忙打圓場說,爭論這些有啥意思呢?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鄭大江出面打圓場,胡太息自然見好就收,端起杯子故意顯出大度,呵呵笑著對周三圭說,喝酒。周三圭本來就不想端杯,見鄭大江擠眉弄眼的,氣哼哼放下杯子。鄭大呂見胡太息尷尬端杯,又主動跟胡太息碰杯,邊碰邊說,讓我說,你們仨,胡廳水平最高。
周三圭獨自喝光了杯中的酒,心里全是委屈,暗想,咋就遇到鄭大呂這樣的人?心里堵得慌,無處發(fā)泄,只聽到嗓子咕嚕咕嚕響個不停。
鄭大呂不管周三圭的情緒,哈哈大笑,進(jìn)而與鄭大江碰響了酒杯。
周三圭忍無可忍,沒有絲毫猶豫,頭也不回離開了酒桌。
周三圭走了,鄭大呂說話更加放肆了,他指著鄭大江說,哥,啥玩意兒,咋把這樣的人領(lǐng)來了?
早餐后,仨人決定去看僧家窯。鄭大呂嚷嚷要隨行,周三圭看起來不肯妥協(xié),說,你去,我走。
鄭大呂沒想到周三圭還生他的氣,尷尬地看著鄭大江。鄭大江得給周三圭一些面子,回頭勸鄭大呂說,不用陪,你也不必耽誤酒店生意。鄭大呂看看周三圭,哼了一聲,半天才轉(zhuǎn)頭對胡太息說,日他碓子的,算啦。鄭大江勸慰說,算了,算了。
實際仨人心里都清楚為啥去看僧家窯,沒有僧家窯就沒有那只甑。那只甑早不知去處,至今,仨人都不能釋懷,自然想去看看僧家窯。
這么說來,還得從甑說起。
甑是中國古代的蒸食用具,為甗的上半部分,與鬲通過鏤空的箅相連。單獨的甑并不太多見,通常與甗、鬲和箅并存。甑多為圓形,有耳或者無耳。出土的甑中,銅制品居多,鐵制品也有,瓦制的很少。
然而,三小姐家就有一只瓦甑。
要怪就怪明智大師,誰讓他閑來無事,竟然摔打土坯,拉條、晾坯、素描、上釉,最后燒制了那批甑呢?奇怪的是明智大師燒制的瓦甑,蒸煮火炙一概不爛,仿佛銅制的一般。后來幾代窯師一直探尋明智大師的技法,曾選擇無數(shù)種黏土試驗,均以失敗而告終。直到民國,一位窯師歷經(jīng)磨難,依然燒制不出明智大師那種瓦甑,悵然而嘆,生與滅,不是吾等所能改變。
“非典”那年,到處噴灑消毒藥水時,官至副處級調(diào)研員的周三圭突然想起了明智大師制作的那
批甑,他專門找到時任房管局局長的胡太息說,物格屬于人格,一人一物,終究無法仿制的。
非常時期,大家的神情都很嚴(yán)肅,胡太息正為防控疫情大為光火之時,見周三圭到辦公室畢畢剝剝的,心里來氣,沒有搭理周三圭。周三圭想到一個問題,非要說清說透,他堵住胡太息的去路說,物和格的問題,想來你是清楚的。胡太息大概清楚了周三圭心里想說什么,心中咯噔一下,失去底氣一般,弱弱問,人造物,物怡人,有啥不能模仿的?
周三圭討厭胡太息當(dāng)上房管局局長之后的說話口氣,過去鑒于胡太息的聲威,不敢造次,“非典”把人的情緒弄亂了,周三圭好像也變了一個人,挺直身板說,一物一氣,味兒不同。怕胡太息聽不明白,又用了一個通俗的比喻,好比腌臘菜,汗味不同,有的人腌制出的臘菜就臭,而有的人腌制出的臘菜就酸。
什么亂七八糟的,胡太息懶得與周三圭爭論這等話題,故意轉(zhuǎn)過身去。
周三圭不管不顧,繼續(xù)感慨,可惜了明智大師的味道。
胡太息惱了,回頭還了一句,你說說明智大師有啥味道?
周三圭嘀咕道,仁德的滋味。
這個周三圭,說他什么好呢?酸臭之味又扯上仁德,到底想說啥?
實際周三圭想說,擁有仁德之心的人,才能燒制出無人能及的甑。
說起明智大師的仁德,胡太息焉能不知?南宋偏居江南,惹得來來回回?zé)o數(shù)次拉鋸之戰(zhàn)。三元地處江淮之間,來回爭戰(zhàn)中,被戰(zhàn)火殃及,餓殍遍野,苦難叢生。明智大師心有不忍,決定閉廟建窯,好招募勞工,以解周邊民眾苦厄。沒想到,隨著窯貨四處熱賣,勞工收入大增,三元很快成了江淮之間的富庶之地。明智大師因此揚名四方,引得南宋府尹專門派員前來慰問。胡太息想到這些,張嘴而出,明智大師的仁德之舉,不是氣味,是德行。
周三圭不服氣,犟脖子爭辯,仁德就是滋味。見胡太息心中有鬼似的,周三圭再次發(fā)問,請問后來的窯師為啥燒制不出明智大師造的那種甑呢?
胡太息怎么能知道。
周三圭料想胡太息不知,于是故作深沉說,少了仁德的滋味。
胡太息無法忍受周三圭的四六不著調(diào),大聲說,咋又扯上滋味啦?
周三圭冷冷說,仁德是有滋味的。
實際周三圭想說,文家改變了三元姓氏格局后,引發(fā)新的紛爭,后人多有失德之舉,焉能再燒制那樣的甑呢?
要怪就怪昔日的文家祖上太能吃苦。那個看起來文弱不堪的后生孤身一人乞討至僧家窯,寄居在僧家廟院外的蒿草中早已奄奄一息。要不是明智大師仁善,救他一命,只怕三元再也沒有文家后人。誰也沒有想到,這位潦倒不堪的年輕后生,用了不到三十年的時間,一躍而成三元的首富。為此廬州地界謠言不斷,有說“文見鄭,風(fēng)不順”,有說“文見周,咕嚕?!?,有說“文見胡,滿地出”,最后有人把這些話歸納起來,變成一句話:“鄭胡周遇見文,啥事都不成?!蔽募艺剂松巷L(fēng),鄭胡周三姓隨之黯淡下去。打鬧、紛爭,由此開始。據(jù)說鬧了幾代人,最后還是文家占了上風(fēng)。鄭胡周三家人只好懷揣悲傷和絕望,再次選擇遷徙,遠(yuǎn)的去了江西,近的去了周邊縣區(qū),實在無法遷徙的當(dāng)了文家之奴。離奇的是,到了明末清初,就是那批甘于為奴的鄭胡周三家遺老遺少,再次起勢,竟然打敗了文家,又占了主流。直到三小姐這輩,文家早變得勢單力薄了。
這些事實,胡太息清楚,可這些紛爭不是一句“滋味”就能概括的,更不是“味道”之說就能道盡其中玄機的,是時事弄人,跌宕起伏。
周三圭聽到胡太息的辯解,越發(fā)惱火,繼續(xù)犟著脖子說,失去仁德之心,焉能燒出過硬的甑。
胡太息實在無法忍受周三圭的造次,見他步步緊逼,這才豁出身家性命一般大聲說,說了半天,不就是讓我承認(rèn),我的行為,失德失仁嗎?
話到這種地步,周三圭才點頭,不再吭聲。
事實上,文家衰落后,后人多有不服,到了三小姐這輩人依然不服。委屈多了,三小姐心里便堆滿憂傷和蒼涼,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捧出祖上留下的那只甑,一遍遍撫摸。
甑確實為明智大師所制,不說器型,單就紫紅色釉身、疏朗處綠釉,就可以看出那個年代的特征,更別說甑內(nèi)通透處的描金和其他特征了。撫摸久了,三小姐就會暗自落淚想,我一個女流之輩,如何擔(dān)當(dāng)重振文家的大任呢?
文家后人無人知曉祖上傳下的古甑落在三小姐手上,女兒周文更不知曉。直到周文出嫁前,三小姐才把她叫到面前說,眼看你就要出嫁了,娘有件事不得不說。三小姐的神情肅穆,樣子十分嚇
人。周文見娘神色怕人,有些發(fā)蒙,神情跟著莊重起來。三小姐這才焚香凈手,捧出那只傳家寶,顫顫巍巍放在桌上說,它是老文家興盛的見證,傳到我這里,文家依然沒有任何起勢跡象。說完這些,三小姐面呈凄涼之色,很久才慢吞吞說,祖上有“傳盛不傳弱”的家訓(xùn)。娘的子女中,唯你讀了中師,眼看又要嫁給前途無量的胡太息,娘思考很久,才選中了你。記住娘的話,此甑姓文不姓周,往后它依然姓文,不能姓胡。
周文嚇得哆哆嗦嗦,不敢接甑。
三小姐撫摸著甑說,將來子嗣中如有騰達(dá)跡象,你就到娘的墳前燒場紙,火光沖天的那種。周文見娘越說越沉重,急忙跪下接過甑說,這么說,娘將這只甑傳給大哥便是。
三小姐長嘆一口氣說,你大哥周武太過老實,你二姐周荃目不識丁,娘只能傳給你。
面對這等交代,周文只好順從娘的意思,接過甑,好似抱著千斤重?fù)?dān)似的,面對娘,長跪不起。
等到新婚之夜,周文為表真誠,還是捧出那只甑對胡太息說,我娘把傳家寶傳給了我,因太過沉重,才不敢相瞞。
那時胡太息剛當(dāng)上廬州房管局的科長不久,社會上不少人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注文物,胡太息見周文捧出古甑,激動不已,想呀,抱得美人歸不說,還落下這等貴重的陪嫁,自然格外高興,急忙說,我懂你的意思。
周文說,娘專門交代,你我將來如有孩子,可否姓文?
