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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發(fā)現(xiàn)的借條

2012-08-04 16:46南翔
天涯 2012年4期
關鍵詞:駝子大隊長借條

1978年仲夏的某個下午,我正在窗前復習一本高三的《代數(shù)》下冊的內容:若某事件概率為p,現(xiàn)重復試驗n次,該事件發(fā)生k次的概率為P=C(k,n)×p^k×(1-p)^(n-k).C。這樣繞梁三圈還不止的艱深公式,令我這樣一個“文革”伊始混過三年初中,即到宣江站當工人已近七年的后生子,不免頭大如斗??粗粗阕呱?。

窗外是無限風景,隔壁阿平種的幾蔓絲瓜,從一棵柚子樹的不同側面攀援而上,再蜿蜒蛇形而下,在我們這排光棍宿舍后屋檐下的電線上熱烈地匯合,幾百朵雌雄邀約的黃花綻放如五線譜上的旋律,于是蜜蜂來了,蝴蝶來了,蜻蜓也來了。這樣繽紛的場面,只有《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天鵝湖片段可以媲美,“若某事件概率為p”遠遠不能牢牢吸引一個曠廢學業(yè)多年后生的目光,盡管他早已厭倦按部就班的生活,對高考恢復之后的另一種可能,無限向往。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繽紛之中,有一只小小的寂寞的蝸牛,不知如何克服了險阻,攀上了絲瓜蔓,行走之慢,幾乎看不出它的蠕動。

南南,在屋里嗎?阿平就是這時候敲響了我的門。阿平是整個車站唯一會先敲門的男人,即使門虛掩著。一個人的優(yōu)雅,有時只需要一個細節(jié)。

我叫了一聲進來,阿平就拖著一條殘腿進來了,不肯坐我的床,我只有將對面一張置放行李的空床抹一把,讓他坐下。

你給我出出主意。他說,展開手里的一個練習本,小心翼翼地夾著一張陳舊的紙條。上面的字跡雖然漫漶,但是還可以分辨:

收據(jù)

本大隊于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借到陳東先生家中正式和三八式步槍各一支,子彈600發(fā),稻谷一千二百斤,茶油二十斤,黃牛一頭。打下江山之后一并償還。

經(jīng)收人縣大隊長李森林

我一愣,遂問,你家怎么會有這個東西?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看見他委屈的目光,我立即就后悔了,改口道,真不曉得,你家里曾經(jīng)有這樣嚇人的老底!

阿平是站東扳道員,前年秋天,司機張大車只身進入專用線卸空的油槽車里掏煤油,誤人的是汽油車,張大車帶入的明火頓時引燃,驚呼之中,阿平冒險進去將他背出來。轉瞬間,張大車燒成了一個殘人,阿平落下一身燒疤和一條殘腿。車站工會的救助十分有限,一年的補助,我看剛夠他在鄉(xiāng)間找土郎中的草藥費。一條殘腿從大腿根部開始發(fā)炎灌膿,創(chuàng)口總不愈合,幾米之外就聞得到混合著膏藥味的腥膻。即使夏天,他也不敢穿短褲。他的老家是郊區(qū)福田的菜農,今年端午節(jié)我去過,一幢老屋東倒西歪,用幾根杉木,吊上石塊,四壁撐著。更兼一家的病痛:父親早年在車站貨場做臨時工,1960年因肝腹水而回家,母親尿毒癥,妹妹自小腦膜炎燒壞了腦子,走路都打趔趄,十六歲了卻從未進過學堂。

我隱隱感覺,他這時候出示一張三十年前的借條,實在是下了決心的。遂問,這個李森林,如果還在,起碼是個地市級高干吧?

是啊。阿平說,他腿癢癢,一坐下就兩只腳互相蹭個不停。我查了宣江地方志,他1964年做到行署副專員,1964年冬天就病故了。

好可惜啊!我失聲叫道,那怎么辦啊?死無對證!

阿平道,陳東是我公公,我父親叫陳貫南,父親生于1933年,也就是說,李大隊長在我家借宿打借條的時候,他已經(jīng)十五歲了,一式一樣,記得蠻清楚。

我說,那又怎么樣?現(xiàn)如今,李大隊長不在了,你公公也不在了。尤其是,李大隊長不在了。

阿平道,我父親還記得,李大隊長生得又矮又黑又瘦,卻一身好力氣,一口氣能吃三大碗米飯。屋角邊一盤石磨,一百五十斤,他一收腰就舉起來了。

我說,為什么當年不去找李大隊長?莫非當年你家不缺錢?

