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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無意象的可能性?①

2012-08-15 00:44簡政珍
文學與文化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詩行形體意象

簡政珍

詩為何有意象?

詩不言說

人在生活的場域里累積的知識是智能的源起。不論哪一種行業(yè)的知識與智能大都來自人生。蘇格拉底、柏拉圖、海德格等哲學家講出深邃的人生哲理,但詩人展現(xiàn)的深度不在于說理,而是意象思維。哲學家以說理展現(xiàn)智慧,但詩作里的智慧不“說”出來,而是意象引發(fā)思維的回響與迭影。沉默是意象的本質(zhì)。當一個詩人必須在作品中“說”出題旨時,這首詩不言而喻已經(jīng)欠缺了某種深度。

詩為何會有意象?似乎很少人去問這樣的千古命題。面對空氣污染,科學家透過數(shù)據(jù)告訴人們?nèi)绾蝺艋諝?,哲學家提出生活清靜的邏輯與思維,一個詩人可能寫出“要多少肺活量才能吞吐滿街的塵?!?。和哲學家與科學家相比較,詩人所寫的似乎是對人生的提問,而不是給出答案。詩人描述情境(describe),而非開藥方(prescribe)。所謂描述,也許是對情境幾近中性的書寫,也許是意識的投射而產(chǎn)生主客的交感。詩人給人間一個意象,這個意象默默地引發(fā)聯(lián)想。由于“不說”,讀者的聯(lián)想與想象反而綿綿不絕。意象來自生活的場域;相較于科學家的數(shù)據(jù),哲學家的抽象邏輯,詩人的“肺活量”、“滿街的塵?!彼坪踝屩腔塾辛私罟桥c血肉。因為讓讀者感覺到有血有肉,詩才有生命感。

一首有生命感的詩,不是朦朦朧朧的意念,也非明明白白的言說。前者躲閃,因為詩人看不到生命逼真的輪廓;后者說理,因為詩人無法透過意象思維。意象思維,意味詩有形象的基礎(chǔ),但又經(jīng)由意象的形塑展現(xiàn)生命的深度與密度。艾略特的詩行“我們用咖啡湯匙量走我的一生”,所顯現(xiàn)的生命感與哲學厚度,一個哲學家可能用一兩千字也難以表達。

因此,哲學家也經(jīng)常以意象與比喻增強他的邏輯。柏拉圖以洞窟里背對光源的囚犯比喻沒有看到真相的詩人。海德格說:“思考在存有的泥土里挖鑿出犁溝?!保═hinking cuts furrows into the soil of Being)①本文所有外文的中譯都是本人暫時的翻譯。Martin Heidegger.On the Way to Language,trans.Peter D.Hertz.New York:Harper&Row,Publishers,1971,p.70.前者用比喻,后者用意象;比喻事實上也是一種意象。解構(gòu)學的祖師爺?shù)孪__曾經(jīng)說,西方形上學嘗試以理論規(guī)范隱喻,但實際上與其說是隱喻在哲學的文本中,不如說是哲學的文本在隱喻中。②本文的立論根據(jù)來自F.C.T.Moore所譯的《白色神話》(White Mythology),這是德希達有關(guān)理念與隱喻極重要的思辯。隱喻無所不在,意味意象的無所不在。睿智的哲學家經(jīng)常用比喻使他的抽象哲理顯現(xiàn)明晰的紋理。德希達指出西方形上學想將隱喻理論化時,總有一個理論不受其掌管,這時他用了一個意象作比喻:“總有一朵花在花園中缺席,一朵夾在書中的干燥花。”③《白色神話》,第70頁。

意象不是理念的化身

比喻的意象使抽象的哲理具象化。但意象并不只是理念的化身。德希達將隱喻比喻成花園中缺席的干燥花,但干燥花并不等同于隱喻。干燥花可以就是物的本身,一朵已經(jīng)干燥的花。因為干燥,可能讓人對水產(chǎn)生聯(lián)想。從濕潤到干燥的過程,可能讓人對時間緬懷。但這一切,詩人都不說明,因為不說明,意象散發(fā)多重語意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任何嘗試以意象說明理念的時候,理念可能遭受意象的消解。用干燥花比喻隱喻,是純?nèi)痪浞ǖ膶?yīng)?花干燥暗喻枯萎,隱喻可能消失。德希達在這篇《白色神話》里的確推演到隱喻的死亡,因而哲學也死亡。兩者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非常嚴謹,反映德希達思維的密度。夾在書中的“書中”兩字甚至隱含書寫,因為書寫才能成書,干燥花因而呼應(yīng)書寫中的隱喻。但即使如此,書中的干燥花可能掉落地上,可能在孩童的翻閱中,隨著秋風飄揚,也可能在另一個時間里進入裝裱的框架。當然,當我們感受到意象的多重可能性時,卻奇妙地反映了德希達認為隱喻超乎理念的理念。作為一個解構(gòu)哲學家,德希達經(jīng)常在他人的論述里找到縫隙,而他本人的論述則很少留給他人縫隙。等而下之,一般人以意象說明理念時,可能千瘡百孔。常人經(jīng)常以流水說明時間的流逝,孔子說:“逝者如斯”,所謂如斯就是如流水??粗魉膭幼?,想到時間的流逝,比喻似乎天衣無縫。但是當前的流水可能繞了一個山頭,聚集成水庫,數(shù)十年后仍然還未流失。有人說“美麗的人生像彩虹”,但彩虹稍縱即逝,說話者強調(diào)人生的美麗,但掌握美麗的同時,也擁抱虛幻,因為彩虹只存在于瞬間,且無實體。