胡太息想了半天才說,生女姓文、生男姓胡可行?
周文還能說什么呢,胡太息已經(jīng)給了她莫大的面子。她私藏好那只甑后,鞠躬說,謝謝你的開明。
這話不提,話說光陰似水,胡太息在房管局科長的位置上紋絲不動地連干了三年,眼看同期入職的有人提拔成了副處,心里不是滋味,常?;丶野β晣@氣。一次感傷深了,特地跟周文說,如今不比過去,提拔得有背景。
周文在廬州中學(xué)教書,不懂官場規(guī)矩,聽胡太息嘀咕,只好跟著惆悵。
也許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廬州分房過程中,胡太息認(rèn)識了市委鄭書記。胡太息想,鄭書記就是老天順下的天梯。有了此等心思,自然想與鄭書記套近乎。閑聊中,得知鄭書記是三元人,胡太息暗自高興想,三元就是他的機會。找到空隙,胡太息故意對鄭書記說,我老婆周文也是三元人。
說到三元,鄭書記多了一些興趣,問,哪個村的?
胡太息趕緊說,我岳母人稱文家三小姐,地地道道三元人。
提到三小姐,鄭書記笑笑說,原來你是三小姐的女婿呀。
難道鄭書記認(rèn)識我岳母?
鄭書記見胡太息滿臉疑問,笑笑說,你岳母可不是一般人。
胡太息點頭哈腰說,受了一輩子苦,普普通通一個人。
鄭書記不說受苦,單說文家發(fā)跡的舊事。
聽鄭書記說岳母家的逸事,胡太息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一激動,腦子充血,心思短了路,慌亂中,居然順帶說出了周文的陪嫁。
鄭書記知道明智大師,也知道那批甑的來歷,于是問,難道那批甑真有留存?
胡太息說完就后悔了,那只甑是周文的傳家寶,咋能輕易說出來呢?倘若書記看上了,咋辦?胡太息見鄭書記想得到確認(rèn)答復(fù),只好硬著頭皮說,確有留存。
這天周末,胡太息在家打掃衛(wèi)生,鄭書記突然打通了胡太息家的座機,笑呵呵說,小胡在家呀。
鄭書記親自問好,胡太息再次激動起來,聲音顫抖說,在家,在家。
鄭書記說,今得點空,想帶夫人看看你家的那只甑。
胡太息心頭一涼,嘴上只好說,歡迎,歡迎。
掛了電話,周文警覺起來,問胡太息,鄭書記怎么知道我家有只甑的?
胡太息懊惱不已,簡短說了前后經(jīng)過。周文說,我娘臨走時說,至寶物件,秘不示人,誰讓你拿來說的?
胡太息說,光想著套近乎,不知不覺間說漏了嘴。
再責(zé)怪也沒有用了,周文只好閉嘴。
鄭書記來看甑,周文惶恐一番,才把那只甑捧出并擺在桌上。
鄭書記夫人說,也沒看出個好歹呀?不就一個不倫不類的瓦罐嘛。
鄭書記說,你不懂,不懂呀。他有點愛不釋手,看了又看說,都說這批甑不怕汽蒸火炙,試過
沒有?
何曾試過?
能不能試試呢?
胡太息傻了,假如試試,蒸裂了咋辦?
鄭書記見胡太息猶豫,不說話,一直看著他。
胡太息只好硬著頭皮說,試試,試試。
周文沒有辦法,只好把鋼精鍋放上水,又把鋼精鍋架在煤氣灶上,再把甑架在鋼精鍋上,上面又扣上鍋蓋,做好汽蒸的準(zhǔn)備。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點火時,周文遲疑了,又看看鄭書記和胡太息,見沒有退路,這才捂眼退后幾步。
胡太息見鄭書記還在看他,顧不得啥了,閉上眼,憋足一口氣,上前啪地打著了火。
鋼精鍋里的水很快沸騰了,胡太息意思可以?;鹆?,可鄭書記始終不吭聲,只好咬牙盯著甑。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廚房到處都是水霧,等看不清鄭書記的表情時,鄭書記才小聲說,差不多啦。
胡太息急忙上前關(guān)火,而后顧不得滾燙,拿出一條毛巾包裹起甑沿,快速端離鋼精鍋,急慌慌跑向客廳。待熱氣散盡,見甑沒啥大礙,胡太息這才長舒一口氣,小心翼翼退回到板凳上。
鄭書記見胡太息讓出位置,緩步走上前仔細(xì)查看那只甑。甑非但安然無恙,連紫紅綠釉好像也起死回生一般,光鮮無比??戳嗽S久,鄭書記才哈哈大笑說,真品無疑。
周文聽到鄭書記說真品,急忙端起甑,走進(jìn)臥室,再次藏好。
鄭書記見周文進(jìn)去好半天,才回過神,斷斷續(xù)續(xù)喝了幾口茶,才慢悠悠對夫人說,你不知道三小姐呀,她可不是一般人。
三小姐是誰?老鄭你今天咋啦?
見夫人愣怔,鄭書記感嘆說,周文的母親,了不起的人。說完這些感嘆,鄭書記慢騰騰站起來要走。
書記到家,怎么能走呢?胡太息急忙喊周文留客,央求鄭書記夫妻留下吃飯。
鄭書記一錘定音說,還有事,以后吧。
鄭書記到底走了,弄得胡太息惆悵好大一會兒。
后來,胡太息一直記住鄭書記說的“以后”,常常邀請鄭書記到家吃飯,可鄭書記一次都沒有答應(yīng)。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秋天,天涼得深了,房管局局長找到了胡太息,先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后驀地問,聽說你家有只甑?
局長怎么知道的?
文物這種東西,說白了,到底就是一件東西。
胡太息說,那是。
房管局局長說,有位老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這個領(lǐng)導(dǎo)姓啥名誰,我就不說了,這個老領(lǐng)導(dǎo)特喜好收藏,鄭書記當(dāng)年多虧了他的提攜呢。
胡太息不明白局長意思,撲閃半天眼睛,沒有接話。
房管局局長說,說來你當(dāng)科長四年多了吧,年輕人得抓住機會咧。
談話到了這里,局長什么也不說了,靜靜看著胡太息。
胡太息回辦公室的過程中,回味局長意味深長的話,隱隱約約明白了咋回事,隨之嚇出一身冷汗,難不成鄭書記讓他試探我的口風(fēng)?
回到家里,胡太息說啥也張不開口,那是周文的傳家寶,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可鄭書記通過局長把話挑明了,不做回應(yīng)的話,估計這輩子也就完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嘴快,現(xiàn)在如何是好呢?
周文見他愁眉苦臉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暖心問,遇到啥事啦?
胡太息不想說,周文以為自己哪點照顧不周,追問,是不是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妥,惹你生氣了?
周文怎么能這么想呢?說實在話,像周文這等知書達(dá)禮的老婆哪里找去?也罷,胡太息索性把苦惱說出,免得周文瞎猜疑。
周文聽到胡太息如此這般一說,突然間不說話了,怎么會這樣?他可是書記呀。
胡太息說,房管局局長說的也是,東西就是東西。
周文終于冷靜下來了,見胡太息還在糾結(jié),豁出性命一般說,對我來說,真的是千難萬難。送了出去,我就是文家罪人。不送出去,可能我會遺憾一輩子。
胡太息當(dāng)然知道其間的輕重,悵然說,算啦,當(dāng)一輩子科長也挺好的。
胡太息不那么說,周文不可能涌出豁將出去的心情;那么說了,她得有個態(tài)度。前后艱難取舍一番之后,周文咬牙說,娘的話我懂,這只甑承載了文家的起起落落,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姓文,你能就此升職,也算符合傳承之意。胡太息見周文打定主意之后,連連擺手說,不妥,不妥,這里不僅涉及甑,還涉及你的家世和我的尊嚴(yán)呢。
周文不知說啥好了。
糾結(jié)很久,胡太息終于放棄了念頭,搖頭想,
也罷。
可就在那段時間里,市里研究了干部,胡太息意外被提拔成房管局的副局長了。胡太息清楚背后的原因,涉及報恩,如何是好呢?