阿平道,我家土改差點劃了地主,家里沒有勞動力,一二十畝地一直租給別人種的。李大隊長當時做了縣長,發(fā)話說,福田陳家支援革命有功,不要往死里摳,才改了一個小土地出租。就這,已經(jīng)給李大隊長添了不少麻煩,以后哪里敢做出頭鳥。

我說,借條卻是保留下來了。

阿平道,我公公講,留下是個紀念?!拔母铩碑敵酰膊铧c被我娘燒了。

我曉得,阿平是個很謹小慎微的人,如果不是困難到了極處,是不會展示這張借條的。他能夠先來征求我的意見,足見他對我的信任。一股無名的豪情,頓時在我心頭涌動。

在宣講站,我和阿平最是投緣,想必是互補所致。我外向,他內斂;我好動,他喜靜;我長文科,是車站大批判專欄的主筆兼各式批判會的主角,風頭之健,有點現(xiàn)時單位新聞發(fā)言人的意思;他長理科,尤其做數(shù)學題,居然是他工余的消遣之一。但是阿平害羞,比女孩子還容易臉紅,即使跟熟人多講話,也不能自持。自從我復習備考以來,每次的數(shù)學練習題,都是他拿去批改。我從心底感激他。

“文革”荒廢了我的數(shù)理化,讓我在得知高考恢復之后,只能考取文科,我的語文有六七年的童子功,小學四五年級就有三篇作文上過《前線鐵道》報,連帶政治、歷史和地理三科并蒂綻放,于是,復習時間的大部分都在初中到高中的十幾冊數(shù)學上盤桓。

阿平欣賞我的揮筆成章以及舌燦蓮花,無論是批林批孔,崇法批儒、批《水滸》……那種響遏行云的句子滔滔汩汩而來。每次開會,他總是早早來到貨場二樓的車站會議室,在第二排居中坐下,他眼里流露出的真心仰慕,在那個物質和精神一樣干癟如同羅丹《老妓女》胸前乳房的時代,讓一個比他小兩歲的青年工人的虛榮心得到無限的饜足。我代表某某車間發(fā)言之后,走下主席臺,他必定遞上一只軍用水壺,里面盛著滿滿一壺白糖水。

我曾經(jīng)鼓勵阿平一道參加高考,起碼在“文革”荒廢了一代人數(shù)理化的時辰,他會有一個超乎常人的發(fā)揮??墒撬窬芰耍碛珊芎唵?,面對一個敗落的家庭,只有他每月三十八元錢(另加每個夜班三毛錢,一個月十個夜班,計三塊錢)的工薪收入,一旦他上了大學,誰來維持一個搖搖欲墜的里外?這不,現(xiàn)在就遇到困難了。

我說,我要拿著借條去找站長。

他眼里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猶疑。問,合適嗎?我要不要去?

我極其爽快地說,有什么不合適的,不偷不搶不偽造,憑證在此!你可以暫時不去。

他眼里就全剩下感激,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起來靦腆地直搓手,好像面對的不是他的老朋友而是一個氣勢太過雄壯的戀人。

三等站,是站長書記的兩分天下。準確地說,不像八九十年代之后,企業(yè)的行政長官高過書記,這會兒,書記的權力還大過站長。書記適逢其時地生病了,病休了。據(jù)說一直低燒,一直找不到原因燒得倆顴骨紅紅的如同抹了胭脂,于是去了廬山療養(yǎng)院,剩下站長大小權力統(tǒng)攬。我喜歡站長,不僅因為他更率真一些,還因為,他有一對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女兒,給宣江站的男青年寂寞的夜晚,綻放了無數(shù)美麗而虛空的遐想。

站長是湖南人,運轉值班員出身,文化不及書記,所以,在接二連三的宣傳任務到達之后,更加倚重我的筆頭和嘴頭。當我將陳家的借條呈現(xiàn)給站長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翻閱當日的貨運計劃。我當然是跟他寒暄了幾句,匯報了下期黑板報的內容之后,才當庭呈交的。他有些驚愕,看看借條,看看我,再看看借條,再看看我。