抽象具象化的能力

中國古典詩,除了極少數(shù)純粹談玄說理以及以敘事為主的詩作外,通篇沒有意象的詩幾乎鳳毛麟角。詩本身不用說,即使詩說也很多以意象論詩。唐朝僧皎然的《詩式》談跌宕格有如下的言語:“其道如黃鶴臨風,貌逸神王,沓不可羈?!雹倥_靜農(nóng)編:《百種詩話類編》下冊,藝文印書館(臺北縣),1974年,第1356頁。又如宋朝姜夔的《白石道人詩說》談詩作統(tǒng)一中的變化:“波瀾開闔,如在江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是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雹谂_靜農(nóng)編:《百種詩話類編》下冊,第1369頁。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以意象論詩,比比皆是,如論雄渾:“荒荒油云,寥寥常風”;論沖淡:“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論自然:“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論含蓄:“如滿綠酒,花時反秋”,等等。③臺靜農(nóng)編:《百種詩話類編》下冊,第1357、1358頁。至于唐朝釋齊己的《風騷旨格》,不論談六詩,詩的六藝,詩的十體,詩的十勢,詩的二十式,詩的四十門,詩的六斷,詩的三格,幾乎全部以意象論詩。④大致來說,唐朝之前的詩話,以意象論詩的比例甚高,宋朝以后的詩話著重說理,但意象仍然不時出現(xiàn)。事實上,出色的詩論里出現(xiàn)意象是中西共同的現(xiàn)象。以吊詭來說,19世紀英國的柯立奇(Samuel Taylor Coleridge)以蛇身的彎曲凝聚力量往前進的意象作比喻。20世紀新批評的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以風箏的尾巴的意象作比喻。風箏尾巴的重量會讓風箏往下墜,但它的搖擺卻使風箏往上飛揚,兩者拉扯有如吊詭。

即使以說理教化人心的“佛詩”也經(jīng)常以意象說理,如北宋佛眼清遠禪師的“爐邊靜坐默無語,勿論粗疏若市廛,冷暖此中看火色,祖師心印為親傳”⑤惟明法師編:《禪林珠璣第七輯》,弘光印經(jīng)會(屏東市),1994年,第38頁。以下各禪師的詩詞或是偈語皆引自此輯。;明朝無趣如空禪師的“道是僧兮又是牛,葛藤打動幾時休”⑥惟明法師編:《禪林珠璣第七輯》,第50頁。;清朝牧云通門禪師的“種谷不生豆,因果世間明,謂空無善惡,泥犁苦無?!雹呶┟鞣◣熅帲骸抖U林珠璣第七輯》,第84頁。;清朝靈機行觀禪師的“石頭大小皆成器,瓦礫零星亦妙機”⑧惟明法師編:《禪林珠璣第七輯》,第112頁。等。意象對于說理的僧人如此,何況詩人?唐朝王昌齡論詩格的第一格“生思”說:“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鏡,率然而生”,意謂純?nèi)痪毸伎迹珱]有意象,只會“力疲智竭”,心照鏡有“象”顯影,即有意象乃有詩??梢哉f,詩無意象,情感的發(fā)抒或是理智的思維,經(jīng)常隔鞋搔癢,甚至是無病呻吟。反過來,詩說或是論述因為有意象,說服力則如虎添翼。抽象的具象化不僅是詩人創(chuàng)意的檢驗,也是詩論家滋補的藥丸。

西方文學史的狀況,除了史詩等敘事詩,敘述的重要性大于意象外,詩之動人大都在于意象的動人。試以英國18世紀以來的英詩說明。英國18世紀詩人善于言說,抽象的內(nèi)容是理念,如莊嚴、神圣。19世紀是強調(diào)情感的時代,抽象的內(nèi)容是情緒用語,如痛苦、愉悅。但是不論抽象的理念或是情緒,一流的作品都有意象支撐,將傳達的抽象理念具象化。18世紀波普(Alexander Pope)的名詩《人之論》(Essay on Man)顧名思義是以詩論說人之種種,詩中抽象理念幾乎無所不在,但意象也不時穿插其間,增加論說的說服力,如:“當驕傲的駿馬知道人為何約束∕牠烈性的行徑,或是驅(qū)使牠橫越原野;∕遲鈍的笨牛為何當下踩碎泥塊,∕然后是祭神的犧牲,然后是埃及的神:∕因此驕傲與愚鈍的人會理解∕他的行動、激情、與存在的用途與結(jié)束;∕為何行事,為何折騰,為何被阻,為何被迫;為何∕這個小時是奴隸,下個小時是神祇?!雹俦驹姷脑氖牵骸癢hen the proud steed shall know why man restrains/His fiery course,or drives him o’er the plains;/When the dull ox,why now he breaks the clod,/Is now a victim,and now Aegypt’s god:/Then shall man’s pride and dullness comprehend/His actions’,passions’,being’s,use and end;/Why doing,suff’ring,check’d,impell’d;and why/This hour a slave,the next a deity.”波普告訴世人,不論驕傲與愚鈍,命運快速翻轉(zhuǎn),有用很快變成無用,奴隸瞬間翻身為神祇。這樣的理念藉由馬與牛的意象強化。馬驕傲但被約束,被驅(qū)策跨越原野;牛遲鈍,犁田踩碎泥塊如奴隸,但在另一個國度卻被尊奉如神。18世紀詩言說的傾向非常明顯,但“說”必然有“象”支撐,否則空泛說理,詩很難為詩。

19世紀的抒情感懷也經(jīng)常以意象支撐。雪萊是英國19世紀極有代表性的“抒情詩人”。他的詩不時對人間感嘆,悲傷痛苦歡欣愉悅等情緒不時躍然紙上。但因為有意象支撐,這些情緒不只是濫情喟嘆,且能引起深思與共鳴。信手拈來,他的名詩《亞竇內(nèi)斯》(Adonais)借用亞竇內(nèi)斯的名字哀悼濟慈的死亡。詩中貫穿感傷之語,但意象使情緒深化成動人的情感,在敘述人間的嫉妒、毀謗、仇恨、痛苦再也不能折磨亞竇內(nèi)斯后,雪萊說:“他已安然,不再無謂地哀禱一顆變老的心,一個轉(zhuǎn)為蒼灰的頭顱。”②引文原文是:“He is secure,and now can never mourn/A heart grown old,a head grown grey in vain.”心與頭顱的意象具體描繪出情緒的輪廓,因為所有情緒不是心之所感,就是思之所系。