周文見胡太息整天恍恍惚惚的,有天夜里,忍痛說,明擺著的事嘛,為了你,我就當(dāng)一次老文家的罪人。
算起來周三圭屬于周文的同宗弟弟,同宗到多遠(yuǎn),只怕周文和周三圭自己都說不清。
周三圭比胡太息遲畢業(yè)六七年,有了胡太息這層關(guān)系,畢業(yè)分配時,直接分到了廬州地方志辦公室。那時,周三圭心中的感激之情無法言表,比比看,同期畢業(yè)的同學(xué),大都去了農(nóng)村,唯有他不但留在了市直,還在市委市政府的大院里上班。周三圭常常對胡太息說,姐夫,沒有你,就沒有我,這輩子別想讓我忘記感激。
胡太息努努嘴說,年輕人,少說多干,什么感激不感激的。
工作幾年后,周三圭才知道方志辦的弊端,原來這等單位雖屬政府部門不假,可確實沒有什么地位,無權(quán)無勢不說,還得有坐冷板凳的功夫。這些不足為懼,怕人的是,機關(guān)大院的姑娘現(xiàn)實,沒有誰看得上方志辦的小伙子。追求幾個大院上班的姑娘,得知他是方志辦的,都燕子一般飛到別人懷抱里了。問題是周三圭又是一個不愿將就的人,各種耽誤,年近三十,依然單身。
也許周文讓周三圭這個弟弟蹭飯蹭煩了,一天遇到遠(yuǎn)門表妹鄭大菊到家吃飯,周文陡生主意,當(dāng)著周三圭的面,故意問鄭大菊到底談對象沒。鄭大菊在市二院上班,是名護(hù)士,看上去肉乎乎的。鄭大菊聽周文那么問,實話實說,我天天上夜班,談個鬼呀。
周文裝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瞅瞅周三圭,周三圭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經(jīng)意間,臉唰地紅了。
周文故作輕松問,三圭還單著吧?
周三圭羞得不敢抬頭,臉紅得像張大紅紙。
鄭大菊見周三圭害羞,落落大方說,人家在機關(guān)大院上班,咋看得起我等上夜班之人。
周三圭聽鄭大菊說得那么直接,忙說,哪有的事。
鄭大菊感到周三圭靦腆得有些好笑,主動說,多大的人了,還這么害羞。
周三圭鼓起勇氣,抬頭看了鄭大菊一眼,最后把眼光停在鄭大菊的臉上,居然目不轉(zhuǎn)睛起來,弄得鄭大菊越來越不自在。為解尷尬,鄭大菊自我調(diào)侃說,好像不認(rèn)識我咋的?
周三圭鄭重說,過去看的不算。
鄭大菊笑呵呵問,看夠沒?
礙于周文在,周三圭紅暈又起。
周文見有戲,大包大攬說,就這么定了。
看來看去,還算滿意,周三圭不再說啥,站起來恭恭敬敬說,我聽姐的。
結(jié)婚那天,胡太息當(dāng)?shù)淖C婚人,雙方單位看在胡太息的面子上,來了不少人,走過結(jié)婚程序,到了晚上,自然雙雙進(jìn)入洞房。
鄭大菊見鬧房的人離去,上前抱住周三圭說,總算安靜了下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周三圭掙脫鄭大菊的懷抱,從枕頭底下扯出一條白毛巾,而后,恭恭敬敬鋪在床的中央。鄭大菊不高興了,什么意思?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還搞這套?
說來周三圭確實夠循規(guī)蹈矩的,戀愛時,鄭大菊幾次暗示,甚至無數(shù)個周日都在周三圭住處磨蹭??芍苋缡冀K都與她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鄭大菊那時候特別好奇,疑惑問,難道不愛我?周三圭一本正經(jīng)說,正因為愛,所以才不敢胡作非為。回答沒有問題,鄭大菊高興,可鄭大菊不甘心,繼續(xù)挑逗說,也許那樣才叫完美。
周三圭當(dāng)然明白鄭大菊的意思,急忙正色道,那樣不好,不好。
鄭大菊那時候覺得周三圭特別可愛,暗想,像周三圭這等自律的人,絕對算得上好男人。
沒想到新婚之夜,周三圭居然捧出一條白毛巾。
按說,這也不是什么壞事,正好檢驗下自己的潔白無瑕??蓡栴}是,自己不是真金,焉能不怕火煉呢。鄭大菊笑笑問,有這個必要嗎?周三圭不說話,拉滅了燈,然后抱著鄭大菊說,我在意。
不在意還好,在意就出問題了。
鄭大菊見搪塞不過去,索性咬牙坦白,說自己上衛(wèi)校時,談了場戀愛,沒想到那個家伙不負(fù)責(zé)任。鄭大菊最后說,可這一切并不影響我對你的真情。
周三圭拉亮了燈,看著鄭大菊問,你失過身?
鄭大菊點頭。
周三圭猛地拉滅了燈,蒙起了頭,像在抽泣。鄭大菊尷尬了,瞬間陷進(jìn)沉默里。沒想到周三圭抽泣半天,啪地又拉亮了燈,近乎絕望說,你騙人。
鄭大菊見周三圭這般痛苦,生了愧疚,道歉說,我們始終沒有那個,我咋好意思開口呢。
周三圭嗷嗷大叫,看我好欺負(fù)咋的?
鄭大菊說,難道那些會影響我對你的真心嗎?
離開純潔,何談?wù)嫘模?/p>
這是什么話?鄭大菊跟著抽泣起來。鄭大菊靜靜哭了一會兒,就拉滅了燈說,如果你在意,我們明天就去辦離婚手續(xù)。
離婚?婚姻豈是兒戲?
你說怎么辦?
你這個騙子。
我不是騙子,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可你不給我機會。
相處那么久,沒有機會?
我是個姑娘,起碼的矜持要有吧?
周三圭又拉亮了燈,然后扯出白毛巾,拿把剪刀,從白毛巾的上頭一點一點往下剪,由于急切些,剪傷了手,血液濺到半截白毛巾上,接著洇染開來。周三圭看著血漬洇染出的梅花一般圖案,捂住臉,把半截毛巾包裹起來。之后,再次拉滅了燈,騎到鄭大菊身上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鄭大菊捂住了臉,鄭大菊沒有體會到愛意,感受到的全是屈辱
辦完那事,周三圭獨自扯開另一條被子,自己鉆了進(jìn)去。
第二天起床,鄭大菊再次提出離婚,周三圭惱了,啪啪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才說,是我下賤好吧?鄭大菊擦擦眼淚,跟他一起見親人,謝朋友。外人倒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三天回門,外出旅游,他倆像無數(shù)新婚夫妻一樣,走完了該走的程序。可旅游歸來,兩個人都清楚感情出了問題,由于周三圭不想離婚,鄭大菊也不好較真,只好別別扭扭過下去。等到融進(jìn)日常生活時,周三圭越來越委屈,好像鄭大菊在他心里埋下了一團(tuán)齷齪,又在齷齪之上蓋上惡心,最后又弄條破抹布把一切都包裹起來似的。到了晚上,想起破抹布包裹起來的齷齪和惡心,周三圭怒火中燃,上身、下身,全然不顧及鄭大菊的感受。
時間長了,人們發(fā)現(xiàn)周三圭和鄭大菊婚姻出了問題,那種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周文發(fā)現(xiàn)問題后,連續(xù)幾次邀約周三圭。周三圭不加思考,張嘴便予以拒絕,好像周文也騙了他似的。周文不知道周三圭這個遠(yuǎn)門弟弟到底咋啦,只好打電話叫鄭大菊去。周文問鄭大菊,你和三圭之間到底咋啦?鄭大菊不好意思說出真相,撒謊說,他就那么個人,結(jié)婚后變了一點罷了。
過去挺開朗的,婚后為啥變了呢?
鄭大菊說,也許在單位不順心,也許心情不爽,不說他了,我們喝酒。
鄭大菊能喝酒的,不一會兒就把自己喝醉了,醉酒之后,鄭大菊才后悔吧啦說,我咋就嫁給了他?咋就嫁了呢?
周文說,你倆挺般配的,為啥說這種話呢?
鄭大菊哭哭啼啼,打死不說原因。
周文感覺周三圭和鄭大菊之間肯定出了問題,打電話給鄭大江,讓鄭大江問問周三圭到底怎么回事。鄭大江是鄭大菊的遠(yuǎn)門哥哥,接到周文電話后,找到鄭大菊,無頭無腦問,你跟周三圭到底咋啦?
鄭大菊不知道鄭大江什么意思,遮掩說,挺好的呀。
鄭大江說,挺好的,為啥會生分?
鄭大菊說,也許剛剛結(jié)婚,彼此都不適應(yīng)吧。
到了春天,有次鄭大江喝多了酒,疑問又起,主動找到周三圭,悻悻問,你和大菊妹之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周三圭見鄭大江醉醺醺的,懶得搭理他。鄭大江惱了,二話不說,劈臉給了周三圭一拳,高聲罵,狗日的,你竟敢冷落我妹妹?
周三圭擦干血污,丟下鄭大江說,你妹妹?對了,確實像你妹妺,像你這個謊話連篇的人。
鄭大江酒醒了大半,狗日的周三圭,竟然敢說我謊話連篇?那時候鄭大江已經(jīng)成了老板,身家至少有幾百萬,豈能容忍周三圭辱罵?鄭大江攆上周三圭說,你給我說清楚,我怎么就謊話連篇啦?