站長說,我早聽講過陳貫南家有過這么一張借條,“文革”剛開始,六六,還是六七年吧,火車頭造反兵團知道他家有過槍,把他揪來批斗,他講解放前他家是有兩支槍,幾百發(fā)子彈,但是都由他父親陳東借給了當時的縣大隊。造反兵團司令就是現(xiàn)如今的助理值班員吳駝子,哪里肯信,連夜就去抄他的家。一根尼龍繩把陳貫南扎得像只粽子,吳駝子這個豬嬲的,大概前世也是殺豬的,捆人打人痛到骨頭里,面子上倒是看不大出來。陳貫南熬不過,到處亂指,不僅自家被翻了個底朝天,連累岳母娘家的灶房也挖得稀爛。他岳母娘家是三代貧雇農,根子紅得可以丁丁當當打鐵!畏懼過哪個?!氣得他娘坐在地上嚎哭,也不指名,就罵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吳駝子他們裝聾作啞,只當她是罵自己的女婿。

我迷惑了,當初,陳貫南為何不拿出這張借條來呢?

站長道,他也講,縣大隊長給他爹打了借條,可就是拿不出來。

我追問,如果拿得出來,吳駝子他們火車頭造反兵團一伙,就肯鳴金收兵?

“文革”元年,我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那種“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狂躁,令我做夢,都是一名胯下騎馬,肩背沖鋒槍的紅小兵。

站長哈哈一笑,那你就要去問吳司令了。

從站長的嘴里蹦出“吳司令”三個字,分明帶著揶揄或鄙夷?!拔母铩鳖^兩三年,站長和書記都靠邊站了,挨批斗吃些皮肉之苦,也是難免。但是鐵路畢竟有半軍事化之譽,鐵路要是停運了,不講其他,全國各地紅衛(wèi)兵要進京去朝覲都沒得車坐,那年月,沒得動車組、高鐵,除了寶成線,全國跑的都是蒸汽機,每小時不過六七十公里。至于飛機,那是天上的星辰,連我們站長書記都沒乘過,不曉得要什么級別才可以高登。大概六九年前后,站長書記就官復原職了,火車頭造反兵團也就轟然作鳥獸散了。反正我七一年到宣江站報到,就是書記站長在會議室給我們工人訓話,我忘記了書記聲嘶力竭地講了些什么,吸引我注意力的,始終是他腳上一雙锃亮的皮鞋,還有那條扎在褲腰上的銅頭皮帶。

我問站長,難道就沒有什么辦法幫助阿平一家了嗎?你看看阿平燒成一個半殘好可憐!班也上不全,每月少了幾塊錢夜晚費,還要自己掏腰包敷草藥!

那時候沒有見義勇為一說,阿平也不能算工傷,但是救人于水火畢竟是社會提倡的。站長仰起頭來,一雙大眼從老花鏡上方穿空而來,定定地落在我身上,道,你若是想幫他,倒是要去找找吳駝子,當年抄陳貫南的家之前,他父親陳東還在,聽講吳駝子跟陳東在醫(yī)院有過談話,他或是曉得借條的原委。

我疑問,那又怎么樣?

站長道,現(xiàn)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雙方的當事人都不在了,你們拿出去借條,人家未必肯信,多搞些證人證言,先是證明借條是真的,再看有沒有領導可以批字解決啊。

我覺得站長講得有道理,遂回到宿舍跟阿平商量。

在阿平面前,我當然是繪聲繪色地講了站長對他的無限同情,人要安慰呀。阿平容易感動,眼圈兒都紅了,我趕緊打住,不然,怕他去站長面前磕頭。他道,我們一道去找吳叔吧。

吳駝子的家就在車站后面,穿過一個堆木貨場就是。他因為做調車員的時候,從高邊車上摔下來,脊柱受損,從此駝了背,改作助理值班員。

平房前吳家用竹籬笆圈了一個小院子,院子里雞籠兔籠的亂堆著,還有幾棵瓜菜在竹籬笆上游走,長得弱不禁風。

吳駝子見我倆不邀自來,先是一愣,繼而道,什么風把宣江站的兩個秀才吹來了?

阿平客氣道,我不是秀才,南南才是,人家正在復習高考呢,緊張得很!

吳駝子叫了一聲,好啊,你是要搭上末班車啊!