18世紀與19世紀是詩創(chuàng)作比較極端的例子;詩的目的性比較強,強調(diào)說理,強調(diào)情緒的發(fā)抒。但即使朝說理與情緒偏移,詩之所以為詩,在于意象的構(gòu)思,在于抽象的具象化。到了20世紀乃至當代,詩在含蓄中令人心神躍動的關(guān)鍵,正如上述,在于避免言說,避免說教。抽象的具象化讓詩人有別于哲學家,意象是抽象具象化的結(jié)果。優(yōu)秀詩人展現(xiàn)豐厚的生命哲學,但這樣的哲學不是“說”的,而是無聲的回響。請看洛夫的詩行:“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雹勐宸颍骸堵宸颉笆抑劳觥奔跋嚓P(guān)重要評論》,侯吉諒主編《大師的雛形系列》(1),臺北漢光文化,1988年,第8頁。引文是《石室之死亡》第一首最后兩行。

正如上述,意象不是理念的化身。抽象具象化后,具象已經(jīng)超乎原有的抽象理念??梢哉f,詩人“原有的”抽象意念,只是刺激意象思維的一個極為短促的念頭,只是詩朦朧的動因,意象產(chǎn)生后,已不可能還原為意念。上述洛夫的詩行,讀者所面對的是一株被鋸斷的苦梨,上面的年輪,有歲月的跡痕,有風聲與蟬聲所構(gòu)筑的記憶。由于是“苦梨”,而非只是“梨樹”,生命在波折苦痛中掙扎出年輪,日子過得不輕松,但最后已被“鋸斷”結(jié)束。但結(jié)束并非一切成空,因為它已經(jīng)留下回音的印記。這樣豐富的意象,原始的念頭,“可能”只是“生命艱辛的過程”,或是“生命的痕跡”等等。意象不是各個可能意念的總和,因為它多于這個總和。更進一步說,意象可能是偶發(fā)事件的激發(fā),也可能是文本結(jié)構(gòu)的牽引。詩人可能是因為看到一顆梨樹,內(nèi)心激蕩成這樣的詩行,詩人也可能是因為這個詩節(jié)的第一行有“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而興起另外一顆樹的意象。總之,讀者很難根據(jù)抽象具象化后的意象追溯創(chuàng)作的原始意念。事實上,追溯原始意念已經(jīng)沒有太大意義,因為意象已經(jīng)遠遠大于這個意念。因而,意象思維所展現(xiàn)的哲思,其深度可能遠遠大于哲學的抽象思維。詩藉由意象思維書寫自我的存有。

無意象詩

但2011年9月由蘇紹連主編的《吹鼓吹詩論壇》13號推出“無意象詩·派”專輯。顧名思義,無意象詩就是要去除意象所寫的詩。在專輯中,除了蘇紹連的一篇非常厚實的《無意象詩·論——意象如何?如何無意象?》外,還有黃羊川的《空格、標點與無里的有》、吳奕正的《以詩歌對抗“意象”》和向明的《詩的新主義》三篇短文。除外,專輯還刊登了64位詩人共約144首詩。專輯的重點當然是論述詩無意象的可能,理論與創(chuàng)作相呼應(yīng),似乎個人點狀的嘗試已經(jīng)朝向集體“詩派”邁進。蘇紹連一篇20頁的論文更是舉證翔實,作為本專輯的論述宣言可謂當仁不讓,很值得進一步審視與辯證。

蘇紹連的無意象詩論

蘇紹連指出:“意象的根本源頭是‘形體’。”①蘇紹連:《無意象詩·論——意象如何?如何無意象?》,《吹鼓吹詩論壇13:無意象詩·派》,第7頁。以后本文提到這本專輯里的詩文,將直接在括號里載明頁數(shù)。為了辨明形體、形象與意象,他說形體是物,象指的是現(xiàn)象,“形體與現(xiàn)象結(jié)合所造成的印象,即是‘形象’”,意象則是“形象經(jīng)由人的意識(知覺情感)轉(zhuǎn)化為語言的陳述后,始成為‘意象’”(7)。“詩人的意識將形象轉(zhuǎn)化”是蘇紹連根據(jù)我意象思維的見解引申出來的看法。他引用了我的一段文字后,總結(jié)成兩個觀點,一是形象必須經(jīng)由意識轉(zhuǎn)化才能成為意象,二是“詩人的‘意識’與‘語言’決定意象的形成”(8~9)。

蘇紹連認為界定了“意象”之后,才能體會什么是無意象詩。他透過各種例子下了一個簡單的結(jié)論:“‘無意象詩’是指詩中沒有形體的詩。”(11)接著,他在第四節(jié)探討“無意象詩的文本特色”。這些特色包括“由現(xiàn)象構(gòu)成難以言喻的詩意”、“由意念與語意鋪設(shè)詩的藍圖”、“搓揉詞語塑造語言的形式”以及“以敘事與說理撐住架構(gòu)”。其中的“搓揉詞語塑造語言的形式”,由于強調(diào)詞語的使用以及形式的嘗試,他又具體地提出“擅用節(jié)奏和旋律的音樂性”、“巧用分行和斷連的轉(zhuǎn)折變化”、“換身與替代后語言更陌生”與“用語境讓形體失去意義”四種方式。由于“換身與替代后語言更陌生”實際觸及創(chuàng)作的具體細節(jié),他更提出“用現(xiàn)象替代形體”、“抽象名詞替代形體名詞”等五種方法。提出上述的細節(jié)與討論后,蘇紹連將“無意象詩”在創(chuàng)作上厘定三種范疇:(一)“只有現(xiàn)象而無形體的敘述,是屬于無意象”;(二)“只有語言而無形體的敘述,是屬于無意象”;(三)“只有語言而無現(xiàn)象或無語象也無形體的敘述,是屬于無意象”(25)。最后,他說有些讀者在現(xiàn)在與語象上看到意象,那不是真的意象,而是“偽意象”。他再度強調(diào),“只要沒有寫出形體的語言與文字敘述”(25)都是無意象詩。