周三圭撣撣衣袖,冷笑幾聲,扭頭,噌噌走了。
鄭大江最后讓老婆胡明娟問鄭大菊,鄭大菊想,再瞞下去不知還要生出多少誤會,于是哭哭啼啼說了原因。
胡明娟聽完半天沒有吭聲,等她抬起頭才咬牙說,告訴周三圭,讓他學(xué)學(xué)我。
鄭大菊不知道胡明娟讓周三圭學(xué)她什么,愣怔好久,才站起來說,不要問了,慢慢就會好的?;丶抑螅嵈缶债?dāng)然不會提及胡明娟說的話,冷臉過日子就是。
有天晚上,周三圭還如過去一般潦草,鄭大菊委屈,才想起胡明娟說的話,忍住委屈,對周三圭說,明娟嫂子讓你學(xué)學(xué)她。
學(xué)她啥?
鄭大菊也不知道學(xué)啥。
周三圭沉吟半天才說,鄭大江、鄭大菊,哼哼。
哼哼啥?鄭大江咋啦?值得你哼哼?
冷戰(zhàn)持續(xù)中,鄭大菊懷孕了。聽到鄭大菊懷孕的消息,周三圭一夜未睡。天蒙蒙亮?xí)r,周三圭就起床了,先洗漱一番,待穿戴整齊后,才叫醒鄭大菊說,看在孩子的分兒上,我會像個丈夫的。
鄭大菊那會兒眼睛濕潤了,她想罵幾句周三圭,可見他神情肅穆,只好捂住嘴,壓住哭聲。
打那之后,周三圭變了一個人,洗衣、做飯、煲湯、打掃衛(wèi)生,全包了。鄭大菊看周三圭忙里忙外的,大為感動,臉上終于露出笑容。
周文見鄭大菊不再惆悵,專門找到鄭大江說,周三圭還真聽你的話,打你規(guī)勸后,又變回了過去。
鄭大江想,他聽我的?不可能。想起周三圭的變化,又對周文說,不知為啥又變了回去,我真拎不清他是什么熊人。
按說鄭書記、鄭大菊、鄭大江之間都能攀上世親,可鄭書記根本不正眼看鄭大江,更別提鄭大菊了。一次鄭大江為了搞定一個工程,托胡太息找鄭書記,鄭書記始終打哈哈,直到鄭大江告辭,才瞇縫眼睛對他說,我怎么會過問工程方面的事情?惹得鄭大江回家罵了好幾天鄭書記。心中放不下,加之氣不過,鄭大江便找周三圭說鄭書記的閑話,說到最后,鄭大江心生疑惑,忙問周三圭,為啥他單單器重胡太息?
周三圭也困惑,想了半天才說,也許胡太息比其他人會順蛋唄。
鄭大江搖頭不信,可他又說不出其他理由,只好嘟囔道,單就順蛋而言,我不比胡太息差,肯定還有其他原因。周三圭見鄭大江胡言亂語,丟下他,搖頭走進(jìn)辦公室。剛坐下,主任突然敲門,讓他去下辦公室。
周三圭遲疑,主任找我何事?起身跟上主任,慢慢走進(jìn)主任辦公室。沒想到,主任回身,還砰地反鎖上辦公室的門。主任反常,讓周三圭有些不適應(yīng),他忐忑地問,有事?
主任一副神秘的樣子,知道甑嗎?
知道,咋啦?
主任說,這么跟你說吧,一個老領(lǐng)導(dǎo),得到明智大師燒制的一只古甑。可老領(lǐng)導(dǎo)的老伴眼神不好,打掃衛(wèi)生時,不小心把那只甑弄成了兩瓣。老領(lǐng)導(dǎo)為此生了病,還住了院。周三圭想,與我何干呢?主任見周三圭不開竅,簡略說,老領(lǐng)導(dǎo)不想讓文物局的人修補,怕人家順手做了館藏,特托我找人想想辦法。
周三圭說,修方志與修復(fù)文物兩碼事。
原來不久前單位的花盆打碎了,有人要丟到垃圾桶里,周三圭說,別丟,把它修補好就是。誰也沒有把那只花盆放在心上,誰知過了幾天后,周三圭上班變魔術(shù)一般掏出塑料袋子里的花盆,放上土,植上花,花盆看起來還是好好的,大家都問周三圭怎么修好的,周三圭說,粘粘、補補,小事一樁嘛。主任當(dāng)時情急之間想起這事,認(rèn)定周三圭也有修復(fù)文物的本事,眼下已交了底,更不好再找別人,自己又在老領(lǐng)導(dǎo)面前打了包票,病急亂投醫(yī),就他周三圭啦。想到這里,主任淡定說,橫吹笛子豎吹簫,什么不是人學(xué)的?
可我從來沒有修補過文物呀。
從今天開始,你就到文物局拜師,沒有學(xué)不會的事。
周三圭傻眼了,隔行如隔山呀,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咋行?
主任說,能把這只甑修補好,你就是功臣。
周三圭沒想過功勞,想的是主任如此信任他,不好意思拒絕。
主任說,人生就是挑戰(zhàn)自我的過程,挑戰(zhàn)懂嗎?
說到挑戰(zhàn),周三圭來了興趣,是呀,不挑戰(zhàn)自我,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再說,還能到文物局拜師,有啥怕的?周三圭答應(yīng)之后,不放心文物局那邊,小聲說,人家會教我嗎?
主任說,局長是我哥們兒,他會安排好的。
周三圭這才站起來,挺挺胸脯說,這么說,我就挑戰(zhàn)下?
什么叫挑戰(zhàn)?你本來就行。主任神情釋然,接著打開了門,然后直接把周三圭帶到老領(lǐng)導(dǎo)家。
老領(lǐng)導(dǎo)剛出院,躺在家里靜養(yǎng)。見主任和周三圭進(jìn)門,咳嗽半天才指指臥室的凳子,說坐。倆人謹(jǐn)慎坐定,老領(lǐng)導(dǎo)瞇眼瞅了瞅周三圭,疑竇叢生說,這么年輕,能行?
主任知道老領(lǐng)導(dǎo)的意思,站起來解釋說,別看他年輕,他可修復(fù)過好幾件文物呢。
壓根沒影子的事,主任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看來主任也想挑戰(zhàn)一下自我,篤定周三圭行。
老領(lǐng)導(dǎo)搖頭說,修復(fù)文物不是砌墻涂膩子,得有專業(yè)知識。
主任說,他就專業(yè)呀,否則我咋敢?guī)娔隳兀?/p>
老領(lǐng)導(dǎo)再次看看周三圭,搖頭說,算了吧。
周三圭沒想到老領(lǐng)導(dǎo)居然瞧不起自己,心有不服,便不管不顧說,不就補個甑嗎?我還修補過甗和鬲呢。
真的?
周三圭眨巴幾下眼睛,大包大攬說,有何難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老領(lǐng)導(dǎo)也只能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親自下床捧出兩瓣甑,話不成句說,多好的物件,找誰說理去。
甑碎成兩瓣,崩裂處還散碎了一些瓦屑。周三圭接過兩瓣甑時,才感到驚慌,看來挑戰(zhàn)真的來了。
回程路上,主任說,此事切切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把寶押到你的身上,可得給我上心嘍。
周三圭見主任千叮嚀萬囑咐,才知責(zé)任重大,后悔在老領(lǐng)導(dǎo)那里配合主任說了謊話,苦笑半天才說,萬一修復(fù)不好,咋辦?
主任說,沒有萬一,只有成功,給我記好了。
有了主任介紹,周三圭找文物局局長,局長推薦了一位老師。周三圭見到老師說,我平時喜歡收藏,免不了做些修補,真心求老師賜教。周三圭行了拜師禮,又奉上一些禮物,隨后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了兩個多月。每天回家,他關(guān)在書房里,反復(fù)學(xué)習(xí)修復(fù)文物的相關(guān)知識。那時節(jié),時光沒有停留腳步,星移斗轉(zhuǎn),夏天已經(jīng)變成了秋天,周三圭看完滿天星星,才嘬口氣走進(jìn)書房,認(rèn)真研究明智大師制作那批瓦甑的來龍去脈。等到一個陰雨綿綿的晚上,周三圭覺得熟悉了全部經(jīng)過,便想進(jìn)入具體操作環(huán)節(jié),著手修補。遺憾的是,剛想出手,難處來了?;謴?fù)舊貌,需經(jīng)過光譜分析顏料光澤,研究出顏料成分。沒有設(shè)備,顏料修復(fù)就沒有辦法完成,加上繪圖、粘補、加固、補型以及金箔回貼等等技術(shù),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看來想修復(fù)好這只甑,比登天還難。想到這些,周三圭手開始了痙攣,始終不敢碰那半片甑,仿佛那半片甑就像一個炸雷。咋啦?我的手咋啦?喘息半天才明白,修補文物得從戰(zhàn)勝心理障礙做起。于是周三圭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開始練習(xí)手力,刀叉筆銼,一樣一樣練來,等到練到深秋,把每件工具都練得滴溜溜轉(zhuǎn)、直到出神入化之時,才用左手按住右手說,再不爭氣,我就剁了你哦。右手好像被他馴服了,不再痙攣不說,一個動作還可以紋絲不動保持一個多小時。直到這時,周三圭才長出一口氣想,得,土法子上馬,成功的例子多呢。
周三圭終于決定出手了。
他先用銼子輕輕銼平粘接面,又把兩瓣甑固定在自己制作的小型滑輪軌道上,見萬無一失后,才用注射器在粘接面上注射101膠水。之后,順著滑輪軌道,把兩瓣甑慢慢向前推進(jìn),待推到恰當(dāng)位置,啪地對接上,直到嚴(yán)絲無縫,才小心翼翼用繩子固定住。耐心等了一個多小時,見兩瓣甑牢牢粘合在一起,周三圭開心笑了,站起來拍拍手想,粘合在一起并不難呀。才得意一小會兒,端看粘合處,卻傻眼了。裂縫痕跡清晰可見,里外皆是。這如何是好呢?他想起了老師的話,用透明的金箔粘貼里面,粘貼好后,上膏、著色,先里后外。如法炮制,很快消滅了內(nèi)里痕跡。臨到外面,無從下手了,弄不清外層釉彩的成分,怎么修補?