吳駝子畢竟是“文革”前的中專生,三人便坐下來,他一邊篩茶,一邊問,準備得哪樣了?

我苦惱道,麻煩在數(shù)學。小學的底子。

吳駝子道,你要是有空,我可以幫助看看題,怕還記得一些些。

我道,阿平在幫我,他是一直把數(shù)學當撲克象棋玩的。

吳駝子就感慨,他陳家是有家學淵源的……說罷,臉色一暗,忽然就頓住了。

我想他大概想起當年斗陳家的一幕了,遂道,如今陳家是徹底淪落了,一家的傷病,抱著湯藥當飯吃。四鄰借錢,沒有錯過的。

吳駝子嘖嘖道,解放前他陳家怕土匪,連槍都是有的,哪里吃得盡,穿得完!

我于是從軍用挎包里拿出一本高等數(shù)學,取出里頭夾著的那張借條。

吳駝子錯愕的眼睛,比站長睜得還要大,道,還真是有借條!有借無還啊!

我徑直就問,你當年在醫(yī)院問過阿平的公公陳東,他是不是講過有這么一張借條?

吳駝子毫不猶豫道,他公公一開始就講是有這么一張借條,但是年頭久了,要想一想放在什么地方。就因為想不起來,所以我們就到他家里去找。現(xiàn)在想來,他公公或許是害怕,不肯講,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么重要的借條,未必會忘記存放的地方。

我揶揄道,那是去找嗎?那是鬼子進村,翻箱倒柜,聽講把人家外婆家的柴灶都挖得稀爛!

吳駝子用嘿嘿一笑掩飾了尷尬,道,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嘛,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平日你在車站出黑板報,還不都是這些東西。

我不能讓他跑題,問他是不是能做個證明,證明借出的這一方當事人,當年確實說了借槍給了縣大隊。

吳駝子嘟囔道,后來找不到借條,陳東就不肯說了,問急了,就講剛解放,槍用不到了,怕惹麻煩,統(tǒng)統(tǒng)扔到袁河里了!

我道,那你吳司令應該帶人去袁河里撈啊,為何挖人家的灶房。你不曉得嗎,挖人家灶房,當是挖了人家的祖墳了!

你當我們沒去呀!十二月天,河水冰骨頭。我的腳就在河里被瓦片割了!吳駝子從人字拖里退出一只平板腳,高高擎起,果然腳心燦然劃過一道亮疤。

我悻悻道,活該,你們總去醫(yī)院逼人家,要不他公公怎么會不久就嗚呼哀哉了!

我在指斥吳駝子的時候,阿平一直在身邊掐我,他是怕我惹惱了吳駝子,畢竟是來求人家辦事的。我卻太清楚吳駝子了,平時我辦黑板報,他總是蹲在跟前評頭論足,我要附和他,他就得意忘形;我要貶抑他,他就蔫頭耷腦、和和氣氣。我只奇怪,這樣的人居然也做過造反司令!

吳駝子道,你們那時候才是毛伢子,哪曉得曾經(jīng)有過槍支是什么要害!上上下下都要求我們起獲一點家伙才是啊。

我道,起獲了槍支,你就不是宣江站的司令了,要到鐵路局去當司令!可惜,兩支槍早被李大隊長借走了。

吳駝子點了一支煙道,隨你怎樣講吧。

聽講我們要多一些證明,好去鐵路局或地市革委會找人討點補償,吳駝子猶豫道,有在上位的同情固然好;不過,也可能是另一個結果,或問,你家哪來的槍?舊社會家里有槍不是地主兼惡霸又是什么?游擊隊也好,縣大隊也罷,到你家借槍是打國民黨,是看得起你!如果把你家有糧有槍有地的情況報告上去,重新劃一個地主,你去哪里喊冤?他們甚至可能懷疑借槍的縣大隊長跟地主沆瀣一氣。

別看吳駝子登高跌重,我都心里瞧他不起,這番分析,卻也不無道理。我道,現(xiàn)在“文革”已經(jīng)結束了,還會搞劃成分那些鬼名堂嗎?