無意象詩論的商榷

蘇紹連的論述頗有層次,是無意象詩有力的推手。他藉由我對意象思維的見解,先確立何謂意象,再進而說明如何避開意象,而創(chuàng)作無意象。論述中有關(guān)無意象詩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具體作法,一定給許多嘗試寫無意象詩的人相當多的啟示。我是他唯一理論引用的對象,深感與有榮焉。但作為被引用者,引文的被詮釋與了解,存在一些對話空間。其次,對于一個“意象思維”的詩人與詩論者來說,我對于“無意象詩”創(chuàng)作的理念也必然有些不同角度的回響。

在沒有正式討論蘇紹連的論文前,我微笑著看了專輯中的一篇短文《空格、標點與無里的有》(136~138)。黃羊川說有些詩人“返景入深林一會兒,挖些古人留在青苔上的絕美詩句”(136)。這是黃羊川在本專輯里所有他的作品(包括詩)最有詩意的句子,而這個句子所仰賴的是意象。他甚至用意象來強調(diào)無意象的理念:“首先,必須剔除詩的實肉而以詩的筋骨撐起詩的全貌?!保?37)黃羊川也意識到如此書寫的吊詭而覺得“有趣”(137)?!暗踉帯边@兩個字并沒有在他的文章中出現(xiàn),但卻是我在閱讀無意象詩專輯的詩文時,心中不時閃現(xiàn)的字眼。以上這一段文字可視為我討論蘇紹連論文的“前言”。具體言之,我有四點看法,概述如下:

形象也可能是意象

蘇紹連對于形體與形象的定義有別,他對形象的認知是“形體與現(xiàn)象結(jié)合所造成的印象”(7)。印象是意識投影所賦予的樣貌,這時只要詩人寫下這個形象,形象事實上已經(jīng)是意象。因此,當他引用我的“形象經(jīng)由意識轉(zhuǎn)化成意象”,而強調(diào)形象與意象之別,其實,照他自己的定義,形體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形象或是意象。坦白說,本人當時寫下如上的文字時,所謂的形象事實上是蘇紹連所定義的形體。唐朝白居易的《金針詩格》提到詩有內(nèi)外意,“內(nèi)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象謂物象之象”,我的形象,是“物象之象”,幾近蘇紹連所定義的形體。①以下提到形象時,大都根據(jù)蘇紹連的定義。換句話說,只有形體才需要轉(zhuǎn)化,因為它存在于外在的客體世界,轉(zhuǎn)化后才能進入詩人的主體意識。詩是意識的產(chǎn)出,也是形體以形象或是意象的形態(tài)在文字里找到歸屬點。

另一方面,形象可以等于意象,但一般的認知,若是以形體當參考點,意象與形體的差距顯然大于形象與形體的差距。這里牽涉到“意識轉(zhuǎn)化”的大小問題。所謂意識的轉(zhuǎn)化是意識的投射。轉(zhuǎn)化可大可小,大至形體激烈的改變,小至形體全然不變的挪移。當詩行中形象幾乎等同于形體,意味這是詩人意識的投射后對形體的感知。意識可能只是介入對形體的觀感,但不一定將其轉(zhuǎn)變,因此這些形體被感受成形象與意象。譬如“一張攤開記憶的桌子”是意象,“一張血紅的桌子”是意象,極為中性的“一張桌子”也是意象。換句話說,詩人呈現(xiàn)的意象,可以是意識對形體的再形塑,是觀感的投影,是記憶的跡痕,但也可能是全然保持形體中性的屬性。曹子建的“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中的“明月”與“高樓”,意象就是形象,而形象幾乎就是未變形的形體。王維的“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中的“松風”、“解帶”、“山月”、“彈琴”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形體或樣貌,而這些形體被意識感受成意象。

20世紀初期英美詩人龐德、愛蜜羅威爾(Amy Lowell)等人的“意象派詩”的許多詩作里,大部分的意象∕形象是詩人對形體的印象,形體的外觀并沒有改變。新批評詩人與詩學家藍孫(John Crowe Ransom)在他的經(jīng)典論文《詩的本體論》(Poetry:A Note in Ontology)里舉了愛蜜羅威爾的幾行詩為例:

壓平玻璃制的、邊緣不整齊的白綠色的碗

舉起碎糖的雪峰

高過裝著灰胡椒與灰白鹽的

燈塔型調(diào)味瓶②本詩的原文是:“Jagged greenwhite bowls of pressed glass/Rearing snow-peaks of chipped sugar/Above the lighthouse-shaped castors/Of gray peppers and gray-white salt.”

以意象的觀點來看,這些詩行有幾點可以討論。詩行中,調(diào)味瓶、灰胡椒、灰白鹽以及第一行“邊緣不整齊的白綠色的碗”都是接近形體的意象。第二行的“碎糖的雪峰”和動詞“舉起”以及原詩第三行(譯文的第四行)“燈塔型調(diào)味瓶”是意識投入后的轉(zhuǎn)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意識的投射,上述原文三兩行的意象中主要的修飾語都是名詞或是動詞的轉(zhuǎn)型,而非印象式的純粹形容詞,如“憂傷的”或是“愉悅的”。這是“意象詩”與19世紀之前的意象極其迥異的地方?!把┓濉迸c“燈塔型調(diào)味瓶”如此的措辭,意味意識的投射并非心情喜怒哀樂的映顯,而是詩人描繪形體的用語,因而這樣所謂“意識投入后的轉(zhuǎn)化”也可視為就是意象中性的呈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形體并沒有改變。當然“雪峰”與“燈塔”可能引起讀者聯(lián)想,而造成心情的波折。有人可能想起攀登雪山死里逃生的經(jīng)驗,有人可能回想在海中漂浮展望燈塔的記憶。這是詩的妙處,即使形體“中性地”被處理成意象,雖然沒有賦予“精神的”用語,也能牽動心情與思維。

總之,意識對形體的轉(zhuǎn)化,即使轉(zhuǎn)化程度為零,仍然可能為意象。倒是百分之百被意識轉(zhuǎn)化的形象可能失去形體的基礎(chǔ),而已經(jīng)很難看得出來是意象,有些詩作經(jīng)常透過這樣激烈的轉(zhuǎn)變,而讓套用理論的批評家與讀者將這類的意象誤以為有超凡的想象力,而無法透視其文字游戲的本質(zhì)。真正動人的意象,意識轉(zhuǎn)化的程度,讀者感受震撼且自然而不覺得造作,如艾略特的詩行:“黃昏攤開背對天空,正如病人麻醉在手術(shù)臺上”(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如洛夫的詩行:“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滿街燈火。”①洛夫:《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guān)重要評論》,第18頁。