臨近初冬,北風(fēng)不停嘶吼,周三圭冷冷瑟瑟,還在琢磨顏料問題。越猜想越糊涂,怎么也搞不清明智大師用了什么顏料。鄭大菊挺著大肚子眼看就要生產(chǎn)了,見周三圭天天晩上埋在書房里搗鼓破東西,心里一直不舒服,想呀,才變好幾天,又變成這等樣子,到底想干啥?實在無法容忍了,某天深夜,鄭大菊敲開書房門,氣呼呼問,知道我多么辛苦嗎?
周三圭沒好聲氣地說,誰不辛苦?
鄭大菊問,你捯飭破瓦片有啥意思?
周三圭一個愣怔,想起主任叮囑,不敢說明真相,遮掩說,破玩意兒才值得珍惜。
說啥呢?陰陽怪氣的。
周三圭說,挑戰(zhàn)自我,挑戰(zhàn)懂嗎?再說很多東西根本無法修補,可我不信。
鄭大菊聽出了話外之音,躲開他,抹著眼淚想,這個周三圭真不是靠譜的家伙。
剩下的還是顏料問題,如何才能找到這等相似的顏料呢?唯一能做的,先在外縫上粘貼金箔,然后再涂抹石膏,磨平,一切都差不多了,還是找不到顏料。實在沒有辦法了,周三圭惱了,干脆買了七彩筆,想順著色系,慢慢著色,否則咋弄呢?
紫色、紅色,綠色。他一點一點往上涂,晾干后,看上去顏色幾乎接近,喜不自禁,特意用手摸摸著色處。這一摸,壞事了,涂抹處居然掉色。怎么辦呢?問文物局的老師,老師說,不用礦物質(zhì)顏料著色,肯定不行。
可哪里能尋到紫紅綠的礦物質(zhì)顏料呢?
老師說,我手上有些礦物質(zhì)顏料,你拿去試試。
著上礦物質(zhì)色彩,晾干后,接連蹭了幾次,好家伙,還真不掉色了,可新鮮顏色與過去顏色不匹配,周三圭想做舊,又怕做廢了其他釉彩,揉揉眉心,只能那么將就了。
周三圭抱著缺憾,打了主任電話。
主任親自到了周三圭家里,看了半天,覺得滿意,于是小心翼翼包裹起甑,讓周三圭提著,去老領(lǐng)導(dǎo)家。
一路上,周三圭始終忐忑不安。好不容易走到老領(lǐng)導(dǎo)臥室,等拿出甑時,他的心幾乎跳到嗓眼里。
老領(lǐng)導(dǎo)左看右看,感覺確實完好如初??杉?xì)細(xì)打量,很快發(fā)現(xiàn)了顏料問題,老領(lǐng)導(dǎo)嘆息說,修舊如舊,缺了做舊,到底差了成色。
周三圭心咯噔一下,眼前一陣眩暈。
很快,老領(lǐng)導(dǎo)呵呵笑了起來,接著高興說,能修補成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老領(lǐng)導(dǎo)一高興居然下了床,提議用汽蒸法,試試修補水平。周三圭急忙攔住說,修復(fù)用的膠水,焉能經(jīng)得起火燒汽蒸呢?老領(lǐng)導(dǎo)點頭沉思一會兒想,也是。帶著遺憾收起甑后,握住周三圭的手說,能修復(fù)成這樣,不錯啦,謝謝你,年輕人。
周三圭心中的呼嘯到這時才戛然而止。
過了春節(jié),出了正月十五,廬州開完了“兩會”,市委開始調(diào)整市直班子,誰也沒有想到,胡太息不僅提拔當(dāng)了房管局局長,還兼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更為出奇的是,方志辦主任轉(zhuǎn)任去了實權(quán)部門,而名不見經(jīng)傳的周三圭,居然也提拔成了副處級調(diào)研員。大家疑惑,周三圭也疑惑,專門找到主任問,到底咋回事?
主任想,周三圭真是明知故問,于是大聲說,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
周三圭想,確實雪亮,否則輪不到我。
胡太息接連得到重用,舉止神情都變了。說到市長,喜歡先說出名字再加上職務(wù),就像市長喊他“太息秘書長”一樣??雌饋碇皇欠Q謂游戲,實則學(xué)問極大,不是誰都可以那么喊的。說起胡太息的變化,還有一個明顯特征,那便是他由話癆變成了惜話如金的人。他可以在喧囂而嘈雜的爭論中,一聲不吭。需要說話的時候,他會拖長聲調(diào),先咳嗽幾聲,鎮(zhèn)住場子,才會字正腔圓,說出想說的話。
在外面怎么表現(xiàn),無關(guān)家居?;氐郊?,胡太息好像變得做不好自己似的。常常陰著臉,不言不語。心里縱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高興,說話還是蹦單詞。偶爾,蹦出的單詞會把周文嚇得半天回不過神。胡太息咋啦?什么時候變成這么說話的?
這天胡太息見房間太亂,超越忍受極限了,皺皺鼻子、蹺起二郎腿說,亂。
周文上前說,你幫我收拾下房間,今兒課太多。
胡太息說,校長不知減課?
周文說,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胡太息突然就火了,那種火氣沒來由一般四處爆炸。
孩子小,亂點咋啦?過去也是這樣的。
胡太息端著腔調(diào)說,你現(xiàn)在是秘書長老婆了,好好學(xué)學(xué)鄭書記夫人的派頭。
周文控制不住情緒了,哇哇喊,去你娘的,別忘了,你叫胡太息。
胡太息當(dāng)然清楚周文的意思,我確實叫胡太息,可今天的胡太息不是過去的胡太息,過去的胡太息死了。是的,為了一只甑,這些年在家一直不敢大聲說話,那只甑帶來的憋屈和壓抑,早讓他厭煩透頂,想要重新找回自尊。胡太息站起來慢騰騰說,統(tǒng)籌不會?
不是家務(wù)活的問題,是態(tài)度。
態(tài)度咋啦?胡太息提高聲音,變成了另外一種神情,大聲問,真以為那只破甑就能打動鄭書記?別忽略我的付出!
周文不屑一顧說,不管你當(dāng)什么,回家你還是丈夫和女兒爸爸。
胡太息太難受了,呼啦站了起來,校長能跟你平起平坐嗎?
周文氣得當(dāng)即落淚,哭哭啼啼說,早知道這樣,打死也不捧出那只甑了。一氣之下,周文把臟亂衣服撒了一地,帶著女兒,去了周三圭家訴苦。
周三圭明白了來龍去脈后,脫口而出,原來癥結(jié)在這里。想到癥結(jié),周三圭口中、心里全是不屑,切,呸,胡太息呀胡太息,有什么資格裝腔作勢?
往后再見胡太息,周三圭口中全是埋汰。
胡太息怎么能容忍周三圭的埋汰?有天他拽住周三圭的胳膊,扯到無人處,才冷冷說,你個狗日的,吃錯藥啦。
周三圭嗷嗷喊,我看不起你這種人。
胡太息還記得周三圭過去說過感激之類的話,世上哪有周三圭這種感激法?這不是過河拆
橋嗎。胡太息忍無可忍,直白說,忘記你怎么分到市直的?怎么得到重用的啦?
周三圭說,我呸。
簡直不知好歹了,胡太息生氣問,翅膀硬啦?
周三圭說,我沒有翅膀,心里只有惡心。
胡太息說,這次提拔,真以為靠你的能力?
周三圭想反駁,突然想起了補甑,猛然間啞了口。
被胡太息點中了死穴,周三圭羞愧得不敢抬頭了,胡太息咋什么都知道?他滿臉通紅甩開胡太息的手,趕緊拍拍屁股走人。
惡心跟著胡太息的提醒一起涌上心頭,是呀,沒有胡太息送甑,他就沒有機會補甑。這么說來,我跟胡太息竟然是一路貨色。周三圭茶飯不思,到家就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鄭大菊問,咋啦?為啥幾天都不說話?
周三圭喃喃自語,我骯臟、齷齪,我不是東西。
鄭大菊又問,到底說我,還是說你自己?
周三圭知道鄭大菊誤會了他的意思,可他的苦惱不想對鄭大菊說,他大聲喊,自己琢磨去。
周三圭心里煩死了,主動找到鄭大江說,狗日的胡太息,惡心死我了。
鄭大江正為胡太息進(jìn)一步得到重用而感到高興,說白了,胡太息到底還算胡明娟的遠(yuǎn)門哥哥,做生意,爭項目,胡太息就是未來的靠山,周三圭有啥資格亂說胡太息?鄭大江想罷,勸慰周三圭說,胡太息和你什么關(guān)系?不說我們仨的姓氏,想想我們老婆姓什么?