吳駝子訕笑道,這就是你一個秀才的天真啊,中國的事情是好多年好多年的累積,終于有一個梟雄出世……他忽然止住,低了嗓門道,這件事有人肯幫忙才好辦,若是鐵路局啊,地方公安啊,還有市里有熟人,方可去求情。

我搖頭道,我們一介平頭百姓,最高長官就是認識站長書記,哪里高攀得到鐵路局的顯貴,更莫講地方長官了。

吳駝子對著阿平道,你讓老爹好好回憶一下,當年除了李大隊長之外,還有哪個在你家住宿?主要是還有誰在借槍借糧食的現(xiàn)場?我這里現(xiàn)在都可以給你寫一個證明,證明你公公當時住院是講了有這么一張借條,但是年頭久了,不記得放哪里了。

我這是舍命陪君子啦!說著吳駝子就從里屋找出一本練習本,再端來一瓶純藍墨水,一支蘸水筆,很快就寫好了,是很流暢的行書,嘩啦撕下來交給阿平。

阿平遞給我,我看后,正要夾入高等數(shù)學,吳駝子道,等等,復進屋去取來圖章和印泥,將借條墊在本子上,穩(wěn)穩(wěn)蓋了一枚小小的姓名戳。我道,這是你每月關餉的家伙啊。

吳駝子道,除了每月領那么三四十塊錢,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派上其他用場。

阿平道,謝謝吳叔。

千萬不要講謝謝。吳駝子局促站起,眼里流露出一絲愧疚。

出門之后,我跟阿平說,看來吳駝子當年帶頭抄了你的家,造反不成,復歸平民,心里頭是有后悔的。

阿平憤憤道,我公公就是被歷來的運動整害怕了,后來在醫(yī)院也是心臟病死的,聽講他夢里叫過,李大隊長,救救我。又道,難得吳叔現(xiàn)在良心發(fā)現(xiàn),肯寫證明。

我發(fā)愁,他寫證明到底有什么用呢?

阿平道,我們拿到這一份借條、一份證明,這就好去找人。

既然阿平不怕,我還怕哪樣,摩拳擦掌道,我們不偷不搶,用借條和證明講話,怕哪個!我們就去找官家。叫你爹再寫一個證明,證明是越多越好。

阿平眼里倏然一暗,道,他也是樹葉掉下來怕砸了頭的,我揣了借條出來,他并不曉得。就不驚擾他了,但愿事成之后,給他一個驚喜。

回到車站,站長就把我二人叫去了。

他問的是吳司令的態(tài)度和回憶。看得出,站長對吳司令造反奪權的那一段,并沒有完全釋懷。我簡單說了吳駝子的誠懇表態(tài),并出示了他的證明。

站長臉上頃刻綻放了一朵老菊花。他居然也口授了一份證明,證明吳明山是我站運轉車間值班員,曾經(jīng)歷任宣江站扳道員、連接員和調車員,工作表現(xiàn)良好。然后用一管毛筆簽了名,叫我到隔壁總務老王頭那兒蓋了一個通紅的公章。

站長又對阿平道,今后車站各車間的廢報紙、雜志統(tǒng)統(tǒng)歸陳平收攏賣去廢品站,不得他人插手,所得補貼看病。南南你給客、貨、運、裝四個車間主任傳我的話!

我高興道,遵命!

站長道,南南你陪阿平開張免票,去一趟路局,我給你們先打個電話,不然怕你們進不去大門。

阿平一疊聲道謝。

出門之后,已是中飯時辰,阿平要請我去貨場邊上的飲食店吃肉餅湯。我們到后面的車站售貨組買了四個油餅、兩個肉包子,賣給旅客的食品不收糧票,每個五分錢,五六三毛錢,阿平搶著付了。

到了小小飲食店,各叫了一份肉餅湯,每份兩毛錢,這回我付賬。我告訴他,原先給《前線鐵道》報投稿,一版半版的詩歌刊登之后,就收到一本小說,什么《艷陽天》、《金光大道》,還有《征途》、《雁鳴湖畔》,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有稿費了,一塊五,三塊錢都收過。

阿平嘖嘖道,三塊錢,就是一個月的晚班費了!