以個別的詩行而論,零度轉(zhuǎn)化的意象似乎比較沒有吸引力。但這些意象所展現(xiàn)的魅力,是在整首詩或是前后文的情境上,以及所經(jīng)營的戲劇效果上,因此個別詩行稠密度的比較并不很公平。有時單獨講究個別意象,讀者面對的,可能是一些零散的好詩行與好詩句,卻不是一首好詩。

意象的根源不一定是形體

形體是大部分意象的肇始點,但意象的根源不一定是形體?!拔以谄靠诳吹斤L的舞姿”是一個意象,但我們無法看到“風的舞姿”,因為風沒有形體。我們也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里看到“長滿了膿瘡的街道”的真確樣貌。“爆竹把時光炸成剩山殘水”也一樣;我們看不到時光,剩山殘水的形態(tài)只能依賴個人的想象。詩創(chuàng)作上,許多藉由隱喻書寫的意象大都不可能讓人看到形體,如上述“街道長膿瘡”。抽象具象化的精彩意象也很難勾勒出輪廓,如上述的“風的舞姿”。意念的具象化也很難找到具體的形體,如上述的“剩山殘水”。抽象概念的擬人化本身就沒有形體,如“死亡的獰笑”(這里“死亡”是名詞)。意象的構(gòu)思可能是詩人對形體的感受,也可能是詩人的意象思維,雖然隱約有形象的影子,但不一定有形體。

標題是重要的文本

蘇紹連認為詩行沒有意象出現(xiàn)時,讀者藉由文字想象出來的意象不算意象,而是“偽意象”。他舉白靈的《鐘擺》為例,由于詩行中沒有意象,所以是“一首標準的‘無意象詩’”(13)。但是標題也是文本,而這個文本已經(jīng)有了意象“鐘擺”。詩人以及讀者藉由這個標題意象,才能想象“左滴右答,多么小啊這時間的夾角”。以實際書寫來說,不論作者或是讀者,“左滴右答”的前面都不會加上主詞“鐘擺”,因為題目已經(jīng)點名,再寫一次會變成贅詞,但鐘擺的意象一直是書寫意識與閱讀意識的主體。我們能因為詩行里沒有寫出鐘擺就說這首詩沒有意象嗎?

同理,這本專輯里的一些詩,如百良的《彈簧》:“時而相擁∕時而分離∕一個過大的欲望,讓我∕不得動彈?!保?7)假如作者或是讀者在寫∕讀這些詩行,沒有意識到彈簧這個形象時,閱讀品嘗時會心微笑的感覺,將全然瓦解。因為有彈簧這個形體、這個意象,這首詩才有趣味,更何況“彈簧”兩個字出現(xiàn)于標題,而標題正是文本的一部分。其他像?,?shù)摹都译姽肿T·電飯鍋》也一樣。假如沒有“電飯鍋”這個標題意象,“煮一頁祝福的話∕醒來我們模糊一片”(131)的趣味將喪失殆盡。讀者可能懷疑這首詩有什么值得寫?為什么會收入專輯?

蘇紹連的“無意象詩”,重點是“把‘現(xiàn)象’變?yōu)闀鴮懙闹黧w,而‘形體’隱藏在作者的內(nèi)心,不出現(xiàn)在詩的文本上”(14)。問題是,一旦有“現(xiàn)象”,不論作者或是“讀者”都已經(jīng)感受到形象,雖然不一定是形體。要重申的是,標題是重要的文本。專輯里有不少這樣的詩,如林煥彰的幾首詩(60~62),百良的幾首詩(66~68),魏升祇的《拍照》,呂易穎的《鑰匙》,羅拔的《除濕機》、《蘆葦》(94),李秀鑾的《火柴》、《拖鞋》(114)等等,都應(yīng)該如此看待。專輯中吳奕正《以詩歌對抗“意象”》也有類似的觀點,他說,一些詩像蔣勛的《門》、彩羽的《爆竹》,“既為一種‘詠物’,作者心中便有此‘物’,如何寫來沒有‘此物’”(139)①吳奕正這篇短文頗有見解。他指出,有些詩雖然沒有“形象”化的造詞,但由于標題“詠物”的關(guān)系,讓人“讀來‘意象’鮮明,‘畫面’生動”。除外,有些動詞如“拾起”、“丟向”也富于意象化。請見專輯第139~140頁。,正是此意。

另外,上述白靈詩作里的“時間的夾角”也值得討論?!皶r間的夾角”中的夾角是類同形象的意象?!皶r間的夾角”是意識對形象的轉(zhuǎn)化,既然有所謂轉(zhuǎn)化,依照蘇紹連的定義,也應(yīng)該是意象。蘇紹連在詮釋白靈這首詩時,指出后來白靈對這首詩做過幾次修改,其中原詩的第三行“滴,愛才是黎明,答,欲以黃昏”修改后變成“滴,精神才黎明,答,肉體已黃昏”。蘇紹連說,修改后已經(jīng)變成意象詩了,因為“‘肉體’這個形體,不管它是環(huán)肥燕瘦,‘肉體’一詞已足夠在意識轉(zhuǎn)化的作用下”(13)。且不論“肉體”一詞是否已經(jīng)是意識的轉(zhuǎn)化,但假如這里的“肉體”已經(jīng)是意象,那上面的“夾角”以及“時間的夾角”更是意象無疑。

無意象詩的詩質(zhì)

由于意象與形象及形體的關(guān)系密切,倡導無意象詩的論者可能認為意義太個別化,無法展現(xiàn)一種通相,因而少了不同讀者的共鳴感。再者,論者也許認為意象詩里由于想象攀附于個體,無法繼續(xù)延伸擴展,而無意象詩卻可以增加回味空間,增強詩質(zhì)。真的如此嗎?試以蘇紹連所舉的羅智成《鴿子》的詩行為例:

我們才走過鴿群

它們把我的謠言傳到天空上了

只留下輕如羽毛的事實

蘇紹連將其試改成“我們才走過鼓噪∕它們就把我的謠言傳到寧靜上了∕只留下輕如飄落的事實”。蘇紹連說原詩的優(yōu)勢是意象鮮明,改成無意象詩后較為“迷蒙而抽象”、“自有風味”(19)。由于抽象的“鼓噪”、“寧靜”、“飄落”分別替代了原詩“鴿群”、“天空”、“羽毛”的意象,我們看不到真實世界里的輪廓,只有朦朧抽象的感覺。這種感覺當然“自有風味”,但詩的質(zhì)地是上升呢,還是往下墜?