周三圭擰著脖子說,他變了。
鄭大江問,他變?你不變?
周三圭說,都說商人庸俗,我算領(lǐng)教了,去以后不要聯(lián)系我。
鄭大江氣得臉紅脖子粗,你個周三圭,真是一根筋,去去去,說不到一塊兒,散伙。
周三圭惱火喊,散伙就散伙。
周三圭走了,鄭大江生氣,把他說的話又學(xué)給了胡太息。胡太息笑笑說,看在周文的面子上,算了。
鄭大江說,說來他也算我的姐夫,可我不護(hù)短,如果讓我說句公道話,我現(xiàn)在就說,他周三圭怎么能跟大哥比。
胡太息笑笑,意思是值得比嗎。
三個男人這里拉開了隔閡的序幕,周文、鄭大菊、胡明娟卻成了主角。周文對鄭大菊哭訴說,官把胡太息害了。
鄭大菊問,回家也端著架子?
周文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誰知道他成了這種人。
鄭大菊把這話又學(xué)給胡明娟,胡明娟說,人都會變的,鄭大江沒錢時,不知有多乖,現(xiàn)在呢?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鄭大菊感慨萬千,想想周三圭,也感嘆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算了,算了。
三個女人說的都是細(xì)碎之事,傳來傳去,話變味了,說胡太息當(dāng)上副秘書長后,不顧家,天天甩臉子給周文看。這話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胡太息問周文,周文問鄭大菊,鄭大菊問胡明娟,互相責(zé)怪,鬧得三個家庭輪番吵架。這邊說,那邊誰誰說了啥;那邊說,這邊誰誰那么說。結(jié)果誰也說不清到底誰說了啥,鬧得三家不再來往了。
后來傳出消息,老領(lǐng)導(dǎo)走了。老領(lǐng)導(dǎo)是廬州德高望重之人,沒有他的奉獻(xiàn),就沒有廬州的今天。聽說老領(lǐng)導(dǎo)病故,全市上下熟悉他的人都很悲傷。
老領(lǐng)導(dǎo)老伴年紀(jì)大了,受到打擊,早躺到醫(yī)院去了,三個兒女輪流照顧。
剛好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這幾年生意一直虧本,眼下急等錢還債,就想到爹留下的那批古物了。聽說那些東西特別值錢,究竟值多少,沒個準(zhǔn)頭。焦慮的是,爹臨走時沒說那堆東西傳給誰,將來娘撒手走了,如何分配那堆古物?于是提議,把爹收藏的古物私下賣了,錢當(dāng)著娘的面平均分了。沒想到,他的提議得到兩個妹妹的支持。老領(lǐng)導(dǎo)老伴想想也是,什么都是兒女的,老伴走了,自己又不能把那堆東西帶到墳?zāi)谷ァ?/p>
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這天抄著手找到鄭大江,神秘地說,老頭子收藏了一只甑,據(jù)說價值連城,聽說你有不少收藏界朋友,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多少錢合適呢?
五百萬。
什么甑值這么多錢?
明智大師制作的,都說它是無價之寶。
鄭大江找到收藏界朋友打聽,行家說,還真說不好價格,說它珍貴,它乃無價之寶。說它不值錢,也許一文不值,說來,那批甑始終沒入國寶的范疇。
鄭大江說,那到底值多少錢呢?
物以稀為貴嘛,品相好的話,這個數(shù)。行家伸
出五個指頭。
五十萬?
往大里說。
五百萬?
至少這個數(shù)。行家又晃了下五根手指。
鄭大江嚇得張大了嘴,喜不自禁把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帶給了行家。
行家約了四五個朋友,研究半天,最后開出四百萬的價格。
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說,至少五百萬。
行家說,這只甑破碎過,修補的痕跡還在。好在品相尚好,否則一文不值。
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急等錢用呀,一咬牙,握手成交。收到錢他有些激動,乖乖隆咚,一只破甑就賣了四百萬,老頭子留下的古物多呢,想到這點以后,順手轉(zhuǎn)給鄭大江二十萬,跟他說,老頭子收藏的那堆東西,免不了麻煩兄弟。
鄭大江白撿二十萬,當(dāng)然高興,連說,好說,好說。
鄭大江回家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胡明娟聽,說完還喜滋滋說,白撿了二十萬。
胡明娟當(dāng)然高興。高興之余,她想到了周文,好久沒有走動了,這次一定帶周文去買件衣服,也好修補一下彼此的感情。周文接到胡明娟的邀約,沒有拒絕。到了商場,挑揀衣服的過程中,胡明娟把鄭大江白撿二十萬的事說給了周文。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周文問,什么甑?
誰知道什么甑。
周文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最后捂住眼睛說,四百萬呀。
周文知道,那只甑必是她的傳家寶無疑,四百萬打了水漂,擱誰心里能好受呢?周文早已聽不到商場里面的嘈雜聲,腦中顯現(xiàn)的只有數(shù)字,四百萬,四百萬。等她抬頭再看鄭明娟時,眼中全是淚水。鄭明娟不知周文為啥突然間變成這樣?剛想問及原因,周文瞬間捂住自己的嘴,而后,慌亂說,我有些不舒服,我得走啦。
胡明娟疑惑,挑揀半天了,為啥又不買啦?
周文不解釋原因,噌噌跑出商場。
回到家,周文丟下包,躺在床上落淚,四百萬什么概念呀?每月工資才一兩千元,四百萬乃天文數(shù)字呀。
胡太息不知道周文心情糟糕透頂,晃晃悠悠下班,進(jìn)門就責(zé)怪周文做飯晚了。
周文突然火了,拍著床腿說,下飯店吃去?
咋?
四百萬都送人了,還怕下館子?
什么四百萬?
你說什么?那只甑讓人家賣啦。
胡太息知道老領(lǐng)導(dǎo)走了,沒想到他的子女會賣甑,四百萬?胡太息心里也哧啦一聲,很久都沒有說話。
周文說,我豁出性命為了誰?誰能想到他轉(zhuǎn)手送了老領(lǐng)導(dǎo)呢。
胡太息說,潑出去的水,心疼有啥用?
周文苦惱極了,不管不顧說,記住,你的這身官皮,是我花四百萬買的。
話說得這么難聽,胡太息瞬間陰沉起臉。
周文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上前扯掉胡太息的外衣,扯了一件,又扯一件,哭哭啼啼說,我倒要看看你的這身官皮究竟值多少錢。
胡太息的陰郁轉(zhuǎn)化成了冷峻,可他能說什么呢?
見胡太息始終不說話,周文趴在桌上嗚嗚哭了起來,她想起了娘,想起了那份沉重,瞬間感覺已經(jīng)不是四百萬的問題了。
胡太息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無處撒氣,只好一個人走了出去。
餓著肚子,淋著冷雨,胡太息的苦惱扯成憂傷。來回走動中,想到了鄭大江,好你個鄭大江,就算你幫他賣了甑,何必讓胡明娟告訴周文?
胡太息私下找到鄭大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說,開心啦?
鄭大江云里霧里的。
胡太息說,白撿了二十萬是吧?那我告訴你,那二十萬是我的。
鄭大江徹底糊涂了,二十萬怎么能扯上胡太息?
胡太息說,知道那只甑哪里來的嗎?是我送老領(lǐng)導(dǎo)的。
鄭大江清楚原因后,愣住了,想到胡太息的身份,鄭大江轉(zhuǎn)身拿出一張存折說,這里有四十萬,算我補償你的。
胡太息說,你補償,你補償?shù)闷饐??胡太息怒氣沖天,轉(zhuǎn)身走了。
鄭大江白白受了一場埋汰,特別窩火,想到胡明娟傳話,回家就罵她糊涂。
胡明娟委屈爭辯說,我哪里知道那只甑是周文的傳家寶呢?
鄭大江說,日你碓子,能不能把嘴閉緊嘍?
胡明娟好心落得這種結(jié)局,心里委屈,找鄭大菊訴苦。
鄭大菊把胡明娟的話又說給周三圭聽。
繞了幾個來回后,不知道誰透露了風(fēng)聲,坊間很快有了雜七雜八的傳聞,人們竊竊私語說,看起來人五人六的,殊不知官帽是老婆拿傳家寶換的。
胡太息聽到傳聞后,臉都?xì)馇嗔耍l這么埋汰人?不是鄭大江,就是周三圭,咋遇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家伙。越想越氣,回家把怨氣撒在周文頭上。周文心里早就水煮火燎的,焉能容忍胡太息?從此倆人開始了新的爭吵,一場猛于一場,三個月不到,開始了分居,半年不到,賭氣離婚。
胡太息離婚的消息很快成了廬州官場的爆炸性新聞。十多年前,離婚相對還比較少,不像今天,離婚就像過家家似的。說起胡太息離婚,政府大院的人誰不津津樂道呢?議論越來越難聽,有人說,胡太息靠老婆傳家寶上位,又甩了老婆。有人說,沒想到鄭書記和老領(lǐng)導(dǎo)是那樣的人。議論多了,話傳到鄭書記那里,他已經(jīng)交流去了京城,擔(dān)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dǎo),得知傳言后,專門打電話問胡太息,為啥離婚?