我們都很高興,主要因為得到站長的關心和幫助。

你看看,站長今日說到吳明山,猛不丁我還想不起是誰,平時說吳駝子是很高看他了,只是一口一個吳司令,今日說吳明山了。

你看,他還肯給路局打電話。我們宣江站上面是線路,線路上面是鐵路分局,分局上面才是鐵路局。他居然要給路局打電話。

我立刻想到黑板報常用的領袖的豪放名言: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jīng)看見桅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而出的一輪紅日,它是躁動于母腹中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我們被成功的喜悅包裹著。每人吃了兩個油餅,一個肉包,還有一碗肉餅湯,熏熏然抹嘴出門。

事實上,我們還是太天真了。我和阿平一大早乘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到達鐵路局所在的省會,進大門容易,找到相應的人,卻難。我們揣著單位介紹信、借條和證明,費盡口舌,不斷重復事情的原委,還是不大有人聽得明白,好不容易被引到有機關黨委牌子的辦公室,一個書記模樣的人接待了我們。

他和顏悅色地問了情況,然后緩緩對阿平道,這件事不歸鐵路,鐵路只管鐵路運輸和鐵路職工的事情,你父親陳貫南只是鐵路臨時工,你祖父陳東連臨時工都不是,所以,不可能夠得著。

阿平急道,可是我是鐵路職工啊。

他笑了,這件事即使發(fā)生了,也太久遠了,跟你扯不上關系。又即使跟你能扯上關系,跟鐵路也沒關系啊,對不對?又不是鐵路局借了你家的錢和槍,是不是呢?再說,為革命做出奉獻,是應該的。革命領袖教導我們,無數(shù)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他們的生命,使我們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我們還有什么個人利益不能犧牲,還有什么錯誤不能拋棄嗎?

我補充道,阿平為救人,自己受傷了,看病要錢,這總跟鐵路有關系吧?他不是實在困難,當然也不會來為難領導。

他搖頭,一碼還一碼,他受傷看病,可以找車站工會補助啊。

我道,那點補助,杯水車薪啊。

他兩手一攤,做出愛莫能助的姿態(tài)。

我提出,能不能見見局長或書記。

他面有不悅道,他們都很忙,不可能為這點不相干的事情分心。已然站起來送客了。

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出得路局大門,我們連去廣場看看、拍張照片的興致都沒了,當即就找了一趟返程車,踏上歸途。

回來即給站長匯報,站長“哦”了一聲,似乎沒有意外。他轉而要我們繼續(xù)找吳駝子吳明山。

我和阿平都不知何意,呆呆地望著站長。

站長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還年輕,不曉得關系的重要。吳明山他老婆的表叔,現(xiàn)在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長,為搞票,他手下的人常來車站找我,我本人卻沒見過他,所以……

聽了七八年的樣板戲《紅燈記》,耳熟了里面的每一句道白:“咱們家的老姑奶奶多,你表叔也就多唄?!北硎迨枪媚棠痰膬鹤樱敲幢靖本珠L就是吳駝子老婆的父親的姑姑的兒子,是不是隔得太遠了一點?

站長道,以后你們會明白,求人的事情,有一線關系,也比毫無關系好。

待得找到吳駝子,他面有難色,告知我們,上次我們來,他就想到了,但是這個老婆的表叔,蠻講原則性,不好講話,他母親農轉非的事情找過他,被他一口回絕了,至今在老家吃農村糧。再去碰碰運氣吧,既然站長也想到了。

那時宣江市還沒有公交車,進市里,要么騎車,要么步行。于是阿平騎了一輛單車,他腿不利索,一個人騎車都費勁;我則騎車帶上吳駝子,吳駝子四十大幾了,還沒學會騎車。吳駝子分量不輕,坐上來之后,我就聽得胯下的鳳凰26“媽呀媽呀”地叫喚,心疼慢踩,穿過長長一條中山大街,到得市公安局,早已是一身大汗。

門衛(wèi)是一老者,前倨后恭,開始一臉蔑視,待得跟副局長通了電話,腰都彎下來了,趕緊開門讓我們進去。

二樓某室,副局長的辦公室簡陋得跟我們站長室差不多。他見了吳駝子,確實沒有怎樣的熱情,只道,來了。

我忽然憋紅了臉,冒出一句,我們站長向你問問問好,他講講講,以后你們買車票,盡管找找找他。

因為緊張,接下來吳駝子、阿平以及副局長講了些什么,我?guī)缀鯖]聽見。后來結束了,一行沮喪出門之后,阿平給我復述如下,副局長說,共產黨的縣大隊長怎么可能找一個有地主嫌疑的人借槍?解放前,家里有槍的,不是地主富農,就是土匪惡霸,不然他要槍干什么?我想大隊長如果不是喪失了階級立場,就根本不需要打借條,繳槍不殺就是最高禮遇了。