當代流行一個口頭語:“好壞很難說。”時逢后現(xiàn)代,更強調(diào)沒有本質(zhì),只有不同,沒有好壞。假如是如此,貪污和清廉沒有好壞之分;所有故宮的陶瓷和路邊攤擺的塑料花瓶同等價值。但假如貪污與清廉沒有好壞之分,選舉的時候,我們怎么投票?事實上,即使投給貪污的人也深信清廉是好的。當他仍然投票給貪污的對象時,不是否定清廉的價值,而是他不知道或是不相信當事人的貪污事實。詩的好壞也一樣。只有編輯心存好壞詩的“概略”樣貌,雜志報紙才能在眾多的投稿中選出要刊登的詩,才能舉辦各種文學獎?,F(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各種詩的書寫五彩繽紛,所根據(jù)的就是“我怎么寫都可以,沒有所謂好壞”。于是,“所謂的詩”雜草到處蔓延,而掩蓋了真正的好詩。

以上述羅智成的詩例來說,原著的詩質(zhì)顯然更悠深濃密。意象不是絕對因素,卻是重要關(guān)鍵。對詩感受的好壞,在于詩行是否觸動心弦。并不是濫情,也非刻意賺人眼淚,而是字里行間充滿了生命感。詩之為詩,在于在喧囂的散文世界里,文字讓人沉淀成謐靜。詩讓人在瞬間逼視生命而動容,而有所省悟。動容的瞬間,可能來自一個姿勢,來自一張臉孔,來自風中飄揚的發(fā)絲。詩里任何文字的說明都是“動容”的劊子手。因此,遠離抽象說理,或是將抽象具象化是許多當代優(yōu)秀詩人的自覺。

上述羅智成的詩行,因為有鴿群的意象,讀者感受到下一行“我的謠言”所帶來的反諷,因為鴿子讓人想到信鴿,是傳達信息的,而傳達的信息竟然是謠言?!疤炜铡迸c鴿子遨翔的空間相關(guān),由于是天空,高出橫亙的建筑與山丘,因而謠言傳得更高更遠。詩行中是“天空”而非“空中”,因為“天”讓人有俯視人間的聯(lián)想,逼視人世制造謠言的不堪。第三行“輕如羽毛的”作為“事實”的形容詞,將批評隱于意象,將言說化成竟在不言中的圖像里,人間所謂的事實如羽毛隨風翻滾飄逝,詩因而拉出一種悠遠與寧靜,帶給讀者某種蒼茫。但改寫后去除意象的詩行,雖然仍然有其韻味,但原先動人心弦的感受已幾乎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是“迷蒙而抽象”的感覺,讀者閱讀過后,因為沒有意象,少了沉淀于記憶的輪廓,因而也無足輕重,類似一根已經(jīng)消逝的羽毛。

蘇紹連不時強調(diào)詩作沒有意象會更有詩意,“詩化的程度更為強烈,更為濃郁”(14)。從述羅智成的詩例來看,結(jié)果恰好相反。他將陳克華的“我撿到一顆頭顱”改成“我撿到一顆思想”,乃至“自由撿到一顆思想”后,覺得“它的意義性變得更有推敲空間”(19~20)。事實上,原詩行經(jīng)由這樣的改寫,無論詩質(zhì)或是詩化程度,都大為折損。因為,詩行已經(jīng)變成言說,說出一個政治命題或是一種哲學道理,雖然這個道理“有推敲的空間”。相較之下,面對原來頭顱的意象,讀者所要想象的更多,它不等同于“思想”,它可能是凝視天空的一顆頭顱,是不是死前已經(jīng)展望來生?可能是仍然帶著微笑的頭顱,是不是死前瞬間腦子里閃現(xiàn)一個甜美的影像?“我撿到一顆頭顱”引發(fā)讀者的推敲空間更大,我撿到的心情怎么樣,我撿到后要做什么,那是誰的頭顱,是我的舊歡還是新愛,等等。

其他在第22頁里,蘇紹連所舉的一些以形容詞或是動詞作為主詞的例子,如“一朵粉紅色在清晨悄悄地綻放了”,“一朵擁抱在清晨悄悄地綻放了”,“一支溫馴在回憶的深處凝望”,如此的詩行,可視為無意象詩的一種嘗試,但套入這種句法寫詩,很容易使詩變成文字游戲,因為詩行的“產(chǎn)出”已經(jīng)不是出自生命的感受,也非想象力的靈光一現(xiàn),而是類似生產(chǎn)在線文字的拼裝。這時,我們不是在寫詩,而是作詩,甚至是玩詩。①有關(guān)“寫詩”與“作詩”的差別,請參閱簡政珍:《臺灣現(xiàn)代詩美學》,揚智出版社(臺北市),2004年,第89、91頁。也許中西的敘事詩、東晉的“玄言詩”、美國“語言詩派”的詩應(yīng)該除外。敘事詩,顧名思義,是以情節(jié)敘述為主,意象偶而穿插,但并非絕對必要。美國當代的“語言詩派”著重文字的實驗與游戲,意象當然可有可無。東晉流行清談,“玄言詩”是文人雅士的談玄說理之作,撇開意象,似乎可以讓言談更“玄”。

無意象詩的可能性?