胡太息說,一言難盡。
鄭書記問,離婚咋還扯出那么多事情?
胡太息說,我哪里知道呢?
鄭書記長嘆一口氣說,算了,我來運作下,你干脆離開是非之地。
誰也沒有想到,轉(zhuǎn)年冬天,鄭書記真把胡太息運作到北京一家事業(yè)單位,還當(dāng)了個副職領(lǐng)導(dǎo)。
胡太息拍屁股走了,苦的是周文,想想看,幾番折騰,僅僅落個姓文的女兒和一套房子。
一口惱憋在心里,無事時,就找周三圭訴苦。
周三圭不僅不安慰周文,還添油加醋說,姐,離開那種人,算你福氣,別說他官至副廳,就是成了皇帝老兒,也抬不起頭做人。
周文沒想到周三圭會這么說胡太息,愣怔半天才問,你怎么到廬州的?
周三圭說,即便我擔(dān)下人情,也瞧不起他那種人。
周文淚流滿面,什么也不說了。
后來周文專門去了一趟三元,撲倒在三小姐的墳前,連抽自己幾個耳光說,娘,女兒是個罪人。傷心處,昏厥過去幾回不提。
打周文跟周三圭訴苦后,周三圭心里也綰了一個結(jié)。那只甑經(jīng)他手修復(fù)的,假如當(dāng)初不下那么大的力氣,結(jié)果又怎樣呢?當(dāng)然,假如老領(lǐng)導(dǎo)兒子不認(rèn)識鄭大江,賣甑之事會傳到周文這里?假如不是出于氣憤,自己會不三不四詆毀胡太息?周文跟胡太息離婚,我周三圭也推脫不了干系。周三圭解不開心中的疙瘩,打電話對周文說,姐,你們離婚,我也有責(zé)任。周文說,與你何干?周三圭如此這般一說,周文說,怎么能怪你呢?
周三圭說,我不修補,就沒有后來這些事情。
周文說,弟呀,你不替人家修補,人家不會找別人?
周三圭說,假如不那么上心,就會變成另外一個結(jié)局。
周文說,誰修補一件東西不上心呢?
周三圭說,有些東西是無法修補的。
周文說,說哪兒去了,你不是修補得很好嗎?
說到修補,綰成的疙瘩又纏繞上幾道箍,鄭大菊好比破碎成兩瓣的那只甑,他修補了這么多年,傷痕還在那里。
過了春節(jié),便是春天,一個春雨纏綿的夜晚,周三圭對鄭大菊說,大菊,我可以修復(fù)好那只甑,可我修復(fù)不了我心里的裂痕。
鄭大菊說,你的意思是也離婚?
周三圭說,我本來打算當(dāng)個好丈夫、好爸爸的。
鄭大菊說,湊合不是一家人家,冷折磨這么多年,我早累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沒啥好留戀的。兩個人達(dá)成和解,協(xié)議離婚。最后鄭大菊帶走了兒子,臨走出家門時,鄭大菊回頭說,周三圭,從此不會原諒你的。
周三圭眼前一黑,居然流出熱乎乎的淚水。
周三圭離婚,又變成大家口中的話題。有人說,周三圭修補好了那只甑后,也得到了重用,現(xiàn)在居然學(xué)胡太息,也看不起原配了。有人說,周三圭是胡太息的人,靠山倒了,心情不好,惹得鄭大菊生氣。有人說,周三圭不知聽誰說,鄭大菊曾經(jīng)失過身,心有郁結(jié),無法釋懷啦。私下議論,不需要負(fù)法律責(zé)任,人們可以大膽想象、勇敢猜測。
周三圭被大家說得灰頭土臉,也懶得解釋了,婚都離了,這些議論又算什么?
至此,周三圭變得愈發(fā)笨拙,連走路姿勢,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十幾年過去了,胡太息已經(jīng)退休了,眼看周三圭也快退休了,還孑然一身。大家看到周三圭潦倒的樣子,又
多了同情心,你說好端端的一個人,為啥說毀就毀了呢?
胡太息走了,鄭大江很少到廬州看周三圭。可鄭大江也有苦惱,纏繞不清時,他想找周三圭說說心中的苦,于是,電話邀約周三圭坐坐。
周三圭說,不去。
鄭大江大度勸慰說,你總得找個女人過日子吧。
周三圭說,不找。
鄭大江問,還惦記大菊妹妹?
周三圭說,不惦記。
鄭大江說,那為啥一直熬著?
周三圭說,我熬著?你才熬著吧。
鄭大江確實煎熬透頂,這些年,他回了不少次三元,有次回去說投資,鎮(zhèn)里大小領(lǐng)導(dǎo)跟了不少,其中一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喝醉了酒,突然說,三元名角女婿,就剩下你嘍。
鄭大江當(dāng)時尷尬死了,不知道怎么替胡太息和周三圭解釋,好半天都沒有吭聲。有人打圓場說,婚姻講緣分,說來說去,還不是三小姐留下那只甑害的?此話一出,一桌人都陷入冷場。甑在三元早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說白了,要怪就怪周武、周荃兩兄妹。他們不找周文鬧,不鬧到市里,三元人咋能知道三小姐留下一只甑呢。風(fēng)波之后,周武念著周文的苦,原諒了妹妹,可他不能原諒胡太息,回家到處說,胡太息不是東西。
周三圭也跟著離婚,鄭大菊一家人想起周三圭的種種不是,無法原諒,到處也說周三圭的不是。結(jié)果胡太息和周三圭都成了三元人詬病的對象。
鄭大江不想解釋其中原委,如果當(dāng)初他不替老領(lǐng)導(dǎo)兒子找買家、不回家嘚瑟,結(jié)果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物是人非,他說什么好呢?
更為重要的,這些都是表面問題,讓鄭大江尷尬的不是胡太息和周三圭,而是他的婚姻也快走到了盡頭,身邊坐的所謂秘書,就是催他離婚的情人?;匚舵?zhèn)領(lǐng)導(dǎo)的酒話,回市里的路上,鄭大江對所謂的秘書說,紙終究包不住火。
秘書說,我都流過幾次產(chǎn)啦?你打算拖到什么時候?
鄭大江說,問題是胡明娟什么都能忍,我咋辦呢?
周文、鄭大菊和胡明娟相繼離婚后,苦了、煩了、累了,三姊妹只好抱團(tuán)取暖,閑暇時,喜歡聚在一起說話。其間,免不了提起那只甑。說起甑,周文整個人就蔫了。鄭大菊提議花錢仿制一只甑,就當(dāng)真的收藏,好去心疾。胡明娟覺得鄭大菊主意不錯。周文聽了她們的話,真的找人仿制了一只甑。這回她沒有私藏,而是把仿品擺在香案上,每天清晨帶著女兒一起對著仿品燒香磕頭??耐觐^周文總會對女兒說,這只甑雖是仿品,同樣是娘的命,它承載的東西,不是它的本身,你要記住,此甑傳盛不傳弱,你得繼續(xù)傳下去。
女兒雖說已經(jīng)成人,見母親如此這般說來,不堪重負(fù),常常落淚。
鄭大江得知情況后,打電話對胡太息說,周文不該逼孩子。
胡太息聽來難受,悵然說,說來都是我害的。
鄭大江說,文家咋就傳下了一只甑,看看弄的。
胡太息說,不是甑的錯,是人。
掛了電話,鄭大江也開始難受,想起物是人非,特別感慨,總想找周三圭傾訴,可周三圭根本不給他機會。這天鄭大江苦惱透頂,想找周三圭說話。電話打通后,周三圭說不見,鄭大江顧不了面子,主動上門。
周三圭打開門,看是鄭大江,立即想關(guān)門。等鄭大江擠進(jìn)門,見到屋里的臟亂,突然傻眼了。這是家嗎?跟垃圾場差不離。兩室一廳的房子,門口堆滿了紙箱盒子和一堆鞋,沙發(fā)上扔的都是雜七雜八的雜志和厚厚的地方志書籍。餐桌上,放著很多沒有洗刷好的碗筷,尤其怕人的是書房到處都是碎碗碴子。
鄭大江難受,問周三圭,怎么把日子過成這樣啦?
周三圭撣撣衣袖說,率性才能隨性。
鄭大江說,書丟在沙發(fā)和茶幾上,為啥書房卻堆滿碎碗碴子?
周三圭啥也不說,詭異地捧出一只碗。
碗是瓷碗,上面好像有青花圖案。周三圭問鄭大江,這只碗好看嗎?
鄭大江問,老玩意兒?
周三圭搖頭。
那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看不出修補過?
鄭大江仔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沒啥異樣,遞給周三圭問,什么意思?
周三圭說,水池中的碗,等著摔呢。
摔碗?
我已經(jīng)修補好了一百多個,我不信修補不好它們。
鄭大江糊涂了,看看周三圭想,難道這家伙精神出了問題?鄭大江還是忍不住疑惑,小聲問,摔爛之后,又去修補,到底什么意思?