原來,副局長并不懷疑借條的真?zhèn)?,而是懷疑已然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縣大隊長的階級立場!吳駝子事先的猜想應驗了,應驗在他老婆的表叔身上。難怪吳駝子在老婆的表叔面前,臉紅一陣,白一陣,好生尷尬。

好在,副局長留了個縫隙,他建議我們去找找民政局,民政局是管困難戶的。

民政局距離公安局不遠,穿過一條橫街就是。一棟剛剛粉刷過的平房,到處是刺鼻的石灰味。不知是剛剛恢復還是剛剛搬家,桌椅板凳堆得亂七八糟。

我們總算找到一個愿意聽我們陳述的科長,他的頭顱大得跟身子很不一致,讓人想起三毛流浪記里的漫畫人物。他聽完之后,慢慢道,我們這里只管火葬場,還有就是退伍軍人安置,還沒聽講過要管一張借條的,而且是三十年前的莫名其妙的借條。

我、阿平和吳駝子面面相覷。

還是吳駝子鎮(zhèn)定,他講,是公安局李副局長要我們來找你們的呀。

科長模樣的側過頭來問,是嗎?他的信函呢?他講我們可以處理?你信嗎?

我道,他講,這就是歸你們處理的?

他很好脾氣道,是嗎?我們處理也要有文件,還要有錢啊。再說,這種事情那個年代多了去了,我們也不是印鈔廠,哪有這么多錢啊?

最終,三人怏怏出了民政局,吳駝子悻悻道,媽的x,真該再造一次反,掀了他媽的屋頂!這幫烏龜王八蛋,做官當老爺!

阿平道,吳叔,你當年要是造反成功了,打進金鑾殿,奪了鳥位,換湯不換藥,一樣的。吳駝子嗆了一口,紅了臉道,不會的,起碼對陳家的借條不會的,我欠他們陳家一段情,欠了就要還的。

回到車站路口,阿平滿臉疲憊道,吳叔,南南,我謝謝你們了。

這回輪到我氣悶了,道,謝個鳥!光開花,不結果!

是年秋天,我接到了省城唯一一所綜合性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告別了曾經(jīng)工作七年的宣江火車站。乘車去報道的那天,阿平執(zhí)意送我,幫我扛著一只小樟木箱,里頭裝著我所有的日用品。

吳駝子送了一本很漂亮的日記本給我,扉頁題了一句話:尺璧非寶,寸陰是競。哦哦,他肚子里還是有點文墨啊。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間三十年過去了。我和阿平、吳駝子都先后失去了聯(lián)系。

公元201 1年仲夏,我在報上讀到一則新聞:《游擊隊打的借條今猶在,是否能兌現(xiàn)尚不知》,里頭講的一件史實,幾乎是三十年多年前阿平家借條的翻版。頓時興奮莫名,輾轉通過故舊,找到阿平的手機,告知此事,并讓他在百度里搜索這篇新聞。

阿平已經(jīng)退休了,他的聲音有一些蒼邁,道,那張借條,我回家之后,就被我爸一把撕了。

我悚然道,為什么呀?太可惜了!“文革”都熬過了呀。

阿平淡淡道,沒什么可惜的,留著也是一張廢紙。我爸說,其實我公公手里,祖?zhèn)髁瞬簧俳疸y細軟,都埋起來了,但是就不肯講埋在哪里,再困難也不講。公公臨死前留了一句話給我爸,亂世窮,賽神仙。

放下電話前,阿平告訴我,吳駝子去年嫁女,多喝了,當夜腦溢血死了。站長還在,但是得了老年癡呆,連家人都不認得了。

連著兩天,我反復閱讀報上的新聞,忽然發(fā)現(xiàn),三十余年前后兩張借條的命運,幾乎可以說殊途同歸。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下了班就窩在車站宿舍寫詩,窗前的絲瓜蔓上,有一只小小的寂寞的蝸牛。我一心想賺點稿費幫阿平治病,結果遭到接二連三的退稿。編輯在退稿信上說,怎么篇篇都是重復的主題?再說,格調也不大高。

南翔,作家,現(xiàn)居廣東深圳。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無處收心》、《南方的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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