蘇紹連這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非常平實合理。他說詩人創(chuàng)作“不會說每句詩句都要制造意象,也不會每句詩要制造無意象,大多的詩人都視創(chuàng)作當下的語言或取中間值來創(chuàng)作自己的詩”(26)。他說:“要是‘無意象詩派’會一直存在,詩便失去了活力和與動力。同樣的,若是一直以意象為圭臬,甚或讀尊意象,這樣的得詩人或詩壇,亦會失去活力和動力?!保?7)由這一句話,可以看出他為無意象詩立論,是為了詩有不同的面貌,而能持續(xù)保持生命力。若是無意象詩已經(jīng)變成一個標簽,只是為了反意象而無意象,而無詩質(zhì)②何謂詩質(zhì),當然無有定論。但是只要是詩人,只要是對文字有感覺的人,大都能從詩行的深邃感、感動力等感受到詩質(zhì)疏密。,這個詩派,已經(jīng)有名無實了。

以詩的“活力與動力”檢核意象詩與無意象詩,是一個非常公允的詩論立場。表象看來,從楚辭,漢賦,唐、宋、明、清的古典詩,到現(xiàn)代詩的演變,正是詩以形式演變展現(xiàn)活力與動力的流程。然而,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不論形式上如何演變,意象一直是支撐詩質(zhì)的主要關(guān)鍵。古典詩如此,現(xiàn)代詩也如此。①有關(guān)“寫詩”與“作詩”的差別,請參閱簡政珍:《臺灣現(xiàn)代詩美學》,揚智出版社(臺北市),2004年,第89、91頁。也許中西的敘事詩、東晉的“玄言詩”、美國“語言詩派”的詩應(yīng)該除外。敘事詩,顧名思義,是以情節(jié)敘述為主,意象偶而穿插,但并非絕對必要。美國當代的“語言詩派”著重文字的實驗與游戲,意象當然可有可無。東晉流行清談,“玄言詩”是文人雅士的談玄說理之作,撇開意象,似乎可以讓言談更“玄”。原因無他,意象是詩人觀照人生的獨特方式,在觀照中展現(xiàn)想象力與生命感。詩美學所根植以及累積的豐碩成果,大都來自意象。假如沒有意象,詩所謂的深度與回味空間,將大打折扣;詩人對生命的透視力將流于空洞的言說。若是純?nèi)徽f理,沒有意象,詩人將比不上科學家的精確,比不上社會學家的周全,更比不上哲學家的深邃。既然所說的理矮了半截,詩人為何要寫詩?

但是“言說”幾乎變成無意象詩的標簽。綜觀這本“無意象詩·派”專輯,所有入選的“無意象詩”,除了有理無理有別,詩“說”占了相當高的比例。有些是繞口令的說,如“一些時候,一些時候,一些時候∕知,不知,知,不知,知,不知∕之了”(《知了》,34);又如:“……∕我們走著坐著,坐著走著∕我們走著坐,坐著走∕……”(《蒙德里安》,35)有不少詩“說”的是很平凡的道理,如:“……∕如果有一件事是次要的∕徘徊的耳語和小道消息可有可無∕放任它去吧∕……”(《莽撞的念頭》,41);又如“……∕終于冷靜下來的∕可能有些∕什么∕一個最糟的理由∕不可能更壞的結(jié)局∕毫無羞恥∕漫不經(jīng)心”(《什么跟什么》,65)。

文字游戲也占了相當高的比例,如《屏息》(44),如《跟笨的人說話》(85)。有些學夏宇的《連連看》的游戲,如《買東西》(45)。有些如圖像詩游戲,如《標本》(89),如《階梯》(89),如《人生幾何》(38~40)。有些是游戲和說理結(jié)合,如《排列組合》(46),等等。

但專輯中也有些作品展現(xiàn)了無意象的特色,因而隱約勾勒了無意象詩的可能性。首先,有一些詩行介于意象與無意象之間,閱讀起來,頗有韻味,如古塵的《你應(yīng)該擁有更多》中間的詩行:“我們在繁華的喧鬧中做愛”(87);又如黃羊川《一秒的長度就只有一秒這么長》的開頭:“每一個停頓。背∕后都有一面 背∕景擺著事物的核∕心”(48);又如倚天飛夢的《預言》:“所有站立的終于倒下∕秋冬的界線消失∕有人說∕冬與春還是分界的∕那些鮮紅的∕一經(jīng)穿過就成焦黑∕紅與黑的界線∕又在哪里∕……”(84)②照蘇紹連的定義,這些詩行沒有形體,只有現(xiàn)象,因而全然沒有意象。

其次,有些表象是“說理”與“繞口令”的結(jié)合,但由于說得“有理”且富于某種深度,頗有趣味,如希瑪?shù)摹洞嬖诘你U摗防锏娜锥淘姟段⒎帧?、《積分》和《重積分》。試以《微分》的部分詩行為例:“存不存都在∕反不反都對∕平不平都等∕凹不凹都凸∕搖不搖都晃∕脆不脆都弱∕……”(《存在的悖論·微分》,135)。詩中每一句都藉由悖論與矛盾關(guān)系,產(chǎn)生彼此相生相克的思維,如前兩句“存不存都在”、“反不反都對”。人的意識是否認定或是否定,都不能影響既有的存在,反對或是不反對都對,只是立場不同而已,有些可能是天使的立場,有些可能是魔鬼的立場。至于晃動并不是搖不搖造成的,虛弱或是勢弱和脆不脆也不一定有關(guān),所以“搖不搖都晃∕脆不脆都弱”。專輯中不離蕉的《最大的篇幅》(120)也有類似的韻味。

但是完全撇開繞口令的感覺,而又能調(diào)理出深度,讓詩有哲學的風姿,應(yīng)是無意象詩最能發(fā)揮的空間,也最有說服力。蘇紹連的《詩味》(31)將有關(guān)讀寫詩作的各種感覺與意念寫成一首詩,類似的詞語如“隱題的詩”、“吟誦”、“隱晦”、“話語”、“意象”等等構(gòu)筑成詩趣。最有趣味的是開頭用味覺來展現(xiàn)詩味:“酸,它一直潛伏著∕吞咽,是克制∕是說話就流出來的∕種種不舍的欲念?!?/p>