周三圭說,意思多了,你不懂。
什么懂不懂的,肯定腦子出了毛病。
周三圭說,你腦子才有問題。
鄭大江哈哈大笑,奶奶的,誰腦子都有可能出問題,我鄭大江不會。
是是非非之后,一把年紀(jì)啦,仨人總算又聚在一起,去往僧家窯的路上,鄭大江心情好多了,莫須有的煩躁也去了不少,心里輕松,故意把車開得飛快。
周三圭坐在車上始終不說話,繃著臉看著掠窗而過的風(fēng)景。秋天了,風(fēng)景多了滄桑,也多了一些斑駁。胡太息不知道想什么,一會兒說,知輕傲物,便是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一會兒又嘀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
鄭大江不知道胡太息說什么,難道胡太息腦子也出了問題?
周三圭討厭胡太息這般磨嘰,沒好聲氣說,既然知道做每件事情都要符合良知,為什么還要那么做?
胡太息不想搭理周三圭。
周三圭又說,既然懂得美善與邪惡就在一念之間,為什么做了錯誤決定?
胡太息說,你沒有資格說我。
周三圭說,仨人中,我是最有資格譴責(zé)你的人。
胡太息氣得又閉上了嘴。
鄭大江眼看胡太息跟周三圭又要爭論,急忙說,你倆能不能不要爭吵了?難得一起走走看看,能不能忘掉過去?
忘記?誰不想?問題忘得了嗎。胡太息不想搭理鄭大江,這么多年,摸爬滾打,歷經(jīng)滄桑,豈是他鄭大江能理解的?見周三圭不搭腔,胡太息不再嘀咕了,一直看著掠窗而過的風(fēng)景。
車子滑到了僧家窯門口。眼前的僧家窯,早沒了過去的影子,幾口窯,分別成了幾個土堆,土堆上長滿了竹林,倒有一些幽靜感覺。唯一欣慰的是,曾經(jīng)的窯廠大門,還留下一根門柱,門柱上依稀可辨“僧家窯”幾個字。單門柱的一側(cè),有幾間平房,看起來倒還整潔。
平房的門開著,無處可去,三個人便走了進(jìn)去。
大白天的,平房的窗戶卻死死拉上了窗簾,門倒是半開的。等仨人推開門,走到平房中間,才發(fā)現(xiàn)身后慢悠悠跟上一個人,仔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適應(yīng)了光線,才看到老者襲一身麻紡長衫,樣子有些古怪。
老者見三人不打招呼進(jìn)屋,雙手合十,客氣問,先生至此何事?
這是誰呢?合作社時代的窯師?鄭大江滿臉疑問。
老者拉開了一扇窗簾,屋里明亮起來。胡太息和周三圭目光被屋內(nèi)存放的壇壇罐罐所吸引,主動往深里端看,單單留下鄭大江與老者交涉。
老者見鄭大江不說他是誰,丟下鄭大江跟上胡太息和周三圭問,這些壇壇罐罐都是歷經(jīng)千辛萬苦收集而來,你們是不是哪位窯師的后代?
胡太息仰頭說,窯師?
老者疑惑半天,又看周三圭。見周三圭滿臉憂傷,便說道,爻辭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想必三位都是與僧家窯有緣之人吧。
胡太息想,何止有緣呀,涉及太多辛酸,可他到底什么也沒說。
這些壇壇罐罐,合作社時代生產(chǎn)的居多,現(xiàn)在也成了稀罕物件。胡太息看看周三圭,慢慢往更深處走去,走到盡頭,突然發(fā)現(xiàn)一條案板前,居然供奉了一只巨大的甑。胡太息愣住了,這么大一只甑,為啥存放在簡易平房里?胡太息忍不住激動,顫抖著問老者,這件是不是真品?
老者說,真品,何來真品?老者接著嘆息說,六四象曰“括囊,無咎,慎不害也”,無害有害,有害無害,可惜了那只真的。
為啥這么說?胡太息有了好奇。
周三圭一直在猜想老者是誰,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此人必定是鄭大呂所說的算命先生。
胡太息見周三圭不吭聲,盯著老者說,先生張嘴八卦、閉口乾坤,想必你就是傳說中的算命大師吧?
老者這才微微一笑說,你們是問事還是問命呢?
周三圭冷冷說,事和命,都不問,問心。
心?老者有些糊涂,怔在那里。
鄭大江對壇壇罐罐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嘀咕說,這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看看那幾堆土,看看
竹林,綠色養(yǎng)心。胡太息和周三圭不想搭理鄭大江,鄭大江感覺無趣,便一直東張西望的,當(dāng)看到正面墻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周文、胡大菊和胡明娟三人的名字,這里為啥有她仨的名字呢?仔細(xì)看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成立了“僧家窯古甑研究會”,會長居然是周文,副會長是鄭大菊、胡明娟,下面還有一大幫理事啥的。
古甑研究會,什么時候成立的?難道這幾間平房是她們?nèi)齻€投資興建的?鄭大江趕緊指給胡太息和周三圭看,仨人目光盯在墻上,當(dāng)胡太息看到周文的名字時,突然捂住肚子,半天不能起身。老者見胡太息難受的樣子,忙問,先生哪里不舒服?
很長時間,胡太息才抬起身子問老者,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老者說,說來話長,當(dāng)年明智大師仁德無比,為救眾生,閉廟建窯,救眾生于水深火熱之中。
這些胡太息清楚,胡太息急于聽到下文。
老者早習(xí)慣了從頭說起,說了半天才說到當(dāng)下,老者依然不緊不慢的,遠(yuǎn)的不說,就說時下有個忘恩負(fù)義的人,騙了三小姐留下的真品,披上了官衣,居然狠心丟下了周文,棄女而去。
為啥要這么說呢?
世上之苦,莫過心疾和贖罪,周文為向文家后人謝罪,專門募集資金,建了這個簡易陳列館,想讓文家后人原諒她的過錯,記住那件真品承載的意義。
胡太息瞬間又捂住肚子。周三圭也青紫了臉,轉(zhuǎn)臉看看鄭大菊的名字,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哇哇喊了起來,喊叫間,居然奔向巨大古甑仿品。
誰也沒有想到,周三圭會捧起仿品,啪地摔在地上。
老者嚇壞了,指著周三圭說,你?你怎么能這樣?似乎想要報警,可手里沒有電話,便沖出門外喊人。
周三圭跪在地上慢慢撿拾瓦塊,等一塊不少時,他用衣服包裹了起來,而后喊住老者說,別喊了,告訴周文,我叫周三圭,我一定會把破碎的瓦甑修補得完好如初。
老者一聽是周三圭,更加氣憤了,他意識到另一個人可能是胡太息后,老者瘋了一般喊,你們不配看這些。
周三圭不知道咋想的,突然抽出一張卡說,這里是我的全部積蓄,一百萬夠不夠做件仿品?
老者不說話了。
周三圭說,看看碎了的這件,通透處根本沒有描金,釉彩也不對。
老者不知如何是好時,胡太息站起來說,我就是胡太息,我來擔(dān)保,我們一定還你一個更加真實的瓦甑。
老者確認(rèn)眼前站著的真是胡太息后,哇哇大叫,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有何顏面站在這里?
仨人逃也似的離開了平房。
老者根本不打算放過胡太息他們,一直站在馬路上喊,快來人呀,昧良心的胡太息回來了。仨人羞得急步快跑,直到跑到竹林深處。
竹林之下是舊時的古窯體,窯體的后面,就是過去的僧家廟。可僧家廟的遺址弄哪兒去了?鄭大江一會兒說在這兒,一會兒說在那兒。周三圭見鄭大江胡扯吧啦的,指著高速公路說,喏,那里。一條嶄新的高速公路擦著竹林而過,想必僧家廟舊址就在高速公路的下面。胡太息看了半天才說,黍離亭,麥秀。麥秀,黍離亭。念叨幾聲,轉(zhuǎn)頭問周三圭,明白這兩首詩的意思嗎?周三圭不屑說,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物是人非,豈能不知。
胡太息拍拍頭說,時光真是怕人的東西,慚愧,慚愧。
周三圭為胡太息能說出這種感慨的話,有了一絲欣慰??伤D(zhuǎn)念想到了鄭大呂,想到《詩經(jīng)》和《楚辭》的篇目,轉(zhuǎn)身對鄭大江說,那個誰,憑啥用了黍離亭和麥秀閣的名字?
鄭大江說,看看,又來了。
周三圭不停搖頭,最后蒼涼說,日他碓子的,白瞎了千古不朽的篇名。
就在那時,鄭大江的電話響了。鄭大江接通電話后,連忙說,大呂呀,我們還在竹林里。鄭大呂聲音很大,胡太息和周三圭都能聽到他說了什么。鄭大呂說,想來想去,我還是報告了鎮(zhèn)里。書記、鎮(zhèn)長都來了,等著你們回來吃中午飯呢。
鄭大江捂住電話,走到偏僻處問,誰讓你說的?
鄭大呂說,鎮(zhèn)里有交代,黍離亭來了重要客人,都要向他們報告下。
那時,鄭大江已經(jīng)聽到竹林之外的人們的叫喊聲。
鄭大江急忙說,那你讓書記趕快給僧家窯村干部打個電話,說我們?nèi)齻€遇到麻煩了,快打呀,現(xiàn)在就打。
責(zé)任編輯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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