嚴格說來,蘇紹連以上詩行的魅力,也是基于文字立足于意象與無意象之間。照蘇紹連的說法,這只是描寫現(xiàn)象,并非形象或是意象。但是讀者因為品嘗的味覺意象感受到詩的趣味。讀者甚至感受到咀嚼酸性食物時身體的反應(yīng)。酸是一種欲念,一語雙關(guān)。詩味和酸味產(chǎn)生聯(lián)想,因為那是吞咽困難的過程;酸味也是一種欲望,可能是可欲不可求,因而嫉妒如吃醋。由于讀者心中有吃醋的情景或是意象,這些詩行在勾勒情境時,才顯得深入;意象的“幻影”深化哲思,散發(fā)“詩味”。

巧合的是,專輯里以哲學的思維展現(xiàn)無意象詩特色時,有關(guān)語言詞語的處理最能顯現(xiàn)深度。專輯中第86頁倚天飛夢的《形容》、第70頁蔡富澧的《存在》以及蘇紹連序文里討論的《三個最奇怪的詞》(27),都是省思詞語的虛實?!缎稳荨烽_頭的詩行:“我∕是名詞嗎∕不說∕如何看到∕走∕或者留∕走∕會留下什么∕名詞∕沒有名詞∕名就是形容∕等著∕把所有的形容詞刮完后∕可葬我?!痹娪懻摯嬗信c名詞或是形容詞的關(guān)系。存有或是自我應(yīng)該是名詞,假如不肯定這個名詞,我們怎能說誰走了、誰留下來?人一旦走了,可能留下代表存有的名詞嗎?假如存有的名詞被否定,名只是一種形容的狀態(tài),并沒有實有。

本詩結(jié)尾的三行,對讀者最具挑戰(zhàn)性,閱讀時可能產(chǎn)生相異卻相輔的詮釋。假如存有只是形容詞,那么只要把那些裝飾性的形容詞刮掉后,自我就已經(jīng)生命了結(jié),可以下葬了。但假如形容詞已經(jīng)變成存有本身,刮掉形容詞,也意味刮掉自我,將自我埋葬。本詩讓讀者反思的是,人是實有的名詞呢?還是不管名相,而是所有作為給人印象的形容詞?

《三個最奇怪的詞》是外文中譯的詩。詩中討論“未來”、“寂靜”與“無”三個詞語。說未來,未來已經(jīng)過去;說寂靜,寂靜已經(jīng)有聲;說無,所謂的無已經(jīng)無中生有。這些道理其實很淺顯,我們在現(xiàn)當代思想論述里很容易找到類似的觀念,如胡塞爾、海德格的現(xiàn)象學思維,布萊的《人類時間的研究》(Studies in Human Time)等等。但蘇紹連認為本詩展現(xiàn)無限思維的空間,是“詩人往無象詩創(chuàng)作所想要達到的境界”(27)。①以無意象詩來說,本詩算是頗有深度,但與上述的哲學家的論述內(nèi)容相比較,本詩哲思的意涵只能算是普通常識。

最后,蔡富澧的《存在》很明顯地道出無意象詩存在的可能:“給生一個進行式的名詞吧∕為死填上一個現(xiàn)在式的虛詞∕看著現(xiàn)在成為過去∕總好過忘了過去已完全消失∕什么才能代表存在∕整個敘述之外∕那不被承認不復記憶∕說不出來的∕如是因如是果?!痹姷脑~語在我們熟悉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式”、“進行式”、“名詞”、“虛詞”里醞釀。看這些詞語,大部分讀者應(yīng)該很快就感受到本詩所表達的人的“存在”問題?!懊~”又在這首詩出現(xiàn),呼應(yīng)了前一首《形容》的中存有與名詞的實質(zhì)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成為過去卻又和上述《三個最奇怪的詞語》中有關(guān)“未來”的想法對應(yīng)。存在與時間也許是無意象詩最能發(fā)揮的題旨,朝這方面思維,似乎詩人不自覺中殊途同歸,君子所見略同。

本詩所探索的存在狀態(tài)有哲學與宗教的觀點。只要有一口氣在,生命總在進行式。死也許現(xiàn)在就在發(fā)生,但因為已經(jīng)沒有實體,變成一個虛詞。存在總與過去的意念糾纏,詩似乎在暗示把握當前的瞬間要比緬懷已經(jīng)消失的過去更重要。結(jié)尾更是有宗教尤其是佛教的意涵。所謂存在并不是敘述可見的部分,而是那些無法言說、無法記憶、累世的因果。這樣的結(jié)尾事實上是前面詩行的翻轉(zhuǎn),本詩前半段似乎說過去已經(jīng)完全消失,但因果涵蓋的是現(xiàn)在的因、未來的果,現(xiàn)在的果、過去的因。過去被忘記,卻從未真正消失。詩中所指的“敘述”是今生今世,但因果所指的不只是今生,也可能是來生與累世。除了有果位的修行者外,人的肉體當然看不到過去世與來世,因而只看到今生的敘述,不愿承認肉眼看不見的因果。

綜上,真正能讓無意象詩有韻味、有“詩味”的詩,大概有兩種。一種是介于意象與無意象之間的詩行,這些詩行投射意象的幻影,而開展讀者的想象空間;另一種是以哲思深化詩的內(nèi)涵,到目前為止,哲思大都以語言、時間、存有為題旨,以抽象思維深入存在的探問,引領(lǐng)讀者的思緒與聯(lián)想。

但,以上兩種無意象詩進一步反思后,卻顯露了一種現(xiàn)象:第一種無意象詩實際上還是很難擺脫意象的影子,事實上“意象的幻影”是造成該類無意象詩令人回味的理由。第二類的抽象思維實際上是哲學家的專長。假如沒有意象,只有抽象理念,除了少數(shù)說理進入玄學的秘境外,很少詩人在作品里的哲思可以達到哲學家的深度。②這在文言文的時代,還比較容易,如東晉的“玄言詩”,如佛家的偈語“真空非空是妙有,妙有非有是真空”等。白話文時代,若是沒有意象,文字拉長而說明性顯著,意境較難深遠。假如詩是抽象論述,也許哲學家才是第一流的詩人。這時候,我們要問:詩人